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在上海的糕饼版图里,有两款风味独特、有代表性的美食——海棠糕与桶蒸糕。
在上海,饼以面饼居多,越薄越好;糕以米糕为宗,越松越灵。李渔在《闲情偶记》中说:“糕贵乎松,饼利于薄”,这几乎成了古训,也是餐饮业的圭臬。
北方也有糕,但多以小麦为原料,发糕、油糕、花糕……都在小麦粉里打滚,去过北方的朋友应该有这份美食记忆。
小麦粉在上海是有用武之地的,这也印证了“海纳百川”的文化特点。某天中午,路过城隍庙“春风松月楼”,看到平时外卖素菜包的窗口前搁着一副紫铜的海棠糕模子。正是出炉当口,焦甜的香气立时将我的魂勾住。问了价钱,两元一个,我急着要赶路,还是忍不住买了一个,有点烫手地托着,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面粉皮子,豆沙馅,烘得焦黄的面子上点缀着红红绿绿的蜜饯,与记忆中的海棠糕相比,味道稍逊,可能是豆沙里少了一小块板油。
两元一个的海棠糕,比40年前5分钱一个翻了40倍,但我知道以今天的物价论,它的利润并不丰厚。师傅这样做,用一句肉麻的话来说,更像是坚守精神家园。
儿时的恩物还有梅花糕,也是用紫铜模做的,与梅花糕平底的铜模相比,它是圆锥形的。师傅将稀面浆倒进模子里,刮上豆沙,用竹签翻到底下,上面撒些红绿丝,再用另一个模板盖上,反复烘焙片刻就可出炉了。看师傅用竹签挑出一个个形状如冰淇淋的梅花糕,那种快乐不亚于土豪从洞里捡出高尔夫球。我记得7分钱可以买两个,将尖尖的尾巴捏在手里,表皮烤得微黄,边缘略硬,豆沙烫嘴。因为烫,就甜到了心里,发了酵的面浆微微有点酸,而这正是真味所在。
除了小麦粉做的这两款糕,上海人平时吃得更多的糕,都是用大米粉做的,比如定胜糕,在老字号内还能见到它粉红色的倩影,与寿桃并肩亮相,作为一种礼俗而存在,是它们的价值。定胜糕以糯米和粳米按比例磨粉后加红曲米制成,埋入豆沙馅,腰细而两头大,形状如木匠师傅拼接木板而用的定榫。老派上海人乔迁新居、祝贺寿辰还会请它出场担当形象大使,取其“高兴”和“长寿”的意思。堆起来供在桌上,有形有款。蒸软了吃,芯子里有豆沙馅,甜甜蜜蜜。
在以沈大成、乔家栅、王家沙等老字号为主力阵容的上海糕团店里,百果蜜糕、赤豆糕、黄松糕、豆沙印糕等如今也越来越为老百姓所喜爱。最具审美价值的是玫瑰印糕,糕身雪白、质地松软,糕皮下面的玫瑰酱隐然可见,衬出表面的老宋体汉字,几块拼起来就可读出店家的字号。在《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里有苏州师傅做玫瑰印糕的场景,两块模板合拢的瞬间,我享受到了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还有这些年不常在市区露面的松糕,它们的血统来自上海郊区,川沙、宝山、南汇等处都有,一般直径在23~26厘米,厚3~6厘米,松仁、核桃、红枣、蜜枣、莲心等排列在糕坯表面,有一种丰足感,用于礼赠亲友,给足了主人面子。在物资短缺时代,松糕是奶油蛋糕的“替补队员”。
松江的叶榭软糕也是很有名的,样子像腰子形的面饼,可加些干果在里面,颇有乡情。如果开春后你在老镇上闲逛,或许还能看到一种撑腰糕,形如腰子,两头圆,中间收了腰,糯米做的,甜味。每年二月二“龙抬头”,农家会做一些给家里的男人与小孩吃。据说吃了撑腰糕,一年到头也不会腰酸背疼,下地干农活也有使不完的劲。
前不久在淮海路长春食品店见到晶莹洁白、软糯滑润的伦教糕,很激动地买了几块。这是广东伦教镇出产的糕点,米粉稍经发酵,中间就有了微小的气孔,口味甜酸,适宜夏令品尝。三年困难时期,日用品供应极为紧张,有一次跟妈妈到市百一店,用一把旧的铜水壶加少量钱调换一把新的铝壶,顾客闻讯蜂拥而至,居然要排两个多小时的长队。时间一长我这个小淘气怎能安分?妈妈就买了一块伦教糕给我吃。三角形的伦教糕,雪白软韧,中间有细小的气孔,咬一口,甜中带酸,凉丝丝的感觉顿时在嘴里弥漫,一辈子也忘不了。
现在伦教糕也稳稳地落户黄浦江畔,成了上海人喜爱的甜点。顺便说一声,在鲁迅的杂文里,似乎也提到过伦教糕,那么它漂在上海,已经有些时日啦!
松松软软的伦教糕是吃不饱的,而这正体现了茶食点饥而不饱的本义。与伦教糕可以媲美的是绿豆糕,它在上海的食品店里牢牢地占有一席之地。绿豆糕的皮子是用绿豆粉兼以豌豆粉,包裹了豆沙,合团而印模脱出,方法与方糕相同,但它的考究在于面皮里加了不少麻油,故而有浓郁的香味。油性大,搁在纸上,眼睛一眨,那张纸就被渍成了透明状。绿豆糕好不好,主要看它的面皮沙不沙,馅心细不细,糕面上的字清晰不清晰。老上海孵茶馆,一碟绿豆糕上桌,场面就相当隆重,比之邻桌的一副大饼油条,你就足够海威(沪语,意为“不得了”)了。
重阳节前几日,收到吴玉林兄从闵行颛桥快递来的礼物,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沉甸甸的米糕!说是一块,其实由四色组成,分别夹了豆沙、黑芝麻和白糖猪油。马上挑了一块架在沸水锅里蒸软,水汽弥漫之际,我被一股稻谷香暖暖地包裹住了。玉林兄通过微信强调:糕是纯手工制作的,做糕师傅是来自安乐村蒸制作坊的宋爱华、罗仁官,他们夫妇是颛桥桶蒸糕制作技艺的传承人。
颛桥曾为沪南名镇,明清时期已相当繁华,清咸丰年间还在此设中渡桥团练局。因为是鱼米之乡,旧时乡间逢年过节,或遇红白喜事、建房上梁,农家都会蒸桶蒸糕招待四方乡邻和帮工。我太太的大哥曾在颛桥附近的铁路上工作,以前每逢清明去扫墓,大嫂总要动手做几笼甑糕。一个“甑”字,透出浓浓古意。糯米和大米按一定比例淘净,浸泡一天一夜后摊开在竹匾内晾干,再放入石臼里舂成粉,细细筛过几遍,颗粒大的需复舂一遍;细粉用双手反复揉擦,手法相当重要,这个过程称之为“擦糕粉”,是做糕的关键程序;然后用“麻筛”将米粉均匀地筛在一只—尺见方的木模内,筛至一半,填入薄薄一层豆沙,最后再撒一层米粉,用直尺刮平模子上的残粉;上笼屉旺火蒸,脱模后连衬底的粽箬一起切块,每块比豆腐干略小,约1.5厘米厚。考究一点的在每块糕上钤一点胭脂色,赛过美人点额。趁热吃软糯适口,粽箬有清香,又可防止黏手。这次借由桶蒸糕而重尝颛桥风味,虽然品种不同,但一样厚实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