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静
一直想做一个素心的女子,写一手端方的唐楷,绘一笔淡雅的竹兰,闲暇时暂逃离红尘的熙攘,端坐在自己的时光中,恣意挥毫,涂抹出一片禅静的世界。
未学画之前,曾以为墨兰是最容易掌握的花,那些或紧促挺拔之初发,或斜曳舒展之芳华,或端雅函韵之晴容,或吹折劲偃之风姿的兰,即便是有千种姿态也不过简简单单的疏疏几笔,就能勾勒出令人欢喜莫名的清逸秀雅。等到真正开始学习国画,才明白笔墨简洁处,才用意最微。真是要做到这样看似随意洒落,实则删繁就简不费一笔的精准,需要多年刻苦修习才行。而要体会画家那些于人不见处的用心更是需要知其言,知其行,知其心,知其一生。
千载之下画兰的大师众多,我却独爱郑思肖的兰,只因他所画的兰用笔最简,也蕴意最深。他笔下那些常常突兀地开在素宣之上的兰,无土,无根,无坡、无石,只是姿态挺拔的傲然舒展着,如他的人一样,清寂的让人崇敬,也孤绝的令人心痛。
郑思肖(1241~1318),宋末诗人、画家,连江人。原名之因,宋亡后改名思肖,因肖是宋朝国姓赵的组成部分。字忆翁,表示不忘故国;号所南,日常坐卧,要向南背北。亦自称菊山后人、景定诗人、三外野人、三外老夫等。曾以太学上舍生应博学鸿词试。元军南侵时,曾向朝廷献抵御之策,未被采纳。后客居吴下,寄食报国寺。
自幼生长在西子湖畔的郑思肖就在父亲的影响下,对兰花情有独钟。和兰花一起深植在他心中的还有忠君爱国的思想。少时的他心存匡国之志,喜读经史子集,闲暇之余,与父亲一起打理兰花,观察兰的姿态特点,也常常涉笔画兰,但那时绘画只是他读书之余用来放松的一种雅趣。
波光潋滟的西子湖陪伴了郑思肖14年的时光,诗书之家的温馨,上有天堂的美景,把他滋养成了清隽文雅的少年。我常常会想,那时的他一定会是时常温润谦逊,偶尔顽皮淘气,他笔下的兰,不仅仅是有坡有石头的吧,或许还会有一只翩然的彩蝶,或是一只生动的蚱蜢,在一静一动间惬意地过着时光。
后来他与家人一起迁居到了苏州,在这里他有考中秀才的喜悦,有新婚的甜蜜,也有丧父、丧妻的悲哀,有他整个青年时光跌宕起伏的悲悲喜喜。
虽然那时他的画作也没能流传下来,但是我相信这个阶段他笔下的兰应是多姿的,时而秀婷,时而偃伏,总伴随着他的心情起落浮沉。
然而,这些个人的心绪和家国的鼎革相较起来最终都变的微不足道了。婉丽如词的南宋,在蒙古的铁骑下,终成了一曲绝唱。那一年郑思肖36岁,正是一个男子最风华正茂的年纪,然而他却看到自己的人生再也没有了光明的前景,少年时治国平天下的梦随着宋亡遽然破碎。
在元朝的统治下,他只能隐秘的追思前朝,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思肖,宋朝的国姓为赵,繁体的赵上正有一个肖字,他的思肖,就是思念故国。
战乱之后,民不聊生。就在第二年,他的母亲和儿子也相继去世,这个世间和他有着血缘亲情的人一个个都绝尘而去,也使得他因家国倾覆的噬心痛楚再也不能平复。没有了国也没有了家,他的人生没有了经世济民的大舞台,诗画就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孑然一身的郑思肖从此开始了他浪迹名山,流连禅寺,道观的生活。
居无定所的日子,不宜养兰,他就把心中一丛丛的兰花,开在了笔端。中年后他绘出的兰和尚有家国的时候完全不同。此时的他完全脱离了技法与构图的窠臼,藉由着笔墨恣意抒发胸中的逸气。他的墨兰无土、无根、无坡、无石,他说,国土已经被番人夺取,我又岂肯着地,在哪里扎根。他画的是兰,也画的是自己的品质气节,他与兰早已同质同华了。空谷幽兰恰如中年后的他,独自芬芳,不求人赏。
秋深霜重时,山中疏篱院落里的一丛秋菊傲然绽放,引起了他共鸣,他写:“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他在写菊,也是在写自己。他知道自己好友赵孟頫(宋宗世画家)降元后,就与他断绝了交情,他自称“孤臣”,他也要像这菊花一样,哪怕抱着南宋的遗志而亡,也绝不屈膝投降。
随着他的画名越来越大,有许多元朝的官员也来向他索画。就连元朝都不被他认可,更何况那些新朝的权贵了,他毫不客气的一一回绝,即便是被官府故意刁难税赋,他也坚决不画。他的兰是他的忠君爱国之志,所以他说:“头可断,兰不可画也。”他的兰花只肯画给汉族百姓。为了明志,他还特意刻了一枚印章“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今古。”每画兰必钤此印。
“有怀长不释,一语一酸辛。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他的诗,他的兰,是以泪化墨,点染而成,那字字句句里皆是酸辛。在之后余生的岁月里,他孤身终老,把家中余财都接济了周围贫困的人,大部分的田产也捐献给寺院,只余下几亩田地供自己衣食来源。虽然他身仍在红尘之中,心却早已在物外,尘外了。
兰有素心,蕙含幽芳,其清雅的姿态一直是文人的最爱,自屈原的《离骚》之后,更是代指了崇高的爱国情操。所以他在题画诗写:“一国之香,一国之殇。怀彼怀王,于楚有光。”兰,与他,是开在楚辞里的一国之香,是开在宋画中的一国之殇。那满纸浮动的古馨香,是他清风今古的君子之芳。
时光漫过宣纸的经纬染上岁月的茶色,隔着八百多年的光阴,如今看他的兰依旧那样意趣天真,清气袭人。倏尔想起明末清初的画家恽南田曾说过的话:“今人用心在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我想到他的笔墨留白处去看看,我相信那才是他最希望被人看懂的地方。那些被他舍弃的根、土、坡、石才是他最用心之所吧,一定是的,他把最深的感情隐匿在了这里。
爱兰的人,爱的不仅仅是那叶的清,花的雅,更是爱兰的品质。郑思肖笔下的无根之兰,简到了极致,也美到了极致,是后世众人追摹的范本,更是一种精神的象征。爱上了他的兰,就知道了,作画最难的不是纷繁复杂,而是孤迥高简;做人最难的不是人情练达,而是不改初心。我想做个素心的女子,写一手端方的唐楷,绘一笔淡雅的竹兰,把最深的心意隐逸在笔墨之外,即使身处红尘熙攘依然能内心安定无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