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芒
无论如何,到大理最先要履行的是与两位先行者的约会。
苍山玉局峰里自清乾隆某年起便长眠着一位老人,人称“保老师祖”,姓保名善字真人。据传自甘肃河州来至大理,因喜大理风土人情,便留居大理西门清真寺讲学修道。后又至玉局峰办学,有各省各地慕名而来之学子无数。又传其有过人之本领,常有克拉麦提(奇迹)显现,如今大理坊间还多有流传。留恋一个地方久了,便再也离不开,说不出再见,葬于苍山的老师祖,如同大理回坊的定海神针,早已成为一个精神符号,提到老师祖的尊名,无人不叹服。
“品级”一词在回坊间具有特殊的意义,如果一个人被认可为“有品级”,毋庸置疑,这个人不仅道德品行令人钦佩,对一方多有奉献和功绩,还意味着此人已被真主喜爱,成为外哩(真主的密友)。保老师祖便是被普遍认可的外哩,当他扎根大理并安眠在玉局峰后,至今无人能取代他在大理回坊间的地位。西门清真寺里数百斤的石碾据传为老师祖一夜间自甘肃搬来,苍山清碧溪内有一石床是他坐静之处,这两物至今仍在,不少人专程去往观赏。最核心之处便是玉局峰的拱北,约莫一户居民小庭院的规模,不大却很庄重,平时零零星星会有旅人过客前往探访,开斋节、古尔邦节本地人前去探望者较多。
算起来我已探访过,不至于急迫地再去,但我的大理兄弟优素福一再提及老师祖的拱北可能不保,一个规模不小的房地产项目已经启动,虽有多人出面协调,仍然悬而未决。悲观的情绪已经开始蔓延,“可能保不住了……”这样的叹息异常沉重,安眠了两百多年的老师祖,牵动着各省各地互不相识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偶然间走进了他的世界,虽未有本地人隐约可见的水土情结,却也着实忧愁了。我大概是带着告别的心情去探望老师祖的,即使我不愿意承认这里会被拆掉,在这个乡村都开始以城市为模子改变的时代,一座拱北并不是太大的拦路虎。车开到半坡上停住,从铁栅栏与围墙的口子间钻过去,一步步朝着拱北方向走,到处是土坑或石头,还有一片废弃的养鸡场,臭烘烘令人作呕。我们又一次来到老师祖身边的时候,大理城还半醒半睡,凉风徐徐吹着,人是出奇地清醒,不远处已经有施工的痕迹,更增添了种种不安。打开锁,走进院里,四方的小围墙一下子将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让人暂时忘记四围咄咄逼人的情势。以后再来大理,恐怕再无此地可寻,想想都让人心塞,是否该有一次正式的告别?不仅是我,没有谁能说出“再见”,但每个人心里都惴惴不安,祈求着奇迹降临。
不远处,大理古城中的杜文秀元帅府大门敞开,元帅府虽在,算得古城中别致的一景,远远望着好不气派,足见当年杜文秀起义的声势。走完后终于承认,元帅府早已不是元帅府,能看到的只是府内一隅的文图展览,其他空间早已被各色事物占据。虽说失望,但也庆幸它还大大方方地迎送光阴。没有被异化的是古城附近下兑村的墓园,和保老师祖墓园差不多大小,铁栅栏围着,用石头砌了一道门边,却没有装门,也无人看管,而墓园恰在村子道路边,时常成为醉汉村民的消遣地。看到墓园里随处可见的酒瓶、烟头、烟盒、零食袋等不相协调的物什,再看到标注文物保护的石碑,阵阵讽刺袭来,再细看,一块记述杜文秀生平的石碑被人用火熏烧过,留下一片熏黑的痕迹。
一想起元帅墓园的脏乱,就会想到年纪轻轻的他在历史大潮的涌动下被推上舞台,联合回、汉、白、彝、苗等民族反抗清王朝的壮举。他坚决推行民族平等,反对歧视,兴文办学,在大势已去时为保全大众,只身赴会,自缚降清,却在入轿时吞下孔雀胆,在对手面前有尊严地亡去。他短暂的一生太过绚烂,曾经感染过无数人,并久久地被后人敬重。不曾想,时代在向他告别,他太过激烈,血气太重,令人不安。他是不擅长告别的人,否则他远走江湖,从此隐姓埋名度过余生或谋东山再起。他深知不为私我的举意,跪着也要进行到底。因此,他没有告别,作为“失败者”继续留在大理;人们在向他告别,可他没有。我们呢?既不能横下心以守墓人的身份留下来,也绝不能从此不再往来。
于是,来了失落,走了便想着再来。
没过一年,我们又重复了一遍大理的行程,并加上了漾濞。
优素福正在漾濞老家休假,我们便去了一趟“核桃之乡”,但没有去看漾濞核桃。优素福要带我们爬山,说是爬山,目的却是找坟。听优素福提过几次,在他老家漾濞县城边的山上有些坟堆,其中有一处与众不同,与平常坟堆大小无异,但从风格来看不像云南本土平常人家修的,更像一些先贤拱北的风格。一块小石碑上刻着阿拉伯文,推测可能是一位有品级的老巴巴,在漾濞老辈回族人中有说是外哩,有过明显的克拉麦提。我们无从定论,但是与否并不重要,缅怀逝者终究不是坏事。叫了摩的摇摇晃晃到了桥边,是一条铁索桥。过了桥沿着小路走,路两边是田地,慢慢便到了山脚,沿着山脚往上走,零星的坟堆不时出现。大概一小时后,看到一片坟场,再上下几个小坎便找到了优素福常提的坟。围绕着坟,四周被修整过,留出了平整的地面,可以看到坟周围的缝隙间有一些点完的香梗,则可推测还是有一些人没有忘记这个地方。再放眼望一望这片坟场,在树林中间显得尤为寂静,地上散落着的枯枝败叶更衬出一阵阵荒凉感来。
也许坟中人正是如同保老师祖一般的人物,在他的时代为这一方水土上的人们付出了一生。与保老师祖不同的是,他几乎被人忘记了,以至于没人能肯定地说出一二。然而民间隐约流传的只言片语却也在证实,这里曾经有过一段传奇,而传奇是不能被遗弃的,也是不能够与之告别的。
这些年来,有意或无意地去了很多墓地,大概在我的概念里,美好的传统是依靠一辈辈人去继承和发扬。若探寻得一位先行者,便似抓到了一根绳索;对于不擅长告别的人,能够与伟大的传统搭起一根细线,足以自慰。况且,美好的传统仰赖的便是那些为之奉献的先贤,只要他们不被忘记,传统便不会消亡。
我们都是念旧的人,对“改变”有些不适应。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与人的往来越来越浅,“从前慢”的时光,人会用一生踏踏实实地做好一件事,耐心地一封封往来信件,走到一个地方总能感受到别样的味道。如今,想吃一枚真正的土鸡蛋得碰运气,稍长的短信都少有人耐心去写,走了很多地方却错以为从未离开过原地。于是,我们寻找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哪怕走很远只是去朋友家叙叙旧。
这不,为了参加阿舍的婚礼,我们又走了趟大理。下午三点不到,我们赶到大理喜洲清真寺,他们已经在那里迎客。婚宴放在清真寺,是很多穆斯林聚居区的习俗,祈盼沾到神圣清真寺的吉庆。阿舍穿着红彤彤的穆斯林婚纱,幸福溢于言表,一番嬉笑调侃,我们便入了席。原来喜洲的婚宴吃的是流水席,客人随到随吃。喜洲清真寺古典木质结构,典型的庭院风格,镂花扇门、扇门间写着一对匾联:“此道无他要在本躬循正果,是诚在我莫因外诱背初心。”琉璃瓦屋角,大殿里可以找到香炉和赞圣经,一切都昭示着喜洲人传统的延续。天已黑定,宵礼后村里的长辈们随着老吾斯塔(教长,大理方言都称吾梭)一起来到家里,要为新人念尼卡哈(证婚)。在正屋横放了一条长凳,那是老吾梭和其余两位受人敬重的老者的位置,两侧由两条长凳拼接的凳子则由来人依次入座,中间面对老吾梭一两米的地方放了一条长凳是新人的位置,没地方坐的人则在后面站着静听。
老吾梭按传统给新人讲解了婚姻成立的条件,叮嘱新人要孝敬双亲,履行彼此责任,并送上真诚的祝福。每一句话都沉缓耐心,略过老人飘扬着的白胡须,身上一阵颤动,差点落泪。老吾梭讲完后,按仪式念了尼卡哈,在场的老辈们念《古兰经》,赞圣为他们祝福。念完后,开始倒糖茶,糖茶除了红糖和茶叶,还加了姜丝、大枣等,比昆明的要讲究很多。
那一晚的尼卡哈,喜洲老吾梭和那一坊的老人们,过了很久还会时不时在同伴中被提起,既是一丝怀念,也是一声叹息,这千年传统已渐渐成了鸡肋,不敢彻底丢弃,只好应付了事。好多地方,神圣的尼卡哈渐渐演变为走过场的形式,从主人家不重视,到证婚人无奈地草草了事,终于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于是尼卡哈不再能感染人了。我参加了一次次婚礼,也曾在感人肺腑的告白时触动过,可任何一句激昂赤诚的宣言都没有白胡须老者的谆谆劝言来得真实。或许我该承认,全球化没有带来多样化,而是带来了同一化,结果总是流行取代传统,哪怕多是肤浅的流行也罢。
喜洲——延伸至大理,还能让人感受到传统的美好,与老吾梭这一深入人心的概念不可分割。在大理坊间,一提老吾梭人们便肃然起敬,或许,这便是可追溯至保老师祖,传承至满安国(曾是杜文秀的老师)、马复初等人的老吾梭传统。这些人的存在,犹如当代吾梭们的一面面镜子,提醒着他们不可辱没这一称号。
老吾梭在老去,我却不敢言这一传承锁链依然牢固。一旦老吾梭的传统终结,如同今天被轻视的杜文秀墓地一般,一切传统的行持都将被吞噬。到那天,也许行在大理再也找不到震动内心的力量,只剩连连叹息。
不擅长告别的人,像极了举起前肢企图挡住前进车子的螳螂,不仅孱弱,还会被人嘲笑,而我们的痛苦正来自于此——在一个需要不断告别的时代,却学不会告别。或许,不擅长告别的人,本质上都是理想主义者,守着古老而美好的传统不肯松手,一不留神便被时代远远甩开,但他们不排斥变化,只是不能接受一切美好的事物被遗忘丢弃。
不久前听优素福说,老师祖的陵园还在,也许真的能保住,但愿如此。以后的事,谁能尽知呢?而我有时候真是笨拙,恐怕永远都不能学会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