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种子(纪实)

2017-01-10 17:15卜谷
民族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欧阳

卜谷

“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

——题记

1

欧阳焕是作为遗腹子生养下来的,八个月大时,母亲凭空消失,如泥牛入海。自此,母子天然隔绝。

母亲改嫁,去别人家,做了别人的母亲。

关于母亲的概念,欧阳焕知之甚少,听不懂,也没在乎。听多了听久了,他才慢慢明白:母亲与父亲联系在一起,是一个有点复杂的故事。

天空像蓝宝石般美丽,大地像映山红般鲜艳。母亲名叫阙桂英,美得像山塘里的荷花。不过,在父亲之前,她先有个丈夫,离异了。那是1929年,苏维埃运动在兴国县风生水起,颇得民心。那个时代,包办婚姻普遍存在,苏维埃政府主张婚姻自由,已婚夫妻感情破裂,只要到当地苏维埃政府申请,女子办理与原夫离婚手续便可自由结婚。这个主张立刻受到广大青年特别是广大女青年拥戴。

感情是个好东西,女人追求感情不丢人,还蛮有味道。阙桂英暗暗地喜欢上一个英俊青年,名叫欧阳崇庭,慢慢地就品尝到了感情的滋味。那时,阙桂英参加工作,在县苏维埃政府二区三乡当妇女干事。欧阳崇庭也在二区三乡工作,当了个小官——少共书记、劳动部长。

阙桂英生得清秀、水灵,也懂感情,想把婚姻事重新好好打理一番。她仔细观察周围的人,喜欢上了欧阳崇庭,因为他有文化,有文化的人味道不一样。欧阳崇庭不像一般乡下人那样呆板,更会说话,带领几个人就敢去会场上、圩场上、别人家里讲革命道理,鼓励人家参加红军。阙桂英最喜欢的,是每天大清早,欧阳崇庭组织全乡青年赤卫队操练。“一二三四”领着大家一齐喊,扯着嗓子的叫声震耳欲聋,把好心情也扯出来了,蛮有味道。

有过婚姻冇谈过恋爱的阙桂英,对谈恋爱无师自通,但她很谨慎,小心翼翼试着来。

白蒙蒙的天空,混混沌沌,像浇了一大瓢米汤,三步开外不见人影。阙桂英一大早起床,直奔操场。转一圈,操场空无一人,奇怪,出了什么事?遂径直去敲欧阳崇庭的门,大门外却闩上了。

阙桂英心里空空落落,一打听,欧阳崇庭去打仗了,心又悬起来。

那是1930年,国民党第19路军占领兴国县城,红军及县区政府转移到山上打游击。起初,阙桂英与欧阳崇庭一路,随区政府转移到城岗乡一带活动。形势突变,欧阳崇庭受命,带赤少队前往莲塘参加战斗。

远方炮声隆隆,挂念越积越多,欧阳崇庭却回来了,担架抬回来的。没受伤,是在连续不停的战斗中累得病倒了。

阙桂英是过来人,知道怎么煎药、喂药、弄吃的,担负起护理欧阳崇庭的琐碎事。还别说,阙桂英弄菜确实有两下,普通青菜、萝卜、豆腐,都做得花样百出,色味俱全,只用半个月就把他的味觉调节得格外灵敏,有点放不下了。

一天,欧阳崇庭正啧啧夸赞菜香,她故意板起脸,怨气冲天地说:“那天早晨害得我好苦,一个人去操练,以为你睡懒觉,走到门口才知道人去屋空。”

欧阳崇庭忙解释:“秘密行动。出发时想告诉你一声,半夜摸到你住房门口,手都举起来没敢敲门……”

“怎么不敲门呢?”

“怕吵醒你,又怕你误会。”

阙桂英听了心里一动,涌出一股暖流,暗暗寻思道:文化人还真不一样,不但会打仗,还蛮懂得体贴人哩。

有文化的人就是怪异,养病期间,阙桂英常看到欧阳崇庭拿一支笔在纸上画,能够画出十分细密蚊虫一样的东西,欧阳崇庭说这叫做“写字”。会“写字”是样了不起的本事,能看懂别人不懂的东西,做别人不能做的事。

慢慢地,阙桂英追根究底,知道欧阳崇庭以前也是乡下人,会“写字”不容易。他出生于兴国县鼎龙乡杨村,幼年丧父,靠祖父欧阳功经抚养。为养家糊口,祖父一人干几个人的活,除耕种土地外,还兼做粉条生意。粉条是当时价廉物美的一碗好菜,逢年过节都可以上桌面,制作也不复杂。祖父就像蚂蚁搬家,用辛劳换这点薄利供欧阳崇庭读书。读书也不耽搁干活,欧阳崇庭从小跟着祖父种地、做粉条,不但能吃苦很会做事,也很会读书、“写字”。读到高小毕业,实在读不起就辍学了。

女人信命,尤其是婚姻大事。有过一次婚姻教训的阙桂英慎之又慎,私下偷偷地找瞎子帮欧阳崇庭算过命。

瞎子算命重名声,名声就是饭碗。两根指甲很长的手指,迅速地掐捏,很尽职地掐捏欧阳崇庭的八字,仰面朝天地看了很久。他看不见什么却像看见了什么,然后十分肯定地说:这个人有时运,注定会升官,连升三级,可以嫁……

算命先生的话,信则有之,不信则无。阙桂英半信半疑,睁大眼睛看世事变化。她记着这话,瞄着那人。

数月后,欧阳崇庭痊愈,果然升了官,且官运亨通。

1932年农历4月,欧阳崇庭接到通知,去全县最有文墨的场所——潋江书院办公。眼下那是兴国县苏维埃政府,欧阳崇庭当了内务部副部长。算命瞎子瞎说却说着了,当官确实要有时运。欧阳崇庭当副部长,凳子没坐热,恰逢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发布训令,各省、县要新设国民经济部。欧阳崇庭便又挪动到隔壁办公室,担任县苏维埃政府国民经济部第一任部长。

算命先生的话有点准,阙桂英暗暗喜欢。她一针一线地为心上人做了一双布鞋,每只鞋面上都用红线绣了一幅“镰刀、斧头”的画样。她一边暗暗做准备,一边暗暗等着他下一次升官。

2

江水浩渺,江风阵阵,江岸渔火点点。欧阳崇庭又在做一件与打仗一样危险的事,带着采买人员溜溜达达,悄悄地来到江口镇赴圩做生意。

江口,又名三江口。从于都而来的贡江,从信丰过来的桃江,从兴国流来的潋江,均在这里聚汇。三条江水浩浩荡荡,三条江的船舶挤挤挨挨,三条流域的货物堆积如山。

客家人讲究风水,说“山主人丁水主财”。从这个角度看三江口,水顺则财旺,财旺则业兴,自古以来形成了贸易中心,客商云集,货如轮转。如今这里是红白交界处,是中央苏区的“经济特区”,对外贸易的主要口岸。为发展苏区贸易,中央政府还专门成立了江口贸易分局。

一个圩日逛下来,欧阳崇庭感到十分奇怪。挂着江口贸易分局牌子的门店,竟然没有一桩生意。圩市商店里货物堆积如山,却大都是苏区的农副产品,少有白区来的商品;圩集上虽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个是由赣州来的客商。一打听,都说与赣州客商的贸易,在茅店进行。

茅店,距赣州城才15公里。是苏区的最前沿,红白势力犬牙交错,社情十分复杂。化装后,欧阳崇庭来到了茅店,四处一看,眼睛就亮了:茅店的商贸果然更加繁茂,大江拐弯处有几株大榕树,树下泊着几十条赣州来的货船,还有一百多“打肩担”的小商贩。真正的集市不是在茅店圩镇上,而是靠江边的一片平地丛林里。这儿视野开阔,四通八达,便于聚散,可随时应对突发变故。赣州来的货物特多,正是苏区奇缺、紧缺的食盐、西药、布匹、电池……

江宽水阔,波光鳞鳞。通过熟人带路,欧阳崇庭登上大榕树下一艘篷子船,拜访赣州的老客商。

“蔡老板,我们有几万斤上好的烟叶、豆子、香菇,还有大量的木材,你们怎么不到三江口来做生意呢?价格也比这边便宜。”蔡老板泡上一壶功夫茶。三巡过后,欧阳崇庭渐渐话入正题。

“三江口,那不是苏区吗?被红军抓起来,头都会杀掉。”一提苏区,蔡老板有点提心吊胆。

欧阳崇庭笑了起来:“苏区冇那么危险,你看我的脑袋都还在脖子上面。苏区也是要吃饭的,那就要做生意。茅店街上不是贴了布告,有一个管理贸易的关税处,去那里开一张许可证,或者盖一个苏维埃政府的章子,就可以在苏区畅通无阻做生意了。”

蔡老板看看对方的脑袋,仍不无担心:“话是那么说,万一出了事怎么办,钱挣多挣少不要紧,命只有一条。”

“要不这样吧,你跟我们做生意。我们买你一船食盐,卖一船烟叶给你,以货易货。我们来帮你开许可证,帮你交涉各方面的关系。吃住、安全都由我们来负责,你看生意能做,以后双方就长期交易……”

以货易货,不带现金,最为稳妥。蔡老板最害怕的是苏维埃没收本钱,又犹豫了许久,反复看欧阳崇庭不像是个坏人,倒像是背景很硬,诚心诚意来做生意的。客家人说:嚼甘蔗就要咬前一截。如果真能保证人身安全,倒确实是一桩划得来的买卖,且可能真的有长期效益,便答应试一试。

茶,越泡越浓;话,越谈越投机。

这时,岸上传来一片喧嚷声,像出了什么事。欧阳崇庭正疑惑,还是蔡老板有经验,嘱咐水手:“你把船撑开一点子。”然后对欧阳崇庭说:“是白军在收税。每个圩都这样,红一税,白一税,挣点钱真不容易。”

篷子船一摇一晃,驶离了岸畔。

试探苏区。蔡老板的船,晃晃悠悠,几日后来到三江口。欧阳崇庭果然是个诚心生意人,前前后后帮助张罗,生意十分顺利。可蔡老板心里总觉得有点疑惑,因为生意太顺利,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一定另有隐情。再说,靠别人帮忙,做生意只做得一时,苏区政策好才做得长远。

那天是圩日,蔡老板拎了几十斤食盐,一个人径自来到三江口外贸分局。交易后,他并不马上离开,站在柜台边反复地敲击刚刚到手的几块银元,银元发出“叮叮”的回声。他赶紧将银元放在耳边倾听,同时,注意观察柜台内几个工作人员的面色,疑疑惑惑,似乎发现了什么破绽。

开张半个多月,这是三江口外贸分局的第一桩生意。局长姚名昆与欧阳崇庭通过气的,知道蔡老板疑心重,对银元的真假不放心。就主动上前招呼:“老板,你不喜欢那几块银元也可以调换。”说着,摆一下,叫营业员抬出一只大樟木箱。打开箱盖,里面白花花、银灿灿,有上千块清一色的“老鹰头”。

蔡老板见钱眼开,高兴得满脸放光,换了几块银元。临行,还朝着姚名昆连说谢谢,谢谢!

“老板,银元有的是,包你冇假。食盐、布匹、西药,我们都长期要货,你有货以后就尽量弄来,介绍别的伙计来做生意也可以,一律公平对待。”姚名昆一边送他出门,一边随口捞生意。

走到门口,蔡老板果真停住脚步,试探着问:“我还有几百斤食盐,明天来卖给你们好不好?”

“好呀,”姚名昆抑制住满心欢喜,答:“我们是长流水的生意行,哪日来都行,日日来也行。”

客家俗语:小心行得万年船。原来,生意老道的蔡老板用心良苦,不断地从各个角度考证苏区的信誉。第二天上午,他真的带着几百斤食盐来了,并且带来了一大伙生意人。有卖布匹、食盐的,也有卖药材的,与三江口外贸分局做了几笔生意。此后,三江口的信誉传开,生意越做越大,日益兴隆起来。

生意红火时,每月从这里出口的粮食、钨砂、木材、烟叶等物资,少则60余万元,多则150多万元。从这里进口的食盐、布匹、西药等苏区紧缺物资则在130—200万元之间。由国家银行行长毛泽民兼任总经理的中华钨矿公司,钨砂年产量日益增长,最高年产达到1800多吨,基本上都是从这里出口到白区、香港地区以及国外,成为支撑红军反“围剿”最主要、最稳定的经济来源。

能干人,一般都是能文能武。那时,毛泽东从抓军事抓政治转过来主抓经济,相当得法。召开了中央苏区南部十七县经济建设大会,随即又召开了中央苏区北部十一县经济建设大会。欧阳崇庭的上司,曾任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国民经济部部长的吴亮平,先后参加了这两次会议并在会上讲话。时隔50多年后,吴亮平回忆当年,还用力表扬了兴国。

俗话说,高手在民间。尤其在生产生活上,民间蕴藏有许多解决困难的办法。欧阳崇庭善于与村民交往,发现乡村有现成的做买卖的合作模式就很好。榔木乡顾岭村,村民集资80多元做买卖,每股五角,直接到赣县茅店便宜进货。股民和红军家属购物有照顾,每千文减五十,即百分之五。普通人购物也比市价便宜些,一串钱货便宜二十文上下,即百分之二。股民想进什么货就进什么货,解决了生活困难,村民普遍得到实惠。欧阳崇庭扩大了这种合作模式,并在全县推广。1932年9月,得实惠的群众自愿把榔木乡社归并于区,成立区合作社,全区集了八百股,每股五角。生意越做越红火,至翌年3月,仅半年时间,400多元本钱赚了600多元。以百分之五十为公积金,百分之十为营业者及管理委员、审查委员的奖励金,百分之十为文化教育费(为俱乐部、学校及红属儿童买纸笔),百分之三十分红。分红时,清算账目,悬榜公告。分红后,增加了许多股本,共有二千股一千元了。年底,又第二次分红,每股分五角,实发三角,二角作为增股。决定改股金单位为一元,每人不得超过十股。这种模式好,引起各乡村民学习响应,8月份又成立了县合作总社。

“要造成几千个长冈乡,几十个兴国县。”后来,临时中央政府毛泽东主席专程来兴国,写了著名的《长冈乡调查》一文。细述了长冈乡合作社的来龙去脉及经营状况,号召每个乡每个区,都要学习长冈乡与上社区的消费合作社。

商事如战事,此起彼伏。钱,如流水般花出去,货物如大山般运回来。战争的虎口总是填不满,要顺利完成贸易往来,就需要源源不断的金钱,中央苏区不得不用发行公债的办法筹措大量的钱款。

1933年7月,中央苏区又发行了300万元的经济建设债券。前两次为1932年6月发行短期战争公债60万元;10月发行第二期革命战争公债120万元;这第三次经济建设公债则是为了发展苏区经济,改善人民生活。中央执行委员会通过《关于发行经济建设公债的决议》,同时颁布《发行经济建设公债条例》,明确规定:“为发展苏区的经济建设事业,改良群众生活,充实战争力量,特发行经济公债,以三分之二作为发展对外贸易,调剂粮食,发展合作社及农业与工业的生产之用,以三分之一作为军事经费。”债券面额分为五角、一、二、三、五元五种。

欧阳崇庭在工作上如鱼得水,爱情也获得了丰收。也正是这个时候,欧阳崇庭与阙桂英结为夫妻。

自由恋爱结婚的人,思想活跃,仪式都比较简单。何况阙桂英是二婚,更不讲究。不过,她觉得欧阳崇庭是初婚,又当了部长,还是可以讲究一下。就告诉欧阳崇庭,自己养了一头猪,卖了钱,留着办婚礼,冲冲喜,帮助老公转个更好的官运,升大官,发大财。

什么官运不官运的,欧阳崇庭不信那个。他正天天推行苏区经济建设债券,一听妻子说有钱,乐坏了,要将她卖猪的钱全部购买公债,支援革命战争。

阙桂英信命信官运,认为冲喜就冲掉了秽气,否则怕不保险。但她与丈夫争辩了几句就不坚持了。她爱自己的丈夫,夫妇和气,丈夫喜欢的事她也喜欢。一头猪钱换回几张公债券,她也心甘情愿,爱情的力量就这么神奇。这次兴国县购买公债29万元,获得全苏区第一名。

和气生财也升官,丈夫果然又升了官。第二次“全苏”代表大会,在红都瑞金召开,欧阳崇庭参加了这次大会。会上,毛泽东亲授红匾“模范兴国”,称赞“兴国的同志创造了第一等的工作”。会后,欧阳崇庭来到会昌文武坝办公,调任粤赣省苏维埃政府国民经济部部长兼外贸局局长。4个月后,欧阳崇庭又调红都瑞金,擢升为中央消费合作社总社主任,成为中华苏维埃政府机关两个兴国籍高级干部之一。

从兴国县到会昌县又到瑞金。阙桂英与丈夫恩恩爱爱,很快怀孕。她结过婚,是个过来人。前后对比,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婚姻,有感情的人较无感情的好十倍。

其时,正值第五次反围剿,白军进攻节节胜利,势如破竹,中央苏区的形势危急,红军秘密做出了长征的决定。1934年7月,中央苏区在于都县设立赣南省,欧阳崇庭又调赣南省苏维埃政府国民经济部部长,领导筹粮、筹款、扩红等,专门为红军长征作准备。

长征前夕,中央有个规定,所有中央领导人的小孩及怀孕的妇女干部,必须疏散回家。欧阳崇庭是顶听话的那种干部,立即捎信叫自己的弟弟欧阳崇席走一趟,专门到瑞金接阙桂英回家待产。

部队出发,只说红军主力去很远的地方,也没有谁说红军一去就是千里万里之遥,大家还以为红军主力不久就会打回来。分别虽然恋恋不舍,寻思用不了多久能见面,欧阳崇庭、阙桂英也不是太难过。

于都河水急流涌,红军主力渡过湍急的河流急匆匆长征去了。

有文化的人潜力很大,欧阳崇庭在工作中越干越能干,红军长征急需这样的干部。长征开始后,欧阳崇庭初任红军第一军团地方工作部部长,随即又调任红九军团民运部长,负责地方工作团,在长征途中从事民运工作。

长征的,不长征的,各有各的艰难困苦。不长征的阙桂英,首当其冲,被突如其来的灾祸击中。

红军离开不久,兴国便被白军占领,到处张贴布告:废除苏维埃政府制定的一切法律、法规,各种乡规民约也恢复到以前。

事情变化莫测,以完全无法预料的形势降临。

阙桂英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这时,离婚的夫家怒气冲冲找来,说苏维埃政权判决的离婚不算数,她仍是他家的人,要回家里去。不过,前夫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像一座高高的山峰,也有点厌恶。后来松了口气,说如果你实在不想回去,我也不想勉强,但按客家规矩要你肚子里的孩子他们家,出一笔“赔嫁钱”。算150个大洋,我再另外讨老婆,总不能赔了女人又折钱财。

回与不回,两样,你自己挑一样。

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倒回原先的夫家,阙桂英宁死也不愿意。若要留在欧阳崇庭家,欧阳崇庭家也拿不出这么多“赔嫁钱”,丈夫不在身边,能指望哪个?

报纸上天天说“共匪”被消灭了,“红匪”已经肃清。也有流言蜚语说欧阳崇庭牺牲了,想起瞎子算的命,唉,真的是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又觉得结婚时,还是应该坚持一下,冲冲喜的。

眼前的事情很急,前夫家催债催得厉害。有人出馊主意:干脆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自己逃去外地。这个主意立即被阙桂英一口拒绝。她尝过爱情的滋味,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爱情与婚姻是两码事。自己不能坚持婚姻,也要用力保留曾经的爱情,这点骨血是个见证。眼看肚子一日日挺起来,事情无法拖延,思来想去,阙桂英万般无奈,只得狠狠心自己把自己卖了,用卖钱还原夫家那笔“赔嫁债”。

她把自己卖给了本村花石脑的裁缝王新盛做老婆,双方见过两次面,虽不知根知底,看着却也不讨厌。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阙桂英坚持生下了儿子欧阳焕,三个月后,带着吃奶的婴儿嫁到王新盛家。

不料,王新盛看得中阙桂英,对她奶着的孩子又是另一回事。嫁过来了就是自家的人,不能吃自家的饭,奶别人的孩子吧,还耽搁人工,又不是做客,一餐两餐的好说。

亲兄弟,明算账。算账的结果是,欧阳焕家每月付给王新盛家一担谷子、一斤茶油,还有盐,作喂奶钱。一担谷子合一百斤稻谷相当于70余斤大米,作为工钱不算太多,对于欧阳家族却难以支撑。

欧阳家苦,苦就苦在一家人个个都去参加革命。欧阳崇庭三兄弟,除欧阳焕的父亲长征“牺牲”外,他的大伯父欧阳崇庆参加红军,早在反“围剿”时便在战场上光荣了;家里只有二伯父欧阳崇康,一人耕种,要养活一家四代10个人:曾祖父、曾祖母、祖母、大伯母及养女、欧阳焕,二伯父夫妇及两个儿子。

生活之弦,绷得太紧、太紧,随时都可能绷断。

3

人生,处处布满了艰难困苦。厄运,煎熬人,也能锻炼人。

1935年正月二十四,欧阳焕出生了。对他来说,能出生已是逃过一劫,命大福大。但是,母亲的奶水太贵,吃不起。八个月后,欧阳焕被迫断了奶。他离开妈妈怀抱来到了奶奶怀抱。老奶奶又没有奶水,只好每餐咀嚼干饭,嘴对嘴地哺喂他。久而久之,老奶奶就成了老妈妈。在欧阳焕的心里,老奶奶的怀抱同母亲的怀抱一样,充满温暖、温情和慈爱。遗憾的是,老奶奶天年不齐,欧阳焕八九岁上,便撒手长辞。

换一个庇护人,就是换了一片顶头天。接下来跟着伯父生活,伯父是个勤劳的人,一生在做工夫也很会做工夫。欧阳焕很听话,伯父做什么,便跟着做什么。因此,欧阳焕整天都没闲着,刮竽子、砍柴、放鸭子。晴天去田园、菜园,雨天在家里拆烂布子。欧阳焕对拆烂布记忆犹新,家里很多零碎烂布,都是平日捡拾破烂捡来的。把烂布上的补丁一块块撕开拆下来,看上去平整的布,一撕拆,灰很大,每次弄得蓬头垢面,味又重,薰得人作呕。撕拆下来的布块,可以糊成硬壳,再做成袜底、鞋底。

父亲的影子突然出现,如东方日出。

赤膊之人,对阳光的感觉最深,最有记忆。欧阳焕对父亲的记忆是一种莫名的温暖,这种温暖是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一年,伯父突然对他很好,夺过他手上的烂布子往地上一扔,张罗要他去读书。原来,“牺牲”了的父亲并没牺牲,而是仍在外省做官,从远方写了信回来。伯父把信看完,悄悄藏在屋檐旮旯,就对欧阳焕亮起了笑眉笑目,高看一眼,善待三分。

杨村乡“日新小学”,高不可攀,是离家最近的学校,也是心中最远的学校。如今,欧阳焕踏进了这所学校,终于实现了读书愿望。机会来之不易,他十分认真刻苦,学习成绩很好。不料,才读了一年书,变故横生。变故从欧阳焕的名字生发。欧阳焕全名为欧阳焕佰,有一个地主的儿子请先生算了命,也要取这个名字,老师是地主家的人,就通知欧阳焕改名。这是欺负人的事,何况名字是父亲留下的,欧阳焕拒绝改名字。

“对,一定不改名字!”伯父坚决支持。那时,家庭的气氛发生微妙变化,父亲来过一二封信,断了线,又变得生死未卜。欧阳焕盼着父亲来信,有信,就有父亲,没信,就没有父亲。没信,伯父就觉得供养欧阳焕读书很悬,划不来。恰逢改名风波,便顺水推舟,说:崽也,你命里不带文曲,这个书我们不读了,回去作田吧。

人情冷暖,如花开花谢。

心里纵有千般说不出的苦,欧阳焕也只得放下书包,又回去作田、拆烂布子。继而,很会划算的伯父让欧阳焕去养鸭子,多时养到100多只,开辟了一项收入不菲的家庭副业。

在鸭鸣声中长大,14岁的欧阳焕渐渐成了好劳力,犁耙功夫样样拿得起,在磨米做粉干的祖传家庭副业中也是一把好手。

苦日子都是熬过来的,熬来熬去,把人就熬大了,熬老了。

乡村人生,有固定的路数,祖祖辈辈守望“种地——讨老婆——生孩子——做房子”。无父无母的欧阳焕从无别的想法,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想脚踏大地,一辈子和泥巴打交道,照着前人的路数走去。

人生关键时候,想法却来了。

17岁上,欧阳焕扛着犁耙去作田,半路被大队干部拦住:上级领导喊你不要作田了,去读书。

欧阳焕扛着的犁耙很重,想绕过去,路窄,绕不过。只好求饶:放了我吧,我冇那个读书的命,怕耽搁田园工夫。

好说好讲冇用,大队干部习惯开骂,说:你是个二牯子呀,读书更挣钱,更有前途都不知道!

前途是什么不管,但知道更挣钱是好事。欧阳焕绕不过去,就卸下了肩头的犁耙,走上了读书之路。

那一阵,山野里的斑鸠叫得特别欢实。后生仔从水田里爬上岸,穿鞋去读书的伙伴有60多人,宁都专区新办了一所“革命烈士子弟学校”。赣南是中央苏区,革命烈士子弟多得很,兴国县民政局开介绍信,发路费。那时冇公路,去哪里都是步行。从兴国去宁都路上走了两天,在江背乡政府吃了一餐招待饭,经过银坑乡住“伙店”,“伙店”就是那时的旅店。

一路上,边走边聊,与钟振法成为好友。

钟振法与欧阳焕同村、同年,也是遗腹子,出生后与母亲相依为命。人还不及犁耙高,就赶着牛下田帮母亲耕地了。砍柴、耕地、种菜,农家的活儿样样都会做。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7岁。1951年9月的一天,他正卷着裤腿在水田里耙田,大队长手举一张通知单在田坎上挥手,扯着嗓门喊叫他的小名:“法牯子——‘上面喊你去读书,不用钱哩,还发生活费唷。”

“不去不去——”一脚泥水走上田坎,钟振法没听懂大队长的话,不知道“上面”是谁,为什么要免费供自己读书。

队长详细解释说:“革命胜利,国家解放,你老爷子的命总算没有白白牺牲,现在政府惦记你这些烈士后代,要你去读书哩。”

钟振法听懂了,高兴得一拍屁股蹦起来,蹦到田里去捡家什走人,要赶快去把好消息告诉母亲。长这么大,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是个睁眼瞎,有机会进学堂多好。可转念一想,母亲身体不好,自己去读书,她怎么办呢?想到这,钟振法绽开的笑容顿时萎靡了,又把收拾的家什搁下,继续耙田。

晚饭后,母亲喘息着把钟振法叫到床前,慈爱地望着儿子,说:“法牯子呀,妈妈都知道了,读书才是改变你命运的唯一路子,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一定要去读,争一口气。我的病就这个样子,你莫要管唷。”说罢,塞给钟振法一个荷包,里面分分角角净是钱币,母亲省吃俭用一年多才攒下的。钟振法嗫嗫嚅嚅应承,流泪接过荷包……

钟振法说着掏出钱,让欧阳焕看一眼。那是个蓝布缝制的荷包,巴掌大,零碎钱币也装不了几个。但是,身无分文的欧阳焕,平生第一次见过这么多钱,替朋友高兴,有点羡慕,也有点嫉妒。

“唉,‘遗腹子跟‘遗腹子不一样,你有妈妈就有钱,我冇妈妈就冇钱。我的命冇你的命好。”

“嘿嘿,好笑勒——”钟振法有些生气,也有些高兴。“一生听到人家讲我命不好,冇听过人家讲我命好。今天碰到两个叫化子比穷,一个比一个的碗更烂。”

欧阳焕一听也笑起来:“嗯,有道理。我们今天比了穷,以后就要互相帮助,比赛哪个学习更好,进步更快,挣钱更多……”

惺惺相惜,“遗腹子”之间的比赛从此拉开,两人摽上了。

不料,一到宁都,欧阳焕这个“遗腹子”就遇上“打假”,差一点被打成了“假”。

那时,新生政权大张旗鼓地照顾烈士子弟,免费读书、免费就业。这等好事,立即就有人钻空子,把自家孩子冒充烈士子弟去读书、就业,真正的烈士子弟反而被排挤在外。有冒充,就有举报。资格审查在严格进行,欧阳焕首当其冲。一见面,欧阳焕就被当作发现的疑点拎出来,遭遇不停的提问,傻愣愣地在专员公署办公室大厅站了很久。初出茅庐的欧阳焕,很害怕。

审查人员:你必须是18岁,1934年生的。

欧阳焕:不是不是,我就是1935年生的。

审查人员:时间对不上,红军长征是1934年。

欧阳焕:时间对得上,我是红军长征后生的。

审查人员:那你就是假的,红军长征离开,你怎么生出来了?

欧阳焕告诉对方,我父亲当过闽赣省国民经济部部长,当过中华苏维埃政府合作总社主任,我是遗腹子。

反复争执,两个小时过去了,人们对欧阳焕的身份产生怀疑。欧阳焕也有性格,实在没办法证实自己的真实性,突然想到一个人,就嚷嚷起来说,你们实在不相信,可以去问行署专员朱开铨,他认得我父亲。

行署专员?!说到那么大的官,审查人员一听愣了,欧阳焕也愣了。只仿佛记得母亲说过,朱开铨当年与父亲是老战友。如万一不是,或朱开铨记不得了呢?那不就黄泥粘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忐忑不安,他希望对方被吓唬住,不敢去问。

不料,审查人员还真敢去问,一下把朱开铨也问呆了。经过仔细回忆,朱开铨还真记起往事,证实了欧阳焕的话。朱开铨还顺便记住了欧阳焕,后来朱开铨的女儿朱明与欧阳焕同班同学,二人成为好友。朱明每晚找欧阳焕补习功课,会带一个馒头给他吃。朱开铨夫妇还多次叫女儿搭话,约欧阳焕到家里去玩。或许欧阳焕有点怕当官的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光吃朱明的馒头,没有去过她家。

“打假”风波刚过,欧阳焕又遭遇欧阳焕佰名字问题。老师说,别人的名字都是三个字,你的名字为什么四个字,麻烦,一律三个字,就叫欧阳焕吧。

自古以来,人们就非常重视起名。古代贤哲尹文子说过: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验名。因“姓名”之争自小引发辍学的前车之鉴,使欧阳焕不敢与老师硬争,但也不肯改名字,认为你叫你的,我不改名,你也没办法。可是,老师天天那么叫,同学们跟着那么叫,叫来叫去叫成习惯,三个字就叫喊了一辈子。

学校的教室是竹篾搭子外面糊一层泥巴做的,很狭窄,光线也不好,不适宜开大会,但是透风、凉快,很环保。尽管条件艰苦,学生并不觉得苦,都非常满足,因为读书不要钱呀。“革命烈士子弟学校”实行包干制,吃穿住全由国家负责,一年发两套单衣,两年发一套棉衣,4年发一顶蚊帐,一床棉被,另有鞋袜发。学生入学报到,先发一床被子,是发做棉被的材料,每人六斤棉花一丈布。老师教学生怎么铺棉花,怎么缝纫,各人自己做棉被。棉被做好,针线活也学会了,一生管用。

学校吃饭不要自己的钱,管饱,欧阳焕拼命吃。17岁时,个头像春笋一般噌噌噌地长起来了,喉结也悄悄地突起,甚至还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许多同学原先比他高,坐在他后面,后来比他矮,就坐到他前面去了。欧阳焕觉得自己是个大人,读小学一年级没有面子,加上与钟振法有比赛之约,就去找老师通融。自己原先好歹也读过一年书,现在应该升级读二年级。老师对他测试一番后,同意了他的要求。欧阳焕读书有功底,又懂得用功,直接读二年级也不吃力,白天用心听课,晚上认真复习,学习成绩优秀,被选为学习委员,后来还当了班长。

战争年代被耽误的人太多。欧阳焕班上最大年纪的比他大十岁,最小的也只小他三四岁。成人读书,最头疼的是分班问题。老师宣布:没进过学堂的人,都应该从一年级读起。钟振法一听急了,他对老师说:“老师呀,我都17岁了,个子比你还高,让我读一年级,同学们都会笑话我。”

满教室的学生,好几个比自己高,老师看钟振法粗粗大大,确实是蛮高,挺犯愁。担心地问:“你没有基础,跟不上课程怎么办?”

钟振法头抬得更高,挺着胸脯说:“老师放心,我能吃苦,保证可以跟上同学们的进度。”钟振法心里摽着欧阳焕,胃口更大,趁老师一松口,便得寸进尺:“欧阳焕可以读二年级,我就可以读三年级。”

没上过一天学,钟振法蹿得高,也吃得苦,憋着股劲学习。因为离家遥远,晚上想到久病在床的母亲,睡不着觉,就起来读书,成绩虽差一点,慢慢地也跟得上了。

寒假一到,归心似箭。钟振法背着包袱步行回家,北风凛冽,心里热乎乎的,急切想见到母亲。也让母亲见见自己——新棉衣、棉裤、棉鞋,吃上了米饭,学校还发了新棉被,他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天天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写字……守寡一辈子的母亲,听了会多么高兴呵。

赶路一天一夜,又饥又渴,浑身被汗水湿透,终于望见村头那棵大树。远远的,一个身影立在大树下张望。

钟振法加快脚步,走到近前才看清楚,是族里的宏爷爷。

宏爷爷神情凝重,对兴高采烈的钟振法说:“法牯子回来了,你在学校好不好?”

“好,好,好得不得了,吃得好用得好睡得好学得好。”累得精疲力竭的钟振法,振作精神,用一连串的好来回答。

“那就好,以后自己的事都要靠你自己了,要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

钟振法一惊,听出了弦外音,小心地问:“爷爷,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的母亲走了。”

“哇,妈妈呀——”钟振法顿时脸色惨白,号啕大哭向家里跑,一推开门,家里空空荡荡,哪里有母亲的身影哟。

瞬间成了孤儿的钟振法,在母亲坟头上痛哭了三天。母亲的爱化为永恒,也化为儿子永远的内疚。痛定思痛,钟振法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回到学校立即去见欧阳焕,第一句话便说:“你以前说我命好是对的,现在我才知道,没有妈妈是多么地命苦。”

钟振法自此学习更加刻苦,只用三年时间便完成了小学六年的课程。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刚刚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办教育,想法多,投资少,条件差。为了关照各类烈士子弟,在宁都专区一下子办了三个烈士子弟学校:工农干校、工农中学、工农速成中学。三个学校学制不同,有两个学校是速成的,只有工农中学与普通学校一样,九年制中学毕业。欧阳焕读的正是这个九年制中学。

条件差可以克服,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学校反复拆并、搬迁,折腾得太厉害。欧阳焕1951年入学,1953年宁都专区合并到赣州专区,子弟学校也合并到了赣州。放寒假时,学校搬迁,坐竹排搬家去赣州。竹排宽敞,可坐可站可躺,方便得很。就是速度慢一点,路上要走三天,慢一点不要紧,又不是赶圩。

青山、绿水、情歌。一个女子倩影猛然扑入欧阳焕心里,拔都拔不脱。这女子便是同班同学、学习委员王淑兰。她立在竹排边上,河风吹拂,长发飘飘,歌声甜美清澈,轻轻悠悠在这锦绣山水中飘荡,如同天籁。

哎呀勒——

阿哥要连尽管连,你莫今天约明天。

老妹好比早禾种,到了时间要下田。

生长在歌乡兴国,欧阳焕自小听惯山歌,多少也会唱几首。只是乡下人冇见过大世面,羞于在大众场合露声。如今,一听王淑兰唱得魅力无穷,不由怦然兴起,脱口而出,搭起歌台。

哎呀勒——

两只雕子飞过河,想来落地人又多。

有心跟妹哇句事,壁钉挂网眼又多。

一听欧阳焕也加入唱歌,钟振法后悔死了,他也是会唱山歌,刚才也想唱来着,可一犹豫机会就过了。那边,王淑兰觉得奇怪。欧阳焕平日这么严肃的人,也会唱情歌?一听那歌词不似应酬,句句动情、实在,便接口回唱。

哎呀勒——

石头咁硬打得开,打开石头烧石灰。

郎是石头妹是水,石灰遇水心花开。

欧阳焕听出,这似在埋怨自己以前邦邦硬,冇情趣,同时也是在鼓励自己向前。连忙续唱,表达情趣。

哎呀勒——

阿哥情真意也真,三十六牙咬铁钉。

咬得铁钉节节断,要同老妹行长情……

伴随着情歌,时间过得就快。不知不觉,三江聚会,烟波浩渺,竹排飘入白浪连天的赣江,停靠在赣江边几棵三四百年历史的大榕树下。工农中学的新校址就在江畔,一个叫虎岗的郊区。蒋经国主政赣州的时候,曾经在这里办过正气中学,儿童新村,留有一片片现成的校园、校舍。

学校学生年龄偏大,个个都到了会想老婆的阶段。那时的人结婚早,十七八岁结婚很普遍。欧阳焕一到赣州校区,分工干活时就把两人分在一块,瞄空子递了张纸条子,王淑兰心领神会,二人晚饭后悄悄地溜去河边幽会。学校当局早防范这一着:禁止谈恋爱。但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比较叛逆,越是禁止,越是充满好奇。

恋爱的时光过得很快。转眼又是暑假,烈士子弟举目无亲没个去处,王淑兰便邀请欧阳焕去南塘老家玩。那时,“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比较严重,这种邀请去家里“玩”,说是“玩”,动静比较大,带着相当明显的“相亲”意味。

“相亲”的路远。王淑兰家在赣县南塘乡,有百多里路,步行要十个小时。走小路、山路也要七八个小时,从天不亮走到天黑。山路虽然又窄又陡,但风景优美,二人犹如脱笼之鸟,有说有笑,连蹦带跳。突然,一个趔趄王淑兰尖叫一声,差点栽下山谷,欧阳焕眼明手快赶紧扑过去拽住她的手。一使劲,手里拎着的几斤鸡蛋糕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跌入深渊。这鸡蛋糕,当时算是高档副食品,极好吃的。王淑兰曾经买回家,父母交口称赞。欧阳焕把这事记在心里,特意借钱买了四斤,原本是孝敬王淑兰父母。如今,鸡蛋糕孝敬了深渊,还没有人情。欧阳焕一急,要攀下崖去捡蛋糕,说能捡到。山崖陡峭,王淑兰拽紧他的手不放,极力劝阻,欧阳焕只好作罢。为预防万一,两人牵手同行。男女牵手走路,那时就算是越界了,欧阳焕幸福得一塌糊涂。谈恋爱的人特别有干劲,走了七八个小时,不嫌路远还嫌路近,巴不得一直走下去。

第一次空手上门,太有失礼仪。到了南塘圩上,二人赶紧再去买鸡蛋糕,营业员说只听过冇卖过。选来选去,只买得两斤油馃条、两斤禾叶酥子。付款时,营业员早早伸出手来,欧阳焕掏兜半天,发现钱冇带足。

营业员的手臂一直伸着,不肯缩回来,问:“怎么,冇钱?”

王淑兰见势不妙,赶紧自己垫了8角5分钱递给营业员,解了围。

欧阳焕面红耳赤地客气,说:这个钱,怎么能够要你出呢?!

王淑兰:我不出,你又冇带足。

欧阳焕不好意思:算我借你的哈,回去还你。

农村长大的王淑兰,性格也是顶直爽的那种,就说:好,你还吧,上次借我五元都冇还。

欧阳焕脸涨得更红。

王淑兰就不再说什么了,回到家主动向父母解释:原来买的鸡蛋糕路上丢失,这是补买的果子。

母亲是过来人,一见女儿的态度,对形势已心知肚明。再看欧阳焕长得高高大大,有形有样,说话嘴巴也很甜,又是班长,也弄不明白是多大的官,就认可了欧阳焕。欧阳焕赶紧担着一担水桶去井边挑了四五担水,把缸装得满盈。接着劈柴,第二天才把厨房下那些扭丝柴、树根柴都劈掉了。吃饭注意克制,只吃了两碗。未来岳父母劝了许久,才故意打着饱嗝又吃了半碗。大家处得亲密无间,像一家人。

学校里,绝大部分为烈士子弟,王淑兰却属于“荣军”子女。她父亲早年参加红军,在广昌高虎脑战役中负伤致残。父亲是不管儿女情长这种事的,但他喜欢讲故事,见大局已定,便开讲当年的高虎脑战斗。高虎脑地处广昌,是红白交界的一道天然屏障。第五次反“围剿”期间,数万红军与数万白军对峙,飞机、大炮,子弹、炮弹、炸弹像雨水,死的人像劈柴般,堆起来一垛一垛……

进过家门,父母亲认可,关系就算大体确定了。自此,二人在学校里既是对象又是对手,边谈恋爱边读书,恋爱读书两不误,干劲十足。

宁都—赣州—南昌。1954年底,工农中学又搬迁往南昌绳金塔一带。即便如此频繁折腾,仍未完成九年制学业。1958年,工农中学接到上级通知,说学校完成了历史使命,行将解散。学生读到高一就算高中毕业,可以工作也可以继续学习,自愿选择。欧阳焕年龄大又一直在谈恋爱,想参加工作早点结婚,被分配到江西工学院一个系里当干事。欧阳焕正高兴着,校方一查分配方案又不让他去上班。当时南昌创办江西政法学院,欧阳焕已分到政法学院去学习深造,并定为五班班长。钟振法则分配在四班,当劳动委员。二人继续摽着。

江西办学在全国有特色,精髓是“半工半读,勤工俭学”,这种做法得到毛泽东主席支持。江西政法学院也不甘落后,选派6个学生做学徒,由一个老师带队,到萍乡高坑煤矿学习土法炼焦炭。欧阳焕是班长又是共产党员,选为6个人之一。说到土法炼焦炭,当年算是相当雄伟的事业。数十年后,欧阳焕仍有深刻印象:炼焦炉子28米长,2.8米高,2.8米宽。煤送进去烧,当红火变成绿火蓝火时就浇水把火熄灭,出炉的就是焦炭。这么原始的炼法,产量不高,却也能为钢铁升帐。

回到学校,欧阳焕就变成了师傅,挽起袖子张罗着炼焦炭的事情。土法炼焦炭是真正的“土”。土不要紧,土得有用也很有趣:冇耐火砖,就干打垒,如农村夯土墙。“嘿哟、嘿哟——”男同学赤膊上阵,汗流浃背,夯出了一座平炉。接下来是铺火路,待把煤中的杂质烧光后,火焰变色,班上的同学男男女女喊着口号齐上阵,有股轰轰烈烈的架势。挑水的、提水的、脸盆端水的,排着长龙的队列一齐上,浇灭火焰余下的就是焦炭。忙碌一周,居然真的炼出了一炉焦炭。在一片欢呼声中,又炼了一炉,一共两炉,质量挺好。

“勤工俭学”经毛泽东主席提倡,很快变成了全社会的大事。国家教育部1958年举办“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展览”。别小看欧阳焕炼出的那两炉焦炭,这可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成果”,意义非凡。那年,全江西省有30个去北京参观的名额,政法学院分有3个名额,学院奖了一个名额给欧阳焕。

生平第一次去首都,欧阳焕被喜悦包围,几天没睡好觉。

生平第一次乘火车,买不到票,一伙人挤上车一直站到上海,在上海住一夜,又是站票坐火车到南京。当时长江上没有桥梁,在南京下火车,乘渡轮过长江,渡轮一靠岸,拔足奔浦口火车站,捷足先登,终于抢到了座位。火车从浦口到达天津,又转车往北京,一路上周折了七八天,累并快乐着。

从首都归来何等荣耀呀,大会小会汇报,渐渐罩着一身明星般的光彩。1959年欧阳焕被评为全省“先进青年”。

荣耀和风光背后仍然是贫困。

贫困,似一柄双刃剑,激励并制约着欧阳焕、钟振法这样的孤儿。一方面,他们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另一方面,涉及到费用的活动一概不敢介入。大学里的氛围开明开放,舞会、篮球赛、联谊会等文体活动蓬勃兴起,但欧阳焕、钟振法基本不参与。或许,来自心理的自卑,因为这些活动可能有用钱的地方。欧阳焕、钟振法属于完全没有生活来源,吃穿用全靠学校的补给。平时在学校还好办,寒暑假则必须找活儿干养活自己。课余时间,欧阳焕、钟振法同时做几份家教,挣点小钱补贴生活。

说到50多年前打工挣钱的事,欧阳焕十分兴奋,指着我们采访组的谢华蓉说:“1959年的暑假,学校建门楼,我和钟振法几个高个子同学帮助挖基础,挑沙运石,每天有4块钱。那个暑假,我们每个人赚了有一百多块。”

谢华蓉就是钟振法的孙媳,她当即证明了欧阳焕的话:“我听爷爷多次说起过这笔‘巨款,帮他渡过了很多难关,爷爷曾经幽默地说:那一百多块钱,还是我的老婆本唷!”原来,贫苦惯了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舍不得用钱,钟振法那笔“巨款”一直存着。大学毕业后,他安排在省民政厅工作,后作为“两保”(保粮保钢)干部下派回兴国开展工作。期间,遇上了心爱的姑娘,谈恋爱才动用这笔钱。“两保”活动后,钟振法留在了原籍兴国,到县农业银行任职,直至退休。

历史的进程,被一只巨手推动着,风云滚滚。党中央倡导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史上称之为“三大法宝”,又说是“三面红旗”。“三大法宝”处处显示无边法力,大跃进因子无处不在,政法学院学制从三年一下子跃进为两年,欧阳焕、王淑兰于1960年下半年提前毕业。消息传来,大部分同学愕然,欧阳焕、王淑兰乐得一下子在教室里蹦起来欢呼,真是天遂人愿。

学业完成,爱情也成熟,二人毕业当月就结婚。都说结婚是终生大事,婚礼也花了几块钱。那时作兴茶话会,比现在的酒宴更真挚也更热闹。晚饭后,买了些糕点伴开水,同学们来几十个,政法学院院长张元辉也来参加,讲话祝贺,然后大家纷纷发言祝贺,出节目逗乐,相当于现在的闹洞房。

毕业分配,说是服从需要,其实是对学生成绩、人品、人脉的总检验,平日感觉不到的各种力度都在此时透了出来。夫妻二人留在学院工作,欧阳焕分配在院长办公室当干事,王淑兰学习成绩好点,留在公安教研室当教员。不料,形势变化莫测,一阵风来,政法学院下马,没上几天班,又把他们分配到省劳改局工作。

下马,突然形成了一股风。东也下马西也下马,欧阳焕得知钟振法回家乡工作,就有了想法,提出自己下马回兴国县工作。省委组织部的干部巴不得,一口答应,就把他们分配在兴国县城关镇工作。此后,欧阳焕、钟振法在兴国,进入新一轮比赛。

那时的人普遍重男轻女,王淑兰更甚,一股脑儿生了5个女孩,没生男孩不肯罢休。1975年又坚持怀第6胎,身体已经不大好,经常出现头痛、恶心、呕吐等症状。欧阳焕劝她不要生了劝不住,还说是妊娠反应,轻伤不下火线。十月怀胎,无比艰辛,终于生了个男孩,但生下不久即拿去送人。不是孩子不好,而是她不好,简直糟糕透顶:王淑兰突然查出一个乡村人闻所未闻的怪病,叫做“脑听神经瘤”。生育不久,直接住进了南京解放军总医院,医院立即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晴天霹雳。王淑兰转眼将不久人世,望着久盼而姗姗来迟的男孩,却无法带养,心如刀绞痛。没有时,巴不得有一个,真正有了却连自己都没了。后悔不及,夫妻俩日日以泪洗面,唯有稚儿割舍不下,不知如何安置为好。

“干脆送人吧!”

关键时刻,还是岳母冷静、理智。提出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建议,把6个月的男孩子送给欧阳焕的堂兄。堂兄在南京炮校当教员,训练部副政委,福利待遇更好,夫妇俩没生育。欧阳焕夫妇采纳了岳母的建议,如今儿子上海医科大学毕业,留在上海工作,成家立业,这是后话。

4

人总生活在局限中。

千万别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些东西不是用眼睛就可以看清楚的,比如说历史。有些东西已成为“历史”,扎根在我们脑海里,当真相呈现面前,往往与“历史”大相径庭或恰恰相反,让人百思不解。

欧阳焕是三十六年后才得知:自己出生时,并不能算是“遗腹子”。那时,父亲欧阳崇庭并没有牺牲,不仅没有牺牲,而且还另寻妻子,另生儿子,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事情却铁一般真实。1983年,贵州毕节市的几位党史专家,专程前来兴国调研欧阳崇庭的家庭及历史情况。正是他们讲述了尘封近半个世纪的另一段,才把两段历史衔接得天衣无缝。

一切如同天书,确实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的父亲。可这一切,都真真切切发生,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这部“天书”,神奇且平实,书写在另一段长征路上。

伟人毛泽东曾说过:“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欧阳崇庭就是这段语录的体现者,他用6年时间,担当一颗播撒的种子,一个人走了一条特殊的长征之路。6年时间,几经生死,欧阳崇庭经历了几次长征,走出了红军长征最辉煌的一页。

1935年1月7日,中央红军首次攻克黔北重镇——遵义,召开了遵义会议,改变了红军整个战略战术。党中央决定留下一批干部在当地打游击,以策应配合贺龙、肖克、任弼时、王震率领的红二、六军团。

黔西北是有名的穷困之地,自古以来流传着一支民谣:“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别说打游击,即是在此生存都不容易。那天,红九军团的中央代表即中央特派员何克全,首先找到江西的红军干部朱开铨谈话,要他留在黔西打游击,迎接后续部队红二、六军团到来。

朱开铨,是欧阳崇庭的老同事、老战友,瑞金人,曾任粤赣省苏维埃政府土地部部长,二人又一起参加长征,建立了深厚感情。朱开铨早年参加农民起义,被誉为“是毛泽东主席亲自培养成长起来的农民出身的高级干部”,建国后,历任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等高级职务。1986年12月在南昌,江西省人民医院住院部高干病房,这位85岁高龄的省政协副主席,回忆了那段历史:

欧阳崇庭比我小十岁,那时像个知识分子,表现很好。欧阳崇庭任粤赣省国民经济部部长,内外贸都要管,他很活泼,我们很要好,很有感情。

参加长征是组织上安排,并非自愿,规定去的一定要去,要求身体好,工作好。我是分在总司令部第五局。长征途中,我在北子地看到刘庭兴,他在路边哭,我心想他动摇了,平时说话蛮了不起,现在不行了。后来他果然未来,可能是落伍或开小差了。不久,我又见了欧阳崇庭,他很乐观,我们一边走一边谈。我说,我们是高级干部,要像个高级干部的样子,坚决革命下去。他精神焕发地说,是啊,我一定要做到高级干部的样子,勇敢地走下去。我表扬了他:你是好干部。

在贵州时,组织上调人留下打游击,组织上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我说:我不行,地形不熟,又是外地人,外地口音,要打游击还不如留我在赣南。组织上派来的人笑了,欧阳崇庭就是这次留下来的……

人地生疏,一个人留下来在黔西北打游击,肯定是九死一生,有多少艰难困苦简直不可想象。当中央代表何克全又找欧阳崇庭征求意见时,欧阳崇庭服从了组织分配,在革命、生命大转折的时刻,担当起最艰险的任务。谈话后,欧阳崇庭做好准备,随时留下。

他乡遇故知,算得上人生一大幸事。红军在遵义休整了十几天,欧阳崇庭偶遇同乡同宗好友欧阳勋迁。二人是堂兄弟,欣喜若狂,拉着手在一块长聊参加红军的经历,聊家乡的信息。

“嘿嘿,你的脚长牙齿,把鞋都咬坏了。”欧阳崇庭指着欧阳勋迁的鞋子打趣道。

“是,它们饿了,想出来找东西吃。”

欧阳勋迁笑答,两脚故意拱拱,每边3个红肿了的脚趾头探头探脑露在外。两只鞋子破得不能再穿,又舍不得丢掉,各用一根绳子绑住才能勉强行动。长征,日日行军打仗,鞋子是最重要的工具,关键时刻快几分钟能够救命。欧阳崇庭止住笑,掏出自己珍藏的一双布鞋,说这是你嫂子做给我的,你拿去穿吧。有个要求,你穿上这双布鞋一定要吃苦耐劳,跟党中央走到胜利为止。

推诿几句,欧阳勋迁收下了这双布鞋,见每只鞋面上都用红线绣着“镰刀、斧头”的画面,觉得很吉祥。后来,他穿着这双鞋果然跟党走到了延安,走到了胜利。建国后,欧阳勋迁曾担任中共湖南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几次回兴国省亲,都讲述这双布鞋的故事,他一生都记得长征途中在遵义巧遇欧阳崇庭的情节,记得这双鞋。

遵义会议后,中央红军在黔北与追剿而来的白军大战20余日,四渡赤水,飞夺泸定桥,将几十万追兵丢在大渡河以南,急驰北去。欧阳崇庭所在的红九军团未能过河,留在大渡河以南牵制白军。当时,红九军团仅有二千余人,牵引着数十万白军在黔西北的毕节、大方、纳雍、水城、盘县一带游击数月。4月下旬,突然寻隙渡过盘江,移师云南追赶红军主力北上。

军情瞬息万变。1935年4月16日,日夜兼程的红九军团遭遇白军三路夹击,在各路夹击间东西奔突,最后翻越著名天险梯子岩,进入纳雍县化作乡。这时,遇到一股前来投奔的绿林武装——宋老拜部。原来,宋老拜部也遭到白军围剿,被打得丢盔弃甲,领着百十个弟兄狼奔豕突。生死存亡之际,恰与红军相遇。走投无路之下,宋老拜把红九军团当成了自己的救星,权衡再三,登门拜访军团长罗炳辉,欲投奔红军。

红九军团被白军层层包围,急于转移,哪有时间和精力对这股绿林好汉进行审察改造呢?可也不能将这样一支有心投奔革命武装弃之不管呀!罗炳辉当机立断,决定留下欧阳崇庭先对这支队伍进行整顿,同时送给他们一批缴获的枪械。就在这特殊时刻,欧阳崇庭一个人留下来,同时接受了两个特殊任务:改造绿林武装;相机返回乌江南岸,寻找红二、六军团北上抗日。

受命于危难之际。欧阳崇庭率领绿林武装宋老拜部紧急转移,没想到,恰遇一场混战,立即派上了大用场。

这日,红九军团赶到大定县猫场,几乎遇到灭顶之灾。凌晨4点,黔军刘鹤鸣部将红军包围,军团指挥所受到严重威胁。生死攸关,九军团最精锐的侦察连顶了上去。司令部侦察连政治指导员尹自勇,率领侦察连集中火力猛冲猛打,军团长罗炳辉、政委何长工、政治部主任黄火青、干部刘鹤孔等,才得以通过险峻的鸡飞崖,撤到安全地带。这次战斗十分残酷,侦察连伤亡惨重,连长龙云贵身中数枪,英勇牺牲。战斗间隙,尹自勇带领余部迅速撤离,向纳雍方向追赶大队人马。

此时此刻,欧阳崇庭得到情报,与绿林武装宋老拜部熟门熟路,迅速行动,提前赶到必经之地接应尹自勇余部。不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白等了一夜。原来,深夜行军,山区道路复杂,又缺乏向导,侦察连在纳雍境内一个叫“翅龙头”的地段迷路了。

战斗中迷路,进退维谷,是最危险的事情。

翌日,当地土司苏小云、安克勋,率自家武装截击尹自勇余部,意在乘人之危,灭人夺枪。没想到,红军武器精良,战斗力很强,一交火便把土司武装打得一败涂地。土司苏小云、安克勋见阴谋一时不能得逞,便胁迫彝、苗族农民300多人,守住关卡要害,将尹自勇所部团团包围。此时,尹自勇余部饥寒交迫,又困又乏,加上水土不服,许多人患上了疟疾,已经弹尽粮绝、山穷水尽。

宋老拜探得消息后,与欧阳崇庭迅速行动,上门拜会以苗族为主体的抗暴组织“齐心会”首领王炳安。毕节那一带,自古以来重哥们义气。听了宋老拜的来意,王炳安立即亲自深入包围圈,与尹自勇取得联系,然后让尹自勇等18名红军换上苗民服装,化整为零,跟着自己混出了包围圈。

尹自勇得救后,与王炳安歃血为盟,结拜为把兄弟。此后,尹自勇带领18名红军装扮成苗族百姓,不遗余力,帮助王炳安复兴“齐心会”。

尹自勇曾担任过主力红军的团长,军事素质过硬,很快就把“齐心会”训练为一支军队,会员迅速发展到千余人。王炳安公开提出“团结穷苦人,打倒大土豪”的政治口号,尹自勇则隐蔽在队伍中,策划军事行动。“齐心会”如虎添翼,频频出击,先后铲除了董地、中坝、南开等处的土豪多人,将区长杨焕南家的粮食分给群众,处决了无恶不作的水城民团团副邓某,打死了横行乡里的国民党军队连长龚某。继而,“齐心会”越加闹腾得欢实,接二连三在水城、赫章等县境内攻打区乡政府多处,缴获枪支无数,武装扩大了自己的力量。不久,尹自勇又成功袭击了国民党军护送新兵部队的一个连,成建制地收缴装备,释放全部壮丁。其抗暴除恶活动,一直扩展到纳雍。

“齐心会”一时人心大振,在单郎岱、咸宁诸县境,迅速强大起来,发展到两万多人。水城的豪绅坐立不安,惊恐万状,向上峰报告:

“不特地方团队不敢撄其锋,即大军屡次进剿,未损其毫发”,“邻封各县匪徒皆奉该匪为渠魁,萑苻坐啸,闻声而集者动以千数计”。

却说深入“土匪”窝的欧阳崇庭,要真正把宋老拜部改造为红军,谈何容易。说土一点,宋老拜部多年来一直就是典型的土匪,专门干些打家劫舍、绑票勒赎的事情。不过,匪有匪道,土匪也不都是杀人不眨眼。宋老拜独树一帜,一边招兵买马,一边在过茨鸡场、代家包、高石坎一带打劫富户,并与地方官吏角逐。他待人随和、仗义,不骚扰贫穷百姓。买东西或叫农民做饭给弟兄伙吃,照例付钱。对进入过茨鸡场做买卖的人,也加以保护。他还常常宣称:“在我的地盘上失落的东西,由我负责赔偿。”因而每逢赶集,邻乡商贩可以放心地在这块土地上经营。

带兵打仗,必须有良好军事技能。欧阳崇庭抓紧时机,对宋老拜的队伍进行正规化军事训练,经过一段时间的严酷训练后,战士们的面貌焕然一新,战斗力也显著增强了。接着,欧阳崇庭把改造的重点放在纪律上,他积极宣传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并针对性地为宋老拜部制定了三大“军纪”:

1、商人资本不超过小洋300元者,不准打;

2、作战时,对方不还击,不伤害对方;

3、优待俘虏。

立了“军纪”还要抓落实。一次,欧阳崇庭来到宋老拜部的山寨“蜂王屯”视察,一边熟悉情况,一边寻机对这支绿林武装进行改造。“蜂王屯”是平地凸起的一座孤峰,高56米,三面绝壁,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蜂王屯”周围10里,村舍皆住有宋老拜的弟兄同伙,平时种地,有事一呼即到,相似于今日“公司加农户”的做法。宋老拜还在安顺、大方、织金、水城等地广设耳目,利用大山和数十里的铁界梁子设置多处落脚点,一有风吹草动便能闪电式行动。使殷实富户均不敢到他的地盘上收取地租;地方当局也不敢到过茨鸡场一带来抓兵派款、收纳捐税。

“蜂王屯”不大,作为战略要地,布置得有条不紊。

欧阳崇庭在前面视察,宋老拜陪在旁边,指指点点介绍:这儿布置了陷阱,那里设置了暗哨。走着,看着,欧阳崇庭发现一块坪地上有十几个闲人嘟嘟哝哝,还有几个妇女叽叽喳喳,其中一名十五六岁女子寻死觅活。一问,都是绑票勒赎抓来的人质,家里贫穷无钱赎回。欧阳崇庭动了恻隐之心,便对宋老拜说,我们不能欺侮老百姓,这些穷人都要无条件释放,还要发放回去的路费。

自从欧阳崇庭来到寨子,废寝忘食,又是练兵又是抓纪律,队伍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当兵的见到自己还会立正、敬礼,宋老拜心里十分高兴,觉得自己的队伍就是真正的红军了,并常常以红军自居。把欧阳崇庭当成个宝贝,相当敬重,基本上是言听计从,如今听欧阳崇庭说要无条件放人,立即一挥手大声说:“放人——”

一听到放人,几个妇女都争先恐后地往山下奔跑,唯独那个十五六岁女子磨磨蹭蹭的,不愿意走,说回不去了。

宋老拜说,不走,也好,就留下来做杂项活计。

欧阳崇庭说不行的,无条件释放就是要把滥抓的人全部都放掉。

宋老拜点头说对对对,又挥挥手说,不走也得走,马上把她赶下山寨去。

慢点,我来送送她吧。欧阳崇庭怕女孩子途中出事,便亲自护送她回家,顺便到处走走熟悉乡情。二人边走边聊,得知这女孩子名叫刘淑仙,是贵州省纳雍县大山深处一个叫以角乡营盘寨的苗族姑娘。她说回不去了,是说女人进了土匪窝名声坏了就不能嫁人了,回家按家规办事也没有活路。接着,刘淑仙就把心里话掏出来,说我的命是你给的,你既然救了我,我愿意以身相许,嫁给你,做你的媳妇,一辈子死心塌地跟着你。否则,走投无路,要么去寺庙当尼姑,要么死路一条。

刘淑仙又瘦又小,还是个黄毛丫头,话却说得分外明白,有股斩钉截铁的刚劲。

欧阳崇庭有些惊讶,不能说同意也不好一口拒绝。这姑娘性子烈,还没有摸透脾性,他想先缓一缓,把她送回家去再说。走了小半天就到以角乡营盘寨,一家人见刘淑仙突然回来,还带着个男子,十分疑惑。刘淑仙不慌不忙指着欧阳崇庭,说这个人救了我的命,我就嫁了他,是我老公。

刘淑仙离开“蜂王屯”时,得了几块银元路费,这时掏出来。家里贫穷得厉害,老父亲以为是定亲礼,又把欧阳崇庭当作土匪窝里出来的人,哪里敢嫌少,嘴里说着“客气,客气”赶快接过去。

欧阳崇庭听不懂话,多少也揣摸出个意思,脸腾地飞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话解释,对方也都听不大懂。

见是新女婿上门,村里亲朋戚友起声吆喝“喝新酒”,聚拢来瞧新人:欧阳崇庭长得白白净净,斯文得像个读书人,不像是土匪。一打听,还真是个读书人。一家人连忙热情洋溢起来,让座、端茶、上酒,开油锅弄饭吃,忙得不亦乐乎。

欧阳崇庭的随从见情况有变,打飞脚回去报告。

宋老拜好酒,一听欧阳崇庭有喜事,比自己结婚还高兴,知道这下栓住了欧阳崇庭的腿脚。立即派人连夜挑了几副担子,往营盘寨补送了一份厚礼。

酒又多,菜又多,熊熊篝火,众人唱酒歌。

生米就这样煮成了熟饭。

5

少数民族地区,“义”字当头。民运工作,关键就要迅速与当地民众融为一体。欧阳崇庭与宋老拜、“齐心会”王炳安三人歃血为盟,称兄道弟,相互合作,形成一股强大力量。1936年元月,红二、六军团刚从湘西进入贵州,欧阳崇庭很快就得知了消息。他立即寻准机会,在乌江南岸与红六军团取得联系,当面向任弼时汇报了中央红军长征的情况以及自己的任务。红二、六军团长途奔走,进入少数民族地区。人生地不熟之际,突然遇到欧阳崇庭,任弼时大喜过望,马上任命他为红六军团后勤部政治处主任,随军行动。就这样,欧阳崇庭告别了宋老拜部,随二、六军团西征,开始了他的第二次长征。

长征没有固定路线,在数倍、数十倍于己的敌军围追堵截中行军,哪里能走,哪里好走,就往哪里走。就这样,红二、六军团来到了黔北毕节地区。

毕节偏远,国民党政权统治较为薄弱。红二、六军团立即抓紧时机广泛开展工作,创建黔(西)大(定)毕(节)根据地,并且在大定成立了“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川滇黔省革命委员会”,贺龙为革命委员会主席。同时,抓住时机组建了一支军队,名为“贵州抗日救国军”。

长征路上,到处播撒革命火种,这是红军极为厉害的一招。这支“贵州抗日救国军”,由贵州德高望重的进步人士周素园任司令员,中共人士邓止戈任参谋长。该军下设三个支队,欧阳崇庭被任命为第三支队政委。

红军把动静闹得太大了,很快,白军又来围剿。2月底,白军调15个师进攻毕节,红二、六军团并不硬抗,主动撤离,继续长征。大敌当前,周素园独力难支,无法对抗,便也率领二支队随红军主力北上,到达云南宣威倘塘后,二支队整编为六军团18师52团。

有走的,还得有留的。红二、六军团首长指示,第一、三支队留下开展游击战,掩护主力红军北上。为此,欧阳崇庭的第二次长征没走多远便再次留在当地,率领第三支队继续充当一颗革命火种。

留下的部队也在走,不停脚步地打仗,转战千里,是游击战的特色。欧阳崇庭当过民运部长,很有一套经验,能够在最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开展民运工作。红二、六军团开拔之前,作为军事佯动,他与支队长阮俊臣率第三支队就先期出发,前往川南寻找中央红军留下的另一支部队——“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行军转战路上,欧阳崇庭一刻不停地给部队做工作,他先把支队长阮俊臣等人发展入党。在支队建立健全了党的领导,然后沿途对支队进行政治、纪律教育。这是一支新创建的部队,欧阳崇庭便一路讲解游击战的战略战术、作战要领,一路组织战士宣传抗日救国,搞群众发动工作,开公粮仓救济百姓……无形中,部队提高了综合素质和战斗力。

一路行军到达金银山后,欧阳崇庭的第三支队与敌99师第14团不期而遇,进入了一个十分复杂的战局之中。原来,红二、六军团出发长征前,判断敌万耀煌部3个师必然尾随一路紧追不舍。这很讨厌,便在毕节城北30多公里的高山铺设伏,消灭其一部。万耀煌部也不是傻瓜,部队行进到高山铺附近,发现红军意图,便停止前进。却悄悄地派出两个师从左右两翼迂回,准备将计就计把红军包围在高山铺一带决战。第三支队突然遇到的,正是一股迂回之敌。

欧阳崇庭与阮俊臣分析敌情后,觉得虽然我方势单力薄,从全局着想,必须乘其不备予以迎头痛击,迟滞其行动,让主力红军轻松北上。

欧阳崇庭、阮俊臣将部队分成三股,其中一股由欧阳崇庭率领埋伏在金银山顶观察,相机出击。3月4日上午10点左右,夜宿八寨坪的敌99师第14团登上金银山,尖兵排架起机枪朝街上扫射一番,见无动静,便冲进仅十几户人家的金银山街上,捕捉鸡鸭鹅狗,准备中饭。接着敌第一营赶到,散布在街边休息。过一会儿,第二营也赶到,街边的坝子容纳不下两个营,第一营便集合下山,腾地方让第二营休息。正当二营敌兵乱成一团之际,欧阳崇庭一声枪响,埋伏在山顶的红军一阵排枪倾泄,击毙了一个白军副团长及20多名敌兵。两营敌人迅速退入街上去了。部分支队战士立即脚跟脚追逐过去,乘乱缴获50多支枪和大批子弹,然后见好就收,退回了金银山顶。

敌指挥部见红军人手不多,支起5门山炮、10余门迫击炮向金银山猛轰,接着大部队潮水般向金银山顶冲锋。其实红军数量并不比白军少,只是武器装备差劲,战斗力不强,但占据制高点及各要害地形正可以逸待劳。知己知彼,欧阳崇庭指挥战士居高临下阻击敌人,击退敌人7次冲锋,歼敌100多名,支队牺牲30多人。

夜幕降临,欧阳崇庭见战斗目的已经达到,指挥队伍乘着夜色连夜转移,来到50多里外的村庄休整。翌日,白军纠集主力部队各类重炮、迫击炮,大规模轰击金银山红军阵地,围着空无一人的金银山又折腾了一天,败兴而去。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三支队不与敌主力纠缠,悄悄地来到敌人力量比较薄弱的水城、大定一带活动,4月17日寻机伏击了敌人一支运输队,缴获物资200余担和10余支枪。

中央军总指挥顾祝同十分震怒,派出中央军暂编5旅往毕节“围剿”。暂编5旅2团3营进驻毕节县城,营部设在城中心的万寿宫。

此营有位中尉连副名叫陶树清,原来与三支队长阮俊臣相识。欧阳崇庭便亲自出马,陪同阮俊臣潜入城里与陶树清会晤,策动陶树清起义,把队伍拉出来参加红军抗日救国。陶树清军事素质好,有威信,秘密串联将全营300多士兵全部团结在自己周围。5月10日深夜,乘部队长官去贵阳的机会,陶树清等人杀掉反对起义的营长及一个连长,一个排长,300多人举行起义,改编为一个营。起义部队瞬间壮大了红军力量,第三支队达到1300多人,并配有4门迫击炮和6挺重机枪。

好事逢双。恰在此时,第三支队又找到了“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举行了联欢大会,两支部队合编为“中国工农红军川滇黔边区抗日先遣队”。先遣队司令员由阮俊臣担任,陶树清任副司令员,中共川滇黔边区特委书记兼游击纵队政委刘复初任政委,曾春鉴任参谋长,特派员李青云。合编后,纵队下设三个支队,欧阳崇庭任一支队政委。

7月初,中央军调兵遣将,发动对抗日先遣队的第二次“三省会剿”,战争形势顿时紧张起来。此时,合编后的阮、陶二个支队实力雄厚,大大超过原“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特委担心造成尾大不掉之势,便突然甩掉阮、陶部队,率领原“川滇黔边区游击队”独自北上寻找主力红军。此举一出,阮、陶部人心大乱。关键时刻,欧阳崇庭挺身而出,召开支队领导人会议,分析形势,消除顾虑,坚定队伍在党旗下继续战斗的决心。不久,欧阳崇庭率领部队连打几个胜仗,队伍发展到2000多人。这时,他们联合民间熊朴、宋选珍等绿林武装,集合4000多人,发起了攻打织金县城战斗,激战数日,未果。

眼看欧阳崇庭与阮俊臣所部越闹越欢,云、贵、川三省再次组织数十倍兵力,进行轮番围剿。欧阳崇庭所部在层层包围中,天天打仗,不断伤亡。阮俊臣、陶树清分成两路突围,转战中,陶树清部伤亡巨大,陶树清不幸被捕。敌人用铁丝穿过陶树清的锁子骨,拖拽着押回毕节。陶树清宁死不屈,英勇牺牲,时年23岁。

9月初,欧阳崇庭与阮俊臣突出重围,只身跑到四川的储云县,向“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求援,纵队领导劝说,阮俊臣部快不行了,你就留在我们纵队工作吧。欧阳崇庭谢绝这种邀请,说党安排我在阮俊臣支队工作,我就一定要坚持下去……欧阳崇庭返回部队,与阮俊臣一起收拾残局,聚拢300多名打散的战士,将部队改为“贵州游击支队”,继续与敌人周旋。

1937年春,欧阳崇庭、阮俊臣率部在大定兔场再次被敌人包围,突围战进行得异常激烈,队伍左右冲突完全打散。欧阳崇庭冲出包围圈时仅剩一人,连警卫员都不见了。他单枪匹马路过郎岱县,意外被一股自称为“红军”的绿林好汉截住,正惊异间,却是来到了老友宋老拜的地盘。

一别经年,老友意外邂逅,宋老拜大喜过望,设宴款待。推杯换盏间,执意要欧阳崇庭归队,屈尊留在山上担任参谋长。欧阳崇庭见宋老拜真诚,一时间又没个去处,便答应暂时留在“蜂王屯”山寨上,一边观察动静,一边打探消息。

欧阳崇庭治军有方,很快整顿、提高了宋老拜的队伍素质,并策划攻打了织金县西风乡公所,再次惹火了国民党军。国军第99师副师长姜登亨任剿匪司令,率队进剿宋老拜。双方打了几仗,都没有便宜占,欧阳崇庭就搬出红军的战略战术,出主意让队伍化整为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剿匪剿不下去,剿匪司令姜登亨没辙了。硬的行不通,就来软的。他一边收集分析宋老拜的资料,一边对症下药请人从中说合,许以高官厚禄予以招安。宋老拜果然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人,见到有甜头,就不顾欧阳崇庭及诸友反对,拍拍屁股下了山寨,乐不可支地接受招安去当官了。

得之信义,失之也信义。

以“信义”起家的宋老拜失信义于人,必然失信义于己。你做得初一,别人做得十五。后来,果然不出欧阳崇庭所料,这支绿林队伍进城后纷纷中了离间之计,为了蝇头小利,各寻新主,众叛亲离。不到一年,宋老拜惨死于自己最信任的“亲信”之手。

欧阳崇庭孑然一身离开宋部,独自回到以角乡营盘寨,无所依靠。一个意外机会,倒是真的当起官来了。

6

真正的人才哪里都缺,什么时候都缺,越贫困越混乱的地区尤其如此。1938年已是国共合作,党派间虽有戒备并不特别严重。织金县的县长曹毅是兴国人,为维护辖区稳定,大力起用贤能。若论才论能,欧阳崇庭在当地堪称佼佼者,经中共地下党暗暗做工作,就被当作人才挖掘出来,任命为第八区区长。

当了区长如虎添翼,民运部长出身的欧阳崇庭更注意隐蔽自己,化名为欧阳崇迪,利用职务之便四处活动。公开场合,他认真履行区长职责,派人清查财务,发现联保主任韩义清、保长吴良臣等人结伙贪污、敲诈,坚决处理,责令退赔给百姓。暗地里,他派人四处寻找原三支队的失散人员,重新集合到自己的辖区三塘,准备起事。

欧阳崇庭在辖区内积极开展抗日救亡活动,逢到“七一”“八一”日子,会把红旗插起来在空中飘扬一两天。当地人看到红旗上是些叉叉角角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意思,于是乎有些议论。因为欧阳崇庭与贫民、地主的关系都处得很好,大家便说:管得他搞什么玩意儿,反正他对我们好。算了!

个别受到打击的土豪劣绅们便去毕节控告,说织金县第八区沦为了“匪区”,有点像共产党的做派。欧阳崇庭上面有织金县的县长曹毅罩着,告状也是白告。

欧阳崇庭确是块当官的料,当区长当得顺风顺水,得心应手。不料,他的克星也突然降临。

1939年9月6日,贵州省第三行政督察专员刘时范到郎岱县巡视,接到土豪密报,有个叫欧阳崇迪的江西省兴国县人,任织金县第八区区长,行为处事都像红军、共产党。刘时范派人秘密调查,大吃一惊。

奇怪,刘时范竟然也是兴国人,欧阳崇庭的同乡。不过兴国人也不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刘时范是个忠实的国民党徒,毕业于北京农业专科学校,曾任兴国县政府秘书科长,后任贵州省平舟、都匀县县长,贵州省兴仁、镇远专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等职。由于以上经历,他非常了解欧阳崇庭在兴国县的革命影响。

回到省城,刘时范立即向国民党贵州省政府汇报以上情况,并递交了一份书面报告,报告中有这样一段话:“有欧阳崇迪者,随朱毛入黔。朱毛退却后,欧阳流落宋老拜处,负训练之责,为宋出力不少。此人能力甚强……现欧阳崇迪充任水城第八区长,欧阳如果彻底自新,不复从事共产工作,则将来围剿宋老拜时亦殊有力……”(摘自贵州省档案馆编《红军转战贵州——旧政权档案史料选编》第506页)。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贵州地下党组织掌握了刘时范的汇报,并立即通知欧阳崇庭本人。欧阳崇庭借故到贵阳向党组织汇报,又被敌知悉。返回三塘几天后,织金县的县长曹毅受命派人前来围捕。欧阳崇庭事先得讯,避过风头,潜往水城县董地乡。

董地乡,正是民间抗暴组织“齐心会”的地盘,首领王炳安是欧阳崇庭的老友。多年前便因搭救红军团长尹自勇建立友情,尹自勇与其结拜为兄弟,率18名红军化装成苗民,成为“齐心会”的武装骨干力量。

“齐心会”以“团结干(穷)人,打倒大土目(豪)”为宗旨,用民谣“上等人欠我们的钱,中等人你莫闲,下等人参我们去玩几年,每月还给你几元钱”为动员口号,杀地主、土目,抗租抗税,受到穷苦农民欢迎,也不断遭到国民党军镇压。欧阳崇庭与“齐心会”齐心协力,整顿组织,发展会员,攻打乡公所,威震四乡八里。

当地少数民族多,袍哥组织盛行,人们交往习惯讲义气。“义气”便迅速成为政治各方的利用品。

当局已经把欧阳崇庭视同“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通过“义气”摸准情况,决定对欧阳崇庭下手。

中共贵州省工委通过“义气”得到信息,指示其调赴延安工作。

那是1940年8月,行前,欧阳崇庭悄悄返回纳雍县以角乡,与妻子刘淑仙和儿子欧阳红佰告别。不料,有一双毒蛇样的眼睛,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他家的动静,发现欧阳崇庭的踪迹后,迅速采取诱捕手段并向当局密报。

令欧阳崇庭意外的是,密报者并非敌人,而是“朋友”。了解内幕的王厚贤是刘淑仙的表哥,以角乡营盘寨人,对此事这样表述:

“欧阳崇庭算我一个表妹夫,学问渊博,文武全才,不但人品俊秀,文才也高,诗词歌赋都行,手腕又灵动,兼之秉性慷慨,对穷人特别关怀,经常帮助。我们一起谈今论古。他在宋老拜‘堂口(即袍哥中任执事),我对他就略有所闻。当时这里属水城管,他和土司安庆吾经常往来。‘齐心会王三苗子也挂了钩。1938年底,他在织金三塘逃到营盘寨来住,我是暗中保护他的。我们王家是大家族,王渔楼、王厚熙和我都有一定威望。我和欧阳崇庭交往,没有人敢动他一棵毫毛。崇庭和我一命的,我知道他平日很讲究穿着,狐皮长袍都有几件,毛料衣服也多,可惜他家的东西损失很大,一次是在三塘被抄家,所有家财全被掳去……

“他被国民党水城县县长阮略派人来拿,很不巧,我去昆明做生意,跑过年货不在家。虽然拿了‘语言(袍哥话)叫兄弟们注意欧阳崇庭,没想到被自家堂哥王厚熙、王渔楼出卖。他们认为欧阳崇庭有本事,如果在以角占了‘山头,我们就不是他的下饭菜,他又是‘共匪,如果又拖起像‘齐心会那样的匪,这地方要死多少人,我们还能过安逸日子吗?

“当时,王渔楼是水城半个县长,在兔场也安得有家,学识也很好,就是这点缺德。阮略派兵潜入以角,由保警队长罗玉林带来了20多条枪,连夜摸到营盘寨捕捉欧阳崇庭。那时‘齐心会已平息,他们毫无顾虑。王渔楼、王厚熙又唆使张少安出面把欧阳崇庭哄出来,说王大爷请姑爹去喝酒,欧阳崇庭便上当了。如果我在家就不会发生这事,罗玉林也要卖人情,我和他也是知交,最多也不是花几百块小洋了事。欧阳崇庭也拿得出来。我由昆明回营盘寨听说欧阳崇庭已死,我也伤心很久,无可奈何……”

欧阳崇庭被抓后,关进了水城大牢,受到严刑拷打。

刘淑仙见势不妙,一路追随到水城县城,天天给欧阳崇庭送饭、打探消息,把情况告诉“齐心会”的同志,盼望营救。

虽然抓获了欧阳崇庭,正处国共合作期间,要公开对其治罪也麻烦。水城县县长阮略十分担心欧阳崇庭被营救,如抓到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是好。恰恰此时,发生了“皖南事变”,国民党突然掀起个反共高潮。水城县县长阮略抓住时机,立即放风,要将欧阳崇庭押送毕节专署审判,暗暗布置杀手锏。

1941年元月26日,正是春节前一天,人们都在专心忙碌过年的事。刮了一夜北风,路上结冰,很滑。早晨飘起毛毛雨,夹杂冻雨。一支穿着警服的队伍突然行动,簇拥着欧阳崇庭等人出监上路,走到城郊的青杠林大转弯处,枪声便接连不断地响起。

刘淑仙得知消息预感不妙,背起仅两岁多的孩子拔腿就走,一路狂奔,拼命追赶。

“天啊,杀人啦——”刘淑仙疯子一般边跑边叫喊。枪声频频响起,刘淑仙看到路边躺着一具尸体,喉咙咕嘟嘟冒着血泡,却不是欧阳崇庭。能看见,保警队在前面簇拥着两个人,走到一个名叫“三块田”的地方。

“砰、砰砰——”又是几声枪响,那支保警队已掉头往回走来。

刘淑仙狂奔上前,俯卧大地的正是欧阳崇庭,身子蜷曲田间荒草中仍在一个劲儿地抽搐。刘淑仙立即扑上去,把尸体翻转过来,发现上面有好几个弹孔,血水仍在不停地喷涌,洁白的牙齿上粘满泥巴,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她背上的伢崽欧阳红佰两岁多,已认识自己父亲,也随着扑在尸体上爬来爬去,弄得满头满脸一身是血,奶声奶气地哭喊:“爷呀,爷——”

7

刘淑仙很看重自己的丈夫,但无力将欧阳崇庭背回邻县老家的营盘寨安葬,只好赊欠了一副黑漆大棺材,把丈夫的遗体搬到三块田边的山坡上,与姐姐二人自己动手垒了一个坟。然后在附近搭了一个透风漏雨的茅棚子,给欧阳崇庭守灵三年。

坚持下去,并不是我们真的足够坚强,而是别无选择。

白天难见人影,黑夜尽闻鬼哭。荒郊野外,自古以来是处决人犯的杀场。刘淑仙居住的茅棚子,四周分布着一片片坟墓包包。那几年,人们纷纷传说,这里夜夜有冤屈的鬼在哭叫。刘淑仙就是一个哭叫的“女鬼”。

人死情断。欧阳崇庭猝死,天塌地陷,所有的人缘断绝来往。刘淑仙天天背着儿子小苗苗去城里打工,在饥寒交迫中煎熬,几乎每一个铜板都用以偿还赊欠的棺材钱。人生地不熟,欧阳红佰患了天花病,没钱医治,想去借钱也没个借处。小小年纪,一命呜呼。早先的棺材钱没还,小苗苗死了连棺材都赊不到。刘淑仙便自己动手在欧阳崇庭坟边挖个小坑,把孩子草草埋葬了。捡拾一块砖头,也不会写字,刘淑仙觉得要有字,就找了块尖锐的石头照着欧阳崇庭的名字画了几个字,竖立在包包上做儿子的墓碑。

小苗苗不仅是刘淑仙的伴,也是她的精神支柱。而今,唯一的希望没有了,她原本摇摇欲坠的精神大厦再次遭遇强震,刹那之间,便轰然倒塌了。别无选择,刘淑仙只有接受层层叠叠磨难,日日穿行在痛苦中。她早已流干了眼泪,再流淌的就是血。长夜漫漫,她只能独自啜泣,凄厉哭喊。

咀嚼着自身的孤独,刘淑仙悲观绝望,每天清晨像个幽灵从死寂的坟场爬起做工,夜晚回归死寂的坟场。两年多才还清债务,孑然一身,返回家乡纳雍县以角乡(今新房乡)营盘寨。19岁的刘淑仙,还是个孩子,头上却顶着“共匪婆子”“克夫星”的名声守寡。经历这场丧夫、失子的特大灾难,差点耗尽她的生命。刘淑仙心如死灰,沉浸于丧夫失子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把自家的小屋当成庙宇,自己当起了尼姑。从此,吃斋念佛,超度亡灵,立志守节终身。一年四季,刘淑仙哪里也不去,唯一每逢祭日,她才步行百余里,赶到水城里(今六盘水市钟山区)给欧阳崇庭、欧阳红佰父子俩焚香、祭奠。

人生的痛苦没有尽头,却是可以升级的。

解放后,头顶上的天都换了一片。刘淑仙这个无依无靠的“共匪婆子”,终于熬到了苦难尽头,万万没想到却是厄运的延续。她专程去区人民政府,找到韩区长说自己的丈夫欧阳崇庭是红军,长征途中留下来打游击为革命牺牲的情况,请求更正自己的身份。得到的回答是:证据不足,还被正式划为“匪属”,作为“四类分子”受到管制,监督劳动。

她失去了人身自由,出门要报告请假,连每年去水城祭祀欧阳崇庭、欧阳红佰坟墓的权利也被剥夺。再逢祭日,思念亡夫亡子,尖锐的痛苦像刀子一般直刺刘淑仙的心窝,她只能不吃不喝,焚香诵经,敲击木鱼,遥祭遥拜。等到有一天,她有权利去扫墓时,两座坟墓早已经荡然无存,成为一片毁墟。

命运多舛不由人,苦难还在升级、升级,直到刘淑仙连吃斋念佛,为欧阳崇庭守节终身也守不下去为止。

一场莫名大火从天而降,烧毁了她仅有的赖以栖身之所,慌乱中只逃得净身出户。

吃了17年长斋的刘淑仙两手空空。有吃的时候,可以吃斋。没吃的时候,什么都要吃了,没住的地方,哪里都要住。为了生存,她只有去嫁人,但是年届36岁,又带着“四类分子”帽子的女人,何以出嫁?

那么,痛苦有终点吗?如果有,终点在哪儿?

40多年后,刘淑仙——这位革命先烈的妻子65岁了,戴了一辈子“土匪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戴到“认命”,戴到习惯成自然,戴到无欲无望一切无所谓时,反而摘掉了这顶帽子。1985年8月8日,政府公开为欧阳崇庭洗刷“匪名”。那天,这个受了半辈子冤屈的女人,本该接受赔罪、赔礼道歉的苦命人——刘淑仙,对着来宣布平反的人感恩不尽,长跪不起,叩头如捣蒜。

8

一切都早已尘埃落定,风暴却在心中刚刚兴起。

欧阳崇庭烈士作为一颗火种播撒在长征途中,机智、英勇的战斗故事披露于世。欧阳焕感受到来自身心内外的巨大冲击,眼中世界,变成另外一个模样。

春雨潇潇,每年清明公祭日,欧阳焕、钟全列等人都会作为烈士后代的代表,在烈士纪念馆向死去的革命先烈敬献花圈。这虽是一件十分普通之事,亦是一件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因为兴国县与外地不同,是全国著名的苏区模范县、红军县、烈士县和誉满中华的将军县。有名有姓的烈士达23179名,居全国各县烈士之首,占全国烈士总数的六十分之一,全省烈士的十分之一,赣南烈士的五分之一。在这块英雄辈出的土地上,能够作为烈士后代的代表,怎能不让人由衷敬佩!

一个观念的萌发也像一颗种子,一旦发了芽,便会不断生长。欧阳焕觉得自己必须重新审视那场革命,也重新审视自己。

这些貌似不忠贞的举止背后,蕴含着怎样的忠贞。

自己一家五口,全成了不幸者。作为不幸者之一,欧阳焕尽量设身处地去理解曾经的不理解——母亲改嫁;去寻找父亲在不知母亲改嫁的情况下,另外娶妻生子的理由。他相信:寻找到了完全背离和平年代伦理之理由,也就找到了战争的复杂和残酷,理解了父亲、母亲,也就理解了那场革命。

父亲是个谜。欧阳焕一直寻机会,要去探望那块曾经迷恋父亲且被父亲迷恋,流淌着父亲鲜血的神奇土地。不仅如此,他还要代替父亲去看望仍在蒙冤受苦的继母,为继母的“反革命家属”身份鸣不平……1985年秋,终于踏上了千里寻亲路。

殷周时,贵州纳雍县属鬼方,春秋时属牂牁古国。战国初期,属夜郎。现隶属毕节专区。由以角乡往营盘寨,一路风光绮丽,山道崎岖陡峭,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营盘寨。刘淑仙面容清癯,颧骨微突,身材瘦削,言语不多,口齿偶尔模糊却坚定有力。最初的对视中,欧阳焕有一种失望,无法想象她当年要嫁父亲的激情,却仍能明显感觉到她性格中的那股倔强与坚韧。

陌生与陌生相对,却是至尊至亲者。刘淑仙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叙述16岁时嫁给欧阳崇庭的往事,她“背子冒雨追夫”亲眼目睹欧阳崇庭被杀的情景;举债贷棺木厚葬欧阳崇庭,三年打工偿还债务;欧阳红佰3岁患天花夭折……血泪、苦难和伤痛像浪涛一般拍打着欧阳焕的心。

心如死灰。这世上,欧阳焕是她唯一要倾诉,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那个黑咕隆咚,家徒四壁的屋子,散发着浓浓怪味。所见所闻,令欧阳焕不寒而栗。原打算住一晚就走,刘淑仙留他住两夜,欧阳焕是个孝子,便住了两夜。

他是为父亲倾听。由她事无巨细,无休无止地倾诉了两天两夜……心里明白,这个受苦受难一辈子的女人,有太多的苦水无处可诉。这是一次绝对的倾诉,此后,他再没听过这样的倾诉,她也再没有这样的倾诉对象。

有的地方,一生只去一次;有些事,一生只经历一次。

缘自对父亲的思念和敬重,也算是替父亲担当。欧阳焕有备而来,为支持解脱继母因为父亲革命而遭受的苦难,欧阳焕步行数十公里,与刘淑仙一块到区里,再乘班车去纳雍县委,向县委书记叙述对她落实政策的诉求。

这是他对那个时代,那一辈人的最终致意。

斗转星移,时光如白驹过隙却自有其意义。层层堆积,酝酿醇厚了足够的养分,供人们汲取。欧阳焕自幼无父,习惯成为自然。贵州之行,心像被砍一刀,另一个父亲刻下深深印痕,在脑海里似有若无地不断演绎,晚年愈甚。

欧阳焕生性乐观,幽默诙谐。2016年3月初,笔者第4次采访欧阳焕,已是朋友相待。二人谈笑风生,共进晚餐,意犹未尽,相约来日。不料,3月24日,欧阳焕自医院体检回家,各项指标均系健康达标,一时兴奋过度,无疾而终。享年82岁。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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