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流水的骨骼

2017-01-11 20:00石彦伟
回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松花江回族祖父

石彦伟

那只青蛙对一片新的水域显然还很警觉。它静伏不动,如一块坠入水中的褐色石头。几分钟之前,它还在那片野苇塘里安详地盘踞着,可现在,一股陌生的气息让它有一些茫然无措。微风荡过,水波像老人的表情隐隐晃动。它大概意识到危险的遁去,终于舒展开粘连的四肢,猛地蹬开粗壮健美的大腿,手臂只消配合地一划,便那么自在地向前蹿去。

“你看,腿是关键,那脚蹼要张到最大,迎着水波,这才能受力。”

父亲自满地点评着。

我无心去看那只丑八怪的脚蹼。我对游泳这码事本能地排拒。可是那时候父亲教我学游泳,几乎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问题是,他觉得无计可施,竟抓来一只青蛙投放在沙滩上挖好的一条坑道里,蓄了水,便任由那家伙尽情施展。难道动物的出场能让一个固执的孩子产生对大自然的兴致?那简直是妄想。父亲难道不知,我有多么恐惧动物,特别是那种皮肤粗糙、生着癞疮的爬行动物。我远远躲着,下嘴唇卷上了鼻孔,不明白父亲为何从不舍得买张门票带我进那种室内游泳馆,求教一位优秀的教练,居然让我跟一只癞蛤蟆(原谅我至今讲不清青蛙与蛤蟆的区别)学游泳。

“你爷爷当年就是这样教我们的。”父亲不经意地讲着。原来,也是这样挖好的坑道,一只六十年代的青蛙也是这样被特邀而来,有力地蹬着大腿。围着它看的除了祖父,还有四个高矮不齐的男孩子。我的父亲行二,上边一个哥哥,下边两个弟弟。听说,祖父把教会四个儿子游泳,竟当成了家教的一桩要事。那时从香坊到江沿儿并不近,但只要是周末响晴的天气,祖父祖母都要备好了吃食,带四个不省心的小家伙去野游。祖父说,什么都可以不会,但游泳不能不会。关键的时候,能救命。便把儿子们一个个踹下了水。起先,他们兴许也是怕的,兴许也对请来的青蛙老师感到可笑,然而渐渐地他们就迷上了这烈日下清凉入骨的江水,即便祖父不再带他们出来,他们也要偷偷地结伴而去了。

大大(父亲的兄长)十三岁那年,他说光在浅滩里游来游去有啥意思,不如来一次横渡吧。然后只留一条裤头,纵身跃进江流,把一只胳膊高高举出水面——他竟要只用单臂横渡中国第四大江河的松花江!弟弟们看得心旌摇荡,暗暗有了念想。不久以后,气盛的父亲便跟着渡了过去,老伯也渡了过去(后来在大学还得过蝶泳冠军);只剩身材瘦小、性格有些怯懦的三伯了,只有他没有完成这私家订制的成人礼。可是,不知是祖父的安排,还是三伯自个儿的抉择,十八岁那年他参了军,偏巧是海军——训练时日游万里,唯有他从江河游进了茫茫无际的海洋。

一条松花江,便这样流进了一个爱水的人家。

哈尔滨人骨子里爱玩,或许带着老毛子遗留下来的情调。夏日一到,便拖家带口朝江沿儿奔去。没有水性的人一般守在江南,至多登上江心岛罢了;讲究一些的不会满足于安逸的南岸,往往在九站码头租上一条游船。最好自己甩着臂膀划起来,吼着歌,把粗糙的江风带上那神秘的北岸。江北,太阳岛餐厅一带,民间称作八米深,素来是游水胜地,但其实,熟谙江北地理的人们很少去那里挤香油、下饺子,他们总会找到游人稀少、最宜下水的幽谧一角。

比如我们这一家最喜去的驻地,叫小木桥。

那是一处松花江的江汊,水流分在这里,并不十分宽阔,比别处清静,也干净。此前极少有人来过,是当年大大与小学同学到处游闯,发现了这绝佳的所在。那时江面上果真建有一座古旧的小木桥,年深日久,岌岌可危。后来便换了水泥桥,旁边还建起一座小庙。因此人们开始叫那里小庙,但我家的人坚持还叫它木桥。木桥一侧,有一座石筑的江坝,里面拦截着一泓面积不小的三角泡子,曾做过养鱼池,废弃了,已是一潭死水。起初也有人在那里野浴的,光阴久了,觉察出了不好的味道。水藻慢慢扑满水面,便再也无人去了。

小木桥虽好,却不那么容易去的。若走水路,下了码头尚有很远的路,公交也不便利。父辈们用半生摸索出来的最佳路线,只有从那老江桥上步行而去。

老江桥,其实便是滨州桥。松花江上第一座铁路桥,一百多岁了。在水上,它通达着南北两岸;在陆地上,它是道里与道外的分界。铁轨两侧,两条窄窄的步道,是供人走的。薄薄的铁板有或宽或窄的豁口,几步带着一孔窟窿。江水在脚下奔腾而过,散发着一股野性的气息,如若赶上江风硬一些,俨然行走在悬空的钢梁上。父辈小时候,连那铁板也没有,只有容易腐烂的木板,漏出的缝子更宽。但这并不算什么,因那步道与铁轨仅隔了一道钢丝网,远远地听得汽笛声起,有火车直向你扑面而来。车身切近地擦过时,桥身微微颤抖,江涛猛烈地撞击着桥墩,发出拍岸的嘶鸣。这时候,胆壮的往往亢奋得迎面高呼,而胆小如我者,却早已魂飞魄散了。

但回头已绝无可能。父亲老早就警告我,走老江桥,上了第一步,便没有回头路。因为那步道太窄了,排着队,无法错身。就是想站在江心停一会儿望望景,也得和后面好好商量。父亲不由分说,直接就把我拽上了这颤巍巍的空中地带。于是,少年的世界里,也算越过了惊险的板道,迎过了烈性的火车,见过了不平庸的风景。老江桥是留给老哈尔滨人一个深沉的谜,百余年间几度洪灾,它疮痍满身却从未垮倒,好像只为托举着一个城市的性格。

抵达桥头的一刻,没有人不会欢呼。江北特有的湿香气息,洇润了干燥的鼻腔。我们沿着原野边的小路,便向那向往的小木桥进发了。

到了岸边,手巧的父亲和他的兄弟们迫不及待地搭起了帐篷。自己背去的竹竿,自己洗净的白布。细软的沙滩湿度恰好,竹竿的一头削尖了,深扎在沙地里,顶头再用绳子扎牢。祖母则早把食物一样样摆在了塑料布上。回族家庭没有过多花样,无非面包、咸鸭蛋、煮鸡蛋,再带些蘸酱的生黄瓜,没人觉得简朴。水是军用壶里装好的热开水,那时没有矿泉水一说。路旁买的大西瓜则先要放到近水中冰镇起来,两小时后,是谁喊了一声“把瓜宰了吧”,便水淋淋、凉哇哇地抱回岸上。哈埠有名的红肠,那是汉族人家的必备,回族当然没有这一项,即便后来清真副食繁荣了,有了回族自制的牛肉肠,讲究的老人仍然不看不闻。

顾不上吃几口,水中已起了欢叫声。父亲四兄弟像上足了弦一般,直向水中射去。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也都套上花花绿绿的游泳圈,噼里啪啦地下了水。

我是怕水的。两三岁光景,自己站在防洪纪念塔水畔玩耍,一脚踩空就栽进了汹涌的江流。那地方水急,若不是父亲眼疾一把捞了上来,转眼就会被冲到下游。上岸后被抓着脚腕,身子倒挂下来控水,哭都找不着调儿了。从此见水就怕上了,父亲偏偏要治这心病。他不但一次次把我撵下水,而且决不同意我和堂姐堂妹一样套上什么泳圈,至多允许怀抱一只排球。

父亲先教我踩水。身体直立于水中,两腿有节奏地一蹬一收,手臂在胸前小范围地画圈。他就是在这时候,抓了那只颇有历史感的青蛙先生,让我跟它学的。父亲说:“把水踩会了,就什么都会了。”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踩着踩着,父亲把我怀中的那只排球夺了过去。我忙喊救命,猛烈地扑腾了几下,朦胧的水花中斜眼再看,他却一脸坏笑,并不伸手施救。

“怎么样,沉不下去了吧?”

我手脚不停地顾自划着,呛了几口水,气都没有喘匀,但奇迹的确已经发生:我浮了起来,不再需要那只排球了。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把我的身子扶得平展起来,托着我的腹部,让我和青蛙一样把脚掌张开,一蹬一收,人就真的向前蹿去。父亲说,这就是抬头蛙,“行了,往后淹不死了!”

原来父亲并不是要教我真正的游泳。连最简单的蛙泳,都只学会了抬头蛙,气也不会换,脑袋不敢埋在水里,只能高高扬着。至于仰泳、自由泳、蝶泳那些复杂的项目,更是遥不可及。父亲无心再教了。他的目的其实和祖父一样,只是为了多一个自救的本领。

演出时间到了。父亲撇下我,蹿起身子猛吸一大口气,腮帮子鼓鼓的,一低头便扎进水里。水面浮起碎小的气泡,那是父亲在吐气下沉。两分钟,三分钟,还不出来,我们都急了,那平静的水面忽地钻出了半挂水草,细一看,一只大手还高擎着硕大的黑壳蛤蜊,足有半臂大小。阳光直落下来,黑蛤蜊贼亮贼亮,气得想张嘴骂两声又不敢张,闭得紧紧的。这么大的蛤蜊,要深水里才有。那是父亲潜到了水底,在淤泥中循着蛤蜊顶出的一个小尖儿,一指一指抠出来的。

伯父们则把长长的浴巾浸到水中,两人各抓一头,兜成网状,低声数着号子,一撒一收,总能网到一些银色的小鱼苗和通体透明的虾米。那时的松花江,鱼虾真多。累了,坐在浅水里静上半分钟,便会感到无数的小嘴找上了门,嘬着腿上的汗毛,痒痒的,凉津津的。想笑,又忍着,怕惊跑了这些小精灵。但父亲也会吓唬我,“别久坐,小心蚂蝭来了!”我吓得飞奔上岸,低头满身地找去。蚂蝭,那时不知它就是水蛭,喜欢在阴暗的水域里潜伏着。如果吸附在人的身体上,一头扎进去,吸着血。不懂的人一旦揪住另一头往外拽,那就惨了,只会越钻越深,最后钻到血管里,人就死了。这个恐怖的描述简直让我冷汗涔涔,但其实,哪有这么危险,只消拍打几下身体,或用火烧一下,它的吸盘就松了;何况蚂蝭只喜欢藏在阴暗浑浊、爬满水藻的湿壁上,我们游水的地方被阳光照得那么清澈,是很少能被蚂蝭盯上的。

从烈日当空到夕阳西下,小木桥的水也从清凉变得温暖许多。水中有了人的味道,水中有了人的温度。黄昏时分,风凉了,水下比外面还要暖和,谁也舍不得走了。

似乎已经忘却,岸上还有祖父。

竹搭的白帐篷里,祖父总和祖母一道许久许久沉静地坐着。日头高了,便往帐篷深处躲一躲;日头沉了,便又往外让一让。他粗黑的眉头很少蹙动,好像什么事情都不能使他惊奇。见我学会了浮水,也没有像表扬作文一样夸上几句,这不免令我有几分失落。祖父的功课,只在于看管七零八落的一堆衣裤上了。谁上了岸,慌慌张张找吃的穿的,他就从容地递上去,像是伺机预备了许久。那时我们都想让他下水,可无论怎么动员,他就是不愿意,衣服裹得严严的,甚至连去水边涮涮手脚、在沙滩上踩几个脚印出来也难有兴致。他不玩,也不嚷着搅局,只要还有人在水里扑腾着,他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没有节制地看着。斜阳在水波里晃碎了,又挂在他微扬的爬满胡楂的嘴角上。

我便断定祖父是不会水的。

如此,他岂不是成了全家唯一不会浮水的男子?既然自己都不会的事,为何要那样迫切地逼孩子们呢?我真有些读不懂祖父了。

读了大学以后,我离开故乡,像一片旋转的叶子飘落在一个个冰冷的地名上。反倒是离乡多年,对哈尔滨才有了些微深入的理解。回家探亲的时日里,总会带上录音笔,去敲开一户户回族老人的家门,在那抽搐衰微的声带中,复原着一个民族骨骼拔节、穿越流水的声响。如果不是老人们的讲述,我永远不会知道,一条松花江收容过我的回族先辈那么多勤劳与自救的背影。

就在那松花江上,无数的拖船带着驳船,在晨光里动起来,又在夕照中隐隐地归去。那些辛劳的船工之中,也有许多回族的身影。我无数次揣度,回族多是手挑肩扛。做勤行生意的,怎么会在哈尔滨出现那么多的使船人?苦思不得其解。直至今年,沿着京杭大运河跑了一遍,在天穆、德州、临清、济宁、台儿庄……太多回族人家都是船民,而冀鲁一带恰是闯关东回族的主体来源。他们到了荒凉陌生的东北,当看到了一条比运河还要宽阔的松花江时,那新的水域所带来的不会是警觉,而是生存的宽慰。于是他们抓起桨橹,最先跳上了一条条货船,从此靠水过活,成了游来游去的褐色石头……

岁岁年年,水消水涨,人与江水有了不易言说的感情。

到了冬天,江就封上了。一片白茫茫,船死死地冻在冰里面,人们守着炉火度过长寒的冷季。关里初来的人们,耐得住这蚀骨的风寒吗?

春天,开江了,冰排跑起来像是雷在空中滚过来滚过去。船工们脸上的皱纹舒展了,耗了一冬的生计又有了盼头。

不会使船的回族,有的就留在岸上,成了码头工人(东北叫作扛大个子的),河北人居多。做得出色的,则成了把头。有一位把头左三爷,是回族,传说为寺里做了许多好事。

在船务码头与滨江火车站之间,有一条太古街,满是山东回族所开的皮铺。今天这里变作皮草一条街,空气中残留着熟稔的气息。但当我再去寻访时,已经一户回族也找不到了。

记忆失传得太快,一位位藏满故事的老人顷刻间远去。人们无心听他们讲那迂腐的往事,我穿行在广厦轰鸣之间,越发意识到了祖父的珍贵。我知道,他就是闯关东的亲历者,八岁自河北泊头随父来到哈尔滨。他还保留着关里家的记忆,他还记得在哈尔滨回民小学读书的经过,他还曾背记过十八个索勒,他还帮曾祖父卖过牛肚羊肚……

可是,当我为祖父准备好了那只录音笔的时候,祖父却用安详的长睡永远拒绝了我的倾听!

祖父走了,他也把我们家族与那条江水的秘密带走了吗?不,祖父曾对我说起,他随曾祖父初来哈尔滨时,借住在道外北十二道街江沿儿一个闯关东回族聚居的院落中。若干年后,我肃立在那个院子的原址,抬眼北望。百步之遥,高大的江堤像一面时光的城墙。一时间,波涛声阵阵传来,浪花裂开,桨声回荡。猛然意识到,原来祖父也曾与松花江这样亲近,他守着江边长大,早见惯了水上的风景!

他哪里不会浮水呢,其实他浮得很好:一只胳膊平伸着,另一只悠闲地划几下,便松弛自如地浮起来,侧着身体,像是随时可以在水上睡着。据说他的泳姿很像是毛主席,时而似侧,时而似仰,时而又什么都不似,想怎么游便怎么游。

我暗自惊诧,祖父既有这本领,为何从不展示一番,就是在我们叽叽喳喳取笑他时,反驳几句也好啊……他的心事,似乎滞重得从不表达。

就像搬离了那个贫苦的回族大院以后,全单位只有他一户回族的祖父,似乎很少戴过白帽子,也很少把经堂语挂在嘴上,甚至家里很少炸起油香。但祖父叮嘱着他的儿孙,每当填写登记表的民族一栏时,要懂得那与众不同、坚如磐石的两颗汉字,绝不是索取照顾的筹码、乞讨同情的饭钵,而是与生俱来背负的一份重担——唯有自尊、自强、自食其力,唯有把自己不断逼向优秀,才能赢得生存的尊严。他的四个儿子也曾贫穷、失落,但从未放弃学习的本能:大大被选为工农兵大学生,因在单位觉得学历上矮人半头,硬是考回一个本科;我的父亲未念高中便作为知青下了乡,返城后第一件事也是考大学,跟着高四复读生一起摸爬滚打了两年,居然如愿考中;三伯当兵回来,已有了体面的工作,仍坚持参加自考,八年奋战,拿下了本科文凭。我自幼就常见他在台灯下苦攻工程数学,一抓头发掉一把;至于最聪明也最幸运的老伯,没有经历时代的磨折,一鼓作气便考进了重点学府。如今,四个大学生都评上了高级工程师,而他们的孩子中又相继走出了硕士、博士……

于是我明白了,天赋的机密中,迁徙带来的遥远并不意味着遗忘;相反很可能,它使离群索居的心更加地温润、忠诚而紧密了。只不过,那颗渴望理解的心,可能早已习惯了沉默。

我生来好像就不属于这个家族。

我不能像父辈们那样在数理化的科目上取得漂亮的分数(甚至从未及过格);不能亲手做出一把木制的小手枪、装上一台半导体,更无谈在台灯下画出密密麻麻的电路图,修理被拆得丢盔卸甲的电视机、录音机、照相机;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把足篮排玩得娴熟,一抓单杠就是几十个引体向上,双臂支起来,身子就在杠上打转;我也不能去爬树上墙、飞檐走壁,甚至不能去抓蛐蛐逗蝈蝈,我连从头顶嗡嗡飞过的苍蝇块头大了些,都要抱着脑袋满屋子乱跑乱叫……

父亲大概早就绝望了。他只能在我的作文本上找一些宽慰了。

他从不苛求我一定要学他、撵他,甚至超越他。他放纵着我的懦弱与懒惰。

可是,就在我即将年满十八岁的那个夏天,父亲突然提出了一个让我心惊胆寒的要求:和父辈们一样——横渡松花江!

我推推近视镜:“怎么可能?”

“你已经会游泳了,应该试一次了。”

“我那叫什么游泳,气都不会换,只是个抬头蛙啊!”

“如果总给自己找理由,什么事都不会做成!”父亲罕见地起了脾气,“我们当年横渡时,可没想那么多!”

看来,这事他是非做不可了。我第一次感到我的生命被掌控在一只粗大的手掌里,它并不只属于自己,还属于一个父亲的尊严,一个家族的荣誉。奇怪的只是,在那战战兢兢的等待之间,也有一丝说不出的甜蜜。

进入9月,东北的天就渐渐凉了,水也凉了。是最后的时机。父亲邀上全家,当了很严肃的一桩大事告诉大家,他的儿子要横渡了。

那年水很壮,江面宽阔,雾茫茫的。父亲与兄弟几个商量,要不就把起点定在江心岛,往南岸来游。这样距离起码缩短半程,更有胜算一些。终点,则加大难度,定在老头湾。

那老头湾,是一处江南的水湾,大江冲到这里,直往湾里猛扑,下水几步便没人头,长年鲜有人迹。偏偏一些会水的老头,不爱去人多的地方过家家,见这里无人,水又清,便渐渐聚拢起来,愈是险峻的段落游得愈是畅快。游累了,上岸往沙滩上一躺,裤头也懒得穿,放眼一望,尽是几排排漆黑发亮的老头在晒太阳。老头湾的名字就传开了。哈尔滨人都知道,老头湾水深流急,旋涡暗伏,不是轻易能下水的,每年那里都要收几条人命,没有一条是水性不好的。父亲居然选择了这一段!

我恳求道:“何不去小木桥呢?从小在那里游大,对水性更熟些啊。”

然而父亲摇头说:“那是江汊子,不是真正的松花江!”他满含期望地说:“既然要横渡,咱们就动一次真格的,拿点男子汉的骨气出来吧!”

父亲让祖父、祖母在南岸的石坝上安生坐好,看着散落的衣服,叫上大大、三伯陪我一起乘船,渡向江心岛的北岸。马达声起,船舷压出爆裂的浪花,溅在赤身上,冰凉浸骨。父亲在耳畔叨咕的什么遇到大船怎么办,小腿抽筋怎么办,被水草缠住怎么办,没劲了怎么办……完全已无知觉!

“你们怎么回去?”下水前,我问了最后一句。

“我们乘船回,你就不用管了。”他们答道。

我心想,普天下这是没人爱我了,为了面子,儿子都不要了。就心一横,踩着岸边的沙泥,向着冰凉的水中狠狠扑去。蹬划几步,便离了泥地,脚下悬空了。心说不能慌,考验才刚开始。一片浩荡的大水慢慢地浸透胸腔,向我逼近,向我打开……

不同于平静的木桥了,真正的江水有一股呛鼻的气息,那是裹挟着泥沙、草叶而来的一股通天入地的野味。气没喘匀,呛了几小口,有些水腥味。水面上时而漂浮着一些杂草、枯枝,有时还有一些甲虫的尸体,支棱着手爪,漆黑的盖子反射着光亮,径直就朝嘴边扑来。躲闪不及,忙腾出手浇水拨去,不免又呛一大口。这时耳际一派轰鸣,水波也剧烈抖动起来,偏头一看,一艘巨大的轮船正自西向东突突吼着压浪而来。

“停下!踩水!快踩水!”很近的声音在身后急切传来。

不像是在岸上。踩着水,斜眼瞟去,水中三只黑色的皮球在起起伏伏,竟是父亲和大大、三伯也偷偷下了水,在后面跟着游呢。见大船来了,太危险,若离得过近,被卷入螺旋桨中,人会被打成肉泥。父亲终于憋不住,暴露了自己。

顷刻之间,我尚且冰冷的身体忽然像是涌进一股热烈的水流。那浩大广阔的江水被夕阳打得通体发光,微微散着暖波,像是一个有力量的父亲罕见地弯下身子,拥抱着他的孩子。他抱得很紧,紧到了每一根汗毛、每一个细胞都能感受到那切近的脉动。我的骨骼在屈伸中嘎嘎作响,它们穿过激流,耐住冲撞,坚韧地向前挺进!它们不畏缩,带着灵魂深处的轰鸣,深沉地把我带向远方。通身像是换了一个酣畅无比的大净,藏匿的污秽都被冲刷殆尽,只剩了血管中奔腾的纯净。十八岁的躯体一瞬之间变得强健无比,而清水中洗涤的那颗心,已然如出世婴儿般清澈透明。

江心过处,水流更凶了,老头湾开始施展它的险恶,那是横渡人必闯的大关。但越是激流险滩,那水越是干净,扑面而来的气息变得神圣而感动。眼见着越过江心,就要离那南岸的江坝近了,我在朦胧升腾的水汽中,望见了那个苍老的身影。他在夕阳中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剪影,但那佝偻的腰背和秃光的头颅告诉我,那一定是苍老的祖父。他早就焦灼地站了起来(或许可能从未坐下),在高高的碎石垒起的江坝上急切地踱来踱去,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影显得局促慌张。他好像想大声地喊着什么,却没有喊出来。但那一刻,整个江面似乎都为我颤抖起来。

心有了念想,就坚韧了。

我知道祖父在等我,我要把全部的力量都榨干,迎着猛烈的江风,耐住这最后的斗争!

我要向松花江宣告,多少年的远离,没有忘记横渡的举意。有情有义的漂泊者无论走得多远,依然属于那条最初的河流,未曾背弃……

祖父离开我们以后,全家很少再去松花江游泳了。不只是兴致的事,水也顷刻间脏了许多,一出水,汗毛上挂着腥黄的泥色,人们都不下水了。

鱼虾也少了,用毛巾一兜,什么都兜不到了。

踱步在江畔,眼望大江东去,恍如隔世。十八岁的那个意气少年,好像也早就远去了。依稀记得,高高的江坝上,他曾在艰难登上石岸的一刻,因筋疲力尽仰面瘫倒了许久。但他苏醒的意识里满是骄傲。那时候夕照正暖,他闭着眼睛,想睁却睁不开,只感到一只粗糙的大手抚过额际,几颗温热的水珠弹落在胸膛,轻轻滴进了心窝里,滴在了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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