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

2017-01-11 19:58丁颜
回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三婶藏区二哥

丁颜

正值夏季,高原多雨,整个西宁火车站都被罩在小雨里面。人群中少数民族男人戴在头顶的白色无檐小圆帽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带动起一种无法言语的流动的能量。

独自坐火车进西藏,上火车前戴耳机给五哥打了一个电话,跟他说我按着他说的买了票,下午七点钟就到站,要他一定来接我。五哥在电话那边满口答应,又问我:“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好作安排。”

除了死人之外,其他事对我来说应该都不要紧。对着耳机淡着声音讲:“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有些无聊,就想出来找你逛逛。”

天空的颜色变得更加深浓,有嘈杂的雨声和喧嚣,雨可能会下得越来越大。从兰州开过来的火车,像一艘巨大的航船在大雨的海面上行进,车厢里温暖的气氛和表情枯燥的旅客,让人有些黯然。

邻座是个男人,转过脸看我,对我微笑,帮我将旅行包放在行李舱里,像所有有教养的男人,照顾一个独自出行的女孩子。

和我一样去西藏,但下车的地点不同,我的终点站在格尔木,这个男人要去拉萨。听他讲自己的经历,很早就离开家出来走南闯北,做了很多年的事情。靠着车窗能听他讲话是因为他讲话温和,长得也好看,眼睛很深,眉毛平直浓黑。

他为自己泡了盒面,拿矿泉水和苹果给我,还挺友好。

我摇头,说:“在闭斋。”

他问:“你是回族,你们的斋月已经到了?”

我点头说是。

他吃着面,嘴巴也没有消停,继续在说:“其实进藏独自生活很长时间,会让人很孤独,想念家人又不能立即见到,有时甚至会突发奇想在西藏有个家也是可以的。”笑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一直想着有一天能挣到足够的钱,结束这般的奔波和风尘,不愁吃,不愁穿,什么都不愁,什么都不用操心,安安静静地跟家人每天都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听着一个男人为生活的坚持,心里突然有轻轻的感动,看着他说:“这应该是每个男人都有的终极梦想,有钱,不用工作,家庭美满。”

他对我笑,问我:“你去格尔木,旅行?”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回答他:“可以算是旅行。”

真是憋屈,受人嘱托进藏完成任务,还不能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得假惺惺地撒谎说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有些无聊就想出来找你逛逛或者说成是旅行。这样的谎话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但我自己是绝对不信的,再无聊也不会在这个季节跑去西藏逛。西藏什么地方,紫外线强得不出半日能将整个人晒成一只烤熟的面包,黑光油亮的,贴多少张面膜都别想再白回来。

“一个人旅行,姑娘家恐怕不安全。”叮嘱的话说了一箩筐,还不放心,又说:“我给你我的手机号码,实在遇到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这个男人认真的样子让我笑了出来,这种无所企图的关心,像清澈的水滴,洗得世界都格外地温暖亲切。

我说:“我哥哥会来接我,家里有人在藏区做生意。”

“我也在藏区做生意,很多年了,现在做虫草这一行。你家人做的什么,旅游品?药材?或者说也是纯粹的虫草?”

话题总是这样被打开,没完没了,我笑着看他,什么也没说。

说实在的,我对家里的生意不关心也没兴趣,几位叔叔也有做虫草生意的,虫草季亲自上高原收集,带回来刷土、挑拣、分类、包装,让每一根神奇的草实现兑换物质的价值,应该就是这样。

在西宁的时候,看见勤奋巷里有很多家卖虫草的商店,人群中可以看见很多戴着白色无檐小圆帽的回族男人,叔叔们就在其中。楼群中狭长的天空,沉默幽静,做生意的这些男人们也没有太多喧嚣,一切沧桑而平静,犹如叔叔们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照得严重褪色的衣服肩头。

隐隐感觉叔叔们的生意像一个混沌的梦想,虔诚淳朴,自足感强,虽然有深厚的社会底蕴,是顺着历史的脉络延续下来的,但与数字化的商业大时代早已脱节,似乎始终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散漫温和地行进。

我看报纸时曾看到有评论家评论:临潭人在做藏区生意方面上有特别的天赋。

火车还没到达格尔木就已是傍晚,窗外是空阔的草原,开斋用了矿泉水,不放调料包,用开水泡了面吃。

邻座的男人笑我:“你这种吃法我还是头一次见。”

我的脸被泡面的热气氤氲,说:“人总是要有点坚持,即使再艰苦,也是要有自己的坚持。”

慢慢悠悠吃完一碗泡面,火车就到站了。与邻座的男人道别后下车,走出车站出口的时候,天空寂静,刺骨的冷风几近让人瞬间倒地。看到五哥站在那里,身材高大,干净的短发,眉目轮廓深刻,英气逼人。要不是自己的哥哥,这样的男生被我远远地看见跑过去搭讪也是说不好的,视觉动物这个词于我是有效的。

毕竟是多年不见,在相隔千里的地方,各自陌生地活着,所以刚见面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冷僵,连寒暄都没有,只是笑,两个人都在笑,五哥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恣意,我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傻。幸好自家兄妹,不用在意太多。

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五哥。

他的皮肤比家里的其他孩子黑几个色号,眼睛很亮,不爱笑也不爱说话,讲一口纯正的藏语,跟他汉语讲得太快,他就会蒙,满脸茫然,也不爱跟大家一起玩,但跟家里养的藏獒关系格外好。叔叔们从藏区拉回来的藏獒,养了两年,愣是一声都不叫,大家都怀疑是哑巴狗,但五哥的到来,使这只狗格外兴奋起来,看见五哥就叫得欢喜,所以五哥当时在家里跟那只狗的关系最好。

二哥叹口气,说:“五哥这个人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群兄妹,归根结底就是血统不一样。”

五哥在学校也是独来独往的,浑身散发着孤僻与野气,不多话,也不交朋友,更不像家里其他孩子那样三天两头出风头惹事,像是一棵独自生长在悬崖间的安静的树。

但我却格外欣赏和喜欢这位被称为血统不一样的哥哥,长相等先天条件自不必说,论聪明、体育天赋以及语言能力也是能甩其他哥哥几条街。有一次拿了水果去他房间找他,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似刚刚哭过。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哭了,将抱在怀里的水果放在他面前。苹果太圆直接滚到地上,两个人一起低头去捡,头撞在一起,我摸着自己的额头连忙说对不起,五哥埋着头,半晌都没有抬起来。蹲下来头抬上去看时,五哥脸上满是泪水,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真的撞疼了五哥。

五哥载着我往安多走,高原的雨水说来就来,细碎的雨滴打在车窗上凌凌乱乱的。十五年后的今天,在车里说起这件事,没想到五哥也还记得。

我问他:“当时真的有那么痛吗?我自己倒没痛,可能我的额头硬。”

“不是,当时我特别讨厌临潭,分分钟钟想要离开,这样的心思也不知跟谁讲,你的一大堆水果,让我觉得好笑又悲凉,心里一委屈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五哥这样说,弄得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临潭,临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夏天下冬雪,街边的树木长不出绿叶,俗气的城镇,寒冷凛冽,很多暴发户,还有出名的人,祖籍在这里。因为出走的人都充满倔强,他们皮肤黝黑但很聪明,习惯和自己的灵魂一起住。

家族里的多位叔叔也是出生在这里的性格倔强的人,常年穿梭往来于藏区,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二十多年里我对他们似懂非懂,若以后离开临潭,我想我会随着时间丧失掉自己的历史、记忆、感情以及庞大的家族给我的血统和命脉,唯一能留在心里的也只有他们一张一张消逝的或者活着的棱角分明的面孔。

“原来是被我感动哭的,到现在你还讨厌临潭,还是不想回去?”我问得小心翼翼。

“冷吗?我将暖气开大一点。”五哥装没听见,转移了话题。

预料之中的事,看来这个任务不好完成,我安静下来也不再跟五哥说话。

说什么好呢,身世不是他能选择的,却要他背负一生。

青藏铁路还没有修通之前,叔叔们在藏区合伙开大车,运货物,修商栈,卖商品,那时候小学老师上课时忧心忡忡地跟我们说:“孩子们,尤其是男生们,你们要好好读书,现在国家正在修青藏铁路,一旦修通,什么货都能运到西藏,临潭人就做不上藏区的生意了。”

但这些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并不重要,进藏的大货车开回来,卸下一个一个的鼓鼓的麻袋,我们骑在上面翻滚、踩踏、玩乐,当叔叔们忙完回来,麻袋被抬进房间打开倒出来的时候,是一捆一捆的钱币。

后来我还跟人开玩笑说:“若要培养一个孩子不计较钱财,视金钱如粪土的好品质,可以在他小的时候将钱装满麻袋让他骑在上面玩。”

什么都缺乏的地方,信仰是永恒的、广博的、无法抵抗、深深如愿的力量,每次那堆钱里的天课都是如数出的。动用小学刚学会的倍数关系,从每次出的天课里面,就会知道叔叔们这一次又赚了多少钱,伸手要零花钱的时候,心里也好有个底数。

那时候叔叔们给家里带来的不仅仅是钱,有时候可能也是一个孩子。

三叔年轻时在藏区跟一位藏族姑娘有过一段刻骨的恋情,对方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就是现在的五哥。但在已有妻室的家里这段感情不被承认,三婶也是气得浑身乱颤,沉着脸色说:“我豁得出去,靠着年轻美貌,我看她还能撑几年。”一个受伤的女人的话语,狠狠的,让空气都变得冰冷寂静。

一个女人,再大度再善良,遇着丈夫出轨这种事应该都是会恨的吧。

原以为阴暗的爱情会丧失在脆弱的时间里面,但三叔始终态度不明确,问究竟要怎样时,也是一声不吭。一股危险的暗流在家里压抑地涌动,愤怒的三婶伸手揪住三叔的头发,两人从房间纠缠厮打到庭院,家里劝的人、骂的人、哭的人、不作声的人都有。每一次打架都一样,鸡飞狗跳。

三婶态度非常强硬,为了让三叔断了对那边的念想,想了长久之计,进藏强行将五哥直接从藏区接了回来。没念过一天书,一个字都不识的三婶真的是狠角色,是独自进的藏,进藏之前将自己所有的金银细软都翻出来卖掉,得来的一大笔钱拿去全留给五哥的母亲,脸上居然带着微笑说让孩子认祖归宗是正事,但别人也不能白生一个儿子。

就这样一来二去,五哥的藏族母亲被出局,三婶也因奔波而神情憔悴,有点两败俱伤,因为不久后三叔就去世了,家族里的人都说是三婶闹的,闹出了灾难。

接回来的男孩虽被我叫成五哥,但年龄跟我差不多。一个大家庭,叔伯们的生意在一块儿,也就没有分家,都住在一个大宅里。家里孩子多,大哥、二哥、三哥地叫,但年龄都差不了多少,三哥跟四哥还是同一天生的,相差的几小时确定了他俩老三老四的地位。

五哥从来家里那一天就显得有些特殊,他的亲生母亲是藏族,首先他的藏族母亲的信仰跟这个回族家庭里的信仰就大相径庭,再者他的出生是非正式的,所以五哥虽生得好看,却没人看好他。

站在彼岸观望来路,笑和泪都有,但痛是多一点的,有时甚至会让人丧失掉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在狡诈的生意场上受到欺弄、抢劫是常有的事,生意亏本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不遇祸患,人活着就万全。我记得那时候几个弟弟蹲在后院的土堆上玩儿,堆了很多小土包,稚嫩的声音说,这是爸爸的坟,这是三叔的坟,这是四叔的坟,这是六叔的……这样的画面和语言到现在想起来,心里都是疼痛的,无声无息的疼痛。

在我的记忆里最早去世的是三叔,开着装满货物的货车翻越唐古拉山时,高寒缺氧,货车发动机燃料不充分,失去控制,缓慢后退,坠入山崖,驾驶室里的三个人中两人当即遇难身亡,货物撒落散失,货车报废。家庭失去砥柱,妻儿陷入一摊烂泥之中,好在家族庞大,互相接济照顾,不至于活得太薄凉。

去世的七叔在记忆里最深,被他背在背上时,能闻到他皮肤上淡淡的青草味道。他是我祖母最宠爱的儿子,进藏的道路上遇到劫匪,在双方的对峙中,劫匪开了枪,七叔头部被击中,当场丧命。在草木发芽的季节里突然传来的消息如海啸般将所有人淹没。

运回七叔遗体的那个晚上,院子里灯火通明,门外人声嘈杂,也有轰隆隆的汽车的声音。祖母将所有的孩子都关在屋子里,拉了窗帘,嘱咐千万不能出来。一个孩子哭起来,其他的孩子跟着哭,屋内是孩子们的哭声,屋外是狗吠声,眼泪让眼睛模糊。

大人们整夜未归,哭累的孩子,睡的睡,趴的趴。第二天打开房门时,灼热的阳光直射下来,闻到刮来的风里带有潮湿的血腥味。停在巷子口的大卡车的车厢装满沙子,七叔的遗体是埋在沙子中被运回来的。后来我总觉得我的心里装满了沙子,风一吹就撒满地。沙子里有一块黑暗的东西,像干枯的血迹。这也是我上大学那几年,捞着时间就往藏区跑的原因。没什么目的,只是想去看看让家人洒落血水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那些年家里祸事连着祸事。七叔去世之后,五哥坚决不念书了,执意要进藏区做生意,家里人都反对,说还是念书要紧。但我反而希望五哥能够去藏区,五哥天性崇尚自由,出去之后他可能会变得快乐一点。

初中毕业开完毕业典礼的那个下午,五哥从高中部跑过来带我出去吃饭,说:“这次离开之后,我不会再来临潭的。”

说得过分平静,我紧张起来,问他:“为什么?家里没有人排挤你,真的,我们都爱你。”

五哥低着头说:“我很孤独,我要去找我妈。”

这句话当时让我难过极了,红了眼眶。

五哥要离开这里了,只与我一个人吃饭、道别,处境如此凄凉,我反而明白了他的孤独。没有人不渴望被爱和温暖包围,可是在这里他却偏偏一无所有。

时过经年,我总会想起那次一起吃饭的情景,也总会难过。五哥说的“我很孤独,我要去找我妈”,让我多多少少理解了家里那些男孩子青春发育期时,产生的那些颓废叛逆性格的原因。叔叔们常年在外奔波,家族里的男孩子几乎都是在父爱的缺失和孤独中长大的。对男孩子来说,缺失父爱跟女孩子缺失母爱是一样的,爱与理解对他们来说奢侈至极。

就说多年前我还没读书时的一件事吧。那次堂叔的儿子来找祖母,一头用电击过的蓬松张扬的头发,在祖母跟前显得有些拘谨,说话时底气不足。

“阿婆,您今天能给我去开家长会吗?临近高考的家长会家人必须参加,我妈回了娘家,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阿婆诧异道:“你爸这几天不是回来了吗?你妈不在,你爸去也可以啊。”

哥哥露出洁白牙齿的笑容,一脸的无奈:“我说什么好呢,我爸说初中还没毕业的孩子,开什么家长会,路数太多,不去。我爸连我读几年级都不清楚。”

后来这位哥哥也没考上大学,跟着他的父亲进藏区做起了生意,之后结婚,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生意场上崭露头角。

我想了想,将这件事完完整整地讲给了五哥听,希望五哥能理解少年时代孤独的不止他一个人,这个家整体就这样,希望他理解。

到那曲时刚好中午,天空的云朵被风吹得迅速移动,商贩们在街边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聊天。整个城区都像是在修建,藏式的房屋有一种天真张狂的艳丽。衣衫破脏的乞丐蜷缩在台阶上,伸出黑污的手。街道很乱,不是土堆就是深坑,处处禁行。再好的车,开到这样的路面上,也不会成为什么风景。

一阵一阵困倦袭来,闭上眼却睡不着。

我问五哥:“今年这里怎么这般光景,鲜草时季还没到吗?”

五哥说:“冬虫夏草野生资源越来越稀缺,年产值二十亿的冬虫夏草产业对那曲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

五哥突然将车停在路边,推了一下闭着眼睛的我,说:“走,下车去看看吧。”五哥熟门熟路地跟路边做生意的各路人打招呼。我也跟着下车,陡然撞到的剧烈阳光,使我眼睛紧缩。

二哥?真的是二哥,穿着最普通的黑色夹克,依然是人群中的焦点。

二哥回过头,一脸错愕:“伊曼?”

……

平日里见面总不安宁的我们,此刻反倒是相顾无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委实让人难堪。五哥离开家之后,算是音讯全无的,连祖母去世,五哥都没有出现。虽然在一段时间兄妹们加了微信、QQ,互通有无,但绝对不会熟悉到坐在他的车里一同逛高原城镇,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办法解释清楚了。

二哥笑着搂着五哥肩膀说话,开口就是藏语,说说笑笑,关系好得不一般,可见他们一直都有联系。我突然明白,原来这些年五哥只对住在家里的女性来说是音讯全无的。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给噎住,恍惚之际,二哥哈哈大笑:“你这次进藏干什么来了我们都知道,叫你别瞎操心,你非要蹚这浑水。”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哈哈大笑,二哥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种自以为是的笑,犹如绽放的烟花,熄灭的尘灰掉落在我的脸上,招架不住,只好换一口气,对五哥坦白。

我说:“好吧,现在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了,这一次我不是来藏区玩儿的,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三婶要我劝你回家,可怜的三婶还以为这些年你跟家里人都断绝了关系。”

五哥没什么惊讶表情,看上去将我一眼看穿的样子,一脸认真地说:“伊曼,没有人像你这么热心,你回去跟三婶说这个开斋节我回临潭过。”

再回到车里,我才想起问二哥:“你在那曲干吗?”

二哥说:“今年我负责收那曲这一带的虫草。”

看样子二哥也开始独当一面了。叔叔们都已人过中年,无心生意,但当初在藏区饼画得太大,现在严重缺人手,所以这一代已长大的、不爱读书的孩子,也就顺理成章地踏入了生意场。小学老师上课时跟我们说的你们要好好读书,现在国家正在修青藏铁路,一旦修通,临潭人就做不上藏区生意的话,好像并不是真的。

只是这一刻我在想这一条被开通的铁路是否能结束生命里永恒的等待和注定的离散。心里一些敏锐的东西告诉我,很多事情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过了当雄就是拉萨,一路上我们三人收着虫草悠闲地走走停停。从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这才清楚,原来家里在西藏这一块的生意现在由二哥和五哥打理,那天我跟五哥在微信上说闷得慌,要来西藏逛逛,顺便见见五哥的话时,二哥就在五哥旁边。二哥从小就是人精,以二哥当时的话说:“这丫头这次来见你,肯定是劝你回家的,不信我们打赌。”果不其然,我就是来帮三婶劝五哥回家的,二哥赢了,所以才笑成那个鬼样子。

我说:“你们两个奸商都比我厉害,就我一个人看上去挺傻,还专挑让你们一眼识破的傻事来做。”

远处雪山的盛大与微茫,近处草地的壮阔和平凡,在三人的一言一语中远了又近,近了又远。一条长路在夏季高原绵稠的细雨和灿烂的阳光之间不断切换,一段平静的时光,像电影里的某个长镜头。到拉萨时已近傍晚,夕阳在广场上逶迤一地,布达拉宫熠熠生辉,带着奇异而悲壮的美丽。

“今晚去我家吃饭,我已经打电话跟我妈说好了。”五哥邀我们去他家里吃开斋饭。

“你家啊……”我皱眉反问,这都已经在拉萨了。

五哥用大拇指抚平我的眉,笑着说:“看你这眉皱的,怎么,怕不清真啊,放心吧,我妈信佛吃素,不带荤腥,连我自己吃肉都要去外面。”

五哥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之前见过他的母亲,也吃过她母亲做的饭。那时候他的母亲是住在那曲的。

那次九叔也在,我搭九叔进藏区的货车旅行。途经那曲时已近中午,天空是广阔的灰色,下着雨,街道上是冰冷的大雨和偶尔疾驶而过的车辆,已经空无一人。九叔接了一个电话,说的是藏语,完全听不懂说什么。车开到一家超市门口停下来,由于天暗,超市是亮着灯的,灯光印在水汪汪的地面上。九叔让我稍微等一会儿,自己开了车门冲进了对面的超市,一会儿帮一个女人拎着两个沉重的购物袋走出来。女人个子高挑,有漆黑的长发,裹着流苏纯羊毛披肩围巾,如花盛放的笑脸,九叔脱下外套盖住女人的头遮挡雨水,一边拎起女人的两个购物袋,带着女人跑过来,说:“快上车。”

女人没来由地笑着上了车,忽然收住笑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问九叔:“这是?”九叔一边用手擦脸上潮湿的水汽,一边得意地说:“我哥的女儿伊曼,自家人。”

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猜到这是九叔外面的女人。当年三叔这样,现在的九叔也这样,这个家里的男人们都是一个样子。

九叔跟藏族女人用藏语说话,我是半句都听不懂的,说话语气突然变得和和善善的九叔也让我感觉陌生。细细地打量坐在九叔旁边的女人,我极不开心,觉得自己像一只灼热的大灯泡,温度太高,火辣辣地晃动着发出碎裂的声音,一种疼痛一下一下地拉动着心脏。

九叔犹如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惯常,外套脱下来递给女人,说:“我先去洗个澡,冲下寒气。”

女人系着围裙,问:“你俩想吃点什么?”

九叔边上楼边嘱咐要吃的饭食。女人倒了杯白开水给我。我端着水杯,边焐手边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个家,红砖围墙,干净空畅的庭院,放了一辆女人开的黄色跑车,倒是添了几分洋气,有花园,房屋不多,宽宽的廊檐下,很多盆绿色植物,都是寻常的花草,但可能是养得精致,看上去花朵繁盛,绿色的枝叶在雨中呼吸,发出雨打芭蕉的那种清新好听的声音。

等九叔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是满满一桌饭食了。吃饭的时候九叔头发还是潮湿的,在灯光下闪烁着光泽,吃过饭走的时候又留给藏族女人生活费用。

货车缓慢地穿行在寂静漫长的青藏公路上,太阳的光芒洒得到处都是,但很奇异,那种光芒像病人脸上的绒毛,微微发抖,苍白的底色让人觉得冷。在车里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背对九叔望着窗口一直流眼泪,家里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这一次我反而更不能接受,更难过。

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一把掀掉毯子,坐直身体跟九叔争吵:“你结婚了,有家有室……你又在外面养了一支红玫瑰,真够可以的。”

九叔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又笑:“红玫瑰?什么红玫瑰?”本色的男人,看过去脸上已经有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那九婶呢,九婶又算什么?她为你生儿育女,也没见你给她买跑车的啊。”我控制不住心里的失望,泪如雨下,步步逼问:“当年三叔这样,现在的你也这样。”

我记得当时九叔安静地看着我,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我的头发,说:“傻丫头,你乱七八糟地说的这些是什么,那跑车是你五哥的,我俩刚才见的那是你五哥的母亲,你没听见我叫她嫂子吗?”

“啊?你俩一直讲藏语,我哪听得懂你们说什么?”心里的一股悸动的风暴像是被什么给压下去了。世界立马平静安宁下来。

九叔说:“你三叔娶了她,她就是你三叔的妻子,你三叔去世后,她没有改嫁,既然没改嫁那依然是我们家里的一个人,我们不能不管她的生活,我刚才只是去给她送生活费。”

“三叔都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有联系,不怕家里再起矛盾吗?”我问。

“男人娶了女人,就得承担责任。你三叔像你这么大时在唐古拉山口翻车,头部被石块砸中,整个人被血泊淹没,血污堵住呼吸道,没有医疗设备,医生束手无策,我们几个兄弟都在旁打转,是你五哥的母亲用嘴帮他吸出来的,不然他在那一次就已经死了。当初你三叔遇见她跟她好是没怎么当真的,但那次活过来之后,就不一样了,动了真感情,给了她婚姻,在那曲安了家,之后还有了你五哥。”

九叔当时的话语似乎是从心脏流出来的血液。回学校每每想起的时候心里都会感动。他说的责任着实让我对他们有了新的看法,与始乱终弃比起来,这样的责任感好像让人好接受一点。

那次所接触的人烟和俗世的气味,突然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在人性的意义上,幸福若定了标准,会显得过于荒凉。人活着或许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选择就可以了。所以回家之后,关于五哥母亲的事我只字未提,家里人也不知道五哥的母亲我是见过一次的。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到家时正好是开斋的时间。五哥的母亲完全藏式的着装,正忙着做饭,含笑出来招呼我们。她好像比之前老了几岁,眼角有了皱纹,但浑身散发的气质依然令我一凛。屋内檀香袅袅,精致的藏式家具。这样的女人的世界里时时刻刻都像是洒满了阳光的,年轻时有什么样的男人能不被她迷得七荤八素。

一桌子素菜,电饭煲搬过来放在桌上,一人一碗米饭,简单洁净的饭食。晚上三人一起做完宵礼,又做斋月的副功拜。五哥做的时候有高念,嗓音高亢,时光仿若停滞,有新的世界诞生。五哥从小就有能唱高音的天赋,骨血里带来的东西不是别人想模仿就能模仿到的。

看着五哥如此虔诚的样子,应三婶的请求进藏来找五哥着实有些多余。

想起那天三婶来我房间握住我的手,哭得不能自已。在我面前能这样哭,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感情好,而是她觉得我欠着她的巨大人情。也还真欠着呢。在大宅里,我父亲早逝,母亲改嫁,是靠着祖母和几位婶婶长大的,这些婶婶里当然也包括三婶。她觉得她给过我母爱,我就得像对待母亲一样对待她。

那天三婶哭完,眼睛里带着伤望着我,说:“伊曼,你去帮我找回你五哥,小时候就你跟他关系最好,这些年他一直没有着家,我也没有过问。可是现在你们都已经长大了,你五哥眼看就要过二十五岁了,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他虽不是我亲生的,但他是你三叔的儿子,我也算他母亲,孩子大了我不能不操这个心。他在那边生活了这么多年,信仰是怎样的可想而知,再娶个媳妇,就真的规劝不过来了。”

我说:“五哥不喜欢临潭,他进藏区就是为了躲开我们,你当初实在不应该让他跟他的母亲分开,那些年他过得可是一点都不开心。”说这些的时候我竟然对三婶生出一丝怨念,尽管我死也不想承认。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不管一个人当初受多大的委屈,再怎么占理,但若态度是自私的愤怒的寒冷的,那他留给别人的心理阴影是无法用他此后的明亮得到修复的,深藏的阴影虽然模糊不清,但也会随时被激发。

三婶彻底哭了,呜呜咽咽地说:“为什么你们这些孩子偏偏要参与进大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里面来。我让他回来也是一片善心,这个家几辈子人都是心诚意善的回族,到了这一辈出一个什么都不信的,你让地底下的先人们怎么过,一条不归的灵魂,拖着他们的腿,让前七辈后八辈有关系的人都在火狱里永生永世地受煎熬。”

三婶的这些话,让我恍惚看见去世的祖母慈眉善目的脸,连忙从三婶的手里抽出手来,说:“你别哭了,别再哭了,我去,我明天就去劝他回家。”

死后的事谁知道呢,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怕,连我自己都是怕的,别人我管不着,但善良的祖母万一真要在火狱煎熬,于心何忍。

三婶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这些年来三婶难得有如此动情动容的时候,三叔去世之后,她很平静,当初那些所有挣扎和据理力争过的,连痕迹都看不见了。一个女人的苍老就是从失去期待开始的,这话一点都不假。

我抱了抱她的肩膀。有时候我真的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以善为出发点的信仰。看得出来三婶用信仰化解内心的困惑,同时用信仰为媒介坚持对于爱、精神处境和生命本质的追寻,能说她有错吗?她是一点错都没有的,但她的执着与坚持,却让活在她周围的人多多少少产生为难。她是否想过五哥信佛的母亲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五哥的母亲带着我走上二楼的卧室。我感觉自己有些感冒,眼睛发花,趴在楼护栏上说:“五哥,明天我要回家。”

五哥抬起头问我:“不多待几天吗?”

“不了,斋月里不方便。”

“你要坐火车还是飞机,我给你订票?”

“飞机,我不想再坐火车。”来的时候坐的火车,满车厢的泡面味儿,想起来头不免有些发沉。

一个清新简单的房间,原是五哥的卧室,今晚给我睡,二哥和五哥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床头的相框里放着一张合照,阳光明亮的草滩上,五哥站在中间,一边的女人扎着辫子快乐地笑,另一边用白纸遮住,不用想也能知道是去世的三叔。看着这张合照,心里竟然微微地痛起来,差不多应该是二十年前的照片,五哥还那么小。这里才是五哥出生长大的地方。

似睡未睡地度过了几个小时,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也就起来进浴室洗脸。穿好衣服将窗帘拉开时,凌晨的暗蓝天空一眼望不到边,繁星闪烁,离得格外近,仿似开了窗子伸手出去就能触到。

客厅里亮着灯,都已经起来了,各自收拾妥当,餐桌上杯子、筷子、茶水、牛奶也都已摆好。五哥的母亲在厨房准备斋饭,清洗、切碎、下锅、放料……一样一样慢慢地做,细致周到。五哥帮忙往餐桌上端,奔进奔出地做帮手,我和二哥坐着等,感觉挺愉快。

吃封斋饭的时候,五哥的母亲提醒我:“今天就别封斋了吧,路途上不吃不喝,恐怕不行。”看得出是一种善意的关怀。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五哥皱着眉就先发作了:“是不是你的信仰是信仰,我们的信仰就不是了?”

五哥的母亲回过头,望着我们笑,说:“都是,都是。”眼睛对着五哥说:“你不是说过嘛,只有为了利益而信仰不是信仰,其他的都是。”

橙色灯光下,五哥一半藏语一半汉语的发作,他的母亲用汉语接的话。我沉默地喝汤,目光落在五哥的脸上。可能因为是自己的母亲,所以才能这样想发作时就发作吧。如此直接,不用任何迂回曲折,这种方式在我的生命里是没有过的。虽说我是大宅里的唯一一个女孩儿,哥哥弟弟们都让着我,众星捧月般地长大。

这一刻我竟是羡慕五哥的。

是二哥和五哥开车送我去的机场。

“你跟你妈妈信仰不一样,生活在一起,是不是常有冲突和困扰。”在途中我问五哥。

五哥摇头:“没有啊,我信仰我的,她信仰她的,我妈也教给我爱和善良。当初临潭那么大一家子人,一个那么大的家,我并不孤独,只是一想我母亲已经没有家了,孤零零一个人在藏区,我是因为母亲的孤独而孤独的,孤独有时候是牵挂,我牵挂我的母亲。”

我说:“但你这些年也用不着彻底不回来,也不打电话给家里人,连阿婆去世你都不来,我们也在牵挂你,都快要孤独死了。”

五哥静默半晌,缓声说:“当人们懂得只看表面的时候,心就盲了。”

二哥笑着打趣:“装得好一个深沉,我们里子也看见了,你是跑来尽孝心的。生意一做大,就立马换大房子,将你妈从那曲搬到拉萨。”

二哥又转过来问我:“你刚来就走,要不再逛几天?”

我笑:“你知道我大学本科几乎是在这边逛出来的,太荒凉,不喜欢。我的任务完成了,也该回家了。”

我继续问五哥:“你将来怎么打算的,想过结婚的事没有?”

五哥奇怪地说:“怎么忽然问我这样的问题。”

“嘿嘿,好奇嘛 。”看五哥有没有女朋友,有无结婚的打算,先替三婶打打口风也挺好。

五哥握着方向盘说:“我生活全凭喜爱,没有那么多的长远计划和委曲求全。”

二哥打趣:“看你五哥,活得永远都是这么别致。”

我苦笑,嘴上不饶人的永远都是二哥。

车内一时静默无言,唯闻引擎轰鸣的声音。我别着头看窗外,一张一张的脸浮现,熟悉的表情下,一颗一颗的心都对世俗承担着牵挂。所以这一来一回,我像是在过大河,但又步步被牵引,都能踩着石头,走过来才发现比想象的要轻省。

猜你喜欢
三婶藏区二哥
无意河边走
三婶的牙齿
木手枪
巴山背二哥
你是婴儿吗
反客为主
甘孜藏族自治州派出所遭冲击 警察开枪自卫
冲击派出所扰乱藏区不得人心
本期导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