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庆慧
1
将女儿妞妞送到幼儿园后,阿珍就去菜场买菜。阿珍买菜与别的妇女不同,她慢慢地从菜场这头逛到那头,然后从菜场那头又慢慢地转悠回来,每天都要转上两三遍才决定买什么,仿佛不是去买菜而是去参观展览。早市上的蔬菜都新鲜极了,尤其是农妇们挑着担子或推着三轮车叫卖的那些,小白菜、西红柿、嫩瓜、豇豆,新鲜得仿佛是成捆成堆长在那里的,让阿珍想起了那些在自家菜园子摘菜的无数个清晨。
尽管菜市里嘈杂零乱,脚下泥泞不堪,可阿珍乐此不疲,觉得逛菜市是她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有时候运气好,会碰上云岭的一些老乡背着背篓来卖些零碎的瓜果或者土鸡蛋,不管卖的是什么,老乡都会拣一些塞进她的菜篮子里,她就站着和老乡摆一会儿门子,邀请老乡上她家去吃饭,老乡们为珍惜时间,多半不会去,她就去杂货铺里买一袋糖,算是还老乡的情意。老乡们回到云岭就会跟人说,阿珍真好,虽然住到了城里,但待人还是那么亲热。阿珍回到家也心满意足,仿佛是回了一趟老家,了解了云岭的近况,感觉跟云岭又亲近了一些。
其实阿珍一家搬到城里才一年多,可阿珍觉得云岭正在迅速地离她远去,这种远离的感觉让她恐慌,好像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正跟着远去的村庄慢慢退化。丈夫阿贵嘲笑她快成了诗人了。阿珍并不是刻意去思考什么,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文化人,可是某个部位退化了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但她又说不清到底是哪。是双脚吧,可双脚好端端的,没受伤,没残疾,能走、能跑、也能跳。但她又分明感觉好像因为双脚的退化,自己正慢慢地离开地面,慢慢地有了漂浮的感觉。当她站在学校门口,等待妞妞从那扇铁门出来时,她已经忘了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似乎不是走来的,因为一路上她都没有走的感觉。她没有打车,三四里的路程,不过是以前从家里到田间地头的路程,打个车却要十块钱,跟抢似的。她甚至瞧不上那些动不动打车的人,“显摆什么呀,谁兜里没几个钱的,也不看看自己胖成了什么样子。”每当看到那些和孩子一起从出租车里钻出来的体态臃肿的妇女,她就会在心里这样讥嘲她们。可如果不是走来,又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呢?真叫人费解!回去时,一定认真感受一下走路的感觉。
妞妞比刚进幼儿园时活泼多了,牵着妈妈的手跑跑跳跳,一会儿唱歌给妈妈听,一会儿又跳舞给妈妈看。阿珍一个劲儿地夸妞妞,妞妞的表现欲更强了,阿珍慢慢地候着,看女儿在路上跑跳,不知不觉来到了自家楼下。阿珍又想不起自己是怎样过来的,反正没有走路的感觉,仿佛一叶浮萍,一挤一挪就漂过来了。
妞妞累了,要阿珍背,阿珍背着妞妞爬上六楼,真是四脚爬上去的,途中歇了两次,还累得几乎虚脱。阿珍想,今晚无论如何得好好睡一觉,不然明天怕连妞妞都无法照顾了。
吃罢晚饭,阿珍备好水,让妞妞去洗澡,妞妞被动画粘着,拉都拉不过去,阿珍只好陪妞妞一起看动画。因为经常跟着妞妞看动画,阿珍也喜欢看,特别是《喜羊羊与灰太狼》。孩子们喜欢喜羊羊的聪明、美羊羊的可爱,阿珍却很欣赏灰太狼。倒霉的灰太狼虽然注定每一次都失败,却能在失败之后想出更好的办法让老婆看到希望,哄老婆开心。阿珍不求阿贵有多大的成功,只要阿贵能有灰太狼般永不被挫败打倒的意志,阿珍就会心甘情愿地患难与共。当她在电话里与老公这样调侃时,阿贵却没能理解她的情意,还为此跟她斗了几天的气。阿贵气阿珍拿自己跟灰太狼相比,这不是诅咒他像灰太狼一样倒霉吗,他觉得阿珍越来越脱离现实,不可理喻。阿珍更是委屈,她现在的生活就像白开水一样寡淡,每天电话除了基本的问候就找不到什么话说了,偶尔调侃也是想调节一下氛围,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当时是满怀柔情说的,没得到回应也就罢了,倒成了斗气的源头,真是索然。阿珍第一次感觉与老公之间产生了裂痕,不是多大的事,看不见、触不到,却潜在着可怕的裂痕,这种裂痕的感觉让阿珍倍感孤独。
连着几节放完,阿珍才发觉自己思想又跑远了,扭头看妞妞,妞妞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阿珍给妞妞洗澡,给妞妞换衣服,给妞妞把尿,这一切都是在妞妞闭着眼睛完成的。阿珍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放学回家挑水、喂猪、煮饭,然后等爸妈从坡上回来煮菜,靠在楼梯上等啊等,结果睡着了,被拉到饭桌边时还是闭着眼的,闭着眼睛端起面前的碗就往嘴里倒,有时端的是菜,有时端的是汤,更多时候端起的是姊妹们恶作剧故意放在她面前的辣椒水。因为好瞌睡没少被姊妹们捉弄。可是,这样的睡眠对于阿珍而言是多么久远的记忆了。阿珍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瞌睡变浅的,似乎搬到这城里的楼房后她就不曾好好睡过。最近,睡眠更是像只野兔跑得无影无踪,让她好像忘了怎样入睡。
阿珍为了能够入睡,早早躺下了,临睡前她给老公打了一个电话,无人接听,她怕迷迷糊糊中被老公的电话吵醒,就发了一条“已陪妞妞睡下,有事发短信”的信息,然后眯着眼睛等待睡眠的光临。
有首歌唱“闭上眼睛就是天黑”,可阿珍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却越发感觉光亮得刺眼,脑门都被灼痛了。在乡下,只要关了屋里的灯,便四周漆黑,那是真正的黑夜,遮掩一切,只听到微弱的潺潺水声的静悄悄的夜,能够让人安然深眠的夜。自从搬到城里,阿珍最不习惯的就是始终明亮如昼的夜晚。家里的灯熄了,外面的路灯和附近高楼的灯光却争先恐后地射进来。阿珍后悔当时图漂亮和便宜没有装全遮光的窗帘。阿贵说,以前白天你不也呼呼大睡的么,进了城毛病倒多起来了。阿珍不敢浪费,想总有一天会适应的,窗帘便一直将就着用。
睡不着,阿珍不得不起来找了件薄衫搭在眼睛上。她开始数数,可是数着数着就忘了数到几了,脑子里全是一辆又一辆过往的车子的声音,还有不时传来具有穿透力的刺耳的笛鸣,以及反复得让人生厌的“倒车,请注意”的喇叭声。为了甩掉这些杂乱的声音,阿珍哼起了歌,想用声音遮盖声音。可是唱流行歌,总是忘词,唱山歌,又得费神地编词,意识越来越活跃,睡眠跑得更远了。她只好打住,什么都不去想,伸手搂住女儿,在心里重复着一句唱词“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这句歌词,以前是老公唱来哄她的。那个事后,她蜷在老公怀里,老公说她像个婴儿。她便撒娇说,现在的我就是婴儿,你唱首摇篮曲,我就乖乖睡去。老公说我哪会唱什么摇篮曲,就记得一句。她说,那就唱一句,唱到我睡着为止。那个时候,通常阿贵唱三四遍,阿珍就进入梦乡了。后来有了女儿,阿珍又用这句歌来哄妞妞,通常也是三四遍,妞妞就甜甜地睡着了。
阿珍反复唱,却始终没有睡意,只是觉得困,脑门酸酸胀胀的,眉间仿佛有一条虫蛰伏在那里。这条虫让人感觉困乏,感觉烦躁,却怎么甩、怎么挤都挤不掉,似乎只有通过深沉的、充足的睡眠,它才会躲回深山老林里去。阿珍被这条虫叮咬许多日了,精血都快被它吸干了,但就是无法入睡。阿珍想,若是老公在,与老公亲热一翻,精疲力尽之后一定能够睡得香甜。想到这,阿珍才意识到已经许久没有与老公在一起了。以前,两人一起下地干活,夜晚老公要亲热,可她已困得不行,有时做到一半就睡着了。老公常为此生气,也因此常留她在家做家务,不让她下地干重活粗活。婆婆不知情,觉得阿贵太宠她,还给了她不少脸色。阿贵的需求是很强的,不晓得在外面没有阿珍的这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那漫长的夜晚的。阿珍有些想老公了,觉得老公在外挣钱养家很不容易,她暗下决心,以后一定对老公更好一点,哪怕自己受些委屈又算什么。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是老公阿贵打的。阿珍会心一笑,想,难道还心有灵犀?她赶忙接听电话,甜甜地喊一声老公。阿贵却在电话那头嗤之以鼻,说电话接这么快,不是早就睡下了么?叫得那么甜,是喊谁呀?仿佛花开遇到暴风雨,阿珍的兴致一下子蔫了。接下来,是愈演愈烈的争吵。阿珍说谁是我老公我喊谁。阿贵说我哪知道这会儿谁是你老公呢。阿珍说你这样不信任那你回家来守着呀。阿贵说我倒是想,我回来你们母女俩喝西北风啊。阿珍本想说不见得就喝西北风,但想到刚下的决心,就缓下语气,说我是因为失眠才想早些睡,可是直到现在还是没睡着。阿贵说谁信呢,你以前不是有名的瞌睡虫么,一边走路都能一边闭着眼睛睡觉的人,现在好房子住着,好床铺躺着,却睡不着觉,你哄谁呀?阿珍说真是无法跟你沟通。阿贵说,那谁是那个能跟你沟通的人呀?阿珍不喜欢这样无谓的争吵,挂了电话。
一夜无眠。
2
天亮了,阿珍仍旧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只觉得头昏脑胀,口舌干苦,浑身酸软。妞妞已经醒了,见阿珍仍闭着眼睛,就自己找衣服来穿。阿珍听着妞妞的声响,不想起床,希望能睡着哪怕一分钟也好。妞妞却急了,过来摇她,奶声奶气地喊:妈妈,我要去学校了。阿珍不得不起床,可是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妞妞急得要哭,一个劲地喊,妈妈你怎么啦?妈妈你怎么啦?阿珍再次起来,对妞妞笑了一下,告诉她妈妈没事,然后艰难地去洗漱。妞妞说,妈妈生病了,我带妈妈去看医生吧。妞妞的懂事,让阿珍心疼。
阿珍第一次打车送妞妞去学校,然后又打车去县医院。阿珍不知道自己该看哪一科,咨询台的护士热心地过来问她,并建议她去门诊急诊室。急诊室外已经排了很长的队,有外伤的,有老人,也有大肚子或者抱小孩的,而那些内科、妇科、儿科的专家坐诊室门前却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阿珍觉得奇怪,但没有多问,大家都在这里排队,便也在这里排队。站了一会儿,阿珍实在站不住了,而凳子早让人坐满了,她脱了一只鞋子席地而坐。人们扭头看她,她也顾不上了,她想,就当这是条田埂吧。
终于听到医生叫着她的名字。阿珍进去,医生一边填写登记表,一边头也不抬地问:哪不舒服?阿珍说,哪都不舒服。医生仍旧不抬眼看她,只问有些什么症状。阿珍说了自己的症状。医生说是感冒了吧?阿珍说不是,医生便开了单子叫阿珍去验血验尿。阿珍怕花无谓的钱,说自己是因为长期失眠导致这样的。医生说,那你这不是病,是心理问题,你需要调节自己的心情,不要胡思乱想。医生说完已经叫了下一个。阿珍不甘心,说你看我都这样了,还不是生病么,我现在连走出去的力气都没有,说不定随时会晕倒,就没有什么办法帮帮我吗?医生像是为了打发她,给她开了一盒静心口服液的单子,就问下一个患者去了,不再理她。
阿珍只得离开。一个多小时的等待又耗掉了不少元气,阿珍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她不打算去买什么静心口服液,她觉得那只不过是费钱却不管火的富人的安慰,她需要的不是调养,而是治病,最好是马上来一场熟睡。她想到了安眠药,可是医生是不会轻易开给她的,不如到药店去问问。出到门口,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乍一射来,阿珍顿觉头晕目眩,眼一黑,差点就倒下去,幸好扶住了门框。门边上扔着一张破旧的木椅,阿珍蜷缩着躺下去。阿珍想,自己看上去一定很狼狈很可怜吧?她不敢看过往的人,闭上眼,泪水禁不住滑了下来。阿珍想给老公打个电话,向他寻求几许安慰。电话接通了,那边一堆人乱哄哄的吵得要命,阿珍细若游丝的声音在阿贵说完“神经病,打电话又不说话”之后就被切断了。阿珍感觉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此刻这样孤独无助,仿佛自己是一个被家园抛弃流落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城里来的乞丐。但阿珍知道她不能沦陷在这种沮丧里,她命令自己快点振作起来,她还有妞妞,可爱的乖巧的妞妞还等着她买菜做饭,等着她接送上下学。
躺了十多分钟,阿珍爬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着不了地,而头却重如石磨,举得肩膀、脖颈都酸了。阿珍像一片羽毛举着石磨,蹒跚地来到医院对面的药店,要买安眠药。店老板说安眠药不给卖的,但给她介绍了另一种帮助睡眠的药,叫什么佐匹克隆片,要她回家后再吃,说是吃下去便能马上入睡。
阿珍打车回到家,准备吃药时,看了一下说明,就犹豫着不敢吃了。说明上列了一堆的不良反应、禁忌和注意事项,而且特别强调要在有人看护的情况下服用,以避免睡觉有打嗝习惯或呼吸不顺畅的突然送不上气而导致休克。阿珍不知道自己睡觉呼吸是否顺畅,她一个人在家,她怕一吃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阿珍想人是铁,饭是钢,吃点热呼的东西或许会好些。阿珍煮了面条,吃两口却吐了。阿珍忽然想到了刮痧。在云岭,就医不方便,只要是头痛发热身体懒的病,都是通过刮痧来治疗,若刮痧治不好就拔火罐,拔火罐还不好,才会下血本上医院。可是住到城里这一年,跟谁都还没特别熟络,找谁刮痧好呢。小区门口的张姐?叫她到家里来,她肯定是脱不开身的,去她店里,人来人往的,那怎么好意思。阿珍在城里,有几个算是老相识,但都是初中时的同学,人家后来又读高中上大学,现在是国家公职人员,和她不是一路人,早就没什么来往了,现在遇到事情了才贸然联系,阿珍开不了这个口。还是去妞妞学校吧,妞妞学校里的老师个个都是极好笑脸极热情的人,最主要的,是不怕被她们同情,有时同情也像一把刀子,会剜伤你的脆弱。
阿珍又打车去了学校,今天,她成了一个顶浪费的人。妞妞读的是一家私人幼儿园,学校老师热情地为她刮了痧,她身上的痧实在太重了,一条一条红得像鲜血马上要蹦出来一样。老师们建议她去孩子们的休息室里休息,她病恹恹的,也顾不了许多,就去躺下了。听着孩子们悦耳的读书声和吵嚷声,她竟然渐渐感觉到了睡意,直到下午放学,她才醒来。这一觉睡得真是香甜,她又恢复了精气神,对老师们百般感谢,然后领着妞妞走路回家。
可是到了夜晚,回到家里的夜晚,睡眠又跑掉了。凌晨了,老公也没来一个电话问候。阿珍想跟老公好好聊聊,又主动打电话过去,但电话那头仍是一片嘈杂,没有听到阿贵的声音,电话就被挂掉了。阿珍本来已经平和的心,忍不住又生起气来。真不晓得阿贵最近怎么了,以前可从来不这样。他们刚搬到新房那会儿,曾天天粘在一起,像新婚夫妻似的一刻也不愿分开,每天一起煮饭、一起散步、一起亲热,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阿珍想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吧,她真希望日子能永远那样过下去。可是没多久,阿贵外出打工了。临走时,阿贵百般依恋地对她说,你先苦一苦,等我挣了钱,将来我们天天过那样的日子。难道是现在离别久了,阿贵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了么?
又是一夜无眠。
3
早晨起床,阿珍就哈欠连天,但怎么哈,也没能哈掉叮在眉间的那条虫子。今天是周末,阿珍到水果市场买了些水果,决定带妞妞回趟云岭,回云岭干一场农活,回云岭睡一个囫囵觉。
云岭,单听名字,似乎是个坐落在山顶上又远又偏的村子。其实云岭虽偏远,但并未在山顶上,而是山谷间一片开阔平坦的坝子地。之所以叫做云岭,大概是因为要到达这片坝子地,不论你从哪个方位出发,都必须翻越高高的山峰的缘故。车子随盘山公路绕来绕去,像在云雾里转圈,绕得人心里凄凉。但只要翻过山顶,就像影片忽然换了镜头,是那种“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的豁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呈现在眼前的,是四围群山下,一片浩瀚而又静谧的山水田园。当工业强省的政策出台时,县领导们就不约而同打起了云岭的主意。许多开发商第一次到云岭踩点,就当即拍板愿意投多少个亿。县里发现了巨大商机,广泛开展招商活动,云岭一时间成了商客们争抢的风水宝地。
领导们与商客们的频频光顾,让世世代代居住在云岭的山民们摸不着头脑。这个地方虽好,但路却被四围的大山阻断了,没有出口。四围的山是全县最高绵延最长的罗汉山,从高空俯瞰,这个地方就好比一口深井。农民的屋舍靠山而建,一条溪水从山脚缓缓流出,将坝子分为两半。但溪水流向处并不是出口,而是挂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方长长的瀑布。这瀑布犹如侗家女织布机上梭子飞穿的排线,窄而高,因而被称为梭子瀑。但人却不是织女手中的梭子,可以顺着瀑布往上爬。云岭人被大山与断崖阻隔着,常被外面的人戏称为井底之蛙。云岭的人要出一趟山,极不容易。站在山顶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县城的全貌,但要到县城去,却得从天亮走到天黑。在山顶上喊一嗓子,家里人开始升火做饭,但有时饭菜凉透了,来人还没到家。从地图上看,云岭是紧挨着县城的,与县城的直线距离也就不过10公里。有一年,全省计生大检查,上头指定要查云岭,派了一个工作组去,因天热路难走,好几个工作员到半路就因中暑被人抬了回来,计生没查成,还有人差点虚脱送命。这个事反映到省里,领导很生气,说县城附近怎么能存在这样的盲区,遂责令县政府无论如何都要修通至云岭的公路。云岭这才有了一条螺丝弦一样的盘山公路。但就是坐车,也要三四个小时。云岭的人历来自给自足,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真不知领导们怎么会突然青睐起这个地方来。
领导们进进出出一段时间之后,就有人来插旗画线了,并贴出告示说旗线内的土地国家要征来建设工业园区,一亩地补3万4千元(后来在村民共同努力下增到3万6千元),另外还有青苗补贴,房屋拆迁补贴等。这个告示令井底之蛙的云岭人炸开了锅,云岭人不知是福是祸,总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又各自打着肚里的小算盘。
那段时间,阿贵一家很是纠结。阿贵家有四兄弟,他是老幺,分家时,父亲已过世,家里的田地分作四分半,四兄弟一家一分,母亲半分。母亲跟阿贵住,田地便归到阿贵名下由阿贵耕种。一年前,母亲去世,因为主要是阿贵出钱安葬,母亲的田便仍由阿贵耕种。这次征地,阿贵的土地包括母亲那一份以及他的房子全在被征范围内。几个哥哥都只被征去一小半。当时阿贵提议将所剩的田地重新分成四分,所得征地补偿也分为四分,四兄弟一人一分。开始哥嫂们都表示同意,觉得这才公平。但没几天,哥嫂们又都不同意了,说是土地留着,既能种庄稼,以后要被征去,补偿只会更高。
阿贵和阿珍提出平分,是希望仍有份田地耕种,哪怕是很少的田地,他们便始终有留在云岭的理由。虽然要挪块地基重新立屋不是难事,但没有可以耕种的田地,留下来又有什么指盼呢?住在农村而没有农活可干,每天闲在家里看别人忙进忙出的劳动生产,那算什么日子,有哪样乐趣可言?但阿珍素来是不喜欢争吵的人,她总劝自己能让则让,能忍则忍,不想自己活得像个泼妇一样。哥嫂们不同意,她便向阿贵提议干脆把木房卖了,一家子搬到城里去。她说有手有脚,城里应该更好讨生活,还能给孩子一个好的成长环境,说不定以后,便世世代代成为城里人了。阿贵说,只要你想得通,我倒觉得这是我们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我就怕你到时舍不得离开这里。阿珍看到阿贵眼里有一股火焰,雄心勃勃的样子。阿珍也忍不住对未来满怀期待,常常对“住到城里去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想得出神。
通过无数次的测量、争吵和忐忑不安的等待,征地款终于发下来了,少的三五万,多的几十万。现在云岭的人家家腰包都鼓起来了,但贫富差距也突然一下子被人为地拉大了。红彤彤的钞票刺激得人们血脉偾张,各种各样的矛盾也被激化了。
以补偿最高的宝弟家为例。宝弟的父母生了十个孩子,前面九个都是讨猪菜的,到了第十个才终于得了一个扛犁耙的。宝弟父母因为连生女儿,很不被乡亲看中,分田到户时,净分给他家面积宽产量低的水淹田或望天水田,说是照顾他家人口多,其实谁都清楚那尽是些费劳动却没收成的田。宝弟一家不够粮食吃,他父母只好带着众儿女拼命地开垦荒地,靠劳力抢点收成。后来姐姐们全都出嫁了,所有田地归给宝弟一人,宝弟只征去了一半多的土地就得了八十多万的补偿款,一夜间发了大财。
八十多万呢,云岭人一辈子都不敢想有一天会有这样多的钱,以前宝弟家穷得连父母的棺材都买不起,现在倒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这让很多人心里不平,也让很多人眼红。首先眼红的是与他同一生产小组的人。他们集体上访,说国家的补偿办法不公平,当初分田到户按的是产量,而现在的补偿办法却是按面积,而他们被占的都是好田,宝弟被占的多是荒田,政府这样补偿不合情理。虽然群众们觉得很在理,可是政府有上级文件为依托,闹了几次,无果,人们便转而忌恨宝弟,好像是宝弟抢了他们的财产。
其次是宝弟的姐姐们。宝弟九个姐姐成活六个,有两个嫁在本村,四个嫁到了外村。在云岭,女人的名字进不了族谱也上不了父母的墓碑,嫁出去的姑娘更是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不动产就是无男儿继承落到堂兄弟或房族毫不相干的人那也是不能去争的。而且土地是以生产小组为集体承包到户的,生产小组又多按家族划分,很少有姑娘嫁在本组,因而女儿不可能继承娘家田产。但变成了钱就不一样了。他的姐姐们心思多了起来,虽然宝弟得钱后根据家庭贫富的不同分了一些给各位姐姐,但是姊妹间还是渐渐产生了隔阂,常常为一些芝麻小事吵闹不休。
那些补偿款就像一枚投放在云岭的炸弹,有人欢笑,有人争吵,有人嫉恨,村庄逐渐失去了昔日的平静。
阿贵包括房屋搬迁补偿,总共是三十六万。哥哥们却一家只得六七万元。哥嫂们眼红了,说阿贵的补偿款里有一份是母亲的,应该拿出来大家分摊。阿贵不愿意,说当初提议平均分配的时候是你们自己不同意的。哥嫂们说不同意平均分配并不等于就同意你独占母亲的那一份。阿贵说,谁想要这三十六万,我拱手相送,但他得把他那份土地给我。为这个事,全家人争吵了很长一段时间,搞得兄弟间几乎反目成仇。阿贵最终捏着钱不放,哥嫂们也就不再搭理他们了。
阿贵和阿珍在城里买了一套90多平米的房子,包括简单装修,花了三十来万。阿贵本不想买房,想拿钱去做生意,没有土地了,必须用钱去找钱。可阿珍不这么想,她认为做生意是要冒风险的,云岭人祖祖辈辈都只懂得跟泥巴打交道,做生意既没路子也没经验,万一亏了怎么办?买了房子,不管怎样穷困,有个地方落脚,心里总是踏实的。本来也还剩四五万,阿珍想租个门面开家童装店,但远远不够。这笔钱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好,阿珍就存了定期。她说这笔钱就是一颗定心丸,是今后奋斗的底气与动力,她还试图跟阿贵讲饥荒时期攒米的故事。阿贵早不耐烦了,说以后你让我怎么谋生?阿珍说,有手有脚,还怕饿死不成。阿贵说,光有手脚,永远都是做苦力的命。阿珍说,有几个大老板不是从做苦力开始的?话虽这样说,但阿贵却没那样的毅力与耐心,他觉得阿珍的思想太保守了,他本想用征地款去买木材,说是和朋友已经看好一片林,他出钱,朋友出门路,办了证一砍,不但可以买大房子,还会有大笔的存款。阿珍不想发什么大财,只想过点稳妥的小日子,坚决要买房。两人争执不下。阿珍说,你如果不想要这个家,不想我给你生个伢崽,你就把钱全拿走,我立马跟你离婚,反正房子一拆也没地方住了。阿贵最终作出了妥协。
事实证明阿珍的决定是对的。
征地工作结束后,施工队就跟着进场了,来了很多的挖机、车子和别的机器,更多的是人。有的人挖山钻隧道,有的人平整土地、夯实地基,小溪边建起了一长排的工棚。失去土地的,要求到工地谋职,施工队便吸收了很多当地的群众。人多了,需求也大了,得补贴少的人家拼命种菜,养鸡养猪,或做点副食品卖给施工队,赚点小钱。似乎一切都正朝着无限美好的明天走去。
工人们白天干活,与机器一起嘿呦嘿呦地转,热火朝天。到夜晚各种嘈杂声停息下来,人们的耳根终于清净了,却静得有些寂寞。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忍受不了这种安静的空闲,女人不在身边,又是这样多的汉子聚在一起。也不知是谁最先将扑克和麻将带进了工棚,总之,赌博之风像洪水一样迅速漫延,并且很快淹没了整个村庄。先是工棚里夜夜灯光亮如白昼,热闹非凡,然后村里也有人家摆起了麻将,蒙起了金花。那些好打牌的人还挺理直气壮地说,有钱又不用种地,不蒙金花、打打麻将,难不成去偷人么?
一开始,人们小心翼翼地打五毛钱一炮,后来是两块钱一炮,再后来是五块、十块、二十块,输赢必须过百上千才觉得刺激,似乎钱来得容易,输出去了也不觉得心疼。工棚里的氛围更是高涨,越来越多的外地人会聚到云岭赌钱,也不断有话传出某某一个晚上就赢得了三万五万,谁谁哪一场又得了十万八万。云岭人,尤其是云岭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安分了,整天就想着如何用手中的钱作为资本,大赚它一笔,然后收手,成为真正的有钱人。种菜的觉得五毛一块的卖菜没意思了,养猪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才千把块钱,还不及人家麻将桌上自摸一把的多。各种的价值比较,云岭人的心里更加失衡也更加茫然了。
一年下来,云岭人赢钱的不多,而且只是赢点小钱,但输钱、将征地补贴款输光还倒欠账的人却不少。比如穷得丁当响的大木,征地补偿得了十多万,本指望着这笔钱起一幢像样点的房子,然后讨一房媳妇生儿育女。刚领到补偿款那段时间,他的寡妇娘整天喜笑颜开,到处托人给大木访媳妇,一副底气很足的样子。谁知大木不争气,不但房子没竖起来,媳妇没找到,输光了征地款也就算了,还因欠债被人追杀,寡妇娘不得不又贱卖了几宗地来替大木还掉赌债,气得寡妇娘只差抹脖子上吊了。大木只是个例子,像大木一样败光家底的人还有很多,老人们捶胸顿足,大骂赌徒赌的是子孙钱。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云岭的赌博就像一场龙卷风,大有不将云岭人一夜之间鼓胀起来的荷包席卷而空,便不罢休之势。云岭原本欣欣向荣的景象,被一片乌烟瘴气笼罩着。
阿贵也在工地上做活,但不知是因为钱被阿珍把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只是夜夜观战,却从来不参与赌博。阿贵因而成为了村里人树立的榜样,当他们一家搬到新房子后,更是让村里那些赌光家产的人羡慕而又悔恨。村里的小媳妇见着阿珍,总要说,你真行,还是你管得住男人。这个时候阿珍便有些得意,她对阿贵并没有怎样的严苛,她想也许是阿贵太爱她的缘故。
经过几小时的颠簸,阿珍又回到了她熟悉的村庄。然而熟悉是熟悉,只是村庄已经大变了模样,不那么亲切了。以前一眼望去或绿色或金黄或空旷的原野,是她眼里最美的风景。这片原野,犹如四季的调色板,一个季节一种风格,却在一年里五彩纷呈的演绎,描绘着一幅幅宽阔、齐整、大气、完美的图画。如今,这幅完美的图画已经不再完美,有一大半已被不规整地蚕食,挖出的新土仿佛被烫伤的疤痕,让人有些不忍目睹。简易的工棚已人去楼空,淡漠了先前的热闹,显得凌乱而无辜,几架奇怪的机器被扔在旷野里无人管问,更增添了几分落寞。在这片土地上轰轰烈烈的工业化建设开建一年之后,因为县里某领导被双规,开发商被关押而暂时停歇了。或许是因为太多的商客争抢这片宝地,其中的矛盾百姓是无法明了的。虽然政府征地出了钱,但看到那些撂荒的土地,真叫阿珍心里生生的疼。
阿珍直奔自己父母家去,家人对她的突然造访甚感奇怪。虽然一年多过去了,阿珍已在城里安了家,但是弟弟弟媳们的心里却总有一分担心。阿珍是家里的长姐,脚下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按照计生政策,两个弟弟属于超生,是黑人口,分不到田地,两个姐姐出嫁后,田地才归到他们名下。阿珍与阿贵已经完全没有了土地,弟弟们怕阿珍要来分种家里的田,因为怀着这样的担心,便总有些害怕见到阿珍。阿珍也感觉到了,心里有些悲凉,本不想多回家,但是要回云岭,也只有这个落脚点了。好在父母都还健在,回家看望父母,天经地义。
一到家里,寒暄完后,阿珍就问今天有什么活要干。母亲说,难得来一次,干什么活呀,去打点面粉来我们煮汤圆吃。阿珍又一次强调,说我特意跑来干活的,就说有什么活可干吧。弟媳拉着弟弟出去说话了,母亲瞄了阿珍一眼,阿珍却没会意,只说,我真是想来干活的,越重越累的活越好。母亲只好提高嗓门说,大老远的跑来,就为了来干活?为什么偏要跑家里来干活?这个季节该种的都种了,该收的又还不到时候,哪有什么活可干的。阿珍听出了母亲话里的质问,这才意识到,她的话触动了家人敏感的神经,忽然觉得再回到云岭也很无趣了。
家乡的夜依然很静,可以听着风吹和蛙鸣,以及远处若有若无的水流声。但阿珍的心却在这片寂静里失去了宁静。白天听了许多云岭的事,又看了云岭的现状,感受了家里不自在的气氛,阿珍觉得有一股忧愁和感伤充斥着她的心腔和鼻子,却又不明白自己在担忧什么,这种感觉她不知怎样诉说,更不知道能够向谁诉说。她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最后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既被村庄所抛弃,又融入不了城市的弃儿。而云岭,它今后的命运又将如何?是否会被工业一点点吞噬,最终在这大山里消失?如果云岭消失,云岭人又将何去何从呢?
4
乡村的一夜,阿珍依旧未能落眠。第二天下午,她又带着妞妞返回城里的家了。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打开灯,阿珍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心也嘭嘭地跳得厉害。她将整个屋子转了一圈,然后瘫在地上一边哇哇地哭,一边骂着“哪个挨千刀的呀,哪个背时砍脑壳的啊,我才离家一天,就将我家偷个精光净啊。”妞妞见妈妈哭得厉害,也大声哭起来,哭声里满是恐惧。阿珍很快感觉到了妞妞的那份恐惧,把妞妞搂入怀里,想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沉着应对,不能吓着孩子。她在孩子额头亲了一口呸出去,哄着妞妞说别怕别怕,都怪妈妈不好,我们打电话给爸爸,叫爸爸回家好不好,爸爸回来就没事了。
阿珍给阿贵打电话,报告了家里被洗劫一空的情形。阿贵说,你和妞妞没事吧?阿珍心头顿时暖和起来,说没事,我带妞妞回云岭了,就因为不在家才被偷的。阿贵说,只要你和孩子没事就好,东西偷就偷了吧,以后挣了钱买更好的。阿珍想,阿贵还是在乎她和孩子的,虽然家里丢了东西很难过,但几天来对阿贵的积怨却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回云岭前,她给阿贵发了一条信息,并决定若阿贵回信息或打来电话,她就不跟阿贵斗气,若阿贵不闻不问,便死也不再跟他联系,除非他主动服软道歉。可谁知一回到家就遇到了这样的事,让她不得不违背她曾在心里发过的誓愿,主动给阿贵打电话。还好阿贵不仅没有责怪她,还把她和孩子的安全放在了第一位,她一下子原谅了老公的种种不是。
阿珍问阿贵怎么办,要不要报警。阿贵说,为求心安,你想报就报吧,但东西是肯定追不回来的,你不要抱希望。阿珍说,你还是回家来吧,我和妞妞害怕。阿贵说进屋后记得把门窗关好,等我再多挣些钱,然后在家守着你和孩子,再也不出远门了。为了今后的日子,你和妞妞先忍忍。
阿珍想都夜晚了,警察们早下班了,就没有报警。她敲开邻居家的门,想问他们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什么,电视、冰箱、洗衣机等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搬走了,不可能不留下痕迹。邻居说他们昨晚是听到声响,但以为是哪家在搞装修,没有在意。阿珍又跑到小区门卫室去问,门卫说小区第二期的房子还在建,四通八达的,搞装修的人又多,我哪看得过来。阿珍仔细检查了门,一点被撬的痕迹都没有,窗户是安了防盗网的。她想不通小偷是如何进入她家,还搬走了那么多的大物件,难道真像传说的那样,有什么锁都能开的万能钥匙吗,如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第二天阿珍报了警,警察们挺认真的,由室内到室外,从楼顶到楼脚都作了详细的检查与记录,然后留了阿珍的电话,说一有消息就会告知。阿珍心里挺感动,虽然后来没有等到任何消息。阿珍知道这是在城里,不比云岭,遇到这种事,只能自认倒霉。
丢了电器,阿珍也没觉得对自己生活有多大影响,便不打算再添置新的,只是没有了电视,夜晚变得更加漫长了。如何打发掉这些多余的时间,阿珍想到了刺绣。
阿珍出嫁前曾是云岭刺绣的好手,她出嫁时的盛装、鞋垫、枕头、背带等所有绣品都是她独立完成的,就连妹妹出嫁用的绣品也多半是她绣的,村里凡取亲嫁女,都以讨得她的一件绣品为荣。可是,云岭的刺绣也似乎只有在取亲嫁女的时候才派得上用场了。通车后,云岭人虽然进趟城依旧不容易,但云岭却逐渐开化,云岭人的着装、生活习俗不知不觉也在追随时代的潮流了,谁也不愿再费时费力纺纱织布、一针一线地刺绣缝补。
阿珍从小跟着奶奶学刺绣,觉得刺绣静心,是一项很美的艺术,但母亲却总是喊她去地头干活,认为刺绣是不务正业,是偷懒。阿珍就只能利用闲暇时间偷偷摸摸地绣些小玩艺,没有布和线,她就在地上画图,在树叶上插针,直到待嫁前,她才能大肆练习各种刺绣手法,什么竹花、板花、蓬花,马尾绣、数纱绣等等。她最喜欢的是数纱绣。数纱绣有点像当下流行的十字绣,只是数的格子是布匹本身一格一格的纱,更费眼力和心劲,但绣出来的也更立体精致,随便绣一棵小花小草,也活灵活现,很有艺术感。
搬新家前,阿珍想绣几幅数纱绣当作装饰。那段时间,阿珍只要一有空闲就眯着眼,透过放大镜数着一格一格的细纱,穿针引线,沉迷其间。绣了一段时间,眼睛就胀疼,不时泛出眼泪来。阿贵便数落她:“绣那有什么用,花几个月绣一小幅,还不如我几块钱到街上买一个框框画时髦。这不是讨累受吗,管好妞妞才是当紧的事。”绣完一幅,阿贵就再不让她绣了。
这次阿珍本来想去买几幅十字绣来绣,但一问价格,就犹豫了,她没想到那些十字绣的未成品竟那般贵,稍微看上眼的就要一两百,若绣了卖不出去不是白白浪费成本么。她只好翻出箱底的家织布,重新拿起针线,绷上绣盘,以借此打发些无聊的时光,希望她的心能够在刺绣中宁静下来,获得好的睡眠。阿珍状态不好,她不敢绣数纱绣,她画了一幅花鸟图,绣最简单的竹花绣。
最初几日,阿珍宁心静气,除了照顾妞妞,全部心思都花在刺绣上,也不管那些绣品有没有用,权当是治疗失眠的方子,每天都是做到困倦极了才躺到床上去,她希望睡眠也能像困倦一样汹涌袭来。可是睡到半夜,阿珍还是醒了。
有天夜晚,大概凌晨三点钟左右,阿珍听到窗外一片喊打声,忍不住爬到窗口去看,恰好看到有一个人用石块砸到了另一个人的后脑,那个人倒了下去,然后又跑来一个人,他们两个对着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又是脚踢又是砸石头。阿珍很害怕,想这样打下去,一定会出人命的,但她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恶人,不知道该不该为那个人大声呼救,或者是打电话报警。她心慌得厉害,想还是听听阿贵的意见。打电话给阿贵,意想不到阿贵竟立马接了,好像他也不睡觉似的。阿贵说,人家打架,关你什么事,你报警,警察还没到,人早跑光了,到时你倒落一个骚扰民警罪。阿珍说,那怎么办,如果我真见死不救,以后我如何能安心?阿贵说,也许是你看花了眼,拉上窗帘,安心睡你的觉吧。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路灯也照得分明,怎么可能会是看花眼呢?阿贵安慰说,既是这样,别人也一定听到看到了,也许别的人已经报警了,你又何必再多事。阿珍想,也只能希望如此了。挂了电话,再看窗外,打人的两个已经跑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一动不动。阿珍很想出去看看,又觉得有些害怕。她用被子蒙住头,直到喘不过气来也甩不掉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第二天天一亮,阿珍就跑到事发点去看,躺着的人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滩血迹。阿珍问旁边粉铺老板,老板说他天没亮就起来熬汤了,没见什么人躺在地上。阿珍又等到张姐的店面开门,跟张姐谈及此事,张姐问了进出店里的许多人,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样的事。张姐说,你是做梦恍惚了吧?阿珍便把血迹指给张姐看,张姐朗朗地笑起来,说那哪是人血,那是人家粉店老板每天杀鸡宰羊积留下来的血迹。阿珍不信,想要杀鸡宰羊也是在厨房里,怎么会弄到路面上去呢?如果是积留下来的,以前怎么没看见?阿珍又去跟粉店老板证实,粉店老板说他们偶尔也在外面杀羊,至于那血迹是不是他们杀羊时留下的,他们也不太清楚,因为平时都不留意。
阿珍一整天心神不宁,老是想起那个人倒地被打的一幕,仿佛那些脚不是踢在那个人身上,而是踢在她的脑子里。她甩甩头,告诫自己不要想了,他们又不认识,跟她有什么关系。可她越是劝自己不要想,越是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死是活,就像小时候听奶奶讲故事,非得听了结局才能安心去做别的事情一样。她借故到公安局了解失窃的调查结果,以探听半夜里打架的事。但公安局里一切井然,庄严而肃静。阿珍大着胆子问了一个警察,警察说昨晚没接到任何报案。
从公安局出来,阿珍有些沮丧,仿佛心间梗着一根鱼刺。她接触过的人虽然对她都很客气,比如张姐,比如邻居,比如物管,比如这些警察们,但她却总感觉到一种疏离,因为城市大了,谁也不了解谁、谁也不会跟谁交心的那种疏离。不像在云岭,就那么几百户人家,哪家的家长里短不被村里人咀来嚼去?就是一辈子不见的人突然见了,也不会感觉陌生,因为底细都清楚着呢。云岭的牲畜都关在野外,房屋谷仓也从不上锁。偶尔也会有起歹心偷盗的人,但凡哪家丢了东西,只要这家妇女走街串巷地喊骂一通,东西第二天就回来了。如若骂过街后东西还寻不回,就会有无数的人将他们的见闻和猜测报告给主人。而且村里人相信上天有眼看着,做了小偷就总有一天会被抓住,抓住了就要罚四个百:百斤米、百斤酒、百斤肉、百块钱,根据情节的轻重,在百字前添加数字,以宴请全村的人,这个偷了东西的人从此尊严就被踩在人们的脚底下了。
想到这些,阿珍又心疼起她的那些家具来。
5
可是,云岭已不是往日的云岭,再也回不去了。阿珍只有努力适应城里的生活,并努力让自己相信,未来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老是睡不安稳,或许跟自己无所事事有关。阿珍想她应该找份正经事做,挣一点生活费,这样空吃空坐心里怎么可能安稳呢。可是除了干农活,做点针线,她什么都不会,去应聘了几个帮别人端盘子、守店铺的差事,但人家都嫌她带着个拖油瓶。碰了几次壁,她觉得很害羞,甚至对这个城市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觉得别人看她的眼神虽然没有不友善,却似乎总带着一丝轻蔑,再遇到招聘信息都不敢开口问了,感觉像个叫花子上门讨饭似的,下贱得很。幸好她还有一笔存款,逛了几天的市场,她决定用那笔钱在车站附近摆一个水果摊子。然而当她到银行取钱的时候,工作人员却告知该账户的本钱和利息已经被全部取走了。
阿珍的心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她连骂了几声挨刀砍的小偷,却忽然意识到这不该是小偷所为,小偷就是偷了她的存折,也没有密码呀,她的密码是她和老公的农历生日,户口册上的出生日期是父母随意报的,与他们的真实生日没有任何关联,再高明的小偷也不可能猜到吧?想到这,阿珍的心又如释重负了,她想应该是阿贵取走了,只是不知阿贵取钱去干什么,连说都不说一声。
阿珍打电话问阿贵,阿贵开始不承认,支支吾吾几下后,说是拿去跟一个朋友入股做生意了,还说怕阿珍不同意,才没有商量。阿珍问,你哪天回家来的?阿贵说,我没回过家呀,存折早就带出来了。阿珍问他做什么生意,阿贵不耐烦了,说问什么问,跟你讲你也不懂。阿珍总觉得阿贵有事情瞒着她,越想阿贵这段时间的表现,她的心就越发慌了。她将妞妞托付给幼儿园,决定到筑城去探望阿贵。她按照阿贵曾留下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工厂,工厂里的人却说阿贵只干了一个多月就辞职走了,早走了。
阿贵为什么要骗自己呢?为什么连自己的老婆都骗!阿珍气得肺都要炸了,立即拨打阿贵电话,她需要阿贵给她一个交待。可电话那头却只重复着一个不厌其烦的声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让阿珍满肚子的疑问与火气无处发泄。阿贵要外出打工之前,有人跟她说,大凡丢下老婆和孩子外出打工的男人,百分之九十都在外面找相好。当时她不以为然,她觉得阿贵那么爱她,是决不会背叛她的。阿珍联想阿贵近段时间来的行为和态度,越发觉得阿贵对她忽冷忽热,对妞妞也不够关心,难道他真用那些钱到外面养了别的女人?家里的电器莫不是他趁她不在家,搬到另一个女人那里去了?阿珍越想越生气,也越想越伤心。她到处打电话向熟人打听阿贵的行踪,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告知一点有用的消息。她心急如焚地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阿贵的电话,然后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个“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声音。
阿珍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想她什么样的后果都能承担,但决不能忍受阿贵的背叛。当初为嫁给阿贵,她是给家族长辈一一磕过头的,还在母亲跟前发了狠誓,说今生只嫁阿贵,阿贵生则生,阿贵死则死,阿贵要饭就跟着要饭。
阿珍小的时候父母曾给她订了娃娃亲,对象是母亲一个好姐妹的儿子阿来,他们同龄,从小就在一块玩耍,两家一直亲得跟一家人似的,什么事都相互帮衬。可是有一次,村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玩游戏,先是玩分帮打泥巴仗,然后又比骑高跷、转陀螺、跳高、跳远、快速跑。在这些比赛中,阿贵成了众人瞩目的佼佼者,大家于是推举他为山大王。有人说,既是山大王,那就得有压寨夫人。于是所有的女孩子一字排开,由阿贵挑选。阿贵摆出大王的风姿,来回走了几圈,最后选定了阿珍。又有人说,大夫人选出来了,快选二夫人,至少得有三个夫人以上才像大王。阿贵一挥手,说,那些都是半吊子大王,真正的王是佳丽三千,独爱一人,本王就只要一个夫人。从此,阿贵和阿珍便被伙伴们称为山大王和压寨夫人。阿来不服气,但又不敢公开挑战阿贵,只能暗暗使劲讨阿珍的好。但奇怪的是,阿来越是讨好,阿珍便越发觉得厌恶。长大后,就在两家准备商谈他们俩的婚事时,阿珍却宣布要嫁给阿贵,家里人气得脸都歪了,母亲甚至以死相逼,说就是不嫁阿来也不能嫁给阿贵,阿贵满身匪气,根本就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阿珍也以死相抗,说不让嫁阿贵,那她就真的去死。
她如此争来的婚姻这么快就因阿贵的背叛而破碎了吗?那个说只要一个夫人的阿贵会背叛自己吗?阿珍伤心至极,从小到大她从未遭受过这么大的打击,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去幼儿园接妞妞时,妞妞一见到她就扑入她怀里呜呜哭起来,哭声里尽是委屈。妞妞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与妈妈分别,而且一丢就是两天,妞妞大概以为妈妈不要她了。此时的阿珍也有如妞妞一样的感觉,她感到妞妞对她的依赖就像她对阿贵的依赖一样,只是她不知道去向谁哭泣,不知道接下来她将面临的会是什么。但她必须劝慰自己冷静下来,不管发生天大的事,她都不能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妞妞,阿贵是她仰仗的天,而她又是妞妞仰仗的天。
如果说以前因为不习惯或爱胡思乱想而睡眠不好,那么现在的夜晚才真正让阿珍度日如年,伤心、焦灼,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处在针尖般难熬。她知道今晚睡眠是肯定不会光顾了,她坐在绣盘边上,绣布上的图案有意捉弄人似的忽远忽近,她拿着针不从何处下手,一刺下去就扎在了自己的手指上,连着几次扎得手指满是鲜红的血。
阿珍的心更乱了,刺绣是份心细的活儿,这种状态肯定是做不成的,不如打扫卫生吧。阿珍做姑娘的时候有一个习惯,每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喜欢打扫卫生,把屋前屋后、屋里屋外认认真真打理一遍,把家里所有的脏衣服都挑到河边去细细地洗。埋头做完这一切再来光顾心情,看到清清爽爽的环境,看到完成了那么多的事情,心里有了成就感,所有的阴霾便都过去了。可是今晚,阿珍整理那些脏衣服时,却是拿一件落一件,好几次进到卧室都忘了是要去做什么。终于将脏衣服全部甩进了塑胶盆,却又不小心跌了一跤,把盆也踩破了,手又被划了一道口子,后脑也磕了一个大包,狼狈到了极点。
阿珍只好躺到床上默默流着眼泪,想难道她的天空从此塌陷了吗?她不甘心,又不自觉地摸出手机拨打阿贵的电话,可是电话依然关机。阿珍想就算是有了外遇也不该避而不见啊,大不了离婚,她阿珍又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人,为什么要这般杳无音讯地折磨她呢?阿珍曾设想了无数种情况,一开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想到离婚这一步,她只想联系到阿贵的时候要好好地质问他,她想要看看他的那个相好到底比她强多少,她想跟他们大吵一架甚至打上一架。然而,阿贵久久避而不见,她对阿贵的愤怒犹如一只过于膨胀的气球没能迎来她想要的爆破,而是漏了气,慢慢蔫耷下来。
精疲力尽的阿珍将所有的事情想了个遍,也设想了各种各样的结果,想得越多,她便越不相信阿贵会因为有了外遇就变得这么无耻,她开始为阿贵寻找开脱的理由,她想或许阿贵遇到了什么麻烦,不想拖累她才什么都不告诉她。那么,阿贵究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呢?阿珍忽然觉得她对阿贵的事知道得太少了,觉得自己竟一点也不了解阿贵,她平时总是习惯等着阿贵呵她宠她,一旦阿贵关心不够,冷落了她,她便跟阿贵赌气,却不去想阿贵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就这样,阿珍的火气忽然一下子全变成了担心,她甚至埋怨自己花太多的时间和心力在孩子身上而忽略了老公,埋怨自己没有尽好一个妻子的职责。她给阿贵发了许多温情的短信,希望阿贵不管天大的事一开机就跟她联系。
6
第二天阿珍决定回云岭,她要去寻找阿贵的踪迹。她带着妞妞下得楼来,却见阿来在小区门口徘徊。妞妞喊舅舅,阿来一阵脸红,不敢抬眼看阿珍,只低低地喊了一声:阿珍。
阿珍没好气的说,你来做什么?
阿来说,我担心你,来看看。
阿珍想,阿贵失踪的事,村里人一定都知道了吧。她有些气恼,将目光别过一边,像逃避,又像不愿意见到阿来,气气地说,要你担心!
阿来知道阿珍嘴硬,并没有生气,他抬眼看阿珍,见阿珍眼皮浮肿,像狠狠地哭过,原本圆润的面庞仿佛霜打的茄子,轮廓虽然依旧美好,但却显得蔫蔫涩涩的。只一眼,阿来已是万般心疼,他攥起拳头,骂了一句,妈的,都是阿贵害的你!
阿珍想到心里的委屈,泪水就要不争气地淌下来了,可是她不想在这个曾被她拒绝曾被她伤害的男人面前流泪。在他面前,她一直都是那般的高傲,怎么可以突然放低姿态显示出软弱呢。阿珍抬眼去看天空,说,不关你的事。
妞妞见妈妈老望着天空,也抬头望向天空。阿来感觉很不自在,也只好跟着望向天空。可是天空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他们就那样望着天空,引得过路的人都好奇地朝天空看,但谁也不明白他们在看什么。
许久,阿来说,都到你家门口了,也让我上你家坐坐吧。
阿珍一心只想寻找阿贵,这个时候她哪有心思叙旧。她忽然感觉阿来有些嫌恶,正想回绝。阿来说,我这有阿贵要转交给你的东西。阿珍才满心狐疑又满怀希望地将阿来请到家里去。
阿来带来的是一份阿贵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和一封阿贵写给阿珍的亲笔信。阿贵在信上说他迷上了赌博,输了身上所有的钱,输了存款,输了家具,还输了房子。他说他没脸再见阿珍,他求阿来帮忙将房契赎了回来,希望阿珍看在女儿的份上签了离婚协议,以免日后受到牵连,希望阿来能够帮忙照顾她们娘俩,他也就没有后顾之忧,死而无憾了。
在云岭工地的一年,赌博氛围那么浓厚阿贵都没有沾边,叫阿珍怎么相信阿贵是因为赌博而被逼上的绝境?阿珍想,一定是阿来为得到自己设下了什么圈套让阿贵上的当。阿珍拿过离婚协议当下就撕了,还将碎片狠狠地摔在阿来脸上。她对阿来说,你当我是什么,商品么,是你有了钱就可以买过去的商品么?
阿来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声音小得好像咽在肚子里一般。
阿珍质问阿来,说你把阿贵藏哪去了?
阿来说,我能藏得住阿贵么?他来找我说你们的房子被他赌掉了,赢家要收房子,希望我去把那房子买下来。我送了钱去,他们就把房产证给了我。
那你为什么不来跟我讲,不劝劝阿贵?阿珍几乎咆哮了,她觉得他们都是合起伙来骗她的。
阿来说,我本来是要跟你讲的,但阿贵交给我一封信,说对你的解释都在信里。后来,阿贵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让我问。
阿珍想男人都是自私的,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她劝说阿贵呢,一副看似诺诺笨笨的样子,还不知道内心有多龌龊。阿珍有着满肚子的委屈,这会子看阿来更觉恶心,她对阿来吼道,我过得好与不好,与你无关!你走!你走!
阿来站起来,要走又不放心,终于鼓足勇气说,阿珍,你还是接受现实吧,你当初的选择就是个错误,阿贵本就不是能托付终身的人。
阿珍气急败坏地将阿来推出屋外,一秒钟都不想再看他。关上门,她膨胀的神经却如断了线的珠链子,彻底散了。她倒在沙发上呜呜地哭,头昏脑胀,心口紧闷,哭了几下便喘不上气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已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阿来、妞妞都守在她的病床前。据说当时是妞妞哭着跑下楼去将阿来喊回来的。母亲说,多亏妞妞懂事,也多亏有阿来在,不然命都丢了。阿珍因为长时间失眠,又加上过度悲伤,身体严重虚脱,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母亲一直念念叨叨,阿珍醒来后更是不停地数落阿贵,埋怨阿珍,赞阿来的好。阿珍没有听母亲的念叨,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给阿贵打电话,而电话依旧关机。
阿珍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这段期间,阿来对她母子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同病室的人先是奇怪这个年代怎么还有如此细心体贴的哥哥,因为妞妞一直舅舅舅舅地喊,人们都以为阿来是兄长,后来从阿珍母亲那里了解情况后,便都帮着做起了阿珍的思想工作。其实阿珍也知道自己那样责怪阿来是没有理由的,阿来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最清楚。可是她也明白,有时候并不是一个人有多好就能够爱得起来。这些天她虽然不大说话,却想得很多。她想阿贵虽然把整个家都败了,但应该只是一时的迷途,并不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她甚至在阿贵的错误里感受到了阿贵对她的爱,那种宁愿自己一个人承担错误的后果也不愿累及妻儿的深刻的爱。这样一个男人,难道不该拯救他,跟他共患难么?阿珍坚定了决心,她给阿贵发了许多温情的信息,希望阿贵在偶尔开机的时候能够知晓她的心意,她愿意跟阿贵过最艰苦最清贫的日子,只希望阿贵快点回到她们母女身边。
阿珍一出院便向母亲借钱,她准备租房子住,她要把房子还给阿来,不能让阿来对她再抱一丁点幻想,她经受不起那份愧疚的折磨。她向阿来表明心迹,说这辈子生是阿贵的人死是阿贵的鬼,如果阿来真想她好就赶紧成家,不要让她落入别人口实。母亲不同意,阿来也不愿离开。阿来说你不接受是你的事,但让我住你的房子看你受苦,我做不到。你要找阿贵,我陪你一起找,就当那些钱是我借给阿贵的。
阿珍只能将感激埋进心底,与阿来满世界地寻找阿贵。只要听说哪里有人聚赌,他们便赶过去打听。然而阿贵却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悄无声息。有人说他欠的赌债太多了,跑出外面躲债去了。也有人说他没脸见阿珍,有意躲起来是要成全阿来和阿珍。不管怎样,一个大活人真要躲起来,寻他是难寻的,阿珍不能这样无休止地找下去,短短一段时间,她已经憔悴了许多,人瘦了一圈不说,脸上的斑也如雨后春笋般长了出来。母亲心疼她,说既然房子是阿来的了,哪有让阿来天天住旅馆的道理,应该让阿来住进来。母亲本是想撮合她与阿来。可是,阿珍却开始整理物品。阿珍知道日子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她必须为她和妞妞以后的生活另作打算,她要带着妞妞搬离这套她们刚住了一年多的新房。
7
真的要离开,阿珍是不甘心的。她始终无法相信人们关于阿贵的传言,虽然嘴上说放弃了寻找,但她依旧早出晚归地在街上晃荡,说是找出租房,可是,她多么希望某一个拐角,就突然撞见了阿贵。寻找多日,出租房找到了,而阿贵却仿佛人间蒸发,再也不见踪影。
就要搬离她们刚住了一年多的新房了,阿珍抚摸着当初为节约钱与阿贵自己粉的墙。当时她说,没有什么装饰,就给墙壁添些色彩吧,然后妞妞的房间刷了粉色,他们的房间刷了蓝色,客厅刷了白色。那些家具,客厅的、卧室的、厨房的、卫生间的,充满了他们一家三口气息的家具,虽然质量不是很好,却是她精挑细捡、讨价还价一件一件淘回来的。墙上挂的装饰是她费心费力、一针一线绣的缕纱绣。阳台上的花草,是她和阿贵从云岭的山坡上挖来栽的,每一棵都有一个故事……
原本阿来要将房产证还给阿珍,可她没接,接了一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还清这笔债,二是即便以后还了钱她心里也会永远带着亏欠。她不想对生活有所亏欠,亏欠了心里会不安稳,不安稳就睡不好觉,她已经被失眠折腾得够呛了,她不想永远生活在失眠的状态中。她要阿来重新装一下房子,添些家具,然后娶一房媳妇好好过日子。阿来毫无办法,只能看着固执的阿珍带着妞妞离开。
阿珍带着女儿搬进了别人楼脚下的一间简陋的柴棚。她弄了一架手推车,每天半夜起来准备食物,然后用手推车一边装着卖卷粉的瓶瓶罐罐,一边载着妞妞,将妞妞送到学校后,就在一些人多的路口卖她的小吃,卖完了就到处捡一捡别人丢弃的饮料瓶子。开始几日,阿珍很不适应,她不好意思招唤顾客,又怕城管的追赶,整日惶恐不安。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无比怀念那些在山间地头干活的日子。她想要是还有田地给她耕种该多好啊,虽然体力上累一点,但秋收一过,一年的收成都进了屋,就不用担心吃上顿没下顿。现在想来,那样的日子多么自在舒坦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不管城里的生活多么艰难,阿珍都必须硬着头皮撑着。回不去的还有她内心的那份安宁。阿珍不怕苦不怕累,但她却多么希望每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后,能够与老公孩子享受一点属于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光,她多么希望能够在心里重新捡回一份踏实与安宁,每天晚上睡上一个安稳的觉。可是,生活还能给她这份盼想,阿贵还能够成全她这份盼想吗?阿珍不知道未来的生活会怎样,也不去考虑这样艰难的日子是否会苦海无边,她只知道,她会一直坚持下去,一直等待下去,并相信她的坚持和等待终究会感化那个躲在暗处里的阿贵。
阿珍还没有将阿贵感化,却首先感化了阿香。某天,阿珍忽然接到阿香的电话,说她想开家民族刺绣店,邀请阿珍加盟。
阿香是宝弟家的媳妇,他们得了80万的征地补偿款,在县城买了一个门面。阿香打算利用自己的门市成立一间民族刺绣工作室,她邀请阿珍与她共同创业,还说店名都想好了,就叫“侗家姐妹手工艺绣”。
阿香的想法仿佛投入水塘的一块石子,一下子激活了阿珍的梦想。阿珍喜欢刺绣,但经常被骂作是毫无用处的闲活,她做梦都希望刺绣能够被人重视起来,成为有价值的东西。如今,她的刺绣手艺真的能搬上台面,成为她对美好生活的新的期待吗?阿香说,这是肯定的,我们云岭的梭子瀑那么美,侗家的刺绣那么美,将来县里要打造旅游业,这两样都是宝。
开业典礼那天,阿珍第一次展露了许久以来难得一见的笑容,看着她为了开业紧赶慢赶的作品一件件摆出来,看到顾客欣赏时发出啧啧的赞叹,阿珍感觉似乎正在慢慢找回自己。她想到了阿贵,她想阿贵应该也正在慢慢找回那个曾经迷失的自己吧。
活动结束,阿珍回到家,见女儿妞妞坐在家门口,怀里抱着几只空瓶子。妞妞看到她便把空瓶子举起来,说,妈妈,我捡了这么多瓶子,可以卖好多钱的。阿珍心里一阵堵,接着涌起一阵热浪,泪就出来了。妞妞说妈妈,你怎么哭了?阿珍走过去把妞妞抱起来,说是沙子掉进妈妈眼睛了。
那天晚上,阿珍不再加班,早早地抱着妞妞上床睡觉。她想连妞妞都懂得跟她一起努力了,好日子还会远吗?她这般想着,心越来越暖了。她的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接着轻轻唱起摇篮曲。她发现自己好久没唱了,已经有些生疏。她唱着唱着,竟分不清是唱给妞妞听,还是唱给自己听。不知不觉中,她轻轻进入了梦乡,她梦见她和妞妞坐在一张地毯上,地毯绣着许多精美的图案,阿珍被吸引着,感觉那些图案有些眼熟,越看越像自己的刺绣。地毯忽然像哈利·波特的扫帚一样,渐渐飞了起来,阿珍搂紧了妞妞,感受着飞翔的喜悦,却不知地毯要将她们带向哪里。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