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涛
(贵州民族大学 旅游与航空服务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25)
存在反思与本体返回
——西方重复美学思想刍议
宋 涛
(贵州民族大学 旅游与航空服务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25)
西方重复美学思想, 在功能和意义上体现了从古典时期到后现代以来对存在问题的思考和解决。 柏拉图将宇宙论时期“相同物的重现”主题演绎为世界二重化的设定, 凭借理念论的同一性重复原则, 用模仿物总是“落后于”原型的等级制, 把人与世界作为彼此外在的存在。 随着近代哲学美学的认识转向, 克尔凯郭尔的重复思想和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主张人的生存性存在; 后现代时期, 德勒兹、 本雅明以及波德里亚对原型与拷贝物关系的批判性解读, 意味着从本体论、 认识论角度对古典存在论进行批判性重建。 目前, 如何重建美学本体论, 克服虚无主义, 成为学界亟待解决的问题。
西方重复美学; 存在; 本体论; 生存论本体论; 虚无主义
在西方美学史上占核心位置的本体论或存在论*狭义本体论意指“关于存在的理论”, 因而可以理解为“存在论”; 广义本体论既是关于存在的理论, 也是关于实体的理论或本体的理论, 因而本体论涵盖了存在论、 形而上学和本体论。, 其表现形态始终与“重复”密切相关, 现代美学于此尤甚。 因此, 作为西方现代哲学美学概念范畴的重复, 可以看作是对古典本体论或存在论的批判性重建, 这是以“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生存论本体论, 将“存在是什么”置换为“存在的意义”, 实现人与世界共融的内在性存在。 本质上, 重复美学肇始于柏拉图的理念论, 经由克尔凯郭尔的重复、 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 德勒兹的重复论、 本雅明的机械复制论、 波德里亚的拟像论的修复、 完善, 以社会存在形态及其变化验证、 实现重复。 自巴门尼德用“存在”, 即“逻辑上在先”的本质, 扭转自然哲学本体论“时间上在先的”物质构成, “轮回循环”的重复思想就从自然要素的往返再生演绎为本体与再生物的抽象关系; 在此意义上, “存在”范畴在不同历史时期先后演变为“理念” “逻各斯” “单子”等, 并衍生出思维与存在、 彼岸与此岸、 本质与现象、 理性与经验、 同一与差异, 以及前者优于后者的逻辑关系。 古典时期, 西方重复美学思想, 一方面凭借原型和再生物的亲疏关系评判存在物的价值和意义, 放逐了人在世界中的本真存在, 另一方面又以理想的高度追求知识的客观性和真理的绝对性, 为人类的进步和发展谋划出一个宏大的人生哲学主题。
在本体论维度上, 重复关乎起源。 古希腊时代, 不同学派的思想家们对创世问题进行了形色各异的解答, 其中隐含的有关变化的一种恒久基础及一种原始的物质观念, 黑格尔将其称之为“完全普遍的、 终极实在的‘一’”[1]248-249。 此“一”作为产生、 支配宇宙万物的决定因素, 先被称为“存在” “火” “原子” “水”, 后又演变为“理念” “实体”的概念范畴。 这意味着, 人们探究隐藏在自然现象、 社会现象和人类思维现象背后的东西, 并对此进行了素朴的唯物主义解释, 即:“万物都是由物质性的‘本原’构成的, 从‘本原’中产生, 又复归为它, 万物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变化, 但‘本原’本身是常驻不变的, 变换的只是它的性状而已。”[2]32亚里士多德将之归纳总结为: “在那些最初进行哲学思考的人们中, 大多数都认为万物的本原是以质料为形式, 一切存在着的东西都由它而存在, 最初由它生成, 在最终消灭时又回归于它。”[3]7-8简而言之, 古典时期的循环再生宇宙观, 催生并铸造出某物无数次返回本体的、 古典存在论的同一律重复神话。
受起源与再生物的衍生关系启发, 柏拉图创设出“真实世界”(理念)与“幻影世界”(现象世界)的二重世界观。 “幻影世界”是对“真实世界”的仿造, “真实世界”是永恒的、 第一性的, 每一类事物都有它们的类本质或共相, 即“理念”, 所有客观实在都是对“理念”的同一律重复, 这样, 客观世界不过是对“真实世界”的再现, 是第二性的, 从而弱化了居于其中的人的生存意义。 在文艺创作、 美学领域, 柏拉图也一以贯之地秉持了同一律重复思想。 他谈到: “从荷马起, 一切诗人都是摹仿者, 无论摹仿德行, 或者摹仿他们所写的一切题材, 都只能得到影像, 并不曾抓住真理。”[4]73就美而言, 一方面, 《大希庇阿斯篇》以“美是难的”结束了“什么是美”的争论, 暗示了古典时期, “美”的本体论问题是人类穷尽可能, 在试图把握作为一般存在物的“美本身”以及世界的本原时, 面临困难; 另一方面, 柏拉图始终坚持“一切美的事物都以美理念为源泉, 所有一切美的事物分有美理念, 有了它那一切美的事物才成其为美。 但是, 那些美的事物时而生, 时而灭, 而它却毫不因之有所增, 有所减”[4]249-250。 这意味着, 美的抽象存在, 是先于肉体的, 而且是绝对的、 永垂不朽的; 而现象界中, “神在看可见事物时, 发现这些事物不稳定, 到处乱窜, 于是就把秩序引入这无序的运动中……认为在可见事物中有理性的存在整体上优于没理性的存在”[5]27。 柏拉图强调宇宙发展的秩序性、 目的性, 体现了用逻辑思维来把握客观世界的本质和内在规律的做法, 他将苏格拉底作为道德范畴的“善”深化为本体论、 认识论的范畴。 这样, 以善的理念为最高级的理念世界就形成了一个目的论体系, 因为“可感知的物体总是在被创造的过程中。 被造者必有原因”[5]26。 必须指出的是, 柏拉图理念论的目的论意义不仅在于主体应追求宇宙万物的完整性, 更在于对人类存在二重性的昭示, 他在人类的世俗生活之上, 建造出一个心之所向的“真实世界”, 成为后世批判与重建的坐标。
中世纪以来, 基督教有关上帝永恒, 耶稣重生的轮回思想, 不过是将美的本体——理念论美学思想嫁接到基督教神学思想上来。 如古罗马的奥古斯丁, 就将“上帝”作为美的终极, 这与柏拉图理念论的本源性如出一辙。 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的, 尽管肖像与原型具有相似性, 但毕竟与作为原型的上帝之间存在距离, 此距离正是本体与再生物之间的等级差异。 世界末日, 现实之物全部毁灭, 唯有上帝创造的物的类概念得以保存, 这是理念的世界。 换言之, 从古希腊的轮回思想到柏拉图的理念论, 以及基督教的创世之说, 对本体与表象的设定、 区分确立了西方美学史上先验王国中同一性的至高无上性。 在此重复活动中, 静态的“真实存在”超越了现象界的运动性和生成性, 弭平了经验世界的差异性, 并以知性作为度量人类生活的经纬度, 使主体的生活逐步趋同, 从而受制于标准对生命的压迫和统治, 本质上, 这是对人本身的遗忘, 在没有人的世界里, 存在继而也失去了意义。
先哲们对世界本体的设想以及用存在物对本体的复制机理, 追求和探索宇宙万物之普通、 一般、 无限和绝对的统一根据或存在本身, 成为西方古典哲学、 美学的理想和使命, 现代哲学美学将之称为“本质主义”。 难以回避的是, 作为“知识的知识”的本体论认识论, 始终以“元科学”、 元哲学的“科学世界观”自居, 企图以概念范畴的方式把握存在, 在寻求宇宙自然的普遍规律时困难重重; 不但如此, 本体论远离现实生活, 罔顾人类实践活动的创造性是其饱受诟病的主要原因, 如柏拉图贬低艺术活动的创造性, 认为艺术作品是对理念和自然界的模仿物, 实质上弱化了主体能动性的创造意义。 鲍桑葵评述柏拉图的理念论:“从形而上学上来说, 艺术乃是第二自然。 只不过它是自然的不完备的复制品。”[6]26换言之, 人类对现实世界的审美活动, 不是指向主体心灵和灵魂的, 而是作为对理念世界的投影, 对此尼采批判道: “人把自己投射在物中, 又把一切反射出他的形象的事物叫做美的事物: 美的判断是其物种的虚荣心。”[7]85另一方面, “求知是人的本能”, 对“是什么”问题的解答, 是人类思想史上的必经阶段, 体现了人类对存在之物何以如此进行终极追问的理想情结; 然而, 尽管在现代美学语境中, 古典本体论美学观遭受了冷遇, 却在本质上彰显了人类对自身生存目的的终极关怀, 是先贤们为克服虚无主义采取的措施, 因为人同时具有自然的局限性和理性的开放性, 彼岸世界的信仰国度为人类作为高级生命体提供了生存所需的意义追求和价值信靠。 近现代美学视域内, 康德“不可知论”的意义正在于此, 他不但廓清了自然与自由王国的疆域, 更为重要的是, 他用先验逻辑对关乎人类信仰的物自体精神域: 上帝、 自由、 灵魂不朽, 给予谨慎保留。 对于本体论的另一称谓, 形而上学[8]297, 康德指出: “形而上学作为理性的自然禀赋, 是现实的, 但仅仅就它自身来说, 它是辩证的和虚假的。 人类精神有朝一日将完全放弃形而上学研究, 这和我们为了不总是吸入不洁净的空气就宁可完全停止呼吸一样是不可能的。 因此, 世界上任何时候都将有形而上学。”[9]102
近现代哲学美学对存在问题的思考, 通常被置于广义本体论, 即近现代本体论、 认识论以及语言学视阈内来考虑。 实际上, 西方哲学美学的认识论、 语言学转向, 无不以“存在”为核心, 对既往思想进行清理与批判的目的在于克服虚无主义, 重塑信仰, 重复美学正是这种做法的典范。 现代重复美学思想的先驱克尔凯郭尔和尼采运用色彩不同、 但内涵一致的重复哲思, 强调“生存先于本质”的生存论本体论思想, 力图扭转“本质主义”对人与世界整体关系的割裂以及此后工具理性对人生的裹挟。 尽管角度不同, 观点各异, 他们的重复美学思想都对“何为存在之本”进行了积极的探索, 这意味着在本体论-认识论-语言学-本体论转向的美学主潮中, 以生存之维重建或者说有选择地返回本体论, 已成为当代西方美学的发展趋势之一。
文艺复兴以来, 人性, 特别是人的感性生命、 人道主义、 人的价值与尊严得到了肯定, 哲学美学逐渐从关注作为世界总体的存在转向关注人自身对世界的认识、 人类获取真理的途径和方法。 在此背景下, 美学研究的重心随之从本体论转向认识论, 研究的对象具体化为人本身。 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 阐明了“思我”主体的存在是认识其他一切存在的前提, 尽管此“我” 是精神实体的“我”。 以“人的存在”为基点重新审视存在将成为此后美学发展的主流。
用重复美学将古已有之的“存在之思”批判性重建为生动、 鲜活的生存论美学, 克尔凯郭尔与尼采无疑是最好的奠基者, 虽然两者的重复思想形色各异, 但在采取“非本质主义” 路径探讨人只有在生存中才能建构自我的本体问题上, 却具有内在一致性。 克尔凯郭尔的美学思想要义是对主体的生存意识和处境意识的讨论, 而人类在社会实践中的重复活动或行为则将这一主题表现得彰明较著。 小说《重复》高度浓缩概括了《非此即彼》 《致死的疾病》 《恐惧与战栗》等作品的主题, 阐释了主体的生活状态不是对某一固定模式的“同义反复”, 也不是黑格尔哲学意义上的“非此即彼”, 人现实地存在于真理、 冲突、 自我、 信仰的复杂关系中, 如果人们对时代以及自身的生活状态欠缺深入思考, 终将毁于精神困顿的致死之病。 作为《恐惧与颤栗》的思想余绪, 《重复》讲述了与未婚妻解除婚约后的康斯坦丁在重返柏林故地重游的“重复”活动中, 深刻意识到重复活动不可能再生出相同, 对失去之物也再难拥有, 从而将现实生活的多样性、 差异性, 主体的情绪、 体悟、 感触等经验活动抬升到优于任何先验假设的哲学高度; 并用“在上帝面前, 成为自己”概括了“重复”思想的全部含义, 即坚定信仰, 服从主体内心的生命吁求, 真切地生活。 整体而言, 克尔凯郭尔用重复的思想主旨, 表述了主体如何超越柏拉图以来“本质”对人的抽离和压制, 用“生存意识”作为存在之本, 消弭知性设定的世界图景对人以及人性的规定。 客观上, 虽然克尔凯郭尔与尼采对基督教的看法正相抵牾, 如尼采认为:“基督教是迄今为止灾难最深重的诱惑欺骗, 是非神圣的大骗局。 我要与基督教决一死战。”[10]155但是, 将古典时期的“存在” “外在”于生存和现象的“本体性”取消, 用重复美学将“存在”内化为生存与现象的合体, 进而解除“本质”标准设定的对生命的压抑, 克尔凯郭尔与尼采又是不谋而合的。
尽管罗素认为, 尼采在认识论方面并没有创立什么新的深刻的理论, 但实际上, 自称为“永恒轮回的教师”的尼采, 用永恒轮回*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主要见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快乐的科学》等著作。的学说对古已有之的轮回思想进行改造, 目的在于“用永恒轮回学说取代‘形而上学’和宗教”[11]124, 这显隐地暗示了近现代哲学美学认识转向的思想风向。
尼采直言:“世界就是一种巨大无比的力量, 无始无终, 一种常驻不变的力量, 永不变大变小, 永不消耗, 只是流转易形, 而总量不变, ……从最简单的涌向最复杂的, 从最净的、 最硬的、 最冷的涌向最烫的、 最野的、 最自相矛盾的, 然后再从丰盛回到简单, 从矛盾的纠缠回到单一的愉悦, 在这种万化如一、 千古不移的状态中肯定自己, 祝福自己是永远必定回来的东西。”[11]416“这人生, 如你现在经历和曾经经历的, 你必将再一次并无数次经历它, 其中没有任何新东西……生存的永恒沙漏将不断重新流转, 而你这微尘中的微尘与之相随。”[12]210如果轮回的始终是同一个东西, 那么, 现象之后的“真实存在”对物质世界不再具有始源作用, 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 就是“这并不意味着先前现成在手之物一再在场”。 然而, 这并不等于, 尼采用永恒轮回取消了柏拉图拟设的“真实世界”, 而是用永恒轮回的重复活动, 将世界二重化的两离性改造、 糅合为本体与现象合一的一体性, 在一定程度上, 这正是尼采的生存论本体论。 换言之, 尼采并不主张取消本体世界, 他强调: “因为我们废除了真实的世界: 剩下的是什么世界?也许是虚假的世界?……不!随着真实的世界的废除, 我们同时废除了虚假的世界!”[7]30尼采肯定现象世界, 谋求在现象、 个体的痛苦和毁灭中寻求本体与现象的现实统一, 他反对将现象世界与自在之物隔离开, 而是主张我们的意志就表现在现象世界中, 而不是在现象世界之后, 进而将“真实世界”的信仰旨趣巧妙转化为现象世界中主体的生存目的和意义。 永恒轮回作为生命自我肯定、 自我创造的手段, 不但意味着生命的目的在于无数次重新获取这个世界, 更在于只有返回世界, 才能使被遮蔽的存在得以显现。
不仅如此, 克尔凯郭尔与尼采的重复美学思想的交汇点还在于“克服虚无主义”。 尼采坦言:“虚无主义: 没有目的; 没有对‘为什么’作出回答。 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虚无主义意味着最高价值自行贬值。”[10]138海德格尔评价到:“对尼采来说, 虚无主义不是一种在某时某地流行的世界观, 虚无主义意味着: 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 这就是说, 在基督教中、 在古代后期以来的道德中, 在柏拉图以来的哲学中被设定为决定性的现实和法则的东西, 失去了它们的约束力量。”[13]28-29然而, 人类从来不能在“最高价值”丧失的状态下孤立地生存, 为了克服虚无主义, 克尔凯郭尔与尼采不同程度地用重复将美的本质与人的本质联系在一起。 克尔凯郭尔指出: “我用‘个人’这个范畴来描写我用自己的名字考试的写作; 如果这作为一种常见的形式被固定不变地重复, 那么, 这‘个人’的口号并不是我后来发明的, 而是我用以开始的东西。”[14]118用个人之名写作, 实则是对黑格尔绝对世界中“人性普遍性和统一性”的诘问, 因为“人的真实性”在于从彷徨、 无聊, 甚至荒谬等人的个体活动中凸显出来, 而非黑格尔美学的人性一致性原则; 在尼采看来:“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满了美, ——他忘记了自己是美的原因。 恰恰是他把美送给了世界。”[7]84可见, 以生存论本体论摆脱“本质主义”的羁绊, 同时避免陷入“物质主义”的泥沼, 保存信仰的精神世界, 是克尔凯郭尔与尼采重复美学对“存在”问题的一致回答。
20世纪以来, 美学本体论研究似乎已不合时宜, 有学者指出“从本体论范式到认识论范式再到本体论范式”[15]260是目前西方哲学研究的总体趋势, 美学研究亦然。“对传统哲学美学, 包括黑格尔的哲学、 美学在内, 出现了某些反思、 再评价和回归的迹象。”[16]27必须明确的是, 从本体论-认识论-本体论的返回中, 不是古典本体论美学的现代复活, 而是为了给价值陨落后灵魂无所皈依的“时代病”提供“解药”, 因而重审“存在”, 重建现代本体论。
宏观上, 后现代时期, 德勒兹的差异论、 本雅明的机械复制论、 波德里亚的拟像论, 是重复美学的代表性理论。 三者居于不同的理论视角, 把重复作为思维活动、 社会现象、 艺术创作的具体形式或方法, 在各自的论述中对本体论、 形而上学表达了重建或返回的愿望。 作为尼采思想的后现代继承者, 德勒兹的重复哲学美学血管里, 跳动着的正是尼采生存论本体论的脉搏。 除了在《尼采与哲学》中对永恒轮回学说进行独到的差异性解读, 德勒兹还在《意义的逻辑》中将这一思想深化, 尼采强调、 肯定的现象界被德勒兹视为拟像*拟像在柏拉图再现论中, 是指拷贝, 德勒兹将拟像深化为取消了抽象本体的现实世界; 波德里亚的拟像是指现实世界是用数字技术模仿、 造就的虚拟世界, 具有不实之意。 两者对拟像的看法具有相似性。, 并以拟像世界的差异性作为其建构重复美学的起点。 德勒兹指出, 柏拉图把世界界定为再现性的, “但是现代思想却诞生于再现的失败, 现代世界是一个拟像的世界, 只有拟像是唯一的事实”[17]X。 他在《拟像与古代哲学》中, 以“尼采的‘颠倒柏拉图主义’并不是要废除对本体世界和现象世界的区分”[18]291为导言, 展开了以拟像世界为本体, 讨论同一与差异的论述。 由于再现体系是由模仿、 类似以及对拟像的排除主宰的, “颠倒柏拉图主义”是指让此前被贬斥和压制的拟像, 即差异、 非相似性获得合法性, 将同一性降格为第二性。 当德勒兹用重复指涉某种新东西的诞生, 即“成为意志和自由的最高对象”[17]6, “以某种方式行动, 但却是就独特的或独一无二的、 没有等同或等价事物的东西而言”[17]1时, 实际上已经将重复从“自然规律、 道德律、 以及习惯的一般性”[17]1中分离出来。 德勒兹认为“一般性包括两种主要状态: 类似的定性状态和等同的定量状态。 循环和等同是它们各自的特征”[17]1, 而真正的重复是“反规律的, 反对规律的类似形式以及规律的等同内容, 重复是对立于一般之物的独特之物, 一种对立于特殊性的普适性, 一种对立于庸俗的与众不同”[17]2。 在德勒兹看来, 克尔凯郭尔和尼采恰恰是从自然规律、 道德律、 习惯和记忆三方面来反抗同一律重复的束缚, 主张主体的生存价值和意义的, 海德格尔将此称为“走向一种本体差异的哲学”[17]X。 德勒兹反问道:“如果满足于制定那种关于自然规律的老调, 关于古人熟知的自然的一般性, 这位鉴赏家(尼采)怎么能证明自己的天才呢?”[17]6这暗示了永恒轮回与作为自然现象的循环活动截然不同。 此外, 重复与道德律的对立, 在于克尔凯郭尔的亚伯拉罕尽管顺从了上帝要求其献祭其子的要求, 却在此过程中发现了律令本身的荒谬性和非人性。 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将“重复作为与康德的道德论相媲美的测试方法”[17]7, 因为永恒轮回指的是: “不管你的意志想做什么, 你都可以像永恒轮回那样用意志去实现。”[17]7这样, 重复就不再与某种道德律令的假设相关, 而成为超越道德律普遍形式的可能。 他认为, 尼采的自由意志所克服的正是作为无限循环、 类似和相等的永恒轮回。 对于重复与记忆和习惯的关系, 德勒兹写道: “对尼采和克尔凯郭尔来说, 重复是对习惯和记忆的双重谴责 重复是对未来的思考: 它既与古代的记忆范畴相对立, 又与现代的习惯范畴相对立。”[17]7古代的记忆范畴是指柏拉图的回忆说, 即“专研和学习无非就是回忆”[19]172。 因为知识、 理念是不朽的灵魂固有的, 却在人们出生时遭到遗忘, 所以需要回忆重获理念, 从而强调了理念的优先性; 而现代的习惯被德勒兹作为一般性的表现形式, 他指出, “由于习惯尚未形成, 行动的诸因素可以依特定模式而改变, 由于习惯已经形成, 行动的诸因素在不同环境下是相等的”[17]4。 此外, 他坚持: “重复与意识、 重复与回忆、 重复与认识之间具有逆反关系: 人们回忆得越少, 就越少地意识到对过去的回忆, 记忆或通过记忆进行的活动就不会重蹈覆辙。”[17]14这是说, 重复的心理无意识并不是对过去的无数次回溯, 而是在部分保留、 遗忘的环节中, 指向未来的, “认识中的自我意识展现为一种未来的能力, 一种面向新的功能”[17]15。
在德勒兹的拟像世界中, “存在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唯一的本体论命题”[17]48。 而这样的存在是通过“差异第一性原则”, 在现象界中, 实现的主体“在场”的存在不仅倒置了同一与差异的先后关系, 更为重要的是, 他始终坚持对同一性持肯定态度, 这为克服虚无主义、 重新思考存在预留了广阔空间。 后现代以来, 本雅明与波德里亚的重复思想则直指处于技术逻辑、 符号、 传播空间的境况中人类的生存困境, 一定意义上, 两者对存在的反思被具体化为: 在复制文化肆虐的当下, 是否坚持复制的本体, 以及取消了本体之后, 如何重建的问题。 本雅明的机械复制论认为, 传统艺术形式和作品能够在现代科技手段的辅助下不断复制, 从而摆脱古典艺术“特权”和“唯一性”的窠臼。 他指出: “复制技术把所复制的东西从传统领域中解脱出来。 由于它制作了许许多多的复制品, 因而它就用众多的复制物取代了独一无二的存在。”[20]7-8不过同时, 作品本真性——“韵味”的丧失, 也是令人沮丧的事实。 “韵味是在一定距离之外但感觉上如此贴近之物独一无二的现象。”[20]9-10实际上, 本雅明一方面对复制技术带来的大众文化叫好, 另一方面, 他对古典艺术的怀旧情节, 又昭示出其对传统艺术品的神圣性、 仪式性, 或者说“膜拜功能”陨落后人类如何应对成为启发波德里亚重复思想的关键所在。
与德勒兹拟像思想的哲学美学视角不同, 波德里亚的《拟像与模拟》从社会批判角度, 将全球化时期的资本主义社会现状看作是取消了范本的无穷复制的产物。 他认为:“拟像不再是对某个领域、 某种指涉对象或某种实体的模拟。 它无需起源或实体, 而是通过模拟来实现生产: 一种超真实。”[21]1概言之, 拟像是通过模拟产生的影像或符号, 整个世界就是拟像。 古典时期, 模拟是对现实世界和真实物的模仿; 现代文化中, 符号与现实相分离的事实表明, 仿制物与本体的关系已渐行渐远; 后现代阶段, 模拟活动在技术的支持下, 已经是与现实无关的事实。 总之, 符号、 象征或影像纯粹是它自己的思想, 当下社会就是一个通过媒介建立起来的虚拟世界, 各种符号不停地重复循环; 论及此, 波德里亚实际已流露出与本雅明截然相反的, 对人的现实处境的悲观论调: 在取消了原型的超现实社会中, 一切依据再现的理性建立进行的判断都消失了, 审美判断也不复存在。 古典时期以来, 二元论主导的原型与模仿物的审美活动以虚无主义告终, 对此, 波德里亚声称:“假如做一名虚无主义者就是执着于消逝模式, 而不再是生产模式, 那么, 我就是一名虚无主义者。”[21]106然而, 事实上, 对意义消失后思想模式的重建, 成为波德里亚80年代后向形而上学转向的主要动力; 在《致命的策略》里, 波德里亚重建了一个具有荒诞色彩的世界, 这是一个客体已经取代主体, 并主宰了主体的世界, 他建议, 以“变的更像物”的方式摆脱人类的主体性幻觉和傲慢, 因为人类只有穷极可能, 在追逐某种事物的过程中达到并突破极限, 才能获得超越, 产生新事物, 实现思维的突破和社会的转型, 这正是“致命策略”的意义所在。 宏观上, 本雅明开启了后现代复制文化的大门, 波德里亚用做法极端而富有戏谑色彩的形而上学作出回应, 试图重建精神世界。
纵观西方重复美学的发展脉络可以看到, 克尔凯郭尔、 尼采以降, 思想界对重复活动或现象的重新解读, 意味着人们已不再满足追求绝对、 冰冷的本质, 而是要求回到具体、 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 主张把人与存在视为融合整体, 超越当前在场之物, 寻求其后未出场的事物。 同理, 人作为历史性, 作为历史的浓缩物和沉淀物, 就不能用孤立、 静止的“永恒在场”的“过去本身”替代人类生存、 发展的丰富既往。 总之, 无论是人类“缺场”还是“在场”的存在, 都是为了在理想国度与现实生存的二维空间中, 以凡俗生活为起点, 追求精神的信靠, 由此生发出对“存在”的新解新论。
当代, 美学从理论到实践的整体发展趋势, 催生出美学研究以实用主义的面向来维持其活动空间, 由于未能在本体与现实之间保持动态平衡, 只得用感官体验与欲望要求反映出一个多元多向、 驳杂混乱、 失序不宁的生活世界, 现代生活的功利性、 危机性暴露无遗。 此外, 美学与经济、 政治、 文化的界限日渐模糊, 美学丧失其自主性和特殊性已成客观事实, 由艺术形式商品化导致的美学泛化、 符号化, 让审美判断已不再可能。 波德里亚以后, 我们不再有任何美学信仰, 不再信奉任何美学信条。 于是, 美学不再具有形而上特征和象征风范, 而是技术上的无穷仿造, 缺乏实际意义的功能的持续。 弗里德里克·杰姆逊用“后现代中最基本的主题就是复制”[22]198道破了重复时代的总体特征: 在一个不再以真实和真理为价值取向的空间中, 本体的指涉意义被清除了, 艺术和现实的传统模仿关系消失殆尽, 后现代的艺术生产已经彻底摆脱了原作的束缚, 其直接后果是艺术活动或艺术产品是对自我的全然重复或自恋。 后现代的人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本体的、 虚无的模拟世界中, 人们关于现实和真实的看法完全受制于重复活动本身的逻辑。 不可否认, 美学在后现代时期的失落正是美学本体论的失落, 美学研究如果放弃了对生存、 本体等哲学命题的求索、 追问, 美学的生命力必然受到限制。 当代西方重复美学对存在的反思、 对本体论美学的回归, 恰是处于技术理性制约下焦虑、 绝望的主体对理想情怀的追逐, 是人类在心灵性情与理智活动的互动中, 要求兼顾生命之需与信仰之维, 克服虚无主义的诉求。 正如黑格尔所言: “一个有文化的民族竟没有形而上学就像一座庙, 其他各风面都装饰得富丽堂皇, 却没有至圣的神那样。”[23]2柏拉图以后, 重复美学的本体论命题历经了建构、 解构、 重构的往返过程, 这表明, 人类作为生命体, 具有先天的有限性和进行理性哲思的无限性, 在此意义上, 存在话题就是一种人生哲学。
建国后, 当代中国美学对本体论问题的思考同样关涉西方重复美学的本体论、 认识论范畴。 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的两次美学大讨论, 都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理论根据建构美学理论, 围绕“美的本质”展开的。 无论是主观派坚持的“美是人的概念”, 客观派主张的“美是典型”, 主客观统一派的“美是主客观的统一”, 以及实践论美学, 都暴露出中国美学研究在吸纳外来资源, 构建自身学术体系时, 难以摆脱西方古典美学追问“美本身”的二元对立套路。 20世纪90年代, 随着西方哲学研究的整体转向, “反本质主义”大行其道, “美的本质”被搁置, “美学研究什么”的认识论话题得到凸显。 然而, 受当今物质功利主义驱使, 各类应用美学滥觞, 造成人文精神的失落, 因而要求重建信仰成为学界共识。 当代以来, 生命美学、 存在论美学、 生态美学等理论相继出现。 必须明确的是, 这是当代中国美学试图独立建构自身美学话语, 以融合视阈, 创生人学美学本体研究的突破。 因此, 如何运用美学化的世界观, 超越人类现实存在的有限性, 通达自由境界的最高理想, 成为目前美学界亟待解决的问题之一。 在此意义上, 中西方美学界力主建构的本体论, 或者说, 一种可能的存在、 本体论就应从美学史上的“物质本体论” “理念本体论” “实践本体论”等本体论中吸取养料, 进行超越和突破, 同时应具有以下特征: 本体论并非科学知识, 更非“元科学”, 却是不同于科学知识的“学问”; 本体论是“非宗教的信仰”, 却与宗教一样能够指引人类前行; 本体论虽然根植于人类理性, 却又不能仅仅囿于人类一己之私的需要和利益; 最后, 本体论应是兼具理想性的开放理论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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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thinking of Being and Returning of Ontology
SONG Tao
(School of Tourism and Aviation Service, Guizhou Minzu University, Guiyang 550025, China)
Western repetition aesthetic thought represents the thinking and resolution of the problems of Beings since the classical period and the post-modern age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function and significance. Plato, in cosmology period, deduced the theme of “the reappearance of same thing” to the setting of double world, he separated people from the world by using the principle of Identity Repetition in Idealism and the hierarchy of making imitation beings behind the model. With the turning of modern philosophy and aesthetics, Kierkegaard’s Repetition Thoughts and Nietzsche’s Eternal Recurrence Theory claimed the real existence of people. In post-modern time, Deleuze, Benjamin and Baudrillard critically interpret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odel and copied objects, criticized and reconstructed the classical ontology from the viewpoints of ontology and epistemology. Nowadays, how to reconstruct aesthetics ontology and overcome nihilism has become an urgent problem in academy.
western repetition aesthetics; beings; ontology; survival theory of ontology; nihilism
1673-1646(2017)01-0030-07
2016-10-03
宋 涛(1973-), 女, 副教授, 博士, 硕士生导师, 从事专业: 美学、 文艺学。
D83-02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7.0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