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玲英,易鸣
论《失乐园》对战争的戏仿
吴玲英,易鸣
(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83)
描写战争是自荷马以降史诗史上的一个重要传统。弥尔顿在《失乐园》里延续这一传统,将天庭之战置于史诗中心,以细数撒旦军及其战争武器之名录为史诗开篇,尤其设计了三个分别发生在地狱、伊甸园和天堂里的代表性战斗场面。然而,弥尔顿将无以匹敌之体格神力、战争武器以及好战精神赋予恶魔撒旦及其之流,其战斗场面亦并非史诗传统的战争场面,而是对战争的戏仿。这并不是因为弥尔顿不擅长书写传统的经典战争,而是因为弥尔顿在《失乐园》里将史诗主题从“战争”改写为“人的堕落和再生”。此乃弥尔顿对史诗传统的初步创新。
《失乐园》;战争;戏仿
弥尔顿在史诗《失乐园》里指出,“史诗里的唯一主题似乎是描述战争”(PL: IX. 27)①。以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为例,在这部西方最古老的史诗里,其故事脉络就是特洛伊之战。史诗首先用两卷的篇幅(即第一卷和第二卷)以“名录”的方式逐一介绍战争双方的战船、军队首领和参战武士,接着从第三卷开始刻画战争,战斗场面如海浪延绵不断:满目皆见两军士兵全副武装、短兵相接,满耳充斥着胜利的呐喊和痛苦的嚎叫,人们厮杀着,武器惊准地叉入人的前额、眼睛、嘴、喉、肩、胸、肚子、大腿、手臂,身体瞬间被肢解,血流成河,尸体遍野。惊人的屠杀细节渗入史诗的字里行间,整部史诗唯见战火燃烧、硝烟弥漫,杀戮不变地持续着,变换的唯有武器射入人体时的部位。史诗的语言、选用的比喻都围绕杀戮、死亡、尸体展开。在《伊利亚特》的战争世界里,没有秩序,没有律法,没有约束,无人保持理性,亦无人停战,武士们为了活命人性尽丧,就连最文明的赫克托耳也杀红双眼,变为杀人狂魔,急于要砍下普特洛克勒斯的头喂狗②。
描写战争不只是荷马史诗的中心,亦演变成史诗史上的一个重要传统。弥尔顿在《失乐园》中延续史诗的这种传统,将天庭之战置于《失乐园》的中心,即史诗第六卷,使之连接史诗前六卷与后六卷,并以此为中心将战争拓展,使之渗入史诗洋洋洒洒十二卷本。就《失乐园》前六卷而言,共有5 429个诗行,其中3 000多诗行涉及与战事相关的军事会议和战斗;特别是第一卷、第二卷、第五卷和第六卷主要刻画两军对峙场面及其战争武器,频繁地与《伊利亚特》《奥德赛》《埃涅阿斯记》等战争史诗产生互文。而就后六卷而言,虽然与军事的直接关联甚少,但故事双方始终对立,尤其是史诗最后第十一卷、第十二卷的叙述者米迦勒几乎一直处于战斗状态,其叙述也都围绕着人类历史上的战事展开。可以说,《失乐园》以战争为故事背景,主要事件均或隐或显地涉及人类历史上的重大战争。
然而,弥尔顿史诗里的战争实质上是对战争的戏仿,弥尔顿设计《失乐园》与传统史诗里的重大战争场面产生互文,旨在颠覆书写战争之史诗传统。本文首先分析《失乐园》前六卷中分别发生在地狱、伊甸园和天堂里的三个代表性战斗场面,接着结合诗人本人在史诗后六卷里的论述,尤其结合诗人在史诗末两卷里通过叙述者米迦勒之口对人类未来战争的叙述,来阐释弥尔顿对战争的戏仿。
首先,弥尔顿在史诗开头,即在第一卷和第二卷中,沿袭战争史诗传统,着力营造战斗气氛,细致着墨于身陷地狱之撒旦军的体格强力和武器威力。就军队统帅撒旦而言,史诗用五十诗行描绘撒旦有希腊罗马神话巨人之体格神力。撒旦身躯硕大,雄壮威武,“双眼发出炯炯光芒”(PL: I. 194);“体格巨人”这一意象三次被重复(197;203;221)。此外,为强调撒旦威力之大,史诗还用火山喷发和地震爆发等意象来描写从地狱火湖里站立而起的撒旦。与其赳赳武士形象相一致,撒旦的武器“坚厚、庞大”(286),以致于世界上最宏伟军舰上的高大桅杆与之相比都小似木棍。
就撒旦手下的十二名“骁将”而言,弥尔顿一一列举和类比历史上无数“勇武远不是世人所能比”(589)的勇士,并细数撒旦军中“个个状貌超过凡人”“勇武非世人所能比”(359;388)的各队头领,而站在群魔间检阅士兵的撒旦就“像一座高塔”“至高无上”(507;506):
“看他们
秩序整齐,状貌、姿容都不愧为神兵。
最后,他检点了他们的数目。
这时,他心高气傲,踌躇满志,
凭着这样的武力而愈感顽强。
因为自古以来,从未见过
这样雄厚的兵力;古来有名的军队
和这支军队比起来,都不过是
那被鹤鸟袭啄的小人国里的步兵一样。” (568−576)
尤其在撒旦发表一系列鼓惑言辞后,撒旦军共同宣誓:“战争,只有战争,/公开宣战或是不宣而战,必须决定”(661−662),“战斗的喧躁……挑战的吼声”(668−669)响彻万魔殿。这说明,在《失乐园》的一开始,弥尔顿便重墨描述撒旦军的体格神力、战争武器、好战精神、荷马式雄辩等战争史诗特点,将撒旦军塑造成荷马史诗式英雄人物,甚至赋予他们希腊诸神之威力。
《失乐园》里第二个主要战斗冲突发生于伊甸园。“伊甸园”本意为“愉悦”,其中生灵万物愉快生长、和谐共处,没有邪恶,更不用说战争。撒旦潜入伊甸园,决定先通过“梦境”“引起/(夏娃)各种不满的思想,空虚的希望,/虚幻的目的和非分的欲求,/吹起她的狂妄自大”(IV. 805−809)。当伊甸园守卫发现撒旦时,撒旦正蹲守在睡梦中的夏娃的耳边,对其进行引诱;守卫伊修烈和洗分看穿伪装的撒旦,将之拿下并带到天使长加百列前,一场战斗似乎不可避免。史诗描述,“天使军如此说着,/火冒三丈,/将方阵变为新月形,/举矛向他包围过来,密密麻麻”(977−979),而对方撒旦“鼓足精力站起迎战”(985)。
《失乐园》里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战斗场面,即史诗第六卷的天庭之战,这是弥尔顿诗作中最具有战争史诗精神的部分,是《失乐园》中最接近于传统史诗中战争交锋的场面,也可以说是史诗里唯一一场实际发生的战斗。
根据史诗叙述,战争爆发前,天庭的局势已经紧张如处于交战状态的两国。天庭护卫军“分别在各自指挥官的麾下……排列成行……旗号高扬在空中,/在前锋和后卫之间迎风招展,/标志着派系、等级和位列的不同”(V. 585−591);还有一些护卫军“在轮班”(657)。而另一方,即“对圣子深怀嫉恨”(663)的撒旦,“决心把他的全军/撤走,悍然反抗”(669−670),并秘密指使别西卜去招集“我们所统帅的天军首脑们……/全军出发,在我的大旗挥舞之下,/飞速进军”(684−687),前往北方占地为王。很明显,战前的天军已截然分裂成两个阵营。
接着,史诗通过亚伯迭的视角叙述天庭之战。亚伯迭是撒旦千万反叛军中唯一忠实因而唯一失而复得的天使。当他离开反叛军回归护卫军后发现,战备已经就绪,眼前军队、武器、战车、战马如麻。乍一看,对垒两军势力悬殊,尤见撒旦“以轻蔑的目光斜视”并挑战对方。战斗一触即发。
然而,弥尔顿史诗伊始便将军力强大的撒旦军设定为战败之反叛军,被贬地狱,将撒旦明确定位为“行善决不是我们的任务,/做恶才是我们唯一的乐事”(159−160)之恶魔,并将之设置为史诗主人公亚当与夏娃的对立面和强劲对敌。这无疑是对传统战争史诗开篇中勇士与战舰之“名录”的戏仿,正如费什(Stanley Fish)所指出,撒旦及其之流的强大止于外在;而就本质而言,他们与真正英雄之间的距离就如同巨人和 侏儒[1]。
为进一步彰显撒旦的邪恶及其邪恶力量的强大,史诗随之在第二卷生动地呈现了撒旦一家“团聚”的场面。之前,撒旦反叛军已在地狱万魔殿里共同商定去伊甸园引诱亚当、夏娃堕落,由此一报战败之仇,撒旦自告奋勇。此刻,正前往伊甸园的撒旦欲出地狱之门,只见两旁各坐一可怕怪物守关:“罪”和“死”。撒旦“脚步踏得地狱震颤”(PL: II. 677),对“死”怒吼道:“你虽生得狰狞可怕,/却怎敢在门口挡我的去路?/我决定从这儿出去,不用得到你许可,/滚开吧……别同天国精灵对抗!”弥尔顿此时对撒旦的描述远远超过传统史诗对战争英雄的赞誉,撒旦与“死”的对峙亦远比任何战争场面更有张力。对方亦不示弱,挑衅地说,“赶快走吧,别迟缓了,/免得我用蝎尾的毒鞭赶你,/或用这标枪刺你,让你/尝尝从未尝过的奇痛滋味”(702)。史诗并列放置了一系列形容词和副词刻画被激怒的撒旦,如,“毫不惧怕地”“毅然地”“燃烧的”“巨大的”“致命的”“怒视的”“严峻的”,等等,并形容撒旦与“死”的对阵交锋为“载着炮弹的两朵乌云”(713)。一场恶战就要爆发。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死”的母亲“罪”却冲至两魔之间,化解冲突,平息了纷争。
原来,“罪”乃撒旦的女儿和情人。史诗用倒叙法讲述了“罪”的出现及其本性。撒旦军计谋反叛时,忽然,撒旦左脑裂开大口,一个“天仙般美丽”(756)的女神从中崩出,她就是“罪”。撒旦与“罪”乱伦,生下“死”。“死”“不断燃烧欲火”(791),又乱伦其母亲“罪”,滋生出无穷无尽的更丑的怪物和死亡。弥尔顿对撒旦与“罪”的描述实则暗指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希腊主神宙斯及其女儿战神雅典娜的关系,以示邪恶战争的渊源;同时,弥尔顿对“罪”的刻画亦自然让人联想到斯宾塞史诗《仙后》中的“错误”,以及但丁史诗《神曲》中的“野兽”;其中,弥尔顿的“罪”和斯宾塞的“错误”尤为相似,两者都一半为美丽的女人而另一半为异常恐怖且致命的毒蛇,她们用有罪的子宫和有毒的奶头时刻哺育着更多的罪孽和错误。③典故进一步突显撒旦邪恶势力的盘根错节。
为贿赂“罪”与“死”,撒旦连忙爱称他们为“亲爱的女儿”(817)和“俊美的儿子”(818),并谎称自己出狱是去“执行秘密计划”(838),以让他们“去天堂安居”并给他们“无穷给养”。“罪”和“死”深受鼓惑,“大为高兴”(844),取出钥匙为撒旦打开地狱之门。之后,俩人又在“混沌界”上建成伊甸园和地狱间“畅通无阻的交通大道”(X.307),为撒旦随时来往于地狱和伊甸园而提供便利。
由此,撒旦和乱伦女儿“罪”及乱伦之子“死”构成“邪恶三位一体”,与基督教中“圣父”“圣子”“圣灵”之“神圣三位一体”相抗衡。虽然撒默斯(Joseph H. Summers)认为,撒旦一家相遇的情节不过是“地狱战争场面的戏仿”[2],但弥尔顿设计这一情节意义深刻。史诗伊始弥尔顿便借用基督教中的“撒旦三合一泛历史模式”[3],以淋漓尽致地彰显撒旦邪恶势力无所不能、无人能敌的威力。这无疑在暗示:史诗主人公亚当、夏娃将不可避免地屈从于撒旦的引诱而犯罪堕落。
而根据弥尔顿对《失乐园》里第二个战斗场面的描写,虽然激战眼见就要爆发,导致乐园骚乱,却不料,“永生的神(指上帝)”高悬天秤以防止这场可怕的战争。撒旦抬头望去,只见空中自己的秤盘悬高,方知自己在万能的上帝面前是“何等的轻,何等的弱,/要抵抗也徒劳”(1012−1013),只得偃旗息鼓,瞬间逃遁。可见,尽管撒旦拥有超群的体格神力和超凡的战争武器,但由于他本性邪恶,始终“将所有乐事都视为不快”(IV. 285),以传播邪恶为己任,因此,即使在伪装的掩盖下,其邪恶本性将注定暴露,失败而逃乃必然结局。在这一情节中,弥尔顿通过戏仿战斗场面揭示:传统史诗赞扬的复仇和打斗场面及其展示的身体与武器等力量绝不是弥尔顿眼中真正的史诗英雄主义之体现。
更能体现弥尔顿这一暗含之意的是《失乐园》的第三个代表性战争场面。此时,虽然天庭里对垒的两军势力悬殊,而撒旦始终对天庭护卫军轻蔑斜视,但双方刚一交手,撒旦就“踉踉跄跄/向后倒退十步”(193−194),如泥足人一般轰然倒下。
更有趣的是,弥尔顿描述天庭之战中对峙两军时的重点截然相反。阵势的一端是撒旦反叛军:刀枪林立、盔甲云集、盾牌千变万化、口号夸耀张扬,完全一副激战场面;统帅将军撒旦身裹金刚石和黄金盔甲,高视阔步,昂然而立。为对抗天庭护卫军,撒旦已建立军事武装队,并指挥他们发明制造出火药,撒旦因此被称为“战争之父”。但阵势的另一端天庭护卫军却“用玩具矛武装自己”[4];这说明,护卫军的力量不在于武器,而在于“音乐和激荡英雄的热情”(PL: VI. 66),他们“以牢不可破的整体”“静静地踏着和谐的乐音而前进”(68;63)。撒旦反叛军见状阵脚大乱,因“虚荣心急切”而“急忙出征”(78;84),结果溃不成军,盔甲满地,战车破碎,战马堆积,战士们面如土色,“身负重创”(367),只得仓皇落逃。而“天真纯洁”(401)的护卫军因未反叛、未犯罪而正气凛然,不容侵犯,依然以正字阵形前行,因此具有压倒对敌的优越性,作战时能“经久不倦,不因伤而感痛 楚”(405)。
特别是天庭之战的第三天,眼看胜负难分,圣子奉命出战,但圣子却命令左右护卫全体成员卸解盔甲,“今天休战,不上战场”(VII. 802),且看他一人闪眼之间便使千军叛敌失去抵抗力,使反叛军的盾牌、盔甲等“武器纷纷落地”(838)。正如弥尔顿在史诗第六卷里所点明的,撒旦及其巨人族组成的反叛军仅外表“威武森严”(VI. 563),实质上早已精神空乏、道德沦丧,是虚假的威力和“空的方阵”(555)。如此,弥尔顿通过戏讽战场而展现:“美德即胜利”“正义乃力量”;其战士即使孤军奋战、盔甲卸解,依然能大败武装齐备的撒旦反叛军,将之逐出天庭、打入地狱。
通过分析上述发生在地狱、伊甸园和天堂的三个代表性战斗场面,我们发现,弥尔顿在描写撒旦及其之流时均取之于传统史诗里经典的战场对垒,明显地以《伊利亚特》《奥德赛》《埃涅阿斯记》等战争史诗为潜文本。但《失乐园》里的战斗描写并不是传统的战争场面,弥尔顿完全将之设置为对传统史诗里战争的戏仿,以致战争本质截然改变。首先,弥尔顿的战场并非外在,而是转移到人的内心;其史诗张力亦非战场上可视敌我间的生死杀戮,而是隐匿于人内心的善恶之争,史诗里的战斗场面实乃史诗人物内心争斗或善恶之战的外在表现。此外,与传统史诗里限时、限地的具体战斗不同,弥尔顿史诗里天庭和地狱的冲突、善与恶的交锋却是宇宙之争、永恒之战。
从史诗第六卷开始,弥尔顿不断表达他对传统史诗主题“战争”的改写之意。弥尔顿在第六卷论述道,传统史诗赞扬的“永垂不朽的战争功绩结束了”(VI.240)。学者指出,“从这一诗行中可以感知到战争史诗英雄传统的毁灭……宣扬英雄身体力量的行为已经衰退和瓦解”[5]。的确,天庭之战后,即从史诗第七卷开始,《失乐园》里不再有外在的对阵或激战场面,史诗完全聚焦于主人公亚当、夏娃与恶魔撒旦之间的善恶较量,特别是夏娃亚当受撒旦引诱而堕落后的美德建构和精神再生。接着,弥尔顿在史诗第七卷和第八卷刻画堕落前亚当、夏娃在伊甸园里的诗意生活后,于第九卷开头便明确阐释自己在《失乐园》里摒弃传统史诗主题“战争”而将之改写为“人的堕落与再生”之决心。弥尔顿写道,“史诗的唯一主题似乎是描写战争,我对此道从未学过”(IX. 27)。当然,这一论述实属谦虚。弥尔顿实质上完全有能力书写一部《伊利亚特》式战争史诗,对战事并不陌生。相反,他对战争、战争武器、战争策略和战术非常熟练。
首先,弥尔顿在剑桥大学完成六年本科和研究生学业教育后毅然回到父亲所在的乡下霍顿,畅游在史诗世界里,对荷马维吉尔等战争史诗诗人熟记于心,亦熟读历史上重大战争的记载,如罗马与迦太基间的西西里争夺战。其次,弥尔顿本人擅长剑术、嗜好佩带宝剑、热心资助战斗武器、推崇军事活动、熟知各种对峙技巧,并在《论教育》里强烈呼吁,学校教育应强制包括列队、行军、扎营、围攻、建筑堡垒、搏斗刺杀等军训项目,以便必要时学生能自然成为“保家卫国的完美军事指挥官”。此外,弥尔顿所处时代英国战事频繁。仅就弥尔顿忙于国事、积极从事政治、宗教、教育、新闻等各种改革的1639−1659年来说,英国政坛变幻莫测,社会局势混乱,尤其在他身为国家政府外文秘书时,更是贴近英国政权的中心;在准备和翻译外交信笺和文件中,在参与国会辩论和接触政府核心人物时,弥尔顿始终热心于当时的社会、政治等冲突。而在此期间,国内外战火不断,英国先后经历两次主教之战、爱尔兰运动、三次内战、英荷战争、西班牙战争,等等。弥尔顿积极投入,尤以笔为武器,奋笔疾书25册各类政论文,与国内外反对势力作斗争,并时刻与同僚们分享战败的苦闷或胜利的喜悦。当时当地,弥尔顿经历着如海潮般起起落落的战争,见识着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的战争英雄;其革命经历使他接触到无数如克伦威尔将军一样伟大的战争风云人物,目睹了这些伟人的丰功伟绩,由此丰富和加深了他对史诗的传统主题“战争”以及“战争英雄”的理解。
更值得指出的是,在17世纪中旬,世界舞台上发生着深刻的变化。随着欧洲最大的强国西班牙之国力减弱,欧洲其他强国蠢蠢欲动。荷兰建立起西方世界最强大的海军商船舰队;法国开始扩张领土,希望能与之对抗[6];而与此同时,英国也开始筑建其“大英吉利民族梦”,克伦威尔被欢呼为“欧洲的独裁者”[7],弥尔顿在《为英国人民声辩》政论册上骄傲地署名为“英吉利人约翰·弥尔顿”。英国在冲突和战争中走向强大。
英国革命失败后,双目失明的弥尔顿开始潜心其史诗创作,并将自己对史诗传统的熟悉、对武器的了解以及对战事的亲身经历运用其中。从上文可见,弥尔顿完全有能力构建荷马维吉尔式战争世界,也总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史诗里展示自己书写战事的技艺。特别是《失乐园》前六卷中关于战争提案的商讨、武器的刻画、战场的描写,无不令人称绝;《复乐园》中精心设计的“将军宴会”(PR II. 337−367)、帕提亚和罗马强国(III. 310−344; IV. 25−85)的展示,无不揭示出弥尔顿对强军和帝国的谙熟。然而,弥尔顿在《失乐园》第九卷再一次不遗余力地将战争史诗中刻意展示的武器和将军宴会一一道来并细致分析战争史诗的特点之后,却宣称摒弃这一特长。
在弥尔顿看来,史诗里的战争英雄主义是虚构的“假设”,其战斗场面、比武情节、盾牌、战袍、军马、剑枪等武器都只不过是雕琢的技巧、刻板的成规旧套,“不能给人和诗篇带来英雄的光彩”(IX. 39−40),因此,史诗不能再这样继续刻画“假设的骑士在假设的战场里/从事没完没了的冗长的杀戮”(32−33)。弥尔顿在此明确地传达自己创作史诗的旨意:要在史诗里书写前人“留给我的最崇高的内容”,要体现“英勇”的真正涵义,即,“坚忍不拔的品质/和英勇壮烈的牺牲。”(32−33)也就是说,人类因无法抵御诱惑而堕落,“给这世界带来了滔天大祸”,这本身是灾难性的悲剧,但亚当、夏娃随后的行为以及人类从此开始的对美德等“内在精神”的不懈追寻才真正具有史诗价值。也许,战争史诗人物的英雄业绩也代表着人类非同寻常的经历,但弥尔顿认为,在这个已经堕落因而充满诱惑和罪孽的世俗世界上,史诗应展现人内心善恶间永恒争斗过程中所体现的坚定信仰和坚强忍耐等美德,这才是真正的“英勇”,超越了战争史诗中的英雄主义。
实质上,自文艺复兴以来,不少诗人开始内化和基督化“战争英勇”。例如,多恩(John Donne)在诗歌《讽刺诗三》中表述了相似的观点。多恩在诗中列举了战场上的一系列勇敢行为,将“英勇”一词变形重复5次,以暗示“英勇”在战争中的重要,最后总结道,无论是战争中的哪种“英勇”,都只不过是“勇敢的稻草”,如同艾略特的《空心人》,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外表“似乎胆大”,实乃“绝望的懦夫”。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战争英勇”终将消声匿迹,唯有人的信仰、自制和忍耐等美德精神方能永存。④史 诗诗人们更执念于摒弃史诗的传统主题“战争”,转向《圣经》去寻找史诗主题,如但丁和斯宾塞分别在《神曲》和《仙后》里努力将古典史诗里的外在战争加以内在化,将史诗主题改写为对灵魂的救赎和对美德的追寻。
但这些诗人都更多地将视野停留在个体层面,而弥尔顿超越了这些同时代以及之前的诗人们。他在《失乐园》里宣称摒弃书写“战争”史诗主题后声称,其史诗关注的主题不在于通过战场杀戮来展现伊里亚特式部落命运或奥德修斯式个人宿命,也不在于通过征服和殖民来体现埃涅阿斯式民族价值,而更多在于揭示身处选择中的亚当、夏娃之命运,因为他们“包含整个人类”:其堕落与再生之过程即预示整个人类的历史。换言之,尽管弥尔顿从小立志要用祖国的语言英语创作一部史诗,但他书写的不只是一部民族史诗,不只是具有部落或民族意义,而是一部关于整个人类及其信仰的史诗,具有全人类的普遍性;不只关于发生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英雄事迹,而是涉及人的堕落与再生,具有超越所有时代的永恒性;也不只是一个异教传说或基督教梦幻,而是具有圣经原型意义的、兼具历史性和先知性之真理。如此,弥尔顿通过将整个人类的精神救赎置于史诗中而实现着自己毕生的夙愿,即,创作一部史诗突破和创新史诗传统。
随着弥尔顿将史诗主题从“战争”改写为“人的堕落与再生”,史诗传统里人物的武器装备亦得以创新。在荷马维吉尔式史诗中,英雄获胜的关键在于其非凡的战争武器:奥德修斯的弓箭,只有他自己能挂弦上线,而开弓放箭之力穿透斧斤;阿开亚军中头号英雄阿喀琉斯的枪矛更是硕大、沉重,无人能撼动,唯有他本人方可挥动,并运用自如。随着战争激烈的加剧和史诗人物的英勇表现,史诗英雄的战争武器得到进一步增强,或被改良或被给予更新更致命的武器装备。但在弥尔顿的史诗里,拥有战争史诗英雄般体格和战争装备的是撒旦及其反叛军,而这些好战之“巨人族”(PL: I. 577)虽然拥有最先进的战斗武器,却在史诗开篇便被打入地狱,从此只配在地狱里继续他们练兵磨枪的战争行为。这是因为,在弥尔顿眼里,战争是邪恶的象征;作为武装军队和战争之父,撒旦宁愿毁灭一切也不会放弃战争,其战争狂热与天堂的和谐和乐园的安宁相悖,地狱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换言之,即使是在弥尔顿史诗的战斗场面里,迎风飞舞的红旗也不是搏斗或英雄愤怒的标志,而是神圣的象征,记载着爱和信仰;当忠诚的护卫军被迫交战时,他们不像撒旦反叛军那样为自我名利而急于前去迎战,而是为上帝(真理)而坚持忍耐,因此,他们终能战胜邪恶敌人,获胜的关键并非强大的体格和庞大的武器,而是信仰、自制、忍耐、顺从、忠诚等美德精神力量,亦如《圣经》里大卫只身对抗歌利亚大军一样。
从这一模式看,亚必迭—反叛军中“唯一忠实的”天使,是弥尔顿史诗里忠于信仰的典范。在面对困境甚至死亡时,亚必迭即使身无盾牌、矛剑等战争武器,却为维护真理而“只身抵抗反叛的乌合之众,/用语言胜过他们的刀枪”(VI. 31−32),孤身对战整个撒旦反叛军;虽身处敌军(指反叛军)包围,却勇敢对抗撒旦;在背信离义者中,只有他忠信,“不动摇、不受诱惑、不怕威胁,/保持其忠贞、爱和热诚”(V. 899−900)。与之相反,史诗主人公亚当、夏娃因信仰不坚而屈从于撒旦的邪恶诱惑(史诗第九卷),必然走向犯罪堕落,但他们通过虔诚忏悔、坚持忍耐、重拾信仰而最终获得精神再生,成长为弥尔顿式美德精神史诗英雄(史诗末三卷)。
如前所述,弥尔顿将天庭之战设置于史诗中心位置,但在弥尔顿眼中,战争象征邪恶,因此可以说,《失乐园》里的战争是对《圣经·创世纪》里邪恶的评述,如在史诗第一卷和第二卷中,军力超群的恶魔撒旦军战败被贬地狱、史诗第八、第九和第十卷中夏娃因“自恋”“自傲”而亚当因被激情蒙蔽失去理智而失去乐园,这些均为犯罪堕落的必然结果。此外,《失乐园》里的战争亦是对堕落世界里邪恶将永远发生并永恒存在的预言。
在史诗最后两卷中,史诗叙述者米迦勒展开一副人类未来战争启示图,向亚当展示:在人类历史长河里,战争的发生无不因为美德的缺失,因为“不义的杀了有义的”(XI. 456),而战争的后果无一例外地将招致丑恶和悲惨。艾略特称这一长串名录为“游戏”[8],但普林斯坚持认为,此乃序曲,预示未来一连串意义深远的战事,因为米迦勒展示的战争画面无不极尽“人类的挣扎痛苦和历史的悲沧”[9](38)。亚当深受震撼,伤痛难抑,因为他从中预见到:自他和夏娃堕落后,整个世界随之堕落,邪恶当道;“该隐杀兄”、军队建立、巴别塔建造,等等;这些邪恶之人为使自己“名留千古”而发动杀戮和战争,大行邪恶之事,致使无数辉煌文明衰亡于战乱中。这不仅暗示亚当犯罪基因引发的善恶之战将永远继续,同时也隐射人类历史上或英国历史上战争残酷的事实,如同战事迭起的17世纪英国一样。弥尔顿通过米迦勒之口剖析这类战争英雄,批评他们为“身心畸形的怪胎”(PL: XI.687),因为这些体格巨人为扩大和征服疆土、抢夺战利品而杀人无数,却被视为“英雄豪杰”、获得“人间/至高的荣誉”(693)。弥尔顿反复申明,正是这些人通过战争给人类造成残酷的屠杀,带来毁灭性的破坏,他们实为“大破坏者/人中瘟神”(697-698);相反,虔诚、忠实、谦卑的挪亚才是“黑暗时代的光明之 子”(809)。
弥尔顿在史诗的最后一卷再一次强调,其史诗将战争的外在战场完全转移至人的内心,描述的乃人心里善恶两股力量的争战,而这场较量永远不会结束也永远不容懈怠,宏大如宇宙却聚焦于人心。此外,弥尔顿亦再一次重新定义人在这场永恒战争中获胜的武器装备,即,信仰、自制、忍耐、顺从、忠诚等美德精神力量,因为唯有这一力量方能对抗时刻伺机入侵的邪恶。同时,史诗亦再次警示读者:美德的缺失将引致怎样的可怕后果,正如史诗里亚当、夏娃堕落之原罪带给后代永远的灾难。弥尔顿还在史诗的结尾处借米迦勒之口告诫道,当人类的救赎者和道德楷模耶稣来临时,他将用“精神之爱武装起来对抗魔王/撒旦的攻击,消灭他的火箭”(XII. 491−492),将向世人展示,整个世界将重新得到美德精神力量的武装,不再继续卑躬屈膝,而是应该勇敢“站立”来抵抗邪恶。在此,弥尔顿戏剧化地再现了他的宗教观点,即,在与诱惑、罪恶抗争的过程中,人在自身的美德领域和永恒的精神国度里同样能成为史诗主人公和英雄。
泰勒(Edward Tayler)曾感叹,弥尔顿得到的欣赏有限[10]。究其原因,关键之一就在于,我们读者,即使属于弥尔顿苦苦找寻的“合适的少数”(VII. 26),却已然堕落,深受撒旦式好战情绪的控制,以致谈及史诗,我们总急于并习惯性地去搜寻战争主题、战场杀戮场面和战争英雄,结果自然难以如愿。尤其在《失乐园》的后六卷中,我们无法读取期待中令人窒息、错综复杂的战争故事,亦无法看到史诗人物间令人毛骨悚然的战场搏杀,因为史诗里唯有因信仰不坚而痛失乐园的主人公亚当、夏娃黯然忏悔、最后默然踏上孤寂的精神再生之旅,以期复得“内心/那远为快乐的乐园”,正如现实中的你和我一样。
由此,弥尔顿在《失乐园》中通过反讽战争而改写了史诗主题,这是弥尔顿对史诗传统的初步创新。在此基础上,弥尔顿进一步在《复乐园》中从“简短史诗”之史诗类别、四卷本史诗结构、基督式史诗英雄[11]、简朴之史诗语言等方面对史诗传统展开全面而彻底的创新,使之成为史诗史上一道靓丽的风景——“没有战争的史诗”,为史诗的发展做出了难以为人超越的贡献,因而在史诗史上占据了“永恒的经典 地位”[12]。
① 文中所选弥尔顿诗文皆出自哥伦比亚版《弥尔顿集》(The Works of John Milton. New York: Columbia UP, 1931-1938)。但为了便于查阅,弥尔顿史诗《失乐园》和《复乐园》所选诗行,改以诗歌名PL或PR加史诗卷数和行码的方式标出,不另加注。所引诗行的中文翻译参考了朱维之和金发燊的译本,略有改动。
② 关于史诗《伊利亚特》,本文所参考的版本为:Homer, The Iliad (Oxford: Oxford UP, 2011).
③ 本文有关史诗《神曲》和《仙后》的参考出自以下版本:Dante, Divine Comedy (London: Avil Press Poetry, 1996); Edmund Spenser, Faerie Queene (London: Longman, 1977). 对比参照PL: II. 650-674; Faerie Qweene: I. i. 14-15 PL: II. 780-809;DC: I. 89-110.
④ 多恩诗歌的参考版本为:Charles M. Coffin, The Complete Poems of John Donne ( London: Pearson, 2010). 具体参见《讽刺诗三》(Satyre 3)中诗行1、8、16、21、28.
[1] Fish, Stanley Eugene. Surprised by sin: The reader in Paradise Lost[M]. London: Macmillan, 1967: 167.
[2] Summers, Joseph H. The Muse’s method: An introduction to paradise lost [M]. Cambridge: Harvard UP, 1962: 46.
[3] Murphy, Erin. Familial forms: Politics and genealogy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ish literature [M]. Newark: Uiversity of Delaware Press, 2011: 112.
[4] Waldock, A. J. A. A critique of paradise lost[M]. New York: Columbia UP, 1960: 24.
[5] Quint, David. Inside paradise lost: Reading the designs of Milton’s epic[M]. Princeton: Princeton UP, 2014: 75.
[6] Cole, Charles Woolsey. Colbert and a century of French mercantilism [M]. New York: Columbia UP, 1932: 343.
[7] Firth, Charles H. The last years of the Protectorate, 1656-1658 [M]. New York: Russell & Russell, 1964: 218.
[8] Evans, J. Martin ed. John Milton: Twentieth-century perspectives. Vol. 4 Paradise Lost [C].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63.
[9] Bradford, Richard. Paradise lost [C]. Buckingham: Open UP, 1992: 38.
[10] Tayler, Edward W. Milton’s poetry: Its development in time [M]. Pittsburgh: Duquesne UP, 1979: 148.
[11] 吴玲英.《复乐园》里的耶稣——基督式英雄之原型[J].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1): 175−183.
[12] Bloom, Harold ed. John Milton[C]. New York: Bloom’s Literary Criticism, 2011: xxviii.
On parody of war in
WU Lingying, YI M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3, China)
Describing war has been an important epic tradition since Homer, which Milton abides by inby setting “the War of Heaven” in the middle of the epic, by beginning the epic with the catalogue of Satan and his warriors as well as their weapons, and especially by designing three representative battles occurring respectively in Hell, Eden and the Paradise. However, Milton endows unparalleled physical power, military force and warlike spirit to Evil Satan and his army, and designates the battles as parody of war. This does not mean that Milton is not good at describing traditional battles, but discloses that he rewrites the epic theme from the traditional one of war to that of Man's Fall and Regeneration, which constitutes his initial attempt to innovate the epic tradition.
; war; parody
[编辑: 何彩章]
1106.99
A
1672-3104(2017)04−0165−07
2017−02−13;
2017−06−0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弥尔顿与西方史诗传统研究”(14BWW057)
吴玲英(1967−),女,湖南慈利人,文学博士,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西方文论,英语教育;易鸣(1980−),女,湖南长沙人,博士,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领域: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