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淼
(河北大学 文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从柳宗元寓言诗论其对永贞革新的复杂心态
崔 淼
(河北大学 文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永贞革新是中唐时期著名的政治事件, 柳宗元作为事件的重要参与者, 在贬谪后对事件进行了多重思考。 其对于革新措施、 革新人物、 反对势力、 自身境况的感受和反思集中反映在《跂乌词》等寓言诗中。 通过相关史实、 其他诗作与寓言诗的相互印证, 可以使诗歌寓意得以呈现, 从而探求柳宗元对永贞革新集肯定、 忧惧、 追悔等为一体的复杂心态。
柳宗元; 永贞革新; 寓言诗; 寓意; 复杂心态
永贞革新从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去世、 顺宗即位到八月顺宗内禅、 宪宗即位, 持续时间约八个月, 对于这一事件, 是否应冠以“永贞”年号, 其内容又是否属于“革新”, 学界意见不一, 本文暂沿用习惯称呼。 柳宗元与这一事件的关系尤为密切, 其诗歌代表作几乎都诞生于永贞革新失败后的贬谪时期。 其中《跂乌词》 《笼鹰词》 《行路难三首》 《放鹧鸪词》这六首寓言诗, 通过简短生动的故事, 赋予人物、 动植物、 事件以比喻象征意义, 从而抒情说理。 由于本事和主旨常隐藏在故事背后, 需要通过对照相关史实来准确理解其中的寓意。
永贞革新起于德宗、 顺宗朝交替之际, 此时唐朝面临的主要问题有宦官专权、 官员滞涩、 藩镇自立和外族入侵。 前两者为朝廷内部问题, 宦官掌握皇帝禁军指挥权, 权力不断扩大, 进而影响朝政。 而德宗晚年“躬亲庶政, 不复委成宰相, 庙堂备员, 行文书而已。 除守宰、 御史, 皆帝自选择”[1]3729, 这种对官员的不信任导致“仕进道塞, 奏请难行, 东省数月闭门, 南台唯一御史”[2]145的局面, 激化了官场矛盾。 而朝廷之外的藩镇问题更为严重。 德宗建中二年正月开始, 朱滔、 田悦、 王武俊、 李纳等节度使先后叛乱, 直到四年后的兴元元年才得以平定, 史称“建中之乱”, 是中唐藩镇自立的集中体现。
永贞革新即针对这些问题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但其特殊之处在于整个事件是伴随着两次新老帝王的交替而兴起与终止的, 其中交织着错综复杂的矛盾因素, 即并非在一种政治常态下进行活动, 从而使革新活动受到诟病且历时甚短。 以王叔文和王伾为首的“二王”并没有丰富的政治实践背景, 只是在各方势力的斗争中找到了跻身要职的空间。 在顺宗即位后, 他们通过太监、 帝妃理政, 形成了代皇帝发号施令的局面, 加重了弄权色彩。 导致永贞革新昙花一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二人在拥立太子的问题上出现了重大失误, 他们并不拥护后来的宪宗继承帝位。 从永贞元年八月宪宗即位开始, 革新集团中的“二王八司马”相继被贬, 集团人物的政治活动宣告终结。
柳宗元是永贞革新的重要参与者, 贞元十四年登进士第, 授集贤殿正字, 是负责校对图书的从九品上的小官; 贞元十七年调任正九品下的京兆府蓝田县尉; 贞元十九年, “为监察御史里行”[3]5132, 即见习监察御史, 正八品上, 可按日朝见皇帝, 开始进入朝廷政治范围; 贞元二十一年正月, “顺宗即位, 拜礼部员外郎”[4]511。 据《唐六典》, 礼部员外郎从六品上, 协助礼仪、 祠祭、 燕飨、 贡举等事, 是有一定地位的官职。 柳宗元自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与罪人交十年”[3]5133, 即贞元十二年左右其便与永贞革新首领王叔文相识, 任监察御史里行之时已“善王叔文、 韦执谊, 二人者奇其才”[3]5132。 从贞元十四年到贞元二十一年短短八年间, 柳宗元便从末流之阶一跃为中央官员, 升迁之迅速得益于王叔文的赏识。 叔文掌权后“引禹锡及柳宗元入禁中, 与之图议, 言无不从”[1]4210, 这是柳宗元在政治上短暂的一段能够有所作为的时期。 随着王叔文失势, 柳宗元先贬永州, 后迁柳州, 从此告别仕途。 《跂乌词》等六首寓言诗, 从内容和语气来看, 当作于被贬永州之时。 《柳河东集》诂训《跂乌词》云:“与下《笼鹰》 《放鹧鸪词》皆以自况, 盖初谪永州后有感而云也。”[5]416诗中塑造的形象有跛腿的乌鸦、 褪羽的苍鹰、 待烹的鹧鸪等, 它们都因现实的压迫而陷于窘境。 从柳宗元的经历来看, 能导致这种境况的只有永贞革新, 因此这六首寓言诗“有感”的也即这一事件。
对于永贞革新, 柳宗元的心态是复杂的: 既有对自己及其他革新集团成员所参与的政治活动的肯定, 又时常对自己过早卷入党争感到忧惧与追悔。 其中牵涉到他对革新措施本身、 革新集团成员、 革新对立面等诸多方面的评价。
2.1 既赞扬革新措施, 又反思二王执政
在永贞革新中, 参与者们针对前述的社会问题提出了一些应对措施。
在宦官专权方面, 贞元二十一年五月, 王叔文“谋夺内官兵柄, 乃以故将范希朝统京西北诸镇行营兵马使, 韩泰副之”[1]3735。 但是这一收回宦官兵权的措施遭到了宦官集团的强烈抵制:“初, 中人尚未悟, 会边上诸将各以状辞中尉, 且言方属希朝, 中人始悟兵柄为叔文所夺, 中尉乃止诸镇无以兵马入。 希朝、 韩泰已至奉天, 诸将不至, 乃还。”[1]3735
在官员滞涩方面, 贞元二十一年二月顺宗发布诏令:“诸色人中, 有才行兼茂, 明于理体者; 经术精深, 可为师法者; 达于吏理, 可使从政者: 宜委常参官各举所知, 其在外者, 长吏精加访择, 具名闻奏, 仍优礼发遣。”[4]700三月便调任了郑余庆、 韩臯等一批被贬官员。 这或许针对的是“德宗自贞元十年已后, 不复有赦令。 左降官虽有名德才望, 以微过忤旨谴逐者, 一去皆不复叙用”[4]702, 官员长期得不到任用, 政治机构瘫痪的现象。
在藩镇自立方面, 贞元二十一年六月, “刘辟以剑南支度副使将韦皋之意于叔文, 求都领剑南三川, 谓叔文曰: ‘太尉使辟致微诚于公, 若与某三川, 当以死相助; 若不与, 亦当有以相酬。’叔文怒, 亦将斩之”[6]7616, 这是藩镇势力对中央政权的直接要挟。 由于王叔文的压制, 韦皋统领剑南三川的野心未能得逞。
除此之外, 据《顺宗实录》记载的新政还有: 贞元二十一年二月, “贬京兆尹李实为通州长史”[4]698, 李实以盘剥民财媚上为能; 禁止强夺民物的“宫市”及“五坊小儿”打着为皇帝进贡鸟雀的旗号而“皆为暴横以取钱物”[4]701; “停盐铁使进献”[4]701。 三月, “出后宫三百人”, 又“出后宫并教坊女妓六百人”[4]702。 上述这些新政, 在一定程度上对宦官、 藩镇势力起到了镇压作用, 对朝政痼疾有一定触动, 部分缓解了社会矛盾。 李实遭谴后, “市里欢呼, 皆袖瓦砾遮道伺之”[4]699; 禁五坊小儿和出宫女艺妓后, “百姓相聚, 欢呼大喜”[4]7027。 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云:“叔文行政, 上利于国, 下利于民, 独不利于弄权之阉宦, 跋扈之强藩。”[7]786
《笼鹰词》前八句云:
凄风淅沥飞严霜, 苍鹰上击翻曙光。
云披雾裂虹蜺断, 霹雳掣电捎平冈。
砉然劲翮翦荆棘, 下攫狐兔腾苍茫。
爪毛吻血百鸟逝, 独立四顾时激昂。[8]737
诗中塑造了一只在秋日严霜中奋力搏击、 捕食鸟兽的苍鹰形象, 这只苍鹰可以看作是永贞革新参与者的化身, 搏击的壮景象征着永贞革新中雷厉风行的改革措施, 而被苍鹰劲翮利爪所摧残的“荆棘” “狐兔” “百鸟”, 正是李实、 五坊小儿、 宦官、 藩镇节度使之辈。 从苍鹰完成狩猎“独立四顾时激昂”的神态, 及《行路难》(其一)中“夸父逐日窥虞渊, 跳踉北海超昆仑。 披霄决汉出沆漭, 瞥裂左右遗星辰”[8]735的豪迈景象, 都可以看出柳宗元对革新集团成员包括自己积极投身政治活动的赞赏, 对革故纳新措施的肯定。 柳宗元的一些非寓言诗也有这样的含义, 如《感遇二首》(其一)称新政为“丸鼓骛奇音”[8]741, 《哭连州凌员外司马》称赞革新集团成员凌准在顺宗即位中的功劳:“孝文留弓剑, 中外方危疑。 抗声促遗诏, 定命由陈辞”[8]721, 这些都是对革新集团登上政治舞台表示赞赏。
但这种对具体革新措施的肯定, 并不代表柳宗元完全赞同革新集团中每一个成员的行为处事。 特别是对集团的领导核心王叔文, 柳宗元的态度是非常微妙的。 有观点认为柳宗元对王叔文一生绝无微词, 即使偶称其“罪人”, 也是迫于被贬后的政治话语环境。 柳宗元为王叔文之母所作《故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称赞王云:“将明出纳, 有弥纶通变之劳, 副经邦阜财之职……重轻开塞, 有和钧肃给之效。 内赞谟画, 不废其位, 凡执事十四旬有六日。 利安之道, 将施于人。”[8]216这似乎可以证明上述观点, 但如果结合柳宗元的寓言诗来看, 其态度并不如此纯粹。 《行路难》(其三)云:
飞雪断道冰成梁, 侯家炽炭雕玉房。
蟠龙吐耀虎喙张, 熊蹲豹踯争低昂。
攒峦丛崿射朱光, 丹霞翠雾飘奇香。
美人四向回明珰, 雪山冰谷晞太阳。
星躔奔走不得止, 奄忽双燕栖虹梁。
风台露榭生光饰, 死灰弃置参与商。
盛时一去贵反贱, 桃笙葵扇安可当。[8]736
诗中前六句写寒冬里正得其用的兽形炽炭堆积如山, 喷香吐雾, 后八句写春天一旦到来, 碳灰便被委弃一旁, 随风飘散了。 裴启《语林》形容兽炭“火爇既, 兽皆开口, 向人赫然”[9]42, 从炙手可热到无人问津, 这种情态显然不只是在写兽炭, 而兼喻人。 柳宗元深通屈赋, “美人”句使人联想到顺、 宪两朝帝王的交替。 从永贞集团内部来看, 部分成员在革新过程中确实可以称得上志得意满, “既任喜怒凌人, 京师人士不敢指名, 道路以目, 时号‘二王、 刘、 柳’”[1]4210, 此外权力较大者还有韦执谊。 其中柳宗元与刘禹锡交谊深厚, 而对韦执谊则执弟子礼, 杜牧《唐故太子少师奇章郡开国公赠太尉牛公墓志铭》云:“如柳宗元、 刘禹锡辈, 以文学秀少, 皆在门下。”[10]114因此, 诗中微露的讽意更多地指向二王。 王叔文权欲过大, 对于不能依附自己的朝臣动辄贬黜, “宗元素不悦武元衡, 时武元衡为御史中丞, 乃左授右庶子。 侍御史窦群奏禹锡挟邪乱政, 不宜在朝, 群即日罢官。 韩臯凭藉贵门, 不附叔文党, 出为湖南观察使”[1]4210, 并对大权在握显示出骄泰之气:“与韩泰、 柳宗元、 刘禹锡、 陈谏、 凌准、 韩晔唱和, 曰管, 曰葛, 曰伊, 曰周, 凡其党僴然自得, 谓天下无人”[1]3734, 种种行为难免招致非议。 而王伾比较贪财, “伾阘茸, 不如叔文, 唯招贿赂”[1]3736。 这里并非说柳宗元绝对否定二王的人品及革新措施, 而是从中能够看出柳宗元对永贞革新这场运动的开展方式已经有了某种反思, 对二王当时大全独揽、 任意杀伐决断的执政态度有所否定。
2.2 既不满各方打压, 又肯定新朝政策
在永贞革新中, 虽然部分新政获得了百姓和官员的肯定, 但是翻阅史料, 并不能发现各级官员对革新集团成员本身的称赞和扶持, 相反, 在永贞革新期间及前后, 充满了对革新成员特别是王叔文、 王伾的非议、 排挤、 打击。 先看几股重要势力对二王的态度: 皇帝方面, 如前所述, 宪宗的敌视自不待言; 宦官方面, 贞元二十一年五月, “宦者俱文珍等恶其(王叔文)专权, 削去翰林之职”[4]708, 还是王伾代为求情“乃许三五日一入翰林”[4]709, 七月, “中官刘光奇、 俱文珍、 薛盈珍、 尚解玉等皆先朝任使旧人, 同心怨猜, 屡以启上(顺宗)”[4]719; 藩镇方面, 贞元二十一年六月“(韦)皋自恃重臣, 远处西蜀, 度王叔文不能动摇, 遂极言其奸。 俄而荆南节度使裴均、 河东节度使严绶笺表继至, 意与皋同”[6]7616; 朝臣方面, 有的官员以辞官来表达对二王弄权的不满。 贞元二十一年三月, 被称为“天下重望”的吏部尚书平章事、 郑珣瑜因王叔文骄横打破宰相会食不得谒见言事的旧例愤然辞官。 有的官员如御史窦群则当面指斥, 把王叔文比作前文提到的欺下媚上的京兆尹李实。 尚书左丞韩臯“嫉叔文之党。 谓人曰:‘吾不能事新贵人’”[4]708。 有的则宁愿贬官也坚决不加入革新集团, “叔文以(武)元衡在风宪, 欲使附己, 使其党诱以权利, 元衡不从, 由是左迁”[6]7612。 最能说明二王在朝臣心目中形象的事件就是革新集团内部重要人物、 担任宰相的韦执谊“外迫公议, 欲示天下非党与者, 乃时时异论相可否, 而密谢叔文曰: ‘不敢负约, 欲共济国家事尔。’叔文数为所梗, 遂诟怒, 反成仇怨”[3]5124, 连这样的人物都迫于时论不得不佯装非其党羽, 也难怪王叔文在请求翰林院诸学士向皇帝求情免除自己丁母忧时无一人伸以援手了。
从柳宗元的寓言诗可以看出, 他对这种情况深为不满。 《跂乌词》云:
城上日出群乌飞, 鵶鵶争赴朝阳枝。
刷毛伸翼和且乐, 尔独落魄今为何。
无乃慕高近白日, 三足妒尔令尔疾。
无乃饥啼走路旁, 贪鲜攫肉人所伤。
翘肖独足下丛薄, 口衔低枝始能跃。
还顾泥涂备蝼蚁, 仰看栋梁防燕雀。
左右六翮利如刀, 踊身失势不得高。
支离无趾犹自免, 努力低飞逃后患。[8]736
诗文开头三句描写群鸦和乐自得, 正是宪宗朝新执政者的影射。 这些人对革新集团的人物是严于打压的, 革新诸人的处境就如同这只独足乌, 下须防蝼蚁, 上须防燕雀, 可谓困窘至极。 同样是乌鸦, 自己只能在杂草中苟延残喘, 而得势者的翅膀却坚如利刃, 时刻防备自己重新飞翔。 除了直接打压的新执政者, 还有一帮明哲保身, 冷嘲热讽的旁观者。 《行路难》(其一)中夸父为实现逐日的志向不辞艰辛, 而“北方竫人长九寸, 开口扺掌更笑喧。 啾啾饮食滴与粒, 生死亦足终天年”[8]735, 夸父倒下后, 还有“狐鼠蜂蚁” 争着吞噬其尸体。 鲜明的对比显示了作者强烈的讽刺态度。 此外, 《笼鹰词》中“草中狸鼠足为患”的“狸鼠”, 《放鹧鸪词》中“膳夫攘腕左右视”, 准备宰烹鹧鸪的厨师, 都是上述宦官、 藩镇、 朝臣中打压革新集团的人员的生动写照。 俱文珍、 韦皋等就如同狐鼠蝼蚁、 膳夫一样直接蚕食、 肢解着革新集团的力量; 而那些不到范希朝处领命的诸将、 不肯在王叔文即将失势时出一言以助的翰林学士们, 好像就成了冷观嘲笑的“北方竫人”。 柳宗元的其他诗作如《感遇二首》(其一)云:“众情嗜奸利, 居货捐千金。 危根一以振, 齐斧来相寻。”[8]741《咏史》 《咏三良》借燕惠王排挤乐毅和三良陪葬影射时政:“宁知世情异, 嘉谷坐熇焚。 致令委金石, 谁顾蠢蠕群”[8]742, “从邪陷厥父, 吾欲讨彼狂”[8]743, 亦对执政者表露了不满和讽刺之意。
但是, 柳宗元又是一个客观冷静的政治人物, 他对于永贞革新相关事件、 人物的评价并不完全取决于是否影响了自己的政治命运。 他评价的出发点是各种政治举措是否有利于国计民生。 一个值得注意的史实是, 宪宗即位后, 在宦官专权、 藩镇自立等重要问题的解决上, 实际是继承了永贞革新集团的做法。 宦官专权方面, 元和元年三月, “以神策行营京西节度使范希朝为右金吾大将军”[6]7628, 在王叔文策划下谋夺宦官兵权而被宦官密谋架空权力的老将范希朝, 最终在宪宗朝掌握了禁军兵权。 藩镇自立方面, 宪宗先是在元和元年和二年分别平定了剑南节度使韦皋的副使刘辟和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叛乱并将二人处死, 后在元和十二年平定了更大规模的淮西镇吴元济的叛乱。 在一些具体的民生问题上, 如元和四年三月, 宪宗采纳翰林学士李绛、 白居易的建议, “制降天下系囚, 蠲租税, 出宫人, 绝进奉, 禁掠卖”[6]7657, 更是与顺宗即位初的措施如出一辙。 可见宪宗反感的是王叔文集团的成员而并非其新政。 而柳宗元也看到了这一点, 《行路难》(其一)叹息逐日不成的夸父“睢盱大志小成遂, 坐使儿女相悲怜”[8]735; 《行路难》(其二)感慨横遭砍伐的山木“群材未成质已夭, 突兀硣豁空岩峦”[8]735, 这里的夸父和群材指的正是革新集团诸人, 未及充实力量、 实现抱负便中遭摧残。 从诗中可以看到, 柳宗元惋惜的重点在人而非他们所从事的事业, 间接肯定了宪宗朝对永贞革新措施的延续。 这在柳宗元的其他诗歌中也可找到例证。 《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肯定了宪宗朝对刘辟、 李锜的镇压, 以赞扬的语气描绘了朝政日新的景象:“中兴遂群物, 裂壤分鞬櫜。 岷凶既云捕, 吴虏亦已鏖。 捍御盛方虎, 谟明富伊咎……左右抗槐棘, 纵横罗雁羔。 三辟咸肆宥, 众生均覆焘。”[8]717而在《古东门行》中, 对被藩镇刺杀的宪宗朝宰相武元衡表示了同情, 而元衡素与永贞革新集团不合, 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柳宗元并不因为自身被贬就一概否定宪宗朝的政治人物和举措。
2.3 既忧惧仕途艰险, 又希望重得任用
长期的贬谪生涯使柳宗元对仕途产生了很深的忧惧心理。 《跂乌词》中的跂乌“左右六翮利如刀, 踊身失势不得高”[8]737, 《行路难》(其三)中的木炭“盛时一去贵反贱, 桃笙葵扇安可当”[8]736, 这两首诗都写于永州, 这时的柳宗元就像跂乌和死灰, 不仅没有飞腾的力量, 而且还要时时担心自己会被周围的恶劣环境所吞噬。 《笼鹰词》后半段云“炎风溽暑忽然至, 羽翼脱落自摧藏。 草中狸鼠足为患, 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 拔去万累云间翔。”[8]737在永贞革新的过程中, 集团成员经常受到各种阻力, 在宪宗上台后, 更是连遭打击。 就柳宗元来说, 永州恶劣的自然、 人文环境加剧了其对仕途艰险的忧惧。 柳宗元元和四年于永州写给萧俛的信云“居蛮夷中久, 惯习炎毒, 昏眊重膇, 意以为常”[3]5133, 给京兆尹许孟容的信云“欲秉笔覙缕, 神志荒耗, 前后遗忘, 终不能成章”[3]5136, 这些情形对于一个知识分子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此外, “荒陬中少士人女子, 无与为婚, 世亦不肯与罪人亲昵”[3]5134, 使柳宗元为子息问题而深感苦闷。 这样的处境消磨了柳宗元的政治热情, 只求能稍远僻地, 组织家庭, 安心进行文学思考, “买土一廛为耕甿, 朝夕歌谣, 使成文章”[3]5134, “姑遂少北, 益轻瘴疠, 就婚娶, 求胄嗣, 有可付托”[3]5136。 因此《跂乌词》 《笼鹰词》 《放鹧鸪词》中才有“支离无趾犹自免, 努力低飞逃后患”, “但愿清商复为假, 拔去万累云间翔”, “破笼展翅当远去, 同类相呼莫相顾”[8]738的感慨。 在柳宗元《感遇二首》 《零陵赠李卿元侍御简吴武陵》 《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 《哭连州凌员外司马》等十余首非寓言诗中都表达了这种忧惧和归隐之情。 如《零陵赠李卿元侍御简吴武陵》云:“君子尚容与, 小人守兢危。 惨悽日相视, 离忧坐自滋。”[8]688《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云:“踉跄辞束缚, 悦怿换煎熬。 登年徒负版, 兴役趋伐鼛。 目眩绝浑浑, 耳喧息嘈嘈。 兹焉毕馀命, 富贵非吾曹。”[8]715《哭连州凌员外司马》云:“恬死百忧尽, 苟生万虑滋。 顾余九逝魂, 与子各何之?”[8]721
但柳宗元毕竟是有着政治抱负的士人, 对仕途艰险的忧惧主要是由于外部恶劣环境造成的, 在他的主观方面来说, 总抱有一丝重新被起用的希望。 《行路难》(其二)云:
虞衡斤斧罗千山, 工命采斫杙与椽。
深林土剪十取一, 百牛连鞅摧双辕。
万围千寻妨道路, 东西蹶倒山火焚。
遗馀毫末不见保, 躏跞磵壑何当存。
群材未成质已夭, 突兀??豁空岩峦。
柏梁天灾武库火, 匠石狼顾相愁冤。
君不见, 南山栋梁益稀少, 爱材养育谁复论。[8]735
诗中描写了官府采伐、 焚烧山林纤毫无遗的场景,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当真正需要栋梁之材的时候, 工匠却因无材可用而苦恼。 《柳河东集》诂训云:“盖言同辈诸公一时贬黜之意也。”[5]414在现实中, 一味打压革新人物使得国家人才缺失。 元和四年三月, “吏部尚书、 盐铁转运使李巽奏:‘郴州司马程异, 吏才明辨, 请以为杨子留后。’上许之”[6]7657。 李巽“精于督查”, 元和元年三月接替杜佑掌财政之事并迅速增加了国家税收, 而程异“句检簿籍, 又精于巽”[6]7657, 其受到举荐想必也是由于经济管理方面的才能, 后来也官至盐铁转运使。 升任永贞革新集团中“不在量移之限”的成员, 从侧面反映出国家财政人才的缺乏, 《资治通鉴》载中唐“自刘晏之后, 居财赋之职者, 莫能继任之”[6]7630。 此外, 元和九年淮西镇吴元济反叛, 元和十年二月“执政”便把革新集团贬谪诸人召至京师准备予以任用, 后事虽未成, 但同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朝廷亟需用人的状况。 诗的末尾是一个反问句, 从正面说就是执政者应当从大局出发, 养育人才, 而不要因为一次政治事件就永远使有才干者失去从政机会。 宪宗元和十年二月, “王叔文之党坐谪官者, 凡十年不量移, 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 悉召之京师”[6]7708。 《冉溪》 《溪居》 《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 《汨罗遇风》 《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等诗也表现了柳宗元待时以进的心理及得知回京消息之后的欣喜之情。 《汨罗遇风》云:“南来不作楚臣悲, 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汨罗道, 莫将波浪枉明时。”[8]693《冉溪》云:“却学寿张樊敬侯, 种漆南园待成器。”[8]726
2.4 既坚持自身理想, 又追悔冒进心态
如前所述, 《笼鹰词》和《行路难》(其一)赞扬了搏击中的苍鹰和逐日夸父的形象, 是对永贞革新措施的肯定。 同时, 由于这是在永贞革新结束后的贬谪之作, 因此也象征着柳宗元对自己“辅时及物”和“利安元元”的政治理想的坚持。 《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云:“鷃翼尝披隼, 蓬心类倚麻……执简宁循枉, 持书每去邪。”[8]674他用肯定的口吻回忆了自己从任监察御史里行开始的政治活动, 其中体现了柳宗元所坚持的政治理想: 用公正无私、 无所畏惧的心态上辅君王, 下安百姓。
坚持政治理想, 并不意味着柳宗元对自己在永贞革新事件中的行为全盘接受。 实际上, 经过长时期的贬谪, 他对自己为何会陷入政治上的被动地位是有深刻反思的。 柳宗元评价自己被贬前的仕途经历是“超取显美”[3]5132, 同时求取功名的心态比较冒进。 其在寄许孟容之信中云:“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 始奇其能, 谓可以共立仁义, 裨教化……末路厄塞臲兀, 事既壅隔, 狠忤贵近, 狂疏缪戾, 蹈不测之辜。”[3]5134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亦云:“子厚前时少年, 勇于为人, 不自贵重顾籍, 谓功业可立就, 故坐废退。”[4]513《跂乌词》中猜测跂乌受伤的原因是:“无乃慕高近白日, 三足妒尔令尔疾?无乃饥啼走路旁, 贪鲜攫肉人所伤?”而《放鹧鸪词》中的鹧鸪被捕是由于“徇媒得食不复虑, 机械潜发罹罝罦”[8]737, 二鸟正是柳宗元初入仕途时躁动不安、 立就功业心态的写照: 因对于作为媒鸟的鹧鸪即现实中的二王, 一味地“奇其能”, 而忽视了他们的执政缺点, 导致陷入罗网不能自拔。 这其中的追悔是不言而喻的。 须指出的是, 柳宗元追悔的不是参与革新运动的初衷, 而是参与的心态与方式: 由于冒进地卷入了政治集团, 给人以打压的口实, 过早地结束了政治生命, 以至于使自己大志未遂。 这实际上是柳宗元对自己从政心态、 政治策略的深刻反思。 《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云:“岂知千仞坠, 祗为一毫差。”[8]678《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云:“直以慵疏招物议, 休将文字占时名。”[8]698《三赠刘员外》云:“信书成自误, 经事渐知非。”[8]699《冉溪》云:“少时陈力希公侯, 许国不复为身谋。 风波一跌逝万里, 壮心瓦解空缧囚。”[8]726这些诗句和寓言诗中寄寓的追悔之情相印证。
永贞革新作为一场复杂的政治事件, 处于不同的立场、 时代, 对其评价都会呈现巨大的差异。 在唐代, 同僚的敌对态度已如前述。 这里可以再举韩愈为例。 贞元十九年, 韩愈被贬黜为连州阳山(今广东阳山县)令, 其在《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诗中疑心柳宗元、 刘禹锡泄露了自己不满王叔文等人之语而使自己遭贬。[11]68其《忆昨行和张十一》云:“伾文未揃崖州炽, 虽得赦宥恒愁猜。 近者三奸悉破碎, 羽窟无底幽黄能”[12]190, 更是直斥王叔文、 王伾、 韦执谊为“三奸”。 而同情、 肯定者亦大有人在。 白居易曾多次通过诗文如《为人上宰相书》 《新乐府·太行路》 《园陵妾》以及《寄隐者》等表示对永贞集团成员的同情, 因此有学者认为其政治主张与革新派一致。[13]178范仲淹评价王叔文“览数君子之述作, 体意精密, 涉道非浅, 如叔文狂甚, 义必不交……唐书芜駮, 因其成败而书之, 无所裁正”[14]181, 对王叔文的为人和为政表示了明确的肯定。 今人对此事件亦有不同看法, 有的认为是一场进步的政治革新运动, 有的则认为“王叔文集团的结集和成败, 只是唐代统治阶级各个集团之间内部斗争的体现”[15]151。 本文重点不在于对永贞革新作出评价, 而是希望通过对《跂乌词》等六首寓言诗的解读, 还原出更加接近那段历史本真的柳宗元形象, 考察其对于永贞革新的复杂心态。 在这些诗歌中, 柳宗元系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其中有对行之有效的具体革新措施及革新集团成员雷厉风行的施政态度的赞扬, 有对打压永贞革新的各方势力的不满, 也有对宪宗朝延续永贞新政的肯定。 而更为复杂的是其对自身参与永贞革新所持的态度, 既有对利国安民政治理想的坚持, 也有对冒进躁动的政治心态的追悔, 更有对仕途艰险的忧惧和人尽其才的期待。 虽然不必把诗中的意象、 故事与本事作严丝合缝地对应, 但作者曲折表达出来的丰富寓意、 情感, 还是值得结合史实去认真分析, 为今人更深入、 准确地理解“永贞革新”提供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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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Zongyuan’s Complex Mentality on Yongzhen Reform from His Allegorical Poetry
CUI Miao
(College of Literature,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2, China)
Yongzhen Reform is a famous political event in the middle period of Tang dynasty. As an important participant in the event, Liu Zongyuan thought deeply about the event after his degrading. His feelings and rethink on reform measures, innovators, opponents and the situation of himself are intensively reflected in his allegorical poetry. Poetry’s moral can be presented and Liu Zongyuan’s complex mentality of Yongzhen Reform, such as approval, fear, regret and other factors, also can be detected through the mutual confirmation of relevant facts, other poetry and allegorical poetry.
Liu Zongyuan; Yongzhen Reform; allegorical poetry; moral; complex mentality
1673-1646(2017)01-0024-06
2016-09-21
崔 淼(1988-), 男, 硕士生, 从事专业: 魏晋南北朝隋唐诗文。
I207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7.0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