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成与马克思的“两条道路”

2017-01-25 02:50吕乃基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人性语境对象

吕乃基

(东南大学,江苏 南京 211189)

人的生成与马克思的“两条道路”

吕乃基

(东南大学,江苏 南京 211189)

人以自身为对象的认识过程,也就是人性的生成过程。人性的发展,经由第一条道路否定原始的自然性,达到“最贴近的规定”,然后由此逐步建构社会性。中国的发展道路是“两条道路”的结合。马克思“两条道路”为中国的发展道路提供理论依据和参照系,中国以自己独特的认识与实践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为人性的生成与提升作出贡献。

两条道路;人性;人的生成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提出认识过程的“两条道路”:“如果我从人口着手,那么这就是一个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经过更贴近的规定之后,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最后我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一个混沌关于整体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马克思把上述认识过程归结为“两条道路”:“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①

学者从政治学、经济学等领域对此进行了深入的研究②。应当认为,“两条道路”同时具有深刻的科学方法论和实践论意义③。而从根本上说,马克思的“两条道路”贯穿于哲学意义上的人的生成过程。

一、第一条道路

“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

“当我们从政治经济学方面观察某一国家的时候,我们从该国的人口,人口的阶级划分,人口在城乡海洋的分布,在不同生产部门的分布,输入和输出,全年的生产和消费,商品价格等等开始。……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从分析中找出一些具有决定意义的抽象的一般的关系,如分工,货币,价值等等。”(马克思)马克思由政治经济学领域的研究得出关于认识过程的“两条道路”具有普遍意义,可以应用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广泛领域。

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在内的所有的研究,都是从目所能及耳所能闻的现象层面开始,几何学始于土地丈量,力学源于杠杆斜面、钟摆、树上掉下的苹果,以及天体的运行,化学从燃烧等现象,从空气的成分、水的组成等着手,生物学从驯养的动物的生老病死、植物从播种到收获的周期积累知识,再加上望远镜看得更远,显微镜看得更细,逐一揭示各个领域的“最贴近的规定”。

“最贴近的规定”有两种情况,其一是现象后面的本质,如马克思所说的“分工,货币,价值等等”,以及“剩余价值”。牛顿表示,科学研究要“从运动的现象去研究自然界的力,……我希望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推理,从机械的原理中推演出其余一切现象,因为我有许多理由疑心它们可能全部取决于某些力”。

其二是实体,如化学、地质学和生物学,由现象沿量子阶梯逐级深入。生物学由生物、器官、细胞到生物大分子,化学由分子、原子到原子结构,等等。

从近代科学革命开启的数百年科学的发展,基本上是沿着第一条道路步步深入,直至揭示最简单的运动方式,机械运动、热运动和电磁运动的规律,提出牛顿力学、热力学定律和麦克斯韦方程等。20世纪科学革命后,一方面物理学沿量子阶梯继续下探各种基本粒子乃至宇宙起源,另一方面,其他学科先后走上第二条道路。

现存的事物有一个从简单到复杂,由低级而高级,由部分到整体的发展过程,部分在历史的长河中形成整体。因而,存在与演化,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问题。第一条道路与对象的演化过程相反,由复杂到简单,找到复杂事物的基本要素——无论是抽象的概念还是实体。从根本上说,首先,分析是从对象完成的结果开始,是对其发展史的回溯。其次,现存的对象无不嵌入于特定的语境之中,以抽象为特征的第一条道路就是将对象从其独特的语境中分离出来,构想出适用于各种语境,或者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或“理想”状态,如理想气体、刚体和弹性碰撞等等。第三,在第一条道路上,人们的研究,是排除了主体影响的。

第一条道路舍弃对象的个性,将其从形形色色的语境中剥离出来,以及排除主体的影响,给出关于此类对象的“最贴近的规定”。

这一过程还伴随着对人与自然关系认识的变迁。第一条道路由原始的天人合一到天人分离,黑格尔的“理性的机巧”具有代表性。“那作为支配机械和化学过程的力量的主观目的,在这些过程里让客观事物彼此互相消耗,互相扬弃,而它却超脱其自身于它们之外,但同时又保存其自身于它们之内。这就是理性的机巧”。“…一方面让事物按照它们自己的本性,彼此相互影响,相互削弱,而它自己并不直接干预其过程,但同时却正好实现了它自己的目的。”“人的理性的狡计使他能用其他自然事物抵御自然力量,让这些事物去承受那些力量的磋磨,在这些事物背后维护和保存自己”。自古以来,人类就是依靠这样的“机巧”在自然界繁衍生息,发展至今。黑格尔这番话的背后是清晰不过的“天人分离”,人可以操控自然界而自己置身于度外。

自然科学的认识对象,基本上是在主体与之确立对象性关系前已经生成的自然界,因而自然科学的认识过程也就是对自然界——人的无机身体(马克思)既成过程的回溯和重建;而社会人文科学则不一样。人如果以自身为认识对象,那么这一认识的发展过程本身实际上也就是人的发展过程或人性的生成过程,以及社会的发展过程。于是在这里,主体的认识过程就等同于对象——也就是主体自身的发展过程。人文社会科学直接干预,或者更确切地说,参与人类与社会的发展进程。

传统社会的血缘关系、地域关系和生活方式都直接源于自然,天人合一。所以传统社会实际上是自然界各种关系的直接延续。虽然在古代人类就开始认识自己和社会,但由于时代所限,当时的认识是笼统的和表面的,以及各执己见,表现出因主体和对象不分,且都受制于特定的自然环境而造成的杂多性。

近代科学、经济学和启蒙运动所达到的成果,就是破除人际关系中的血缘亲属关系。“同人与自然之间那种直接的、狭隘的关系相对应的,只能是尚未完全斩断其自然脐带的,以家庭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最初的社会关系形式”。拉美特利的“人是机器”意味着自古以来,人类破天荒第一次科学的从源头上认识自己。尚在人类早期,原始宗教就开始对自身的追问。在古典文明时期,有人是“政治动物”之称。三大宗教和儒家文化都把对人性的理解作为教义或学说的出发点,然而在实际上都没有在“第一条道路”上追溯到“最贴近的规定”。站在这一角度来看,“人是机器”并非意味着人等同于机器,而是自然科学对人之本质认识的第一步,也就是从自然界最简单的运动形式——机械运动开始,以及由此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无论僧侣、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五尺来高的人”(伏尔泰)都不能违背牛顿定律,由此为启蒙运动鼓与呼。

启蒙运动者运用近代科学分析与还原方法考察剖析社会,“我们都是牛顿的学生”,因而需要从社会存在之前的“自然状态”探索人性,由此提出“天赋人权”等启蒙运动理念,人与人之间则是“陌生人”,是契约关系。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写道,“人文科学(也许)和其他科学一样可以归纳出明确的几点”,启蒙思想家就想揭示这“明确的几点”。孟德斯鸠逐一分析各种社会条件,得出在共和制中左右民主制度运行的是“美德”,左右贵族制度运行的是“节制”,在君主制中是“荣誉”,而在专制体系中则是“恐惧”。

重要的是,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不仅是认识,而且是真实的社会实践过程。“我们愈往前追溯历史,个人,也就是进行生产的个人,就显得愈不独立,愈从属于一个更大的整体:最初还是十分自然地在家庭和扩大成为氏族的家庭中;后来是在由氏族间的冲突和融合而产生的各种形式的公社中。”(马克思)自中世纪后期的变化经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科学革命和启蒙运动,所有的发展都是为了这一步:清除传统社会,不论是血缘宗法,还是强权,不论来自教会还是世俗,对社会资源,在当时主要是对土地和劳动力的垄断和控制,让资源和人自由流动,自由选择,以及自由组合。这是吉登斯所谓“脱域”的更广泛的含义。

一旦与政治和宗教分开,经济活动从社会关系中分离出来,经济学家就可以客观地研究人类的经济活动。亚当·斯密发现,正如行星在自己轨道上和谐运转、受着看不见的引力作用而不相互碰撞一样,即使人们都追求各自的经济利益,只要存在竞争和自由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通过实行“明显、简单的完全自由的制度”,就能公正地分配财富,人类也可以和谐活动。亚当·斯密在看来平淡无奇和混乱的世界中揭示秩序和意义:趋利避害——人的本性,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竞争。“经济人假设”所揭示的是人性最原始的冲动,以及“劳动”而不是土地才是创造价值的源泉。海尔布罗纳写道,“一个漫不经心的个人与别的一个人保持行动一致的机制,会影响到社会自身随着岁月的流逝将发生变化的机制”。个人经济自由的巅峰,同时也是最严厉的监工,“没有什么人从中指导”。追求自我利益的人被“看不见的手”牵着走,自然“国富”。亚当斯密和其他经济学家就这样沿着“第一条道路”,一步步揭示人类在最基本的经济活动中的“最贴近的规定”。

启蒙运动理念,以及市场经济及相关制度和法律的确立,把人类历史区分为前后两段,即由“第一条道路”直至转折点,直至吉登斯所定义的“脱域”。市场经济和经济人假设,随即成为沿第二条道路上升的马斯洛需求层次的起点。

在这一过程中还有一个有趣的事实:在科学家和启蒙运动者沿第一条道路揭示人性“最贴近的规定”之时,也就是把上帝恭敬地抬升到远离尘世、远离人类经验的超验世界之中。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这对双方都好。然而这样的分离也会埋下隐患。

沿“第一条道路”步步深入的认识过程本身,特别是对自然界的认识过程,同时也反过来塑造、建构了认识主体:人渐次脱离原始的天人合一,进而从所处的群体中独立出来。

在认识自然的过程中,第一条道路一开始是从自然界的现状,从既定的自然界开始,特别是从自然界中最简单的部分开始,如几何学、力学,以及较少变化的部分开始,如天文学。这样的认识对象,在空间上对于所有人一视同仁,在时间上无论重复多次而一如既往。无论是谁,在何时何地,只要以同一种方式处置,所认识的对象也总是会报之以同样的结果。正是第一条道路的认识途径塑造了认识主体的品格。这样的塑造也扩展到人文社会科学特别是经济学领域。

首先,客观地认识对象。第一条道路所迈出的第一步,分析,区分物我;抽象,形成概念,就是天人分离。伽利略以第一性和第二性划清主客体的关系。自然的行为与主体的好恶无关。伽利略在罗马法庭上的辩护词论证了作为一名科学家必须遵循的准则:“从事实验科学的教授们并无力量可以随意更改他们的见解以及左右摇摆。影响一位数学家或物理学家与去影响一位律师或商人有着极大的不同。可以认为有关契约、合同、票证或商业的见解是合法的或不合法的,但不能以同样的力量去更改关于自然与天体事项的实验结论。”由客观的看待自然,到客观的看待自己,人是机器,乃至冷静地承认人是猿的后代。

在认识论上,洛克提出“白板说”,贵族并非生而优秀,人生而“白板”,个体间生而平等,人因后天的教化而改善。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在1733年出版的《人论》写道,“人文科学(也许)和其他科学一样可以归纳出明确的几点”,启蒙思想家就想揭示这“明确的几点”。马克思,还有亚当斯密等经济学家,同样秉承客观性而得以揭示人性之“最贴近的规定”。实际上正是马克思,而不是同时代的科学家,揭示了在认识过程中具有普遍意义的“两条道路”。

其次,“意欲向前”。西方文化“以意欲向前要求为其根本精神”(梁漱溟)。科学家在马克思的“第一条道路”上步步为营,由几何学力学天文学而电磁学热学,由化学地质学而生物学,沿量子阶梯上升,一路高歌猛进,随即由科学到技术到生产力,所向披靡,进而把这样的精神用于征服,征服自然,征服世界。

第三,知识至上。重要的是,“至上”的不是所有的知识,而是“非嵌入编码知识”。“意欲向前”之所以成为可能,还在于在第一条道路上所形成的非嵌入编码知识。第一条道路的要义是排除主体影响,从个别对象抽象出一般原理,去除特定语境的干扰,最后得到纯粹的“最贴近的规定”,可以共享,以及放之四海而皆准。在知识至上的背后,实际上是事实至上,规律至上。

第四,规则意识。为了排除来自主体、对象和语境的特殊性与偶然性,以得到普遍适用的非嵌入编码知识,也就是“最贴近的规定”,必须确立第一条道路上的规则。由此可见包括思维实验在内的实验方法的重要性,启蒙运动由思维实验设计的“自然状态”得出天赋人权和社会契约论。时至今日,罗尔斯正义论中的“无知之幕”依然沿袭了思维实验。

1942年,默顿由科学活动提炼出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默顿规范,对科学活动中的特殊成员也就是科学家,加以限定和制约。由于其时科学活动的第二条道路刚开始,因而默顿所总结的只能是限于“第一条道路”的“科学活动”。

第五,理性。马克思关于第一条道路的论述是,“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短短的十余字清楚不过地表达了一个意思:现象与本质两分,以及经由第一条道路可以由现象揭示本质,这就是理性。

第六,民主意识。其一,自然界在空间上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在时间上一如既往,无亲疏好恶之分(一些领域的研究者可能因拥有特有的对象,如特殊的地质和生物及古生物之便而捷足先登,实行封闭甚至垄断),只要以同样的规则处之,自然界便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其二,在这样的竞技场上,胜负只有一个标准:是否揭示了新的事实和规律,排除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干预。这两点决定了芸芸众生彼此之间也就只能是同一种状态,那就是平权,由面对同一对象时的平权,延伸到人际关系中的平权,这正是民主的要义。

巴尔赞把“一个沉浸在研究中的科学家”奉为“资产阶级美德的楷模”。“科学技术是社会秩序的高效制造者。每当科学家和工程师就观察、解释、表述或者理论达成共识的时候,他们都是在建立秩序”。

二、转折:归零

如何理解“最贴近的规定”是理解人性的关键。

第一条道路在总体上有三个特点。其一,由现象到本质,现实到抽象,在认识上步步深入。其二,回溯。对象是在历史中生成的,因而对现状的分析,就是对其生成过程的回溯,与对象的生成过程相反,直至其源头。其三,收敛,条条大道通罗马。各有自己出发点和意愿的认识主体,从各具特色的对象,千变万化的语境,得出独立于对象、语境和主体的普遍适用和普遍接受,以及相对确定的结论。

由此可以推出“最贴近的规定”在人性生成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

首先,“最贴近的规定”只存在于思维之中,如果认为现实就是如此,甚至强令现实与之相一致,轻者是笑话,重者导致灾难。

“一群习惯于互相抢夺食物、住处和女人的野人自发地聚在一起制订契约,这样的情景同权威按神的旨意从亚当一直传到詹姆斯二世的说法一样匪夷所思。”巴尔赞有理由感到“匪夷所思”。自然状态是思维实验,白板说亦然。现实生活中不存在这样的“状态”和“白板”。三权分立是一种理想化的“制衡”,孟德斯鸠也意识到这一点,因而他无意查问英国人目前是否享有这样的自由,只要宣布他们的法律确立了这些自由就已足够。

柏克在其出版于1790年的《法国革命感想录》中指责,一个国家的男男女女并非如人权和公民权利宣言所说那样,是被赋予一些客观天赋权利的宪法上的抽象物。权利和义务是每个国家独特历史的产物。正是这样的历史把人民与过去相联系并赋予他们现今和未来的任务。

其次,随着在第一条道路上逐步远离现实,也给研究者本人带来困惑。

知识是人的存在方式。知识阶梯上各类知识的形态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相关知识持有者的写照。拥有低层知识者的严谨乃至刻板,似乎与其研究对象一样远离人间,远离社会,与他们所创造的非嵌入编码知识一样远离生活,非嵌入。这些学者们与其所创造的知识一样编码,于是“成为小孩子,而后成为白痴”,因为“生活比梵文或化学或经济学难得多”。在狄更斯的笔下,一位地质学家从建筑物上敲取标本。当因此而被拘捕时,他说他除了标本外不知道有什么建筑物。有人戏言,“如果有一种测量人的内在热情的温度计的话,我们将发现,F·培根内心的温度非常接近零度”。

这样内心温度几近于零的“小孩子”可能成为社会之善、人类之善,如爱因斯坦、获诺贝尔和平奖和化学奖的鲍林等,也有可能与恶为伍,如一战期间制造毒气的哈伯,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以及可能恶性膨胀,各种科学狂人即是写照。“一路向前”,既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而征服自然,征服世界,也给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带来灾难。“最贴近的规定”是一张白纸,善与恶仅一纸之隔。

第三,“最贴近的规定”舍弃了关系、个性、变异与偶然性。

从对象来看,无论是科学家、启蒙运动者,还是人文社会科学学者,都不可能把他的研究对象从自然界或人类社会中切割出来,再固定下来。即使在最简单的领域如丈量土地,欧氏几何实际上舍弃了分形。再严密的实验和假说,总有未进入科学家视野的漏网之鱼。无论怎样微不足道,正因为没有考虑进去,于是在日后以“最贴近的规定”为基础和出发点开展的实践活动中,会在空间上扩散,在时间中积淀,最终影响整个系统的运行。

在研究者的一侧,作为社会中的一员,在认识过程中,不可避免会发生与他人和自身的复杂关系,由此必然与认识对象之间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难以做到纯粹客观,在认识人类社会时更是如此,因而在价值观上自觉不自觉地会渗透个人因素。

还要考虑到语境。所有的认识过程,所有的主客体关系,无不嵌入于“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中,加上时过境迁,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然而,“最贴近的规定”又是人类认识自身和社会的必由之路,因而也就是人的生成的必由之路。

第一条道路,近代科学的分析、抽象和还原,启蒙运动的“自然状态”、天赋人权和社会契约,经济启蒙的市场经济和经济人假设,这样的历程和成果表明,人性的生成过程并非在原始的自然性的基础上直接发展和构建。人性的发展必须经由否定阶段,也就是否定原始的自然性和杂多性,揭示并构建人在“自然状态”下应有的权利和义务,在契约安排下个人权利之间的关系,以及个人与国家的关系,这是个人以及人类社会发展的起点,是不同个性共同拥有和遵守的普遍性,也是马斯洛需求层次的底线和出发点。人性在超越自然性后,达到人作为“类”的“人之初”。

这一时期被称为“科学世纪”。“在科学上是最初的东西,也一定是历史上最初的东西”,看似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宣言,然而对于人和社会的生成而言,就是回溯到“最初的东西”,也就是两条道路的转折点——最贴近的规定。这就是所熟知的现代性。所谓“现代性”,就是两条道路转折点的规定性,就是“最贴近的规定”。

“自然状态”“就像无摩擦状态下的力学定理一样,尽管无摩擦假定显然是不现实的”,不能“因为观察到这些定理与现实的差距而认为它们都是胡言乱语”,“它们本身的价值并非直接解释现实,而是为此提供参照系”。启蒙运动的理念成为观察和理解社会的参照系。“人是无法衡量的,……因此平等是一个与事实无关的社会假想。它的成立是为了维护民众和平,尽量接近实现正义”。

今天的经济学家经常做的一件事是把眼下的经济状况与亚当斯密所抽象得到的“理想市场经济”(如同刚体、弹性碰撞、可逆、质点,以及理想气体等)做比较,将后者作为“参照系”,以揭示现代的经济状况走出了多远,在什么方向上,与其他经济事项的关系,以及是否背离了“初心”等等。由此,经济学家也就梳理了亚当斯密至今的经济和经济学,因而也就是行进在马克思的第二条道路上。“最贴近的规定”是第二条道路的起点。

人的生成,需要否定自然性,也就是人性中来自血缘和历史“已定”的部分,“归零”,这是第一条道路;然后在“零”,在“最贴近的规定”的基础上发展社会性,这是第二条道路。“最贴近的规定”,就是“零”。

三、第二条道路

到达转折点之际,也就是第二条道路开始之时。揭示“最贴近的规定”伴随着建构与解释现象。“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一个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

“18世纪的个人,一方面是封建社会形式解体的产物,另一方面是16世纪以来新兴生产力的产物,”以及“在18世纪大踏步走向成熟的‘市民社会’”的基础。“分工,货币,价值等等,……这些个别要素一旦多少确定下来和抽象出来,从劳动,分工,需要交换价值等等这些简单的东西上升到国家,国际交换和世界市场的各种经济学体系就开始出现了。”(马克思)经济范畴从抽象到具体从简单到复杂的上升过程,在本质上反映了现实的历史进程,上升的逻辑顺序反映了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历史进程。

牛顿希望,在揭示了形形色色的“力”之后,“再从这些力去验证其他现象”。无独有偶,启蒙运动所揭示的“自然状态”,其作用不仅是在认识过程中作为“最简单的规定”和“参照系”以发现现实社会存在的问题,而且在实际的历史进程中作为历史的起点和逻辑的基础,直接参与构建现代社会。人文主义者从“自然状态”或“白板”推出理论,推出社会和教化;亚当·斯密则以“看不见的手”开启了自组织进程。“一旦商业在一个国家里兴盛起来”,由于市场交易的自愿性和重复性,最后自然而然“便带来了重诺言守时间的习惯。在未开化的国家里,根本不存在这种道德。这种差异并不是像一般人们想象的那样是出于国民性方面的原因”,而是由经济交往内在地产生出来。康德认为,这表明“理性在公共事务中登上王位”。美国正是始于,以及建立于潘恩《人权论》的基础之上。建立在市场经济基础之上的现代文化正在生成之中。

19世纪既是第一条道路的深入,也是第二条道路重建的继续。自启蒙运动、市场经济和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社会就开始了自组织进程。如19世纪的浪漫主义中对完整人性的提示,以及对“物质主义”的警惕和批判。边沁早在1789年提出“功利主义”,反对启蒙运动关于自然状态等同于现实社会的观念,认为任何社会组织和法律都必须按其对社会是否有用来衡量并取舍。穆勒一方面承认规律,另一方面要求按有利于社会大多数人来调整分配。规律不再左右一切,价值开始介入其中。同时,“经济人”假设也得到修正。随着“边际效用”的提出,单纯的计算者有了思想,心理学进入市场。巴尔赞认为,就社会观而言,19世纪堪称“爱的世纪”。社会由“自然状态”提升,并与中世纪宗教被否定后新宗教的回归相结合。空想社会主义也做出种种努力,狄更斯等小说家则以其笔墨唤起良知。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逐步提炼出来并成为社会的榜样。在某种程度上,现代社会的自组织过程也就是中产阶级的自我塑造过程。新的社会秩序就是这样“涌现”出来。

市场经济本身和对市场经济的认识也经历变革。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只是工业革命前小规模市场经济的抽象,只有个人,没有社会;只有市场,没有政府;只有利益,没有心理。经历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自由放任和而后一再发生的经济危机,罗斯福新政向市场经济举起另一只看得见的手。人们的决策行为未必理性,具有偏见和局限,需要考虑心理和社会因素。个人的行为处于社会之中,个人利益只有在符合群体利益的条件下才能获得充分发展。在市场经济中信息不对称,影响竞争的有效性而导致市场失灵,需要政府规制和监管。规模效应会导致路径依赖,遏制创新,需要反垄断法打破恶性竞争。需要考虑到边界条件,对内,市场会细分和波动;对外,有国家之间的竞争。第二条道路必须在“最贴近的规定”的基础上提升和丰富,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上继续攀升。

第二条道路有以下特征:综合性,实践性,以及多样性与创造性。

综合性。在第一条道路上先区分对象与人,继而把对象从其所处的环境中区分出来,从系统和结构中分离出来;在第二条道路上再回到原有的以及新的系统和环境之中,系统论、控制论和信息论就是关于整体的学科。生态学进而把人类也包含在内。随着第二条道路的推进以及面对自然界的报复,生命科学和生态学共同探索作为个体的生命与包括其他生命在内的生态的关系与协同进化的路径。人类从天人分离回到天人合一,从人类中心主义到弱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从存在和演化两个方面找到了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

综合,不仅是对象本身在思维中由部分到整体,由片段到过程,而且要置于特定的语境之中,把“语境”也“综合”进来。卢梭很清楚,他的《契约论》只是理论。在应波兰和科西嘉的要求为之推荐宪法时,卢梭坚持要适应当地人的传统、风俗和现实的需要。

第一条道路的分析是回溯,第二条道路的综合就是建构。耗散结构理论、协同学、超循环理论与突变论研究所有演化中的对象,被统称为“自组织理论”。

实践性。分析和抽象主要是认识,综合与重建则不仅是认识,而且是实践,是包含认识的实践。在重建中,在形形色色的语境中,主体必然会有意无意地干预对象的生成过程。在与对象的互动中,人也就有着更多的利益攸关,并且这种价值关系因时因地因人而异。譬如在生态领域是关注物种灭绝,还是全球气温上升等,未来还会有新的热点。所有这些特定的语境,有些是对象从未涉及的,把对象置于这样的语境中就是一种创造和建构。这就是后现代的“实践优位”。实践性赋予研究者更为迫切和更强烈的责任感,“自我设计,自我实现”。

多样性和创造性。“分析是研究,综合是创造”。重建不是简单地回到第一条道路的出发点,还要考虑到对象的特殊性,不同的主体,各异的语境,甚至应对偶然性,向多种不同的价值理想和多样化的生活形态开放。个性嵌入于语境之中,在不同的语境中会显示出不同的个性,而语境不可穷尽。在“最贴近的规定”的基础之上,每个人完全可以结合自己的特点、出身和环境,以及经过主体的努力而走上各异的人生道路,养成不同的个性,选择自己的价值观以及成为社会中的不同角色。主体既参与建构,也在参与之时被建构。随着知识嵌入语境和主体的介入,地方性科学也就顺理成章。第二条道路由唯一“最贴近的规定”扩展发散,通往林林总总语境之中的个案,或曲径通幽,或豁然开朗,并将形形色色的个人包含在内。多样性因有“最贴近的规定”作为共同的出发点和基础而得以彼此理解、互动与交融。

人性与任何事物一样,有一个逐步生成的过程。人对自己的认识由现实的人回溯到“自然状态”,“经济人”;然后认识再回过头来,由人性的起点出发构建其生成的过程。人对自身认识的发展过程本身实际上也就是人的发展过程或人性的生成过程。

两条道路从根本上说,就是人的生成过程。

原初时分,各部落生活在特定的初始条件与边界条件之中,沉浸于各自的历史和语境之中,天人原始同一,人性等同于未经触动的原始的自然性。各民族从不同的场所沿各异的途径出发寻找人性中最隐秘,寻找人之为人的共同之处。在追寻的途中,各民族所见所闻各不相同。或由中世纪经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科学革命、启蒙运动、工业革命和市场经济,或由“五月花号”漂洋过海,再经独立战争、南北战争,或由狂飙突进,经铁血首相乃至发动两次大战,或由“12月党人”到十月革命和苏东剧变……;这就是第一条道路。在转折点,去除历史和语境,各民族所见略同,这就是“脱域”或“最贴近的规定”。随后,各国既接受对于人性的共同感悟,又携带着路径依赖的惯性,各自选择前行之途,走上各有特色的第二条道路。

古人原初对自己的认识(及相应的实践方式)即位于第一条道路的起点。如果停留于人的原始的自然性,那就是“一个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自然的人,原始综合的思维,原始的天人合一,对于人类只是“外在的,直接的,消极的存在”,人类的发展必须扬弃这一阶段。经由第一条道路,原始的人性“在分析中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然后“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由“第二条道路”提升和完善人性成为“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

人以自身为认识对象,这一认识的发展过程本身实际上也就是人的发展过程或人性的生成过程。人性的生成过程并非在原始的自然性的基础上直接发展、构建社会性。人性的发展必须经由第一条道路的否定阶段,否定原始的自然性,达到“最贴近的规定”,然后由此逐步提升和丰富,奠基于此的人的社会性也就有了坚实的基础。

马克思是在西方的理性语境中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是西方历史和其时为西方所独有的市场经济,在19世纪以分析和抽象为特征的“第一条道路”的背景中,提出分析与综合并重的“两条道路”。

中国的发展道路可以认为是两条道路的结合,每一步既有分析又有综合,既是认识又是实践,既认同人性的共性,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自由民主平等,又保留自己的个性,既谋求在上述两方面之间的均衡,又希冀在均衡中规范与提升国民性。

马克思“两条道路”所揭示的人性生成过程,尤其是“最贴近的规定”所对应之人性,为中国的发展道路提供了理论依据和参照系,中国有必要更多接受人性中的共性部分,让中国拥有与世界交往的“最大公约数”,并且得以在坚实的基础上继续前行;同时,中国以自己独特的认识与实践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为人性的生成与提升作出贡献。

[注 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②http://xsc.fzxy.edu.cn/thread.aspx?id=98

③吕乃基:《马克思“两条道路”的科学方法论意义》,《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2年第3期。

责任编辑:梁一群

C912.1

A

1008-4479(2017)02-0021-09

2016-12-11

吕乃基(1945-),上海人,东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科技革命与中国社会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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