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慧娟
我像只猫一样穿行在林间,脚下的枯枝败叶被我踩得乱响,各种灌木和黑刺时不时撕扯我的衣服,我的手背被划出一道道白印。爬了几个山头了,仍然没有铲到想要的蕨菜。有点泄气,又一次被灌木挂住衣服时,我顺势坐下,想休息一会再走。
林间静谧得只剩下我的呼吸,我要赶往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一年可以在那里折三茬蕨菜,每次十几斤。那是我的秘密,我一个人的后花园。好几年了,我不愿意和人分享。但是那里地理位置偏僻,丛林幽深,走路得一个小时。
喘了两口气,我开始打量我坐下的这片地方。这一看,顿时汗毛孔都奓开了。我的左侧一米远的地方,一条土黄色、身上有黑斑点的蛇调皮地吐着芯子看着我。它盘成一盘,歪着脑袋。我跳起来,蹿到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回头再看它,它还是那样盘着,有恃无恐。
逃离了这个让我心有余悸的地方,又爬了一个山梁,才到三道沟。三道沟山梁上一丛丛黑刺阻拦了人穿行到密林的想法,让人望而却步。我的秘密恰好掩藏在这些黑刺后面。只要小心穿过这些扎人的黑刺,再进入密林走十几米,就到了那片有蕨菜的地方。这些蕨菜稀疏地散布在密林里不为人知,被进山折蕨菜的我偶然撞见,从此它们就属于我一个人了。
早些年蕨菜只是我们饭桌填补困难生活的野菜,随便去哪个山洼上一折就是一抱。拿回家在锅里面用开水一焯,拌上油盐酱醋,一人盛一碗,就着刚出锅的热馒头吃,那叫一个过瘾。可这几年有人收购蕨菜,蕨菜值钱了,我们有好几年没这样吃过蕨菜了。
一斤蕨菜一块钱,一斤麦子也一块钱。蕨菜在这个季节只要折来就能变成现钱,填补家用;而麦子才掩过膝盖,收获遥遥无期。和山沾边的人横跨几个山头在山上翻找,一根一根收集蕨菜。更别说我们靠山吃山的这些人。所以这个季节,黑眼湾的人在忙地里活儿的同时每家抽出来一个人专门上大山折蕨菜。
今年的天气极其干旱,蕨菜长得蔫头耷脑的。刚透土出来的时候,蕨菜头上的小触手紧紧蜷缩着,这样的蕨菜长过二十厘米是采摘的最好时节,吃起来鲜嫩清香。如果再过几天,小触手就会伸开,渐渐整个散开,像一把小蒲扇插在地上。大家会说蕨菜撒扇了,不能再吃了。阳面的山坡上长的蕨菜容易撒扇,我们叫羊蕨;阴洼的地方生长的周期长一些,我们叫牛蕨。就口感而言,牛蕨要比羊蕨好吃些。
我穿过黑刺丛到达密林看见了蕨菜,心里惊喜。我庆幸它们还在等我,庆幸自己这一个小时没有白跑。这里环境好,它们已经长了有一米高还没有撒扇,正是我们说的牛蕨。我顾不上喘口气,我要赶紧把它们收集起来装进我的背包才安心。我背着自制的背包。说背包太高级了,其实就是用绳子把编织袋的两个角拴起来,再把口子一扎,弄一个等边三角形的样子,貌似背包。等手里攒够一把蕨菜就把袋子口松开,小心翼翼地码放在里面。背起来继续寻找蕨菜,里面还背着馒头和水。
这一片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它的犄角旮旯我都熟悉。蕨菜散布在半山腰,山顶没有,再往下也没有,只有这一片地方长着蕨菜。在我到来之前,似乎没有别人发现这个秘密,这些蕨菜的存在好像是专门为了等我。
在这我是快乐的,欢喜的,自由的。我幻想着这里是我的王国,一草一木都是属于我的。我和它们同呼吸,同生长。我甚至不想再回家去,想在这里搭个窝棚过一辈子,像金庸小说里隐世的大侠,与动物为伴,和草木为邻……但是没一会又被各种各样的困难否决这个想法:在这里我吃什么,穿什么?夏天还好,冬天怎么办?我不回去,我的那些书咋办?我还没给最好的朋友回信,我还没实现对朋友的许诺,我还没和我养的小野兔告别,它可是我追了好久才逮回来的,还有我不回去母亲会担心。想起母亲,心里突然觉得负疚,我怎么可以把母亲的担心放到最后。难道母亲的担心没有前面想到的这些重要吗?我一边思量,一边自责,思绪一时飘了很远。胡思乱想可以暂时忘记不能再去读书的隐痛。这时的我,已经不读书一年,家里没有能力再供我上学。从那以后,我不爱说话,默默跟着哥嫂分担家里的农活。犁地,割粮食,也包括上山讨生活。春冬割耱条,夏天折蕨菜,秋天捡野果。
我把背包挂上树干,开始一根根折蕨菜。蕨菜太长,背包装不下,只能拦腰折断。触摸到蕨菜的枝干,清凉在中指和无名指间蔓延。折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太使劲,鲜嫩的蕨菜会身首分离。没一会我手里的蕨菜已经握不住,我撩起衣襟把蕨菜卷好夹在腋下。离背包远了,我想再折一把一起拿过去。林间的蕨菜极不好折,脚下到处都是枯枝败叶。要不就是人砍伐树木过后扔下的树头,还有挖药的人挖出的大坑,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灌木。前后左右都会有撕扯牵绊的东西。我的头发被挂得和鸡窝一样,衣服兜被扯开线甩着,布鞋又多了几个口子。我看着衣服兜甩得麻烦,索性自己再撕了一把直接扔掉。忍不住得意,我撕了看你还有什么好撕扯的。
又折满一把。避开重重阻挠返回到背包跟前,把衣襟卷起来的蕨菜拿出来准备装进背包。齐整整的蕨菜摆放在眼前,我才发现刚才卷进衣襟的蕨菜有几根没有头了,顿时自责。这是在林子里被挂掉的,如果我不撒懒,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我把这片林子搜寻了个遍,直到自己认为没有漏下蕨菜为止。还有一部分才冒出土的蕨菜我没有动。再过一周,我又能来这里折一次,希望它们会一如既往只属于我一个人。
不知道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反正下午了。对面大东沟的山梁上一群羊在来回奔跑,密林里传来牛铃的叮叮当当。我恋恋不舍地收拾好背包,里面装着我几个小时的劳动成果,估计有十五六斤蕨菜。
本来想直接回家,可抬头一看太阳还高,就准备再去大阳山洼转转。转过三道沟的山梁,再走一段路就是大阳山洼。远远看见我堂婶,她提着一个篮子,手里拿着铁铲子也在折蕨菜。转悠半天,看见一根蕨菜,一铲子铲进土里,再提一把,蕨菜带着半截灰白的根就出来了。本来十厘米长的蕨菜,这样一铲子就又增加了几厘米。更过分的是,她连刚出土五厘米的蕨菜都铲走。看着她不停地转悠,不停地挥铲子,我一时再没心情折蕨菜了。
我们折回去的蕨菜,长短整理出来,用皮筋分成小把一扎,在开水锅里稍微煮一下,然后挂起来晾晒。晒干的蕨菜呈黑褐色,看不出来新鲜时是什么样子。这也给了一些人作弊的机会,这样带半截根铲回去一煮晾干照样卖钱,还比折回去的蕨菜分量重。反正自己不吃,贩子不吃,至于吃这些蕨菜的人怎么处理这些不能吃的根,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可这样铲下去,以后我们还能拿蕨菜卖钱吗?
我不想和堂婶打招呼,可她偏偏看见我了。立马大呼小叫地感叹:“哎哟,这个瓜女子在哪折了这么半袋子蕨菜,太能了。你去哪折蕨菜呢也不说喊上我,真是的,咋那么小气。你看看这大阳山洼,我转了一下午就铲了这么点蕨菜。”我讪笑一下说:“林子里找的,你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又不敢进林子,所以没喊你。不早了,回家吧。”堂婶赶紧摆手,你先回,你先回,我再找找。看着她盯着地面不停地走动起来,我也懒得再说。登上了山顶,就可以看见整个黑眼湾。
6月初的黑眼湾,淹没在一片绿色编织的网里。面前横着的大咀山换上了新衣服,精神焕发。崖背山上,台阶式的梯田被小麦、豌豆、洋芋、胡麻一绺一绺装扮起来。馒头咀和崖背山是一体的,只不过被人为分割了。靠近村子的有梯田的那部分是崖背山,再高没法修梯田的那部分是馒头咀。馒头咀是黑眼湾的制高点,坐在馒头咀上,黑眼湾人的一举一动都能收入眼底。我这会轻易地在层层梯田里看到了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嫂。他们在拔胡麻地里的草,一点点向前移动。
我叹口气,坐在馒头咀上不肯回家。很多时候我愿意这样一个人游荡在外面的丛林里,那样我可以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觉得世界也是宽广的。回家就意味着无尽的忙碌,给牛割苜蓿,给水缸里担水,给母亲烧炕,给父亲烧茶,帮大嫂做饭。我觉得自己是个被抽起来旋转的陀螺,没有停下的可能。
坐了一会,觉得无聊。太阳已经跌落在米岗山的山顶,我看见自己家的胡麻地里空了,我也该回去了。下山的时候一路小跑,颠簸让背包里的蕨菜打着我的后背。穿过散落在庄稼地里的弯曲小路,还没回到村庄,就远远闻到了葱花炝浆水的味道。一缕缕炊烟从各家烟囱冒出,穆萨他娘扯着嗓子喊穆萨回家吃饭的声音撞在大咀山上,又撒落在了黑眼湾的边边角角。
大嫂在厨房揉着一团面,肩膀一抖一抖的。父亲坐在屋檐下喝着他新泡的茶水,一口一口,好像把一天的劳累全部吞咽掉才好。母亲在喂小鸡,看见我回来,赶紧问今天折的蕨菜多不。一看大半袋子,眼角满是欢喜。
刚扔下袋子,大哥背了一大捆苜蓿进门,我急忙摆放好铡刀。大哥抹了一把汗,招呼父亲和他铡草,我说我来。父亲母亲拣拾起我放下的袋子,把我折来的蕨菜倒在地上,开始长的短的分类整理,然后把长度相同的捏起一小股,拿皮筋一扎,码放在一起。我一边和大哥铡草,一边听母亲和父亲说我今天折的蕨菜真好,又长又嫩,晒干一定卖个好价钱。
吃完晚饭后,大嫂烧了一锅开水,把父亲母亲整理好的一堆蕨菜分两次焯了一下。大嫂念叨今天的蕨菜真好,如果能拌一盘肯定好吃。大哥说:“你想得美,蕨菜那么贵,吃蕨菜就是吃钱呢。一斤肉才多少钱?”大嫂撇嘴:“木匠住的塌塌房,大夫守着病婆娘,折蕨菜的人把嘴挂在南墙上。”大哥说:“就你话多。”开着玩笑,我和大哥把焯好的蕨菜挂在铁丝上。天色已经擦黑,铁丝上挂着的蕨菜冒着腾腾热气,院子里开始朦胧起来,整个院子里都飘着蕨菜被水煮了的味道。
我住的小屋一角,码放着我这半个月折来晒干的蕨菜,有二十斤了吧。十斤鲜蕨菜才能晒一斤干蕨菜,一斤鲜蕨菜一块,一斤干蕨菜二十多块,差不多和一袋面粉一个价。屋檐下母亲继续在说话,说明天有贩子了就把蕨菜卖掉吧,看这情况,可以卖个五六百块钱。父亲说,也是,卖了赶紧买两袋面,买两袋化肥。洋芋马上要拥土,不追肥不行。母亲又说,不知道姑娘什么意见。
父亲不再说话,天上的星星多了起来,一起给我眨眼。而我的小屋,还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