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生活在宋朝也好

2017-01-13 05:53陶媛
醒狮国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苟且书院时空

陶媛

有数年的时间,我简直是中了宋朝的蛊。喝茶必建盏,临帖惟瘦金,对月谱新词,依凭地一定是宋的词牌与诗韵,插花、挂画,满目山河都是宋元的山水小品。

那几年里我初辞职入山,躬身于书院之中。众所周知,历史上书院最繁盛的时期,是宋明。

程朱论学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一转眼高楼林立,换了人间。那时我常说:我愿生活在宋朝。

但根由仍是一腔冲动,与世难容:故土乡绅零落,遍野荒凉。于是往外走去,照例失落而返,此处没有的风骨,远方也不会有;继续往前回溯,民国?清朝?元明?……一路追寻,直到站在宋的庭前,细雨落花,月悬西厢、人立回廊,寥寥轻烟,是徽宗炉鼎里飘出的衙香。词人在秋千下的一次回首,可堪老去岁月千首诗。

我们愿意回到某个朝代,某个城邑,往往因着一些相逢不相识,今生可能不会再能遇见的人或事,因为一个王朝的风仪契合着我们心中的暗潮。

我有个僧友,也有着相同的愿景:他愿意生活在宋朝,是为了见一个人。虽然他理想中的生活,还是与现在一样,烹茶点香,禅坐诵经,出家在杭州的寺中。那时候,东坡先生每来此处,和师父们参禅论道湖边,小和尚煮炉其侧,同见江上清风,观湖中月色,寓情于景,整个只身于那时的情境里,会更明白画中意,诗中音,参禅说法,解得个中机。他是已然成为了自己,然后与宋人跨时空作了同道。

我也慕着那些士人君子的风仪,朱淑真的才情,梁红玉的英姿,岳家军的神武,黄庭坚的大气,二程之教,开理学宗风……宋之一朝,青史斑斑,俊逸之人如星河浩瀚。与之为徒,为友,为侍子,为相逢不相识的过路人,清风徐来,是拂面的舒畅。

但我更渴慕的是自己长出宋人的风骨。有雅士才有雅事,有高隐才有南山,有君子女史,才有宋之风仪。

若再有宋朝,一定是因为宋之风仪回来,若风仪回归一定是因为人心来复。

向外去走,驻足于宋朝,经久遥望,渐知:若你不是宋人,何以居宋朝?

你不是尧夫,不是王安石,不是岳飞,不是梁红玉,再怎么倾慕,也不可能见到他们。引以为知交,也是因为心性的契合,若心性上不在一处,再如何喜欢,也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你一厢情愿的要活在宋朝,殊不知高俅也在宋朝,孙二娘也是宋朝。你如何知在那一世你不必活成蝇营狗苟。

时有古今,人心无古今。所以此刻独坐一个黄昏,开始试着去体贴宋人的生命之境,而不是沉溺于自己的情绪,恨不能飞回宋时的谁谁身旁。

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朝代与国土。你是怎样的人,便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我们惊叹于没有人的领域,山川植被丰美、生物灵动质趣。艳羡着至德之世,禽兽可系羁而游,乌鹊之巢可攀缘而居,万物群生。

可是,天地只恩泽于它们吗?春色一到,溪水鸣潺,我们填湖造物,再不见清泉石上流;黄昏如常,鸟鸣喈喈,我们汽笛起伏,驱逐了自然的乐章……是什么让我们从天地大美中隔绝开,是什么让我们从庞大自然中退回蜗居一室?

我们也渴慕未曾抵达的诗歌与远方,而视当下为苟且。殊不知,若有苟且之念,整个世界旋转,也只剩下眼下的苟且,及过去和将来的苟且。

如果可以——“请将人类的少年时代还来,在那时有诗的涌泉奔涌新醅,在那时有雾霭一层为我遮笼世界。未放的蓓蕾依含着奇胎,在那时我摘遍群花,群花开满山谷。我是一无所有又万事俱足。”

你心里的少年还在吗?

你生命的风仪还有吗?

若己身不能立,何处可依?他乡不可以,故乡不可以;宋不可以,汉唐不可以,先秦也不可以。

而生命璀璨的唐宋大家,不在于诗文的外显,而是这背后生命之质地动人。尽管也伴着际遇的浮沉,生活的琐碎,但是或曲或微,不妨碍他们生命之大。在动荡的命运中,他们是始终能够立得住的人,继而呈现出外在的风仪与优雅。

生今之世,志古之道;

居今之俗,服古之服。

春秋之际,圣者达人就一次次喟叹:时空难再回。而所有伟大的教育,是在这个前提下引导我们敦本取大。古今非对立,其本源处同,其大处一。我们在回溯的过程中,实则是对照自省。

克己复礼,则宋可来复;学达信天,非为科举,非为外求,而是生命的通达与光明,则书院归,士心存。

不生活在宋朝也好,安住于生命的当下。不假设自己若是谁,若在何处,又将如何?逝去与未来的时空交叠与当下,前人今人寄居于你一身之中。北宋的士子,南渡的媛女,一心光明,则朗朗自现。但知旦暮,不辨何时里,一个个斯文在兹的人物,以共同的风仪,构筑成了那个时空里的蔚然大观。

不生活在宋朝也好。以前史为镜,宋以前,宋以后,数千年,不过一人心。旋目照镜,知己身短长,而从容向前,且修且行。

路有千里,始于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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