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
第十三章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寄天下。(末句根据帛书修订)
意思是:受到宠爱或受到侮辱就一惊一乍的,把荣辱这样的大患看得与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什么叫做“宠辱若惊”?得宠本是卑下的事,得到宠爱就惊喜,失去宠爱就惊慌。这就叫做“宠辱若惊”。什么叫做“贵大患若身”?我之所以有大患,是因为我有身体;如果我没有身体,我还会有什么祸患呢?所以,把修养自身看的比治理天下还重要的,天下就可以托付他了;爱惜自身胜于爱天下的,天下就可以依靠他了。
这一章可以算是《道德经》中最众说纷纭的一章了,特别是最后那句“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据不完全统计,版本有十四个之多。
这一章是接着上面的内容说的,核心就是谈我们的“身”与虚名的关系,这个“身”大致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生命”一词。
宠辱的真相
前面一章,老子告诫我们不要放纵自己的感官欲望而戕害自己宝贵的生命,要“为腹不为目”。随后,老子在这里谈起了“宠辱”。
美国心理学马斯洛谈到过人的需求层次理论学说,说人的需求从低到高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
前面的老子所说的“五色”“ 五音”“五味”之类只是低层次的生理需求,宠辱就是属于接近顶峰的尊重需求了。所以明代文人陈眉公从本章的“宠辱若惊”化出一句著名的格言——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似乎是说境界高的人可以超越荣辱,任性的生活在这个世界里。
宠辱真的可以超越吗?又如何超越呢?
道家认为,无法超越宠辱,那是我们没有认清宠辱的真相,没有找到真正自我。
老子郑重地说:“宠为下。”得宠本来就是卑下的事。
汉文帝的宠臣邓通,得到了用铜矿铸钱的赏赐,富可敌国,可以说被宠上天了,结果景帝一即位,首先便把邓通革职,追夺铜矿,没收家产。宠臣邓通穷苦潦倒,最后被饿死了。杨贵妃当年在唐玄宗李隆基那里非常得宠,“三千宠爱在一身”。结果当安史之乱发生后,皇帝在逃亡四川的路上,为了自己的利益,还是让他的爱妃“宛转蛾眉马前死”了。归根结底,是恩宠让他们死于非命。
因为受宠而得杀身之祸的或许只是少数,但平常的受宠还有这样一种情况。明代高僧憨山大师在注解本章时说:得宠就是下贱的事。比如那些通过谄媚得到宠爱的人,虽然一杯酒、一块肉皇帝都会赐给他共同享用,用来表示对他的宠幸,但是当接受赏赐的时候,那宠臣一定得点头哈腰、叩头谢恩才能吃,不受宠的,傲然自立,不是很自在吗?所以受宠对于独立人格的人来说,实际是一种大辱。(宠乃下贱之事耳。譬如僻幸之人,君爱之以为宠也。虽卮酒脔肉必赐之。非此,不见其为宠。及其赐也,必叩头而啖之。将以为宠。彼无宠者,则傲然而立。以此较之,虽宠实乃辱之甚也。)
受宠就是一种侮辱,有时还会带来杀身之祸。
所以老子认为,受宠就是大祸患,没必要把宠辱这种大祸患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认清了宠辱的真相,就能够超越宠辱了吗?
看来不能,我们还有去认识“身”的真相,也就生命的意义。
人只属于自己
老子认为,宇宙之中有四种存在是最为伟大的,那就是道、天、地,还有人。(第二十五章: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人是能够和道、天、地相提并论的存在。
人应该有独立的人格,人的价值由自己决定,更不应该成为他人的工具,把外界的宠辱毁誉看得过分重要。受到宠爱或受到侮辱就一惊一乍的,这就是把自己的重心完全放在了外界,自己的价值要靠外面的人来评判了。
《庄子》中提到了一个叫宋荣子的人,哪怕全世界都来赞美他,他也不受到鼓舞;哪怕全世界都来指责他,他也不感到沮丧。在他那里,能够认定自我和外物的分际,辨别出光荣和耻辱的界限。我是我,物是物,内外有别。光荣耻辱看得很淡漠,所以他的心态稳定,不受外界影响。(《庄子·逍遥游》:(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这不是中国古人的孤鸣,德国的著名哲学家康德有一个著名的观点:“人是目的。”
在他看来,人不应该像物一样被当作工具或手段,而应该被视为目的。他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过是工具或手段;只有人,方才是唯一的目的。物只有相对的价值,因而永远只能作为手段;而人作为自由的、理性的行动者,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目的。
宋人陆九渊说:“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年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陆先生此言不虚呀!
真身与凡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宋代的司马光这样解释“身”和“患”:因为我们毕竟有身体,难免各种牵挂,既然我们摆脱不了身体,就应当珍视身体、爱惜身体,顺应自然的道理来应对事物,尤其不能放纵自己的欲望,不让身体成为祸患。(“有身斯有患也。然则,既有此身,则当贵之爱之,循自然之理以应事物,不纵情欲,俾之无患可也。”)
也就是要顺应规律来养身免患。
《庄子》则用寓言阐述其中的深意——
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来做天子,那还是可以的。不过,我正患有很深、很顽固的病症,正打算认真治一治,没有空闲时间来治天下。”统治天下是地位最高、权力最重的了,却不能因此而妨碍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是其他的一般事物呢?只有忘却天下而达到无为境界的人,方才可以把统治天下的重任托付给他。
生命至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这能让我们更深切地理解孟子说的“守孰为大,守身为大。”《诗经》中讲的:“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古人为什么那么看重身体呢?
世外高人黄元吉先生曾讲过,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要依靠身体而存在,扩展开说,“为天地立心,为万物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要靠身体做主宰。道不能凭空而独立,必须靠人来以承载。所以说:“身存则道存,身亡则道亡。”
因此,必须“贵身”。因为人的身体是修真养性的凭藉。如果只把衣服饮食、富贵荣华作为养身的关键,那就错了,因为这名闻利养只是在养我们的“凡身”,人的“真身”往往因此而受到损耗,最终是“爱其身而竟丧其身”,什么是“真身”呢?我们的“先天元气”才是我们的生身之本。
说到这里,我们可能会感觉到,儒家与道家在这里相通了。《大学》中不是也讲过,天地万物都有本有末,凡事都有开始和终了,能够明白本末、终始的那个更关键,就能接近懂得根本规律了。(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又说:“上至国家领袖,下至普通百姓,人人都要把修身作为根本。如果这个根本被弄乱了,其他事情要做好是不可能的。”(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这就是我们中华传统的文化的根——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