□ 贺海波
今年回家探亲,抽时间到县城看望杨老师。杨老师是县高中的校领导,对于教育及其相关社会现象常有感知和思考。这次,他觉得特别有些想不明白的是教育扶贫中反映出来的问题。
在与其交谈中,发现目前的教育扶贫确实存在着两个比较大的问题:一是教育扶贫资源的争夺现象比较严重;一是教育扶贫在分“蛋糕”中诱发的社会之恶。
县高中每年教育扶贫名额的上限是1000名,不设下限。按杨老师的说法,这个名额太多了,实际上真正需要扶贫的可能就是500名左右的学生。全县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需要教育扶贫的对象。
这其中暗含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国家的教育扶贫政策定位相对来说比较宽松,这种宽松是政府制定政策时难于精准地开展数字管理的反映,既然无法精准,那么就将数额扩大一点,将政策定得活一些,让学校和基层单位拥有更多的裁量权,也许权利下放到执行单位可以达到精准识别;二是指望学校和基层单位精准识别出教育扶贫对象,从而合理有效分配教育扶贫资源的期望并没有实现。
那么国家在教育扶贫中的政策意图为什么不能实现呢?
首先,学校和基层单位没有意愿或能力做到精准识别。
申请教育扶贫的流程是学生家长找村委会开具家庭贫困证明,然后再到县民政局开证明,最后上交学校。可见,要想成为教育扶贫对象,学生家长要过村委会、县民政局和学校三道关口。
照理说,有两三层把关就足以筛掉那些假贫困户。但事实是,三道关口都没有显示出治理的硬力量。
村两委与农户同处一个熟人社会的村庄内部,联系最为紧密,哪家是什么情况应该很清楚,即使不清楚给小组长打个电话,就很容易搞清楚。但是大多数村两委只是消极行政,并没有积极行政的动力。
因为,虽然村干部的报酬近年来有所上涨,一年也有好几万元,并由县乡发放,而且对他们的要求比较严,犯错了会受到严肃处理,但是村干部毕竟还要群众选举,还要深植于乡土社会,为老百姓办好事、争取利益还是要放在重要位置,不然下次选举就有可能被选掉;即使不为了选举,背上不为村民做好事的骂名也是一件没有面子的事情,以后在村里就不好混了。
所以,有村民来申请教育扶贫资源,就有充分的理由给个顺水人情,反正钱是国家的,也没有谁会多事来进一步审查,即使有好事者查出来了,受点处分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不当这个干部,自己本就是村庄精英,本就有其他产业,并不完全依靠当干部的报酬。
一旦村两委干部不负责任,冒充贫困户的村民找到县民政局,县民政局就没有理由再拦下那些假贫困户,因为他们实在不了解实际情况,无法分辨,即使可以分辨,村民会说村里都通过了,你为什么不给开证明,你和我有仇吗?两个回合下来,县民政局也实在没有办法招架,还是得给出证明。所以民政局只要看见村民拿着村两委的贫困证明,一般地都给出证明了事。最后,村民将证明交给学校。学校是教学单位,当然更不可能组织人马逐户走访,只能认村里和县民政局的证明。
其次,大量村民争夺教育扶贫资源。教育扶贫这两年力度比较大,一个学期有两千元的生活补贴,并且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还可以免交八九百元的学杂费。如果得到了教育扶贫资源,就相当于是将孩子交到学校,由国家帮助培养。这确实是一笔很划得来的生意。
所以很多村民都会去争取这笔资源,一些家庭比较富裕,开着小车也去跑教育扶贫。这些假贫困户一般头脑比较灵活,信息灵通,能够及时嗅出政策的资源流量,知道采取什么途径可以通过层层关卡。
比如到村干部那里,他们会装穷,会隐藏掉家庭中好的一面,专挑那些比较弱势的方面,说自己家里上有老人要赡养、家里遭了灾等;到民政局那里就说,村里已经通过了,我确实是穷困户,要是不行,就赖着别人,缠着别人;到班主任那里,就直接说反正孩子是交给老师了,不给教育扶贫,出了什么事老师要负责。当然也有一些家长会托关系来通关。一方面是假贫困户的积极争夺,一方面是层层把关,层层把不了关。那么国家本来想将政策定得活一些,让基层单位自由裁量,但结果政策还是成了一个死的政策,以上限为准,直到最后一个名额被瓜分。
教育扶贫是精准扶贫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国家对贫困户的转移支付,是对贫困群众雪中送炭式的帮扶,是救急救贫,让社会利益最少获得者能过上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体现社会主义的公平正义。
那么假贫困户何来的底气去争夺这个有很强道德意义的教育扶贫资源呢?
至少有两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改革开放以来,市场主义长驱直入,渗透进村民生活与思想的方方面面,村民的思想从最初的致富向获利转变,只要是利益就要去争去抢,只要不违法不受法律惩处,凡多得利益者均是村民眼中的成功者,而无论是否“取之有道”;
其次,村庄丧失了具有道德约束的公共话语。鄂中农村早已原子化,村民之间没有紧密而可靠的联系纽带,旧时的宗族早已解体,新中国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也不断削弱,村庄虽然仍是一个熟人社会,但却分化为一个个“无公德的个体”。“无公德的个体”是很难生产出具有道德约束力的公共话语的,既然做什么都没有公共性的约束,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让“私德”不断膨胀发酵,以至扯掉了体现出公平正义和遮蔽人性之恶的幕布。
正因如此,教育扶贫资源成为了大家都想吃一口的蛋糕,成为一场欢娱的饕餮盛宴。杨老师担忧地说,教育扶贫中学生家长争夺资源的问题很大,绝对不能长期这样搞下去。
确实,毫无羞耻感争夺本不应得的教育扶贫资源,会产生一些不良的社会影响,最为重要的是强化了利益至上的市场理性,长期以往,甚至会导致丛林法则的复燃。当下市场理性对于社会的破坏已经到了不得不想办法治理的地步,但教育扶贫资源却继续助长了这种破坏,并且这种灭掉了所有神圣事物的市场理性在教育扶贫中还会发生代际转移。
其实大多数学生都不愿给自己的家庭贴上贫困户的标签,认为那是一件令人耻辱的事情。但是在父母不断争夺并最终成为“贫困户”的事实中,他们建立起来的羞耻感会被不断消磨掉,最后会成为和他们父母一样只要利益不顾羞耻的“无公德的个体”。
国家投入越来越多的治理资源,但是这些资源不能准确地运用于国家所圈定的治理对象,造成了大量的资源浪费,并诱发了更为复杂的治理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