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曼
一
第一个夜班,云珍九点就到了矿上,天已经黑透了。交接班的规程她已经熟悉,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局促。大安煤矿卧在山脚下,胳膊一样伸出的选煤楼从山顶斜伸向地面,昏黄的灯,星星点点,像飘忽不定的鬼火悬浮在半山腰上。夜里的矿区没有各种大型机械的轰隆声,格外平静。下过雨,潮湿的石子路泛出的光有些冷寂。换完班的工人都用手机屏幕里微弱的光照着路,幽幽地寻找通勤车的身影。
中班是井下最难上的班次,午后人容易疲乏,上班时间似乎也变得长,难熬。太累了,平日里最爱爆粗口讲段子消遣的井下工都保持了缄默。黑暗中,一点光代表一个人,黑黢黢的,有光就有人,看不清人,只能看到光点在到处移动。这让她想到了顺子胡同,还有那只照亮一半院子的胡同里的月亮。
时间充裕。云珍没有直接进充电房,她将手机亮度调到最高,学着别人的样子,用脚尖探路,夜风吹进衣领,有点冷。几场夜雨就浇灭了盛夏积攒起来的火气,尤其在这山脚,秋意开始层层透出,云珍用手搓着起满鸡皮疙瘩的胳膊,想增加一点暖意。她朝那座桥走去。
大安煤矿的地理位置很奇特,背靠一座山,面临一条河,这地方处在六盘山褶皱带与黄土高原的过渡地段,高高低低的山很多,但河仅有这一条。公路在河的另一侧,这座桥就成了大安煤矿的呼吸器官。
云珍从通勤车上观察过这条河,不算宽,流速慢,有许多黄泥沉积,杂乱的枯枝穿插在泥中,河水不算清澈。但就是这样一条近似枯竭的河,云珍觉得它带活了整个煤矿,半壁山上每日产生的沉沉死气都能被它冲走。
她吸进了凉风,开始不停地打嗝。为了能停下来,她开始一边走一边憋气。她一边憋气一边走,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团移动的鬼火。
二
马马强搬进顺子胡同的时候,周围的院落都已经空了。他把蓝白条纹的床罩和有些发黄的白被芯分开晾在写着红色“拆”字的院墙上,然后从院子里找到一把有些秃头的笤帚。看着已经没了糜子的笤帚,有些哭笑不得,他把自己屋门口的瓜子皮扫在一处,在院子里没找到簸箕。
他搬过几次家,搬家对他而言已经变得轻车熟路。他坐在椅子上,望着墙上的被子,大一领到这套被褥时他还抱怨它的颜色让人联想到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跟了自己五六年,质量算可以,搬了这么多次家,只有它是唯一的大件。已是9月中旬。黄昏来得很快,晚霞红得可以。再过几十分钟就该去上班了,马马强将被子抱进屋后,索性又坐在椅子上等时间。
红森林网吧和周围几家网吧都一个模样,办理包夜比其中几家便宜一块多钱,这就使马马强的工作量加大了许多。偶尔人会少一点,比如春节或中秋这种节假日,来店里包夜的人会比较少,他可以在吧台后面的皮椅上打个盹儿。夜间的管理比白天宽松得多,网吧就成了各式各样无家可归之人的收容所。那些无处可去而来网吧的人,往往看会儿视频就靠在椅背上睡觉了。当这样的人多时,马马强也能和他们一样靠在椅子上睡会儿。如果结伴打游戏的人多,他就得烧水、泡面、提供技术支持,前前后后奉陪一夜。这样的夜班是马马强主动要求的,不只是为了每天多出来的十六块工资,更是为了白天能有足够时间复习公务员考试。
直到马马强走出院子去上班,也没见有人回来,他怀疑这个院子只有自己一个租户。等他走完整条胡同时,他觉得整个顺子胡同只有他一个租户。
云珍一进院子就发现来了新房客。她对屋的门前放着一把椅子,那间屋子离大门近。她常坐在那儿嗑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望着院外,偶尔有人走过。胡同里有两只流浪猫,一只通身雪白,一只黄棕混色,云珍和它们已互相熟悉。
云珍将打包回来的米线放进洋瓷大碗,顾不上将塑料袋打开,就跑去了对面。她顺着窗子往里看,没有窗帘,可以将角角落落都看清。没意思。几秒前她还满心期待能住进来一个有趣的人,可看屋内的样子:床板上多了一条床单一个棉被,桌上有两本红色的书,一个电壶,大小两个脸盆,还有一个黑色的书包挂在衣架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
“没大意思。”云珍把门口扫成堆的瓜子皮踩了一脚,拖着步子回屋了,吃了几口饭,朝对面扫了几眼,她索性又跑去对面看了一回。被褥,红书,壶,盆,书包……黑底儿,蓝色花纹。新搬来的邻居是个男的。她肯定已经没有女孩会背这么老款的包了。月光把老院子撕扯成了两半,将大门口那一片地照得很亮。云珍觉得今晚院内亮得出奇,抬头一看,果然是一轮硕圆的月,出没在云雾里。云珍照常坐在屋檐下嗑瓜子。她嘴唇很薄,褪去了口红还是显得红粉,瓜子在她两唇之间似乎轻轻一碰,就脱了壳。月光从她脸庞散射出来。她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微胖的身材显得更臃肿。往日吃完饭,她都坐门口望一会儿天,等天黑透了,就搬凳子进屋。今天她没回屋,其实天早已黑透,压根看不清门外有什么。有几声猫叫,她也不似往日兴奋。院内很暗,看不清是白的一只还是花的一只。这是两只狡猾的猫儿。它们向来只走在屋檐上,云珍觉得自己对它们已足够和善,但它们从来不踏进这座院子,最亲昵就是卧在院墙上喵喵叫几声。
对面这个人今夜大约是不来住吧,她忖度着。夜已深得惨淡,猫叫也不再有,院子开始渗出寒气。云珍没给院门上锁,虚掩上院门后进了屋。没有另一间屋子对比时,云珍觉得自己的屋子寡淡无聊,现今再看,屋子显得格外有人情味。粉色的壁纸贴得还算服帖,床单被套也是一水儿的肉粉色,两个拉箱当作衣柜用,显得乱,但正是这乱,才显得有人气。
马马强走进院子时,云珍的闹铃还没响。他发现自己屋前又多了一堆瓜子皮。他朝对面屋走去,粉色的窗帘上印着卡通画,拉得很严实。很明显这屋住着一个女的,爱嗑瓜子、挂卡通画的幼稚窗帘。他确实累,连续四晚都是同一帮人来打游戏,将整层楼搞得乌烟瘴气。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罐燕麦片和一罐速溶咖啡,坐在凳子上犹豫。他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看字有些重影。他把壶中剩的水烧开。等水开的当儿,他又去另一个屋看了一眼,那个屋是空的。他往冲麦片的杯中添了一些水,将杯壁上残余的麦片都涮了下去后,一仰头就喝净了。他定了闹钟,决定只睡两个钟头。他和衣躺下后,发现自己的窗子太过明亮,可以看清外面的一切,他想到外面的人也能看清自己,就把黑色书包拿过去挡在窗前。虽然挡到的面积很有限,但这让他能有一点安全感。
云珍出门时一眼就看到了马马强。挡在窗前的书包让她感到好笑。她很努力地抑制自己不去偷窥。可是,看一下又能怎么样。就像上次一样,她大大方方地将屋内观察了一遍。确实有个男人趴在床上睡得很死,个子很高,感觉足有一米九,正面看不到,他正像八爪鱼一样趴着,胳膊和腿一齐抱着那条棉被。这个睡姿后来被云珍嘲笑了很多次,她总对马马强说,你一定把那被子当姑娘抱了。
这院子太冷清了,整条顺子胡同都太冷清了。云珍走出胡同时,又挨家挨户地看了一遍。估计很快就会和那个新房客打照面了,甚至连开场白她都想好了。云珍后来经常赤条条躺在马马强怀里向他抱怨那段时间,一个院子住着,距离不出五米,就像那秋雁和溪水,天上地下,就是见不着。
马马强的下班时间不固定,他回来时云珍不是已经上班了就是还没有起床。云珍也觉得对屋的人奇怪,夜里不在,早晨睡得像晕死了一样。总之,他们真正见面,是在马马强搬来顺子胡同的第十天。
那一天,云珍设置闹钟时提早了两小时。起得早,没事做,她就把两个拉杆箱中的衣裙抖搂出来,一件件欣赏了一遍,又一件件扔进箱子。她拉起一件细吊带裙,肉粉色,长度不及膝盖,她使劲想还是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买的裙子。她脱下睡衣,将这条裙子套上去,站在窄长的落地镜子前欣赏了一番自己。短发齐肩,头发很厚;有压痕,胸部很丰满,看不出来没穿胸罩;胳膊也算修长;肚子和腰上有一圈膨膨的肉但没有耷拉出来;小腿很细,这件裙子显得腿长……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肚腩上。她用手捏了捏那圈肉,软而有弹性。她努力吸了一口气,使那坨肉全部收紧了,此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才微微有些满意。
马马强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院子的,天还没有大亮,他看到一个全裸的女人站在镜子前左右扭着身子。那肉粉色的裙子远远看去似乎隐形了。马马强的内心受到了一点冲击,瞬间一扫疲乏,人变清醒了,也因为这个让他肾上腺激素飙升。马马强在接下来的好些天里都认为云珍是一个不良工作从业者。
马马强盯着云珍,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很不礼貌。“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他在心里重复念着。他走进自己的屋子,关门的瞬间又朝对门看了一眼。对面的门关上了,灯亮着,粉色窗帘拉了一半,发出粉莹莹的光。突然,门开了。云珍换好工作套装出来了,一步裙很紧,走得慢。马马强发现对门的女人朝自己屋来了,也从凳子上站起来。
“回来了?”
“嗯。”
“我住对面。”
“嗯。”
“很开心你搬来,这院子很长时间就我一人。”
“我叫马马强。很高兴认识。”
“马马强?奇怪。两个马?”
“是的,两匹马。”
“那……我去上班了,回见。”
云珍出院子时,马马强才意识到忘了问她名字。刚准备开口,“云珍”,云珍抢他一步说完,就消失在院子门口了。云珍。他又回味了他刚进院子时的那一幕,一个裸女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他打了一个颤,身体似乎在嫌弃这种行为。
三
她被当成裸女这件事,在他们同居三个月后云珍才知道。臭流氓,得了便宜还卖乖,云珍有些害羞。但她又常问马马强,你看到一个裸女站在院子里,周围都没什么人,你什么感觉?就没有什么反应?马马强从来不回答这个问题。
顺子胡同很有老北京的味道,像顺子胡同这样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周围许多胡同不是正在拆就是已经拆掉盖了高楼。顺子胡同口有一个早餐店,早晨卖豆汁儿油条,偶尔也卖胡辣汤或津式的锅巴菜,中晚改卖盖饭和面条,饭好,还不贵。单身的人就不要守一口锅了,没大意思,还是赚钱要紧,云珍对这小饭馆很满意,一咬嘴唇就付了一年租金。
轮到云珍休假了。她坐在院门口嗑着瓜子,一边玩手机一边朝外望,不时逗着门外的白晶晶,她给白色猫取名为白晶晶,花猫唤作如花。
“能住得起这院子的,一定非富即贵,这都是古董啊。”
“这还用说,没钱能住这儿?哎呀,这老四合院有年代了。”
“傻逼。”云珍嘀咕着骂了一句。两个游客样貌的人从门前走过,像看古董一样把云珍从脚到头打量了一番,她也冷冷地回看过去。也许是两个走错路的游客,他们边走边品评这条胡同能值多少钱,讨论坐在院子里的女孩是什么背景。
“白晶晶,过来。”她拿着几颗剥好的瓜子仁诱惑着白猫。
那只猫一动不动。
她站起来,看着猫,朝地上狠踩一脚,“呀!”
那只猫一动不动。
这样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云珍时常想起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她和母亲就是这样坐在院子里,不说话,家里的老猫就蹲在门槛下,不跑也不叫。两个人一只猫就好像谁都不认识谁,一坐就是大半天。后来那只猫死了,她亲手刨的坑。她记得埋了那只老猫后,她就来北京上大学了。母亲收下了那笔屈辱的抚恤金,用那钱供她读书。她其实不大愿意回忆,记忆有些酸眼睛。但她有太多时间要一个人打发掉,所以自愿不自愿地会想到以前。
“白晶晶,过来。”
那只猫一动不动。
云珍知道那只倔猫儿是不会踏进院子的,但“白晶晶,过来”这句话似乎已经成了她独处时的口头禅,不经意就会说上一句。
门外有个人走过,不是马马强。
见面次数虽少,云珍觉得马马强是很不错的一个人,老实,稳重,还有理想。他要考公务员。马马强对云珍说过,考公务员这事,就是从上往下各来一遍,先国考,再省考,接着市里,县里,县里不行还有三支一扶可以考。云珍问马马强三支一扶是个啥,马马强说他也不知道。那你考哪?马马强说,考国务院。
其实马马强根本不考国务院。云珍知道,他考过两年公务员了,就像他说的从上往下都考遍了,两年都没考上,复试被刷下去了好几次。他准备再来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
晚上七点半,马马强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提了半塑料袋瓜子。
“给你,见面礼。”
云珍看着马马强手里的瓜子,“都一个多月了,见什么面礼?”她拿过瓜子,发现有炒瓜子和大板瓜子两种,分开装着。
“走,我请你上外面吃去。”云珍说。
“为啥去外面,我那儿有泡面,随便吃。”
“少啰唆!发工资了,心情好。”
云珍浑身似乎往外散着热,心情大好。马马强发现云珍今天很不一样。她穿了一身紧身毛衣裙,搭着一件同色的开衫,丸子头,戴了耳环,毛衣链,化了妆,橘粉色的口红挺好看,脸颊很粉嫩,整个人神采奕奕。他看得出云珍是精心准备过的。“你今儿这么漂亮,我穿这样是不是太屌丝了,我看看有什么衣服。”他脱掉灰白条的圆领T恤,翻出一件纯黑色翻领的T恤换上,照着镜子用手抚了几下头发,觉得还不错。
吃完烤鱼,云珍将剩下的一截鱼尾打包了,带给白晶晶和如花。
“马马强,你房租多少?”
“一千八。你多少?”
“一千五。来得早。”
“你以后就待在北京了?”
“不一定,万一嫁了呢。嫁哪去哪。”
马马强努了努嘴,一副有道理的表情。
“你为什么一根筋地考公务员?这独木桥多难过。”
“我老爹说了,我要是考上了首都的公务员,他就是老太爷了,以后上街背着手走。”
云珍被逗乐了。
“我说真的,我爹这人当了一辈子农民,就培养出我一个大学生,在他眼里能考上大学的那都是要当官的。他根本没走出过村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听着荒唐,但云珍能理解。她想起父亲还在时,有时喝了酒从外面回来,坐在小板凳上抱着她,说:“女娃呀,你就是爸的掌上明珠,你要星星爸不给你摘月亮。”那个时候,父亲嘴里喷出的酒气让她害怕极了。
她一边走,一边回忆。父亲在世的时候也爱给她说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就出人头地了,回来就是干部了。穿得干干净净,坐办公室,不要像爸一样在煤矿上抹一脸黑。
回想着父亲的样貌,云珍的眼窝有点发热。马马强一把拽住了她的小臂。等红绿灯时,马马强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云珍也一点没动,她怕自己动一下,马马强会不好意思然后将手拿开。但事实上,马马强一直拉着云珍的胳膊过了三个大十字路口,一直进了胡同才松开。
“你交了几个月房租?”云珍问。
“一个月,交一押一。”
“那一个月满了,你把房退了吧,押金不要了。”
“退了房,我住哪?”
云珍就没再说话。顺子胡同幽幽的黑,云珍牵起马马强的手,马马强没有反对。没走出几步,他们就被四只夜明珠一样的眼珠子盯上了。云珍喂猫时马马强站得很远,云珍叫他过来摸一摸白晶晶,它的毛很细软。马马强站着不动,快一米九的细高个站在胡同中间,云珍一边蹲着喂猫一边觉得马马强像一根避雷针。
云珍回老家后,还经常回忆他让马马强辞掉工作的那天。那一天,从地铁站到顺子胡同那一段路上,云珍一共收到了四张大传单,都是楼盘广告。恰好那天单位发了三百块钱奖金,云珍心情很好,就将四张传单都收下,并且对发广告的小青年说了四声谢谢。云珍往日是不收广告单的,不收广告单就代表着她不需要或者她有。
她带着两份炒米回家时,马马强正准备去上班。
云珍看着吃炒米的马马强,发现他越发地瘦了,瘦了就越发地显高。还有一个月就公务员考试了,他夜间上班,白天也几乎不休息了,整个人快熬成了人干。有时候马马强立在院子里,云珍就觉得他是支在院内的一棵枯枝。
“二马强,你今天去跟你老板说,工作辞了。”
马马强惊讶地抬头看着正往嘴里塞炒米的云珍。“开玩笑吧你,神经病,不上班了,哪来生活费。”云珍嚼着炒米,瞪着眼睛望着马马强,马马强也望着云珍,等云珍将嘴里的炒米全部咽下去,不慌不忙地说:“我养你啊。”
“一个月而已,养得起。你好好复习一个月,考上了你养我。”
云珍说这话的时候,七分认真三分玩笑,结果当晚马马强就辞了工作,领了半个月的薪水和当初交的抵押金回来了。那会儿天还没黑,云珍正将饼干掰碎了喂如花和白晶晶。她一抬头,看见马马强远远走来,手里提着超市的食品袋,走路带着风,塑料袋忽闪忽闪,她从没见马马强这么放松过。
四
充电房是矿工下井经过的第一道窗口。一人高的充电架平行立在厂房中间,上面挂满正在充电的矿灯。窗口旁有一个矿灯发放板,整整齐齐挂着些烫着字的绿牌子。下井时,矿工用牌子换灯;下班时,再用矿灯换牌子。
下井的矿工是没有名字的,就像云珍的父亲一样,名字就是印在铁牌上的那四位数字。无论井下还是地面,每道程序上的办公人员都只喊代码,每个代码至少有三个意义:灯,人,牌子。时间久了,矿工互相之间也不再分辨姓名,干脆也互相称呼代码。
下井的都是男人,所以充电房的都是女人。云珍想,这样一来阴阳就在井口平衡了。井下很讲究这一套,都说女人阴气重,向来不让靠近井口,尤其是来月经的女人。据传只要来月经的女人一靠近井口,井下准会出事。父亲从小就跟云珍讲这矿井的玄乎事,这座煤矿的种种设施和台面下的规矩,她早已了然于心。
充电房的工作很简单。下灯、挂牌子、收灯、发牌子,然后重复。今天重复昨天,上个月,去年,甚至重复十年前。矿灯房就是用来陪伴那些摸黑走的矿工的吧,云珍站在空荡的窗口前瞎想。就像父亲,他的一盏灯也曾挂在这里,人没了,灯就灭了。别人嫌晦气,这个号码的灯也就永远地灭了。
嘀,嘀,嘀……她盯着墙上的钟,老旧的钟表每走一秒都要郑重地提示上夜班的人——夜的漫长。
十点七分。“领灯!”几个外地口音的矿工敲打窗口的玻璃。
矿工喊了三声,画儿姨没有动。矿工又连喊两声,画儿姨还是没有动。云珍加快换工作服的速度,越急越慌乱,她跑出去时带了袖套,忘了拿胶皮手套。
窗外站了四个男人,其中三个很年轻。八只眼睛毫无遮掩地盯在云珍的脸上,身上,甚至手指尖上。
“真标致。”
“哎呀,好看,这是新来的女人。”
“白得跟雪一样,这脸蛋简直不像咱这儿的人。”
云珍接过牌子,就去取对应号码的矿灯。云珍手底下慢,矿工就越聚越多,过道已经被堵塞。她一次至少拿十盏灯,将灯挂在双臂上,有时还能拿更多,外面的人越来越多,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云珍出了一身汗。她看小办公室里的画儿姨,画儿姨背对着她,斜靠在饮水机旁的文件柜上等水开。
人群终于按捺不住了,开始起哄。
云珍在灯架和窗口间快速往返着。有一个灯卡在充电槽中,她取了几次都拿不下来,她从灯架的缝隙中看过去,那些人在窗口站得笔直,目光在努力搜寻自己的身影。有些心酸,想掉泪,她就在灯架后,用工作服的角儿抹抹眼睛,总算是守住了那两股滚热的水流。
“快些,迟到了。”
“你这个女人中看不中用啊。”
窗外的人大喊着,阴阳怪气地叫着,然后一齐哄笑。
“吼啥吼!把你们这些孬货,急着抢着进棺材去呢吗?”
云珍一抬头,看见画儿姨正倚在小办公室的门框上,一只手搭腰间,一只手举着水杯,“下个井,急啥,井下有女人等着呢?急急急!”
云珍脸颊一阵发烧。这是她第一次和画儿姨一起上班,但关于画儿姨的一些事情,她早有耳闻。
“哟,今晚是画儿啊,给咱爷们唱个歌吧。”
“给你唱个屁,你还不够档次。”画儿姨放下水杯,一边戴手套一边还嘴。
“看看看,人家画儿只给矿长唱,不给我们唱。我们都要比那货壮实,不信你开个门?”
“把你那张嘴夹紧,我们这儿现在可来了女娃娃,没结婚呢,少他妈放屁。”
画儿姨手脚利索,看那堆牌子一眼,至少可以记住二十来个号码,取灯时不用拿铁牌能多拿几个灯。云珍观察,画儿姨两个肉乎乎的胳膊上至少搭着二十多个灯。
交接班总有一个小时要忙,这段时间过去,夜班就清闲了。小办公室有一个长条椅,被巡岗抓到几次睡岗后,差点被搬走,充电房的女人们群起捍卫住了这个长条椅,并且又合资买了一个折叠床,用套子裹得严实。充电房的女人被巡岗抓住也是不怕的,夜间被抓住后,只消给老公去一个电话,天亮前这事就都平息了。充电房的女人大多是科长夫人,处长夫人们都坐在煤矿的机关办公室。所以坐机关办公室的瞧不起充电房的,充电房的也不买机关办公室的账。面子上井水不犯河水,私下里明争暗斗。斗车斗衣裳斗孩子,总之能展示出来的一切都要带来比一比。女人里,只有云珍和画儿姨特殊。
云珍没父亲没丈夫,倚着的是葬送父亲性命的那场事故。画儿姨特殊,是因为她靠的是别人的老公。云珍听说画儿姨年轻时是大安煤矿的一枝花,生得一副好嗓音,流水一般的桃花眼。随便一瞥,似醉非醉,没有人能躲过画儿姨的魅力。这一点云珍很相信,画儿姨已经四十六了,有些发福,但那一双眼睛依旧大而修长,总是带着笑意。即使和矿工打嘴仗,眼睛也依旧笑意盈盈,媚媚的,让人生不起真气来。
画儿姨铺好了折叠床示意云珍睡上去,她自己坐在长条椅上玩手机,见云珍一直看自己,便问道:“你多大?”
“二十四。”
“二十四,哎,可真小,不过你画儿姨刚来这煤矿时才十八。你别看现在煤矿不景气,当时能进大安煤矿的可都得是人梢梢,要考试的。”
“嗯,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那时候有唱歌比赛、交谊舞比赛、乒乓球比赛。比赛可多了,你猜你画儿姨拿了几个冠军?”
“我猜一定是唱歌比赛的冠军。”
“你肯定想不到,这三项的冠军都让我承包了。”画儿姨似乎也很久没和人讲过话了,她脸上漾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神采,发着光,她仿佛回到了当时的比赛现场。
“看你乖巧,姨跟你说三件事,在这儿上班你一定要记牢。第一,夜班里任何情况都不要开厂房的大门,想撒尿就在下水道那儿解决。第二,不要靠近机关办公室那帮女人,那帮女人能吃人。第三,不要搭矿工的便车。不要问为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云珍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画儿姨将羽绒被盖到了眼睛,似乎不太想再聊下去了,她也只好收回话头。今夜铁定是要失眠的。她关了小办公室的灯,独自出来,坐在充电厂房的泥台子上。
母亲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一些。她拖着两个箱子回来时,母亲就有些警觉。住了一周还没有动身的样子时,母亲终于开口了,当你是块料,其实你和你那爹一个出息。
多年前的一场事故,致使井下瓦斯泄漏,三个人遇难,其中就有云珍的父亲。大家都说那是一场人为事故,是有人工作失误造成的。云珍的母亲四处告状,但没有一处认真处理。大安煤矿已经将赔款额度秘密地提升到了八十万,这已经破了纪录,另外两人的家属只得到五十万的安抚金。在此之前煤矿出事后一个人赔三十六万,一条命三十六万,已经是公认的数字。所以这个地方夫妻间吵架时,男人们常常会说:“不要闹了,说不定明天你就能领到三十六万了。”女人们大都会情绪一转:“少放屁,你要敢让我领三十六万我就让你的种管别人叫爸。”好像一件大事被一串数字取代了,人们听不了那个字,因为那个字离自己太近。
眼看云珍要读大学了,云珍的母亲收了那笔她觉得屈辱的钱。她听过自己丈夫抱着女儿说的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话,她觉得自己做这样的决定丈夫在地下也是点头同意的。她要用这钱把女儿供成大学生,让她在大城市立足,不要再回来。不要再回到这煤矿,像她丈夫一样成了被风随便扬起的一颗煤渣子。
云珍蜷着腿坐着,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像极了顺子胡同。好像一旦忙碌起来,顺子胡同的一切就成了上辈子的事,一点都不具体。那月光和马马强一样,变成一段段的,她只记得起稍微不一样的那几天。经常想起白晶晶和如花,但她相信它们俩依旧能活得好,毕竟在她搬去顺子胡同前它们俩就已经在那儿了,能活着等到她,就能活着等到死。
她觉得马马强绝情,所以从来不去想他。唯一一次特别想他,是在父亲的坟上。那天,她原本打算去找父亲说说去大安煤矿上班的想法。刚坐下一会儿,还没等到开口说话,她就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马马强。她的眼泪决堤了,当她反应过来时,眼睛已经肿了,父亲什么也没跟她说,只是看着她。她终于开口了。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跟人说起马马强的事。
五
云珍履行了她的承诺。她养了马马强一个月,三十一天,刚好是一个大月的足月天数。马马强考试那天,云珍等在路的对面,一直在考虑他考不中的后续情况。考不中就带他回老家!父亲的赔款还有一半,那些钱足够在家乡买套小房子,再做点生意。离马马强考试结束还有半个小时,云珍变得紧张。为了缓和自己,她继续想和马马强回家后的事情。马马强在网吧做过网管,那就给他开一家网吧好了,然后自己去煤矿工作。因为父亲的缘故,她预感大安煤矿应该不会拒绝她。
马马强在考试结束那一刻,心已经快跳出了身体。卷子上好几道高分题都是他复习过的热点内容。精神高度集中了太久,突然松弛下来,他看看四周,感到茫然,脚底下有些轻飘。他走出教室时,感觉铺着地板砖的地面软绵绵的,好像踩在云上。从他排队进卫生间就一直在想,要是这次他考上了,老父亲该有多高兴。工作稳定后,可以把父亲接来首都,到处看看。是的,父亲一定和他一样也在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马马强一踏出大门,就看到站在对面的云珍。在朝云珍走去的路上,他想,工作稳定了就可以娶她了……要是她不能接受父亲的到来该如何是好……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云珍就飞奔到了他跟前。
“我觉得二马这次准没问题!坐等金榜题名时。”云珍像是在自言自语。
马马强只是笑,“希望吧。”
“走,请你吃大餐,犒劳你。”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过得轻松而舒适。马马强在顺子胡同旁的一家广告印刷店谋得了一份差事,上班时间和云珍一致。他们一起去了许多景点。去的地方越多,这座城市就越发地陌生,云珍觉得自己像是河床上的一只蝼蚁,每一段水流都崭新而神奇。那些日子是甜蜜的。一样的工作,一样的顺子胡同,但在云珍眼里,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连夜空都成了粉色的,是她喜欢的那种粉。她变得黏人,像一个新婚的嫁娘那样每时每刻缠着马马强。白晶晶和如花也很知趣,那段时间没有再出现过,兴许出现过,只是云珍没有看到。
这个季节雨水丰沛,父亲坟头的草长势很好。一丛丛簇拥着,异常茂盛。云珍趴在坟堆上哭累了,坐起来开始细细摘去混在草丛中的杂物,包括那些旁逸斜出的草也被一一拔掉。她发现草丛中有极小的白色花苞,还有几株蒲公英,她摘下其中一株,举起来想让风将它的种子吹散。
其实在煤矿工作没什么不好,云珍想。小时候,在矿区大院子里玩,每到下班时间,一群脸同样黑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从大门中浩浩荡荡进来时,小孩子们便开始从中辨认自己的父亲。她总是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他,并且率先朝他跑去。父亲总是站在远处,咧着嘴笑,脸很黑,只剩双眼发出水盈盈的光,他的牙齿和牙龈显得很亮,就远远地那样站着,不让云珍靠他太近。他总说:“云珍,你站这儿等爸爸,爸爸浑身脏,从澡堂出来再抱你。”
在充电房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她喜欢和画儿姨在一个班次。画儿姨讲给她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她总觉得那些故事中的某个角落就站着她的父亲。
如果父亲还在,云珍想,自己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遇见马马强以前,那种漆黑的孤独感就是常态,她可以嗑着瓜子看树看行人,有猫,还有胡同里的月光,时间好像很容易就过去了。但是遇上了马马强。遇上马马强后,她觉得嗑瓜子没意思,看树看人没意思,白晶晶和如花也没多大意思了。只有伸手能触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那种触感才证明自己是明明白白存在的。
六
马马强的成绩出来那天,天气很冷,雾霾依旧重。进入深冬,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十三四天,没有一个晴天。云珍和马马强住处的墙壁往外渗着潮气,两个人像是补缺式地接连感冒。
马马强坚决不当着云珍的面查成绩。出成绩那天一大早,马马强就出去了,到了晚上也没回来。
云珍常常回忆起那一天的事情。就在那座桥上,她听着水流的潺潺声,好像水流随时会中断,月光照在水面,有些地方越发地漆黑,有些地方亮得刺眼。她看着这水,就想到马马强,想到那一天。她想试着去理解他,又觉得事实上她已经理解了。
天很黑,屋外很冷,屋内也冷。她裹着很厚的棉服坐在靠近大门的地方,手交叉塞进袖口。要是马马强考上了,他一定是开心极了,或许他去哪里庆祝了,然后去超市买了啤酒和零食才会回来……要是马马强没考上,他一定是难过极了,肯定一个人躲了起来,等他大哭一场后应该就会回来,到时候两人一起商量接下来的事情。其实考不上也没关系,大不了一起回家做生意,父亲那笔赔款还有一大半,母亲也不会阻挡……
她一遍遍想着各种可能,穿着雪地靴的脚已经被冻僵了,她开始一边搓手一边跺脚,门外有任何动静她都要站起来去看一眼。晚上十点半,云珍实在太冷了,她已经把各种可能都想过了。她给马马强打去一个电话。
“你在哪呢?怎么还没回来?”
“我在火车上……我回家了。”
“哦。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哦。”
“我爸已经六十一了。”
“哦。”
“我是独生子……”马马强在电话那头痛哭了起来。
“哦。”
“我现在全身总共还有四百块钱了。”
“哦。”
“对不……”
云珍挂了电话。她觉得全身好热,那股在体内穿梭的热气快要将自己焚烧掉。空落落的院子,没有月光,也没有猫叫。云珍觉得眼睛快睁不开了,每走一步,好像过去了十年。当她走进屋内,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累,乏,好像身子重到挪不动脚。马马强的衣裤还有几本书还摊在床上,云珍已经顾不得整理,倒在那堆衣物上就失去了意识。
云珍病倒的第三天,房东登门告诉她,顺子胡同就要拆了,十天后工程队入驻。房东说愿意退还她两倍的租金,请她另择新居。
云珍在羽绒服外面搭了一件厚外衣,蓬松凌乱的头发被紧裹在围巾里,她的脸颊和嘴唇上像是笼罩了几层云雾,粉红色的眼睑像一瓣桃花,高烧刚退,人轻飘飘的,身体好像蔫掉了许多。她从顺子胡同这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顺子胡同可真安静啊,就连胡同口好像也没有人走过,几米宽的天却蓝了起来,很高,很旷。她突然想起了白晶晶和如花。“白晶晶”,“白晶晶”,“如花”,没有回应。
院子很大,两间房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她站在那扇窗前朝里看,一张床,一张桌,空荡的床板,木色很新。云珍发现自己屋内的粉色壁纸也不新鲜了,更像是淡灰色,将整个房屋映得霉气沉沉,到处都是病怏怏的气息。她在想,出了这条胡同,自己该朝左还是朝右走,她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大。
在拆迁队入驻的前夜,云珍从房间里拎出两个行李箱,她站在院子中央,抬头看着这一方天,是一轮满月。她最后进屋巡视了一周,关掉了灯。胡同照常的黑,行李箱轮子在水泥地上磨出沙沙声,她走得慢,胡同口的光越来越近。
“喵。”
云珍以为她听错了,她停住脚,行李箱不再发出声响。
“喵。”
她这次确定自己听到了猫的叫声,转身一看,黑暗中四只泛着月光的圆眼睛,跟在她的身后。
“喵。”
云珍突然很想哭,但她忍住了。
她没说话,继续往出走。
“喵。”
最后一次听到猫叫声,她一回头,那两双眼睛已经不见了。
顺子胡同漆黑一片,在灯火交错的街道中,像一条蜿蜒流动的静默的河流。
(插图:韩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