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炊烟

2017-01-10 17:00向本贵
民族文学 2016年12期

向本贵

李少明和伍太安在厂里每个月只挣到几百块钱,活儿还累,不过他们还是很高兴的,在家里一百块钱的大票子都没见过。星期天休息,两人相邀着走出厂子,看大街上的车水马龙,看街两边的高楼大厦。读书的时候,老师挂在嘴边的话,中国的城市就北上广超大,北京上海广州。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两人坐了一天的公交车,这时他们才真正知道广州有多大了。当然,每个月还会去邮局给娘寄一百块钱回去。李少明和伍太安的父亲都早早地去世了,他们是娘吃苦受累盘养大的,娘的恩情记在心里,现在到了报答母恩的时候了。李少明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给娘寄钱,娘在电话里面哭,要他好好做活,注意安全,再不要寄钱回来,自己存着,日后找个好女人。伍太安的娘说得更加露骨:“儿呀,娘想抱孙子了。”

其实,那时李少明才十八岁,伍太安比他大八个月,刚满十九,说起找女人,两人的脸还红呢。也难怪,他们娘着急儿子打单身。现如今,偏远山村里的姑娘去城里打工,就像是肉包子打狗,无影无踪,她们也说得露骨,在城里扫大街拾垃圾都比农村好,在城里当后妈做二奶或是找个跟自己父亲一样大年纪的老公都比在农村幸福。使得农村许多年轻小伙夜里只有抱着枕头做美梦。他们老娘能不着急么。

这年过年两人没买到回家的火车票,给娘打了个电话,寄了二百块钱,年三十晚上两人在厂子旁边的小吃一条街吃了一碗猪脚粉,就算是过年了。初一大早伍太安对李少明说:“新年新气象,我们换个厂子吧。”

李少明有些不愿意,说:“老板说了,在厂子做满两年,就让我们开机器,还给我们加工资。过年之后就满两年了啊。”

伍太安不说话,只是笑。李少明就不再坚持在原来的厂子上班了。伍太安虽是只比他大八个月,却比他有主见,不然,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叫他太安哥的。

过年,偌大的工业园静悄悄的,只有一家厂房里灯火通明,两人还没走进厂房,伍太安就说:“就是这家厂子了。”

这是一家制鞋厂,做的鞋全是名牌,还全都销往国外,春节期间老板接到一个出口大单,工人们也就只有在车间过春节了。

两人刚进厂时,百样都得从头学,工资比原来厂子高不了多少,李少明真不明白伍太安为什么那么高兴,整天像吃了笑鸡婆肉。有时,还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李少明就把嘴巴撅了起来:“不知道你高兴的什么。”

伍太安就在他耳边悄悄说:“没看见我们置身花丛中了么。”

李少明的脸就红了,太安哥要换厂子,是这个目的啊。制鞋厂姑娘多,年轻小伙却没有几个,像李少明和伍太安这样标致的小伙就更加的少,没多久,二人就有点玉树临风的感觉。星期天有姑娘邀他们去逛街,换下的衣服有姑娘主动给他们洗,吃饭的时候,一些姑娘还会以不吃荤为由,把碗里的好菜往他们碗里拨。

伍太安却是一本正经地交待李少明:“要学会矜持,不要随便点头,百花丛中,选自己最喜欢的那一朵。”

李少明问:“你的标准是什么?”

“贤慧,善良,漂亮,体贴人,更重要的,不嫌弃半溪穷。打几年工,挣点钱,还是要回半溪的,那里才是我们的根。”

“半溪的姑娘进城打工就不愿意回去了,外面的姑娘睁着眼从米桶往糠桶跳?”李少明原本就没信心谈女朋友,伍太安把标准定那么高,不是大白天说梦话么。

“你就不打探她们从哪里来,她们老家比我们半溪还穷。”

“正因为这样,她们才不会去半溪。”

伍太安的话语里仍然充满着自信:“没听见她们背地里叫我们小鲜肉么,这就是资本,姑娘吃了迷魂药,赴汤蹈火也不回头的。”

进厂第二年的二月二十八号,是伍太安二十二岁生日,他悄悄告诉李少明:“给你找到嫂嫂了。我可是认真挑了一年呀。”

李少明问:“谁?”

伍太安却是问他道:“你说,愿不愿意叫她嫂嫂?”

“这还用说,我不是叫你哥么。”

“你嫂嫂比你还要小一岁。”

“叫你哥,比我小十岁也得叫嫂嫂。”

伍太安就告诉他:“孙玉珍答应跟我谈朋友了。”

李少明当时就呆在那里了,制鞋厂的小伙子都说,厂里的姑娘多,要说漂亮和贤慧,孙玉珍在第一位。他常常在心里想,要是找到孙玉珍这样的姑娘做老婆,一定是达到太安哥说的那个标准了吧。

“不骗我?”李少明将信将疑。

“今天我的生日,下班后她请我去小吃一条街吃猪脚粉,要你也一块去。”

已经很多次了,星期天休息,李少明和伍太安就相邀着去小吃一条街吃猪脚粉,他们说吃猪脚粉能吃出半溪的味儿。他们自己也觉得这个感觉有点怪,但他们就是这样,吃着猪脚粉,就会想起半溪,想起儿时的许多往事。这时,伍太安还会嘀咕一句:“就是大家都搬走,我也不会离开半溪的。”伍太安一定是想起德全奶奶含着眼泪说的那话了。

李少明问:“你把心里想的全都对她说了?”

“我对她说,我跟少明有个约定,日后我们的孩子长大成才,可以远走高飞,但我们不会挣了点钱就往镇子上搬,更不会在城里落脚生根。她同意了。”

李少明笑说:“她真的吃了迷魂药了。”

伍太安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说:“我不是说过的么,女人喜欢你了,就会心甘情愿跟着你去赴汤蹈火。”

这天下班,孙玉珍果然带着伍太安和李少明到小吃一条街吃猪脚粉去了。她还大大方方地问李少明:“往后你该怎么叫我?”

李少明勾着头说:“叫玉珍嫂子。”

孙玉珍说:“看上厂里哪个姑娘了,告诉我,我给你去说。过年的时候,不能只是三个人一块回半溪啊。”

李少明不做声,谈女朋友的标准却在心里暗暗地定了下来,赶不上孙玉珍,就不谈。

伍太安跟孙玉珍谈朋友之后,李少明沾的光可不少,换下的衣服不用自己洗,星期天也不用去食堂吃饭,可以去孙玉珍和伍太安那里改善生活。那时,伍太安和孙玉珍也像厂子里一些青年男女一样,谈了朋友,就不住厂子的大宿舍了,在外面租一间小房子,过起了小夫妻的日子。按孙玉珍的说法,李少明是他们这个家的编外成员。孙玉珍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少明,还要在我们这里当多久的编外成员啊。”

李少明只是笑,却不回她的话。到了星期天,照常跟在伍太安的身后,改善伙食去了。

伍太安跟孙玉珍谈了一年朋友,就结婚了,伍太安说:“不结婚不行啊,你玉珍嫂子肚子里有我的孩子了。”伍太安一脸的幸福,一脸的甜蜜。

这年腊月回半溪过年,孙玉珍就再没有去广州打工,李少明记得,正月初四那天,他和伍太安离开半溪村的时候,孙玉珍驼着个肚子,把他们送到半溪的石拱桥边,交待伍太安说:“我有娘照顾,不要你挂记的,安安心心打工,自己要吃好一点,还要注意安全。五月生了你就回来看看孩子。”过后,又交待李少明,“记着,腊月要带个姑娘回来,不然嫂嫂要骂你的。”

李少明勾着头跟在伍太安的身后,心里似乎也有一种不舍。孙玉珍就伸手去揪他的耳朵:“嫂嫂说的话,记住了没有?”伍太安把李少明当做自己的弟弟,她也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样了。

李少明的脸早就红到了耳根,不是她扯得有多重,他是羞红了脸,连连说:“记住了。”但他决不敢把那个话说出来的。

伍太安一旁说:“放心,我也会把这事记心里的。我快做父亲了,少明的女朋友还让丈母娘养着,他不急,我这个做哥的着急。”

孙玉珍的眼里含着温情,含着依恋和不舍,目送他们过了石拱桥,直到走过公路的转弯处,才回家去。

伍太安对李少明说:“我知道你玉珍嫂子哭了。打几年工,挣点钱,把房子弄一弄,我就不会出去打工了。”

李少明说:“不打工,做什么?半溪这地方,种田种地也就弄个肚子不饿着。”

伍太安就把眉头拧了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李少明说:“要不,像刘连柱那样,也在镇子上开个小店子。”

“镇子那么小,店铺餐馆比人还多。我问过,没钱赚。”

李少明叹息说:“可惜德全爷爷不在了,不然,跟他学石匠手艺,也能挣到钱的。”

伍太安不做声,眉头却是拧得更紧了,李少明猜想他还想着玉珍嫂子的,想劝他几句,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自己没有女人,不知道相互的牵挂是个什么滋味,说什么都不会缓解他心里的思念,说:“要不,你就不去打工了吧。你娘身体不怎么好,玉珍嫂子几个月的身孕,还真让人不放心的。”

伍太安说:“五月我就回来,现在还是要去打工的,孩子出生,要钱用的啊。”

那些日子,伍太安是一天一天数着指头过的。刚到五月,就对李少明说:“我要回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李少明说:“回去就不要来了,免得一心挂两头。”

伍太安却是一本正经地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李少明感动得不行,在这里打工,记挂着玉珍嫂子,回去了,又不放心我,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找个姑娘,就有伴了。”

“问题是你没找啊,还真的不知道你要挑什么样子的。”

李少明笑说:“你不是要我找一个又贤慧,又漂亮,还不嫌弃我们半溪穷的姑娘么。”

伍太安说:“还别说,像你玉珍嫂子这样的女人真的难得找。”

伍太安回去的那天,李少明去超市买了两套小孩穿的衣服,对伍太安说:“也不知道好看不好看,要玉珍嫂子别骂我。”

伍太安说:“我一到家,就去看望你娘。有什么话要带么?”

李少明说:“要我娘注意身体,做活别太累。”

伍太安叹了一口气,说:“你娘我娘,一辈子心里满满当当装着的就是儿子,你要她少做活儿,她不会听。”

从广州坐火车回家,要一十六个小时,再坐两个小时的中巴车到田坪,然后坐小四轮到半溪,李少明算着第二天中午伍太安就到家了,可是,到了晚上,也没有接到伍太安的电话。李少明就把电话打了过去,是玉珍嫂子接的,她说:“火车晚点,太安刚到家,正准备去看望你娘呢。”这样说过,玉珍嫂子就把电话挂上了。

李少明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玉珍嫂子平时不是这样的么,话没说完,怎么就把电话挂上了。想一想,李少明又理解了,人家小夫妻小半年没在一块了,悄悄话还没说完呢。

“李少明,你跟伍太安搞同性恋呀,他回去看老婆,你像是丢了魂,眼里还有我们没有。”

厂里几个姑娘一直对李少明有好感,取笑他,还要拉着他去小吃一条街吃猪脚粉。李少明不答理她们,他只关心口袋里的手机响。

几天之后,口袋里的手机才在他的盼望中响起来,还是玉珍嫂子打来的,说她生了,是个女儿:“少明,感谢你,给你侄女买的衣服真漂亮,我和太安商量好了,日后你有了孩子,我们也给你的孩子买漂亮衣服。”

李少明问:“太安哥呢?”

“刚才还在这里。太安,少明要和你说话。少明,太安有事去了。待会儿叫他给你打过来吧。”

等了一天,李少明没有接到伍太安的电话,他就把电话打了过去,这次伍太安接电话了,李少明带着抱怨的口气说:“太安哥,跟玉珍嫂子在一块,就把我给忘记了啊。”

伍太安说:“我去了你家,你娘要你过年带个姑娘回来。知道么,你娘说这个话的时候,眼泪都出来了。”

李少明嗯嗯地答应着,过后就问他什么时候来打工,伍太安没有回答他,却把电话挂上了。李少明真想把电话再打过去,问问他什么意思啊。只是,他还是忍了。日后自己讨了女人,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呢。

之后,伍太安一直没有去广州打工,给李少明的电话也打得少,李少明也就跟伍太安那时一样了,掰着指头数日子。好不容易到了腊月半,他就买了张火车票,匆匆回家去了。

李少明和伍太安从懂事的时候起,就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那时刘连柱也像个跟屁虫,总是跟在他们后面,但他们不理刘连柱,有时还吼他呢。刘连柱的父亲是村主任,村里的事情不管,去镇子上开店子赚钱,还放出话来,有钱了就在镇子上修砖房子,举家搬到镇子上去。这让村里人十分的不满,德全奶奶还含着一泡眼泪骂他忘了祖宗,没良心,真可惜了自己男人的一片苦心,修桥累得把命都给搭上了。伍太安和李少明恨不着大人,就恨他的儿子。

德全奶奶说,半溪这地方原来叫伍王坪。最先来这里落脚生根的是一户伍姓人家和一户王姓人家,披荆斩棘,开荒种地,两家人在袅袅炊烟和鸡鸣狗叫声里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后来,又陆续来了李姓刘姓和邹姓等人家,汗水洗面,艰辛相伴,一代又一代,终于沿着小溪筑起一道长长的石堤,石堤内曾经长满茅草和荆棘的荒滩全都变成了良田,人们才真正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伍姓和王姓人觉得再叫伍王坪就有点小家子气,改名半溪村,还修了一座祠堂,名为八姓祠堂,祠堂里供奉着八姓人家的祖宗。过年过节,后人们都会去祠堂上香烧纸,感谢祖宗选中这样一块赖以生存的地方,繁衍连绵,薪火相传。

两个小伙伴常常听到德全奶奶说:“别看半溪这地方藏在大山里,可是出过大英雄的。知道么,滚地雷的大英雄啊。”

两人稍稍长大了些,才知道滚地雷的大英雄是刘连柱的堂爷爷刘光明,村主任刘前的亲伯父。刘光明十八岁那年,他爹要他去镇子上买盐,家里炒菜等着放盐呢。可他一去就不见回来,他爹去镇子上找,才知道儿子参军去了,和他一块去的还有镇子上的两个年轻人。那时穷苦农民刚刚翻身得解放,还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美国佬却在朝鲜半岛燃起战火登陆,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他们是为了保家卫国,到朝鲜打美国鬼子去了。第三年的秋天,正是半溪村收割的季节,稻菽飘香,乡里领导带着一个矮矮瘦瘦的中年人来到刘光明家,乡领导说那位矮矮瘦瘦的中年人是县里的领导,来看望慰问刘光明的父母,县里领导把一块光荣烈属的牌子挂在光荣军属牌子的旁边,还把一个大红包塞在刘光明父亲的手里。半溪村的人们这时才知道,刘光明在上甘岭滚美国鬼子的地雷阵,被炸死了。

开始的时候,李少明和伍太安对保家卫国这话有些不以为然,直到他们上学之后,乡中心小学的校长带着他们去学校后面的一道山弯里,要同学们在地上认真寻找,他们问寻找什么,校长却不说。一个同学在草丛里找到了一粒子弹壳,特别的高兴,说可以换一粒糖果吃。校长拿过子弹壳,说:“我要你们找的就是这个。你们不知道吧,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打到了龙潭,离我们这里只有六十公里路,龙潭那边的炮声这里都听得到。是我们的军队和人民浴血抵抗,打退了日本鬼子,我们这里才得以免受侵略者的烧杀掳抢。知道么,这山弯里那时是一座临时的弹药仓库,日本鬼子的飞机投下了多少炸弹,把两边的山头都炸平了。”

李少明和伍太安就想那时要是没有像刘连柱的堂爷爷刘光明那样的年轻人去抗美援朝,说不定美国鬼子也会打到半溪来的吧。说远不远,日本鬼子不也住在大海那边的么。

他们想象着刘光明爷爷滚地雷的情景,心里就会涌起一种感动。

在李少明和伍太安的心里,半溪村能跟刘光明比肩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德全爷爷,德全爷爷是个石匠,有一身好手艺,据说县政府大门口的那对石狮子就是出自德全爷爷之手。他们没见过县政府门前的石狮子有多么的威武,但德全爷爷的手艺就摆在村口。牛皮还真不是吹的。

半溪村到田坪镇有五公里路,山路崎岖,还有一条小溪挡在村口,五月涨水,半溪村就活活地与外面隔绝了。还在李少明和伍太安读小学的时候,乡里领导从县里弄了些钱来,把公路修到了半溪那边的山脚,半溪村的人们还说呢,把半溪上面的桥修好,小四轮就可以开到各家的门口了。这时乡里领导却说没钱了:“有什么土特产,挑到半溪这边来,叫个车就运到镇子上去了。”

人们就又十分的失望:“要是在半溪架座桥,该多好。”

那天,德全爷爷失踪了,许多日子之后,德全奶奶才知道他去了老龙山。德全爷爷在老龙山劈了五年石头,硬是在半溪上面造了一座石拱桥,小四轮果然就开到了半溪村各家的门口,可德全爷爷却活活被累死了,临死的时候他说:“我原本是计划在半溪修一座三眼石拱桥,中间的大拱修好了,两边的小拱却没法完成了,五月端午水涨大了,还是不能过的啊。”

李少明记得,那天送德全爷爷上山,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跟在他的棺材后面,哭声惊天动地。

德全爷爷去世后,半溪村的人们也不让体弱多病的德全奶奶做活儿了,各家各户轮流着请德全奶奶吃饭,轮到谁家,谁家就把最好的饭菜办给老人吃。人们是记着德全爷爷造桥的恩德。

常常,李少明和伍太安从石拱桥上走过,心里全是对德全爷爷的敬佩和景仰,德全爷爷自己没儿没女,却是希望半溪村的人们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当然,他们还有对村主任刘前的不满,不为村里办事,还嫌弃半溪村贫穷落后,口口声声要举家搬到镇子上去。跟他伯父比,跟德全爷爷比,他是这个。伍太安伸出一个小指头,在李少明的眼前晃动。李少明说,比这个还不如,他就是个屁。

伍太安和李少明约定,再多的人搬离半溪,他们也是不会离开的,不然,就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德全爷爷。

“儿呀,你可回来了。”

李少明抬起头,他已经回到了半溪,正走在德全爷爷修的石拱桥上,母亲邹大妹站在石拱桥头,任凭腊月的寒风凛冽,那样子已是望眼欲穿。

“娘,天这么冷,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李少明急急地奔过桥去,牛高马大一条汉子,真想像儿时那样,扑进娘的怀里。

娘却是凄凄地说:“去看看你太安哥吧,他出事了啊。”

李少明不由大惊:“太安哥出什么事了?”

“今年的端午水涨得大,洪水在石拱桥头冲出一道口子,他从乡场坐摩托回来,过水沟时摩托翻了,司机没伤着,他的腰却活活地被拆断,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他娘身体原本就不好,一着急,撒手走了,玉珍怀的孩子还没足日月,也早产了。”

“怎么会这样啊。”李少明拔脚往伍太安家跑去。

孙玉珍在灶屋忙活,伍太安却是躺在床上的,曾经铁打的一条汉子,如今已经变得骨瘦如柴,他的身边躺着半岁多的女儿小贞,小贞不知道落在父亲身上的厄运,两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窗户的光亮,嘴里啊啊地说着什么。李少明一声哭叫:“太安哥,你怎么成这样了!”

伍太安抓着李少明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说:“腰以下,都没知觉了。”

“坐谁的摩托车回来的,没个说法了?”

“半坡村的刘大壮,我们的同班同学。在广州打工没挣到钱,回来借钱买了辆二手摩托,在镇子上跑客,能不照顾他的生意么。他把房子卖了,把我送到县医院,住了十多天,钱没了,他就在医院卖血,卖了几次,就起不来了,我忍心让他给我弄钱,把自己的命也给搭上么,他家里还有个老娘呀。医生也说了,再多的钱,我也就这个样子了。”

李少明嘟哝了一句:“真是撞着鬼了。”心里却想,要是德全爷爷那时不累出病来,把三眼桥修好,要是端午水不涨那么大,要是太安哥不出去打工,可是,再有多少个要是也是白搭啊。

那些日子,李少明天天在伍太安家里待着,陪伍太安说白话,安慰他,伍太安却只有一句说了多少遍的话:“只是苦了玉珍。”

每每听到这话,孙玉珍就说:“我有一双手,三个人吃穿还是不成问题的。”过后,孙玉珍就给李少明算账,“你太安哥动不得,还能带孩子啊,再说,他动脑,动嘴,把家里的事情划算好,安排好,喂猪喂鸡,种田种地,我照着去做,日子不同样过得很幸福的么。医生也说了,太安才二十多岁,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站起来。”

李少明的心里像有刀剜一样的疼,淌血呢,嘴里说:“能站起来就好。”

正月初四,李少明就去了广州,但他没有去制鞋厂,过去跟太安哥一块,形影不离,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物是人非,心里的那种疼痛就不得散。

李少明去了一家服装厂。服装厂的姑娘比制鞋厂的姑娘还多。李少明去了没多久,就被几个姑娘盯上了,上班的时候,姑娘们在流水线上做活儿,不敢说话,甚至连抬眼看他都不敢,分了心,要出次品,工资经不起扣,下班了,几个姑娘就硬缠软磨邀他去逛街,去吃饭。李少明一个都不答应,整天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哀声叹气不断。

那天是星期天,李少明想去街上给小贞买件衣服寄回去,算一算,小贞有一岁多了,会叫他叔叔了。

“李少明,等等我。”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他知道又是哪个姑娘缠着要他去逛街,或是要请他去吃饭。才走了几步,他就听到了气喘吁吁的声音,过后,就有一缕淡淡的芳香扑进鼻子里。

“你怎么老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么?”

李少明回过头,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这姑娘名叫钱秋芳,厂里的质检员,对于他们这些一线做活的打工者,见着她心里就会生出一种复杂的情愫,惧怕,却又羡慕得不行。他不知道她这样急匆匆地追赶自己,有什么话要说。他说:“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啊。”

钱秋芳就不跟他说这个话题了,问他:“上街去做什么?”

“买件小孩穿的衣服。”

“你有孩子了?”

“给我侄女买。”

“多大了?”钱秋芳脸上的笑就变得灿烂多了。

“一岁多。”

“我陪你去好么?”

李少明却是问:“你不是找我有事?”

“星期天,能有什么事?”钱秋芳过后笑着问,“你们都怕我找?”

李少明有点尴尬,不说话。钱秋芳说:“大家认真做活儿,质量好,服装卖得就好,老板赚得多,才会给大家涨工资,这是一个连环套,我那也是工作啊。”

李少明勾着头说:“其实,都说你也不曾有意为难过大家。”

“因为家里穷,才背井离乡出来打工,我为什么要为难大家,相帮都来不及。”

李少明就不再说话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钱秋芳跟着李少明去了商店,东瞅瞅,西瞧瞧,终于选中了一件漂亮的小孩衣服,说:“农村跟城里不能比,城里的孩子条件好,穿的是时髦,新衣服穿了一次两次就不穿了。农村的孩子没那条件,一件衣服要穿几年,大的穿了小的接着穿。”

这样说的时候,钱秋芳自己也买了一件。李少明问她:“你家也有小侄女?”心里想,钱秋芳不但长得漂亮,还很会划算的。

钱秋芳没有回答他的话,陪着他去了邮局,寄包裹的时候,把自己买的那件小孩衣服也一并装进包裹去了,过后笑着说:“告诉我地址,我给你写,看你那个笨手笨脚的样子。”

李少明就把自己的地址说给她听,钱秋芳惊道:“原来我们回家可以坐同一趟火车啊。”

李少明就知道她的老家不是重庆,就是贵州了。李少明几次坐火车,从广州火车站开出,哐当哐当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把自己丢在湘西大山里的一个小站,火车还得哐当哐当往前走,一次说是去重庆,一次说是去贵州,火车一路走走停停,但车厢里的人仍然特别的多,挤挤搡搡,气都透不过来,要不是想出来挣几个钱,让家里的日子过得宽裕一点,谁愿意出来吃这份苦,受这份累。

李少明问她:“来服装厂多久了?”

“十六岁来服装厂,转眼就八年了。”

李少明就不做声了,不认真在厂子里做十年八年苦活累活,练得一手过硬的技艺,老板不会让她在那个位子上的。

钱秋芳说:“告诉我你多大了,要是比我小,你就做我的弟弟。”

李少明问:“你自己没有弟弟?”

“有啊,跟你一条流水线。”

“钱杰是你弟弟?”

“是的。”

“怎么从来没看见他跟你在一起?”

“可能谈女朋友了吧,下了班就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我的家乡有一句话,找了女人忘了娘,他是找了女人忘了姐。”

“钱杰不错,我喜欢他。”李少明刚进厂的时候,工作不熟练,还是钱杰做他的师傅呢,可钱杰却把少明哥叫得特别的甜。

钱秋芳笑说:“这样说,你也喜欢我了。”

李少明的脸刷地红到耳根,说:“我的家在大山里,我家的条件也不好。”

“在外面打工的人,有几个家里条件好,不愁吃,不愁穿,还有钱用,就不用出来打工了。人在这里,心却挂记着大山里的那个家。”

李少明心想她跟玉珍嫂子一样,真懂事。

钱秋芳说,“说起来,我们算得半个老乡了,日后回家去,先去你家,再去我家,一条线。”

钱秋芳把话说得十分的明白,可李少明还是没有和她谈朋友的打算,他心里的那个想法,一般的姑娘是无法接受的。他说:“你的条件,可以找个家庭好的,没看见厂子里那些漂亮姑娘,都不愿回农村去了么。”

“你让我找个跟我父亲一样年纪的老男人,或是给别人做小,等着转正?”钱秋芳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做梦都在想,我要是有本领让我的家乡变得富裕起来,我就不会出来打工了。”

李少明看着她,许久没有做声,心想一个清清秀秀的姑娘,心里还装着这样的梦啊。

钱秋芳一步一步向李少明走近,星期天给弟弟洗衣服的时候,把他换下的脏衣服也一并洗了,李少明给小贞买衣服的时候,她是一定要买一件一并寄回去的。

“少明,你那太安哥什么情况,大半年了,除了给他女儿买衣服,每个月发了工资,还要给他寄钱。”

李少明说:“太安哥是跟我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兄弟,如今瘫在床上起不来了。”

李少明把伍太安的情况对钱秋芳说了一遍,说着说着,他的喉咙就哽咽了。钱秋芳淌着眼泪说:“你是担心我跟你相好,不让你给太安哥寄钱么。”

李少明说:“我跟太安哥非亲非故,谁个姑娘愿意让自己的男人把挣来的辛苦钱给别人。”

“我愿意。”钱秋芳已经泣不成声,“你这样,我更加喜欢你了。”

从那以后,每个月发了工资,不要李少明说,钱秋芳就给伍太安寄去三百块钱,还会在汇款单上付上一句话:祝太安哥早日康复。让李少明感动得不行。

只是,每次收到钱,伍太安都要打电话给李少明:“乡政府给我办了低保,你嫂子种田种地,喂猪养鸡,过日子没问题。再不要寄钱给我,过年回来的时候,带个姑娘回来,我和你嫂子就高兴了。知道么,我家小贞会叫爹会叫娘了,你娘急着抱孙子呀。”

李少明眼睛看着钱秋芳,一脸的幸福,说:“谈了,给你的钱都是她寄的。她说过年跟我一块回来看望你。”

腊月的时候,钱秋芳交待弟弟钱杰:“你回去看望父母,我要去你少明哥家。”

钱杰说:“过年我把女朋友也带回去让爹娘看看。”

钱秋芳道:“下班了就看见你跟春秀余卉王芳几个姑娘在一块,也不告诉我哪一个是你的女朋友。”

钱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快来,我姐和我少明哥要见你。”

一会儿,一个漂亮姑娘就来到了他们面前。钱秋芳张开双臂就把她搂住了:“春秀,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啊。”

刘春秀说:“钱杰不让我告诉你们,说要给你们一个惊喜。”

刘春秀的老家跟钱秋芳姐弟一个县,算得真正的老乡了。钱秋芳也不说话,抓着刘春秀的手,上街买漂亮衣服去了。

钱杰和李少明跟在后面,悄悄说:“是她追我。”

李少明说:“你要好好待她。”

钱杰笑道:“看你这样子,我姐找你没错。”

四个人去了一家服装店,钱秋芳左挑右挑,给刘春秀买了一件羊毛衫,李少明就知道钱秋芳喜欢这样的羊毛衫,给她也买了一件。

钱秋芳对李少明说:“过年了,你自己也不买件新衣服穿。”也不管李少明怎么阻拦,给他买了一件夹克。

刘春秀说:“我也给钱杰买一件吧。”

钱杰就叫起来:“这样,还不如各买各的啊。”

钱秋芳正色道:“你懂什么,意义不一样。”过后就附在弟弟耳朵边嘀咕了一阵,也不知道嘀咕的什么。

腊月二十八吃过中午饭,四个人背着大包小包,往火车站去了。只有两张坐票,李少明和钱杰两个大男人当然不好意思坐,站在钱秋芳和刘春秀的旁边。钱秋芳坐了一会儿,就要弟弟坐,钱杰说:“姐坐,我和少明哥一块说白话。”

钱秋芳说:“你跟春秀坐,我要跟你少明哥商量事情呢。”

钱杰对刘春秀做了个鬼脸,依着她坐了下来。钱秋芳站了一会儿,把大包从行李架上取下,摆在过道旁边,对李少明说:“我们一块坐吧。”

李少明说:“你坐,我站着。”

钱秋芳就把他拉到面前坐下来,说:“大男人,还害羞啊。”

一股芬芳从钱秋芳的身上散发开来,氤氲着李少明的肺腑,李少明轻轻地搂着钱秋芳的身子,心里说:“往后自己吃苦受累,也不能苦了她,累了她。”

钱秋芳看见弟弟跟刘春秀头并着头,眉开眼笑地说着话,对李少明说:“你看他们说得多亲热,你就不能说说话?”

“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

李少明想了想,说:“我一直担着心的。”

“担心什么?”

“半溪那地方真的很穷的。”

“你没去过我的老家,比你那里还穷。”

“问题是我只在过年过节去看看你的父母,你却是要跟着我在半溪过一辈子的啊。”

“说给我听听,到底穷到什么样子了。”

“八山一水一分田。听我娘说,那阵在集体,一年忙到头,却是弄不饱肚子。不过,现在饭还是有的吃了。一些人家在外面打工挣得了钱,还修了砖房子。”

钱秋芳说:“我的老家可是九山半水半分地。九山全是石头山,半分水在山谷里,看得见,用不着,挑担水上山要大半天,半分地是不能插禾的,在石头缝里,只能栽红薯,种包谷,老天半个月不下雨,红薯包谷都得旱死。至今还有些人家没饭吃。不然,国家也不会把我的家乡当做打扶贫攻坚战的重点对象了。”

李少明问:“在外面打工的多不多?”

“年轻人出远门打工,五十岁六十岁的人到县城到镇子上找个事情做,守厕所,扫大街都愿意。挣了点钱,不是像你那里的人忙着回去修砖房子,而是把钱存着,做举家往外搬迁的准备。”

“我们半溪村也一样,许多人家搬到镇子上去了。村主任也不住在村里,在镇子上开店子。”李少明真担心钱秋芳对他说,我们日后也搬到镇子上去,自己该怎么办。

只是,钱秋芳再没接着他说的话,而是说她家里的事情去了,她说她的家住在半山坡,公路却在山顶上,想把红薯包谷变成钱,先得把红薯包谷运到公路上去,累得半死,还要坐半个小时的车才到乡场,红薯包谷不值钱,忙活了一天,除了开支,口袋没剩几个钱了:“村里的年轻人往外面搬,一些老人却是故土难离,我爹我娘也一样,他们说钱杰日后搬到镇子上去住,他们也是不会离开村子的,祖祖辈辈住习惯了,舍不得。”

钱秋芳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泪花儿晃动。李少明的心却是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天才亮一会儿,钱秋芳就把还在打瞌睡的钱杰和刘春秀叫醒:“我们快下车了,你们一路要注意安全。”

钱秋芳收拾好行李,又往弟弟口袋里塞了几张红票子。钱杰没有说话,还把口袋拍了拍。刘春秀嗔他说:“自己也在打工,怎么老要姐的钱。”

钱杰做了个鬼脸,说:“这钱在我口袋没揣热,就又到你的口袋里去了。”

李少明就想起昨天买衣服时,钱秋芳对着弟弟耳朵嘀咕的情景,心想自己也得准备一个红包,吃年饭的时候,让娘给钱秋芳,这是农村的习俗。

下了火车,李少明带着钱秋芳没有去挤中巴车,而是坐上一辆的士。钱秋芳没往车里钻,问:“去半溪要多少钱?”

李少明说:“坐中巴到田坪,还要换坐小四轮,下午才到家。我娘盼着要见你眼睛都盼穿了。”过后问司机,“去田坪半溪村,要多少钱?”

的士司机说:“我去过田坪,一百块,现在过年,加五十,一口价。”

“到半溪还有五公里。水泥路,好走。”

“再加三十吧。”

钱秋芳就把李少明拖了下来:“一百八十块钱,可以给娘买件新棉衣。”

挤上中巴车,在弯弯扭扭的乡间公路上跑了两个小时,才到田坪,李少明正要叫喊在车站旁边等客的小四轮,却听到有人喊他,抬起头,见是刘连柱,冷冷地说:“不是跟你爹开店子么,在这里做什么?”

刘连柱指了指车站旁边一家餐馆说:“我爹说车站人来人往,吃饭的人就多,在这里开了家餐馆。”刘连柱过后附在李少明的耳边道,“女朋友不错。”

李少明问:“你没谈?”

“我爹急着要抱孙子,女人早进屋了。”

刘连柱不由分说,抢过李少明和钱秋芳背上的行李,往餐馆去了。李少明说:“去餐馆做什么,我们得赶回去。”

刘连柱说:“带着女朋友回来,我总得有所表示吧,吃了饭再回去,我叫的士送你们。”

一个驼着大肚子的年轻女人一脸笑样地站在餐馆门前,刘连柱对她说:“我们一块长大的好伙伴。”过后对李少明说,“这是我女人。”

刘连柱把李少明和钱秋芳带到餐馆里面一间包厢,对一个正在忙碌的女服务员嘀咕了几句,一会儿,女服务员就一道一道上了许多好菜和一瓶红酒。

李少明说:“我不喝酒。”

“红酒,没关系的。”不由分说,给各人倒了一杯。

李少明勾着头吃饭喝酒,不说一句话。钱秋芳想劝他几句,又担心他趁机说些气话,让刘连柱难堪,也只有勾着头吃饭。刘连柱和他女人却是不停地把好菜往两人碗里夹。刘连柱还交待服务员,他跟老同学一块吃饭,有事也别叫他。

吃过饭,李少明从口袋掏出三百块钱给刘连柱,刘连柱有些尴尬,说:“你这就见外了。”

李少明却是冷冷地说:“显摆啊。”

刘连柱的眼里有泪水在晃动,说:“我知道你们对我父亲有意见,可别这样对我,我心里有主意的。”

“你心里的主意就是离开半溪,在镇子上修砖房子,成为半个城里人。”

刘连柱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李少明再没有理睬他,把钱拍在桌子上,拖着钱秋芳走了。

快到半溪了,李少明的心也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不论什么时候,他的心里总是满满当当地装着半溪,即便是夜里做梦,从来就没在厂子里打工,而是在半溪。如果钱秋芳面对他的家乡,嘴巴一撅,好看的脸上全是失望之色,自己该怎么办。

还得早早打预防针,把说过多少遍的话又对着钱秋芳唠叨:“半溪虽然偏僻落后,但半溪山清水秀……”

钱秋芳就笑起来:“我记得的,你还说半溪有许多优美的传说,还出过大英雄,还说日后我们的孩子一定不像我们,靠着打工做苦活挣钱,而是上大学,做大事。”这样说的时候,钱秋芳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我们的孩子日后读大学,在外面做大事,不就离开半溪了么。”

这话还真的让李少明回答不上了。好在钱秋芳再没往下说这个话题,而是指着前面的石拱桥大声地叫喊起来:“多漂亮呀。还有这小溪,小溪旁边的木屋,这不就是小桥流水人家么。”

李少明问:“你的家乡不是这个样子?”

“我不是说过的么,九山半水半分地。小溪在山脚下,公路在山顶上,村子在半山腰,哪见得着小桥流水人家。”

下午了,太阳斜斜地挂在老龙山顶,半空中有几朵云彩飘飞,阳光里像是绽放的花朵。一阵,就有啪的一声炸响传来,谁家的孩子在禾场上玩花炮。炊烟袅袅,鸡鸣狗叫,钱秋芳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说:“我的家乡要是有这样漂亮和热闹,该有多好。”

李少明真想对她说,半溪这山这水你说漂亮,他高兴,要说这热闹的景象,却是只有过年这几天才有的,腊月底,在外面打工的人们风风火火赶回来,为的就是和家人吃一餐团圆饭,村子才有了生气,过了春节,村里就只剩下“八九三五部队”,冷清得鬼都打得死人。

走下石拱桥,德全奶奶就看见了李少明和钱秋芳,大声叫道:“少明呀,带媳妇儿回来了?”

李少明看了钱秋芳一眼,只是笑,钱秋芳从袋子里取出一包糖果,说:“你老人家年纪大了,牙齿不好,给你买的软糖。”

德全奶奶的脸就笑成一朵大菊花了,接过糖果,却是唠叨起来:“半溪有八大姓,二百多户,九百多口人。那时,大家心里想的是怎么弄饱肚子,别的什么也顾不得了。后来,有饭吃了,一些人在外面打工挣了些钱,就回来修砖房子,多好啊。现在,人们却看不上半溪了,往镇子上搬,刘前那杂种,还带头呢。这才过去几年,就搬走了八十多户,八大姓只剩下四个姓了。这样下去,不用多少年,半溪村就不存在了。”老人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换成一副凄凄的样子,“早知道这样,我家老头子就不该修桥,活活把自己给累死。”

李少明连连说:“我不会搬到镇子上去的。村里许多人家也不会往镇子上搬。”过后,就扶着德全奶奶说,“明天就过年了,去我家过年吧。”

德全奶奶说:“快回去,你娘盼着的。已经安排好了,正月初三去你家吃晚饭。”

李少明的母亲早就把饭菜办好了,屋前屋后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看见李少明和钱秋芳从禾场外面走来,皱纹密布的脸上全是笑,嘴里说:“我的儿,可把你们盼回来了。”过后就骂儿子,“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心疼女人,袋子让秋芳提。”

钱秋芳笑着说:“娘,也没给您买什么东西,没多重,我提他提都一样。”

老人拉着钱秋芳的手,眼里有泪花儿在晃动,说:“儿呀,你这一声娘,娘心里就踏实了啊。”匆匆进房去,拿着一个红包出来,塞进钱秋芳的口袋。

钱秋芳不想接,李少明一旁笑着说:“你那一声娘叫得多甜,我娘当然要给你红包的。”

钱秋芳说:“娘,你一个人在家,要保重身体,日后还要给我们带孩子的啊。”

老人说:“我才五十多岁,带得起孙子。”过后试探着问,“你们多久结婚啊?”

李少明眼睛盯着钱秋芳,嘴里说:“娘,你别着急,我们有计划的。”

钱秋芳说:“少明说修了砖房就结婚,娘要想抱孙子,我们就不听他的,早点结婚也行。”

老人说:“那就明年下年吧,我喂养一头大肥猪,到时候请村里人都来喝喜酒。”

李少明说:“也好,明年打一年工,存点钱,后年我也不出去打工了,在镇子上找个事情做。”

老人嗔儿子说:“离不得的么。好,后年我就可以抱孙子了。”

钱秋芳说:“说来说去,打工只能挣点钱解决暂时的贫困。”

李少明问:“你有什么想法了?”

“没有。”钱秋芳从来都是一张笑脸,这时却是把两个秀眉拧了起来。

老人对儿子说:“吃了饭,去看看你太安哥和玉珍嫂子吧。你不在家,家里一些重活儿都是你玉珍嫂子来帮着做,平时吃点什么,也要给我送点来尝一尝,真像我的女儿一样。”

李少明说:“我这就去。”

钱秋芳说:“我也去看看太安哥。”

老人说:“那就带秋芳一块去吧,见着秋芳,他们也就放心了。”

伍太安的家住在村子的旁边,走过一片菜地,再走过两丘水田,就看见伍太安的家了。只是,伍太安的家不像别的人家那样,门上贴着红对联,小孩在禾场上放鞭炮。门半掩着,屋里静悄悄的。李少明叫了一声:“太安哥。”推开门,就进房去了。

伍太安躺在床上的,小贞站在床边对着父亲说什么,天气冷,小贞的鼻涕都冻出来了。

李少明心疼地说:“小贞,看你冷的。”伸手就把小贞抱在了怀里。

小贞却是把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李少明和钱秋芳。伍太安说:“快叫少明叔叔和秋芳阿姨。”

小贞就叫了一声:“小明叔叔好,秋芳阿姨好。”稚气的声音,却是格外的亲切。

伍太安说:“秋芳,我这家不像个家,坐都没地方。”

钱秋芳的眼里有泪水在晃动,从李少明的怀里把小贞抱过来,把两个冻得通红的小手放自己的胸口暖和着,说:“小贞真乖,你妈妈呢?”

伍太安说:“刚才还在家里,可能到菜园去了,明天过年,弄点青菜回来。我们半溪讲究过年吃青菜。”

说话的当儿,孙玉珍就回来了。钱秋芳呆呆地看着孙玉珍,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晶莹的泪水啪哒一声掉在小贞的脸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掉眼泪。

孙玉珍问女儿:“叫秋芳姨了么?”

钱秋芳说:“叫了,小贞真乖。”

孙玉珍笑着对李少明道:“少明,找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你太安哥高兴,我也高兴。”

钱秋芳说:“少明挂在嘴边的话,玉珍嫂子漂亮啊,贤慧啊。百闻不如一见。玉珍嫂子,你是个好人。”泪水已经成沟儿地流淌了。

李少明从袋子里把给小贞买的衣服取出来,说:“小贞,试试,是你秋芳姨给你买的。”

小贞指了指自己穿的衣服,说:“我娘说,这衣服也是秋芳姨买的。”稚气的脸上,全是甜甜的笑。

孙玉珍的眼里也有泪水在晃动,却是忍住没让它流出来,说:“秋芳,你们要成家,要生孩子,不要乱花钱,我们的日子过得好,不要挂记我们。”

伍太安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拍了拍床沿,要钱秋芳坐在他身边,他有话要对她说。钱秋芳就在床沿坐下来。伍太安说:“每次收到汇款单,落款的名字都是秋芳,我就知道少明找了个贤慧女人,不过我要当着你们说,再要给我寄钱,我也不退回去,给你们存着,日后你们结婚的时候,给你们一个大红包。”

几个人在房里说话,孙玉珍一直在灶屋忙着,一会儿,就把饭菜办好了,说:“太安一年也见不到笑脸,怎么劝都不听,难得见了你们才露出笑来。我把饭菜摆在床头,一块吃餐饭,让太安也高兴高兴。”

钱秋芳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帮忙把桌子摆好,把饭菜摆上桌子。孙玉珍首先给女儿盛了饭,夹了些菜,摆在床头让伍太安用汤匙慢慢喂小贞吃。然后给李少明和钱秋芳盛了饭,要他们坐下吃饭。小贞却是问:“我爹爹的饭呢?”

“你吃饱,你爹爹就吃饭。”孙玉珍对钱秋芳说,“小贞从开口吃饭的时候,太安就是这么给她喂饭。我不让,他就骂我。后来我把饭菜办好,摆在床头,也不管他们父女谁先吃,谁后吃,做活儿去了。”

小贞小大人似地说:“我爹爹说了,要我多吃饭,才能长大成人。”

李少明问:“喜欢你爹么?”

“喜欢我爹,喜欢我娘,还喜欢少明叔叔。”小贞看着钱秋芳,又说,“现在,我还喜欢秋芳阿姨。”

钱秋芳说:“小贞乖,现在我们给你买漂亮衣服,日后你读书了,我们给你学费钱。”

小贞说:“我娘说,送我读完初中,我就去打工挣钱,给我爹爹治病。”

这时,李少明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我们今天回来,在镇子上看到刘连柱了,他把我们拖去吃饭,临走的时候,我给他三百块钱,他不要,我把钱拍在桌子上就走了。”

伍太安说:“刘连柱来看望过我,给我钱,我让玉珍退他,他也是说的那个话。他有什么主意啊,不就是想多赚点钱,在镇子上修砖房子么。”

伍太安这么说的时候,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口,冬日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口照进来,没有一丝儿暖气,远处,是隐隐约约的山影。李少明心里想,太安哥是向往外面的新鲜空气,小桥流水,蓝天白云,可是,他却要在床上躺一辈子的啊。

从伍太安家出来,钱秋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少明说:“半溪山好,水好,人更好。”

李少明凄凄地说:“太安哥以前多好的身体,现在却成了那个样子。明年过年回来,给太安哥买个轮椅,一辈子在床上躺着,可怜。”

钱秋芳说:“玉珍嫂子对我说了,商店的轮椅买不起,过了年就请木匠师傅来给太安哥做轮椅。白天她去做活儿的时候,把太安哥弄出来晒晒太阳,跟小贞一块在禾场上玩。”

“这就好。”

“我们把工钱放在娘手里,我们走后,让娘给木匠师傅。”

李少明没有做声,心想还是秋芳想得周到。

李少明的母亲每天做的是同样一件事情,想着法子办好吃的让钱秋芳吃,放下手里的活儿,眼睛就一动不动地看着钱秋芳,像是看不够似的,夜里,还要钱秋芳跟她睡一头,她要跟钱秋芳说悄悄话。那几天,钱秋芳也没有歇一会儿,除了去玉珍嫂子家坐坐,就是忙着做家务,该洗的洗好,该补的补好,该收拾的收拾好,要她歇都不肯,李少明也就不好意思抱着膀子玩了,房前屋后打扫卫生,连菜园的竹篱也修修补补好了。

有时,一边做活,李少明还一边想着儿时的事情。他清楚地记得,七岁那年,他刚发萌上学不久,那天下午上第一节课,老师要他出去一趟,他娘来了。走出教室,看见娘站在学校大门口,脸上挂着泪水,他问娘怎么了,娘不说话,拉着他往家里跑,到了家,才知道父亲死了,父亲是在山里做活儿被毒蛇咬死的,咬他的是一条胳膊粗的五步蛇,秋天,蛇毒重,父亲跛着一只被咬的脚刚刚跑进自家的禾场,就倒下了。娘哭着说:“儿呀,你没爹爹了啊。”

想一想,娘把自己养大成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啊。后来,李少明又不由暗自笑起来,他是想起这几天吃饭的时候,娘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秋芳,多吃些,你不吃,就是娘做得不好吃啊。”

钱秋芳觉得不吃还真的不行,吃不下,就偷偷把碗里的好菜往李少明碗里拨,嘴里说:“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娘了。”

李少明道:“你没看见,我娘背着你老是抹眼泪。”

钱秋芳说:“要是不出去打工,又能挣到钱,该有多好。”

李少明眼睛盯着钱秋芳,一阵才说:“我可不想去镇子上开店子。”

钱秋芳就笑他:“你那个样子,开店子也赚不到钱的。”顿了顿,钱秋芳喃喃说,“我真希望现在就给娘生个孙子。孝娘不如顺娘。”

李少明眼里闪过一缕光亮,过后抱怨说:“谈多久的朋友了,也没让我挨你的身子,还说生孩子呢。”

钱秋芳嗔他说:“没出息,就想那个事。结婚了,怎么弄我都让你。”

正月初四,田坪有一辆临时开往广州的大巴车,先走国道,再走高速,晚上十一点就到广州了。李少明的母亲准备了几天,除了腊肉糍粑,还给钱秋芳弄了许多好吃的,大包小包,要她带到广州去慢慢吃。晚上,老人同样要钱秋芳跟她睡一头,上床就开始说话,可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一些说过多少遍的话:注意身体,注意安全,不要寄钱回来,把钱存着,结婚要钱,生孩子要钱,孩子长大了读书要钱。过后,就把钱秋芳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她就是自己的亲女儿啊。

老人不睡,钱秋芳也就不好意思睡,老人说一句,她就答应一声。后来,眼睛皮打架,什么时候睡着了她也不知道,醒来的时候,窗户透着麻麻色,老人却起床一阵了,早饭也办好了。钱秋芳连忙叫醒睡在隔壁厢房的李少明:“快起来,吃过饭就走,刚好赶车。”

匆匆扒了碗饭进肚,钱秋芳一边把娘准备的大包小包往肩膀上扛,一边交待娘:“田地里的活儿少做一些,就把那头架子猪喂养大,年底我们结婚的时候,接乡亲们来喝酒。”

老人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大菊花,想说句什么,没有说出来,大菊花却是慢慢地变得僵硬,嗵的一声,就倒地上了,吓得钱秋芳一声哭喊:“娘,你怎么了?”

李少明也吓得直哭:“娘,你是不是病了?”

老人眼睛盯着他们,喉咙里嗬嗬地却是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孙玉珍提着一袋子糍粑从禾场外面匆匆走来,老远就说:“太安天没亮就催我,说你们清早要去赶车。小贞也吵着要来送秋芳姨。”

李少明却是哭着说:“我娘病了。”

孙玉珍看见躺在地上的老人,着急地说:“快去请医生啊!”

李少明就慌慌张张往镇子上跑。孙玉珍也不回去了,和钱秋芳一块小心地守护着老人。没过多久,一辆小四轮就开到了门前,李少明把老中医从车上扶下来,对钱秋芳道:“看样子大巴车是赶不上了。”

钱秋芳责备说:“娘这个样子,我们能走么。”

老中医把了一阵脉,说:“你们回家过年,你娘高兴,加上劳累,又受了点风寒,轻度中风,弄点药吃,再慢慢调养,没多大问题的。”

钱秋芳说:“娘昨天夜里一个晚上没睡。”

老中医叹气说:“你们在外面打工,钱是挣得几个,可怜老人在家天天盼着,想着的啊。”

老人躺了两天,就要少明和秋芳去打工:“守着我做什么,去打工吧,下年结婚,明年我要抱孙子。”

李少明说:“这个样子,我们去打工,你还不饿死。”

老人就想爬起来,可是,身子不听使唤,怎么都爬不起来了,她就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办啊。”

钱秋芳劝她:“老中医说了,一边吃药,一边调养,慢慢就会好起来。”

老人却是不肯吃药了,后来,稀饭也不吃,再后来,水也不肯喝了,她说:“你们不走,我就这样饿死算了。”

孙玉珍对李少明说:“把你娘送到我家去吧,一个人是侍候,两个人也是侍候。你们这样守着,她怎么不着急。”

李少明对钱秋芳说:“玉珍嫂子照顾两个病人一个小孩,忙不过来,你去打工,我在家侍候娘。”

钱秋芳说:“你去打工吧,我留在家侍候娘。”

李少明说:“你好不容易才弄了个质检员做啊。”

钱秋芳说:“什么工作都比不得侍候娘重要。再说,给老板打工,轻松一点的活儿能做得长久么,老板不如意了,或是老板的什么亲戚来了,就得叫我去一线做活。”

孙玉珍对李少明说:“听秋芳的,我和秋芳也有个伴。”

李少明就问娘:“娘,你说好不好。”

老人不说话,只是淌眼泪。

钱秋芳说:“娘同意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娘的。”

钱秋芳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半溪山好,水好,人更好。现在,这人更好的里面,还有她自己啊。李少明只想掉眼泪,心里还有一种深深的疚歉挥之不去。

伍太安说,这几个月他最开心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孙玉珍早早就把他从床上弄出来,放在用木板做的轮椅上躺着,小贞像个小大人似的,围在父亲身边打转转,嘴里还说:“娘,你去做活儿,我侍候爹爹。”

那些日子,李少明母亲的身体也一天一天好起来,扶着能下床走路之后,她要钱秋芳把她送到伍太安家去,她要和伍太安说说白话:“二十多岁,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轮椅上,心里有多苦。”

钱秋芳就依了她,把老人送去伍太安家,自己还能帮着孙玉珍做些家务活儿。

天气好的时候,德全奶奶也拄着根棍子来了,对钱秋芳说:“春天了,榔头落地都要生根,我知道你心里急,去地里做活儿吧,我在这里照看着。”

小贞拍着手又唱又跳,还说着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少明奶奶好,德全老奶奶好,秋芳姨好。”小小年纪,还真的担心少说了谁,一个一个全都点到才算。

只是,德全奶奶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伍太安,像是自己做错事一样,心疼地说:“要是老头子不死,三眼石拱桥修好,你也不会成这个样子的啊。”

伍太安就劝他:“天灾人祸,谁料得到。那天,要是不急着回家,过水沟时下了车,就不会出事了。德全爷爷修石拱桥,积德啊。”

几个人一块说说话,忘了忧愁,忘了思念,时间就过得快,钱秋芳做活回来接老人回去,要德全奶奶也一块去家里吃饭。孙玉珍不让,说:“德全奶奶在我家吃饭,你们也一块在这里吃饭吧。”

钱秋芳笑着问德全奶奶:“两个病人,一个小孩,你照看得过来么?”

“你娘不要我照看,小贞不要我照看,太安躺在轮椅上,也不要我照看。你们只管忙田地里的活儿,春天种下,秋天才有收。”

伍太安问钱秋芳:“少明打电话来了么?”

钱秋芳说:“一天一个电话,还问你呢,我说太安哥好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站起来。”

伍太安说:“我真希望有站起来的那一天。”扭过头,问德全奶奶,“奶奶你说我能站起来么?”

德全奶奶说:“怎么不能。到时候你去半溪舀一瓢水,我会当酒喝的。”过后,德全奶奶就喃喃自语地说,“半溪村招来的媳妇,一个比一个好,贤慧,漂亮,能干,要是你德全爷爷还在,不知道有多高兴。”

伍太安却不再说话,眼睛盯着女儿,像是看不够似的。过后,眉头就慢慢地拧了起来,想心思去了。

转眼就到了八月,田里的谷子黄了,地里的包谷吊壳了,孙玉珍就更加的忙碌,那天早晨,她早早地就起床了,办好早饭,进房来对伍太安说:“今天天气好,我要去地里摘包谷,小贞陪着你,等会儿德全奶奶他们都会来的。”

小贞从父亲身边坐起来,自己穿衣服,却是左边的袖子穿在右手里了,孙玉珍抢过衣服,一边给她穿,一边问:“昨天夜里你爹跟你说的什么,大半夜还不睡。”

“要我多吃饭,快快长大,还要我长大了听娘的话。”过后,小贞就嘟着小嘴抱怨说,“我醒多久了,叫爹爹他也不理我。”

“多大了,要学会自己穿衣,自己洗脸,不要让爹娘操心。”过后,孙玉珍就数落起伍太安来,“晚上要小贞跟你睡一头,叽叽咕咕半夜过还不睡,早晨起不来了吧。”

伍太安还是没有做声,孙玉珍推了推他,说:“别睡了,把你弄到禾场上去,我好去做活儿。”

却是怎么都叫不醒他了,把手放在鼻子上,只有微微的一丝儿气。孙玉珍就哇的一声哭起来:“太安你怎么了!”

让女儿守着父亲,自己慌慌张张去叫钱秋芳。钱秋芳说:“你守着太安哥,我去叫医生。”

还是请来的给李少明老娘看病的老中医,老中医摸了摸脉,探了探鼻子,说:“已经没气了啊。”过后问孙玉珍,“你买了安眠药在家里?”

孙玉珍说:“一个月前,太安说他晚上睡不着觉,要我买点回来他给吃,每天晚上给了他一粒。”

“他并没有吃,全都攒那里昨天晚上一并吃了。他早就起了心的。”

钱秋芳哭着说:“我给少明打个电话。要他回来一趟,他们是好兄弟啊。”

孙玉珍拦住她说:“太安已经死了,赶回来不过看见一堆黄土。腊月回来在太安坟头烧根香就是了。”

钱秋芳还是要给李少明打电话,孙玉珍就发起脾气来:“你把少明叫回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你们结婚的日子不是定在明年正月的么,现在是八月,转眼就到了啊。太安这几天一直叨念你们结婚的时候要我把他弄去喝喜酒,少明寄回来的钱,他都存着的啊。”

李少明的母亲一旁哭着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村里的年轻人都不在家,靠着一群老人,弄不上山的啊。”

孙玉珍说:“只有给刘前伯打电话了,他是村主任啊。”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干脆给连柱打电话,请他来帮帮忙吧。”

不多一会儿,刘连柱就来了,还从镇子上带来了十几个年轻人,说:“太安哥的后事由我来操办,怎么说我们是一块长大的好伙伴啊。”

钱秋芳淌着眼泪说:“我想把少明叫回来,玉珍嫂子不让。”

刘连柱说:“就算买到今天的火车票,明天下午才到家。还是听玉珍嫂子的吧。”

刘连柱一条七尺汉子,说着说着,眼泪也出来了,“少明和太安哥一直不理我,其实,我心里有主意的啊,我就想多挣点钱存着,日后请石匠把石拱桥两边的小拱修好,就不担心五月涨端午水了。太安哥,我对不起你,钱还没攒够,你却走了。”刘连柱过后交待孙玉珍,“太安哥走了,你要节哀啊。”

钱秋芳一旁也劝孙玉珍:“这几年,你苦啊,累啊,太安哥走了,你也得想想自己的后事了,二十多岁,不可能这样孤儿寡母过下去的啊。”

孙玉珍说:“我不想那些,我就带着小贞过。”

小贞不懂大人说的什么,说:“娘你去做活儿吧,我就喜欢跟少明奶奶一块玩。”

孙玉珍含着一泡泪水说:“还有德全老奶奶啊。”

小贞就又说:“我喜欢少明奶奶,喜欢德全老奶奶,还喜欢秋芳姨。”

德全奶奶数落孙玉珍:“你也是,几岁的孩子,你要她说出这一大串话来做什么。掉一个,就不行了么?”

孙玉珍不再说话,眼泪又成沟儿地淌落下来。

那些日子,李少明的眼睛皮总是跳个不停,给钱秋芳打电话,钱秋芳说:“我好啊,娘也好啊。”

李少明说:“我的眼睛皮跳得厉害,心里也发慌,总像有什么事。”

钱秋芳的眼泪就出来了,嘴里说:“安心做活儿,我们真的很好。”

李少明就要娘接电话。老人也说的同样的话:“儿呀,我很好,放心打工就是了,腊月早回来几天,帮着秋芳准备准备。结婚的日子是你们自己定的,正月初八,下年要给我得个孙子啊。”

跟娘说了几句话,李少明又要钱秋芳接电话,问她道:“太安哥好么,给他打电话,说是空号,怎么回事啊。”

钱秋芳说:“太安哥对我说了,家里那个样子,养着一部手机,不打电话,一个月也要二十块钱,就把手机停了。太安哥和玉珍嫂子都好,小贞也好,回来的时候,别忘了给小贞买件漂亮衣服。”

只是,李少明的心里还是像搁着什么事情,上班还好,得全神贯注,不然,会出次品,要扣工资。下了班,特别是晚上躺在床上,他就有些胡思乱想起来,总是觉得家里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开始的时候,李少明在电话里跟钱秋芳商量,把结婚的日子定在腊月,想来想去还是把日子改在正月初八了,腊月厂里还没有放假,提前回来,一年的奖金就打水漂了。正月初八好,要想发,不离八,村里一些回家过年的年轻人还没走,大家一块喝杯酒,多高兴。

一个月前就拿到了火车票,慢车,腊月二十六中午开,腊月二十七早晨到家。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越是临近回家的日子,李少明就越是睡不着觉。高兴啊,激动啊。没几天就要做新郎官了,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山村贫苦家的孩子,早早就辍学了,哪有金榜提名的时候,洞房花烛夜却是一样的,不论城乡,不论贫富。何况,自己的女人又是那样的漂亮,贤慧。

腊月二十五下午下班,李少明是第一个冲出车间的,晚上把行李收拾好,明天早点去火车站。只是,还没有走出大门,迎面走来的老板却把大家拦了下来。老板说,他刚才接到一份出口大单,春节前交货。愿意留下来加班赶货的,拿双份工资,还要给奖。不愿意留下来的,老板没有说,可他们心里都有数,老板需要自己帮忙,却拍屁股走人,过年回来,老板要不要还是个问题。人家是民营企业,什么事情就老板一句话。厂里大部分工人就都把火车票改签了,李少明虽是十分的不情愿,还是和钱杰刘春秀三人一块把火车票改签到腊月二十九晚上那趟车,腊月三十赶回家吃年夜饭。李少明打电话告诉钱秋芳,钱秋芳好一阵才说:“那就安安心心再做几天活吧,我等你。”

李少明心里想,秋芳也盼着自己早早回家啊,不然她不会说出等我的话。安慰了钱秋芳一阵,才把电话挂断。

没日没夜地加班,没日没夜地思念。终于在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把该做的活儿全都做完,坐在火车上,李少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手机掏出来,给钱秋芳打了个电话:“秋芳,我上车了,明天下午赶到家吃年夜饭。”

钱秋芳说:“好。”

李少明说:“钱杰和春秀跟我一块,他们明天也能赶到吃年夜饭。”

“好。”

“钱杰说了,正月初八他和春秀去半溪参加我们的婚礼,然后去厂子。”

“好。”

李少明还想对她说,他给爹娘买了糖果,还给各人买了件棉衣,让钱杰带回去,钱秋芳却把电话挂了。李少明心里想,也许她正跟娘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吧。扭头看看钱杰和刘春秀,想交待他们下车的时候千万别掉了东西,还要注意安全,两个年轻人却是头碰头说着悄悄话,一副甜甜蜜蜜的样子,也就不想去打扰他们了。

火车哐当哐当前行,李少明的眼睛盯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村庄,田野,河流,心也就信马由缰起来。李少明有许多的事情可以想。钱秋芳说半溪山好,水好,人更好。自己在半溪土生土长,知道得比钱秋芳当然更多,德全爷爷好啊,太安哥好啊,还有那个在上甘岭滚地雷的刘光明,为半溪争光了啊,可是,如今许多人却不愿意回半溪了,曾经热热闹闹的半溪,曾经人丁兴旺的半溪,变得荒凉而寂寞了。或许,德全爷爷有先见之明,一个人在山里劈石造桥,桥修好了,进进出出方便了,就能留住往外搬迁的脚步吧。刘前真不是个东西,做的村主任,却第一个放出话来,要在镇子上修砖房,要举家往镇子上搬……李少明的思绪有点乱,许多的事情他都想不过来了,直到五更,才在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里睡了一会儿,睡梦里,他好像到家了,钱秋芳正对着他笑,他真想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说:“秋芳,我终于到家了啊。”

女乘务员站在李少明的面前,一脸笑样地说:“过年,想家了吧。只是,加开的车多,要误点两个小时啊。”

李少明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梦里说的话,是不是被她听见了。

下了火车,李少明匆匆钻进一辆的士。误点两个小时,秋芳还不望眼欲穿么。

的士停在半溪石拱桥这边的时候,冬日的太阳已经斜斜地挂在老龙山顶了,李少明急急地走过石拱桥,跟往常一样,先去德全奶奶家落落脚。推开门,德全奶奶不在家,李少明心想一定是被谁接去吃年饭了,那就明天来给德全奶奶拜年吧,和秋芳一块来。

娘果然坐在自家门前的,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看见儿子从禾场外面走来,满是皱纹的脸就笑成一朵大菊花:“我儿可回来了啊。”

“娘,你好么?”李少明的眼睛却对着屋里瞅。

“好啊,秋芳就像我的小棉袄了。初八办了结婚酒席,你们一块去打工,下年回来,要给我生个孙子。”

“秋芳呢?”

“把年饭办好,放锅里热着,她就出去了,可能去玉珍家了吧。”老人过后凄凄地说,“八月的时候,你太安哥就走了,玉珍一天到晚两行眼泪挂在脸上,我要秋芳多去陪陪她。”

李少明就放出了悲声:“太安哥得的什么病,怎么没有告诉我。”

老人淌着眼泪说:“这孩子,担心拖累了玉珍,吃安眠药走的。秋芳要给你打电话,玉珍不让,要你安安心心打工挣钱呢。”

李少明一边往玉珍嫂子家跑,一边哭着说:“怪不得我的眼睛皮跳,太安哥去我那里了啊。”

只是,玉珍家门上一把锁。李少明心里想,去菜园摘菜,不可能三个人都去啊。对着菜园大声叫玉珍嫂子,没人答应,又大声地叫秋芳,还是没人答应,只得掏出手机,给钱秋芳打电话,可是,钱秋芳的手机关机。

李少明心里嘀咕:“这就怪了,她们到哪里去了啊?”

村里一些人家的屋顶上炊烟袅袅,那是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赶了回来,正和家人一块办年饭呢。那些没有动静的人家,不是举家搬走,就是在外面打工的人没有买到车票,赶不回来过年,他们的父母也就没心思过年了,坐在门前,眼睛盯着村口,家里冷火冻灶,没有肉香和酒香。

一个村子找遍,也没有看见钱秋芳和玉珍嫂子,再打电话,还是关机。李少明的母亲就着急了:“昨天忙到半夜,今天清早又起床了,在灶屋忙了半天,说你回来就可以吃年饭。我还交待她,初一去娘家,帮着爹娘做几天活儿,然后把爹娘接来喝喜酒,她也答应了。是不是一个人回娘家了啊。”

李少明就把电话打给了钱杰。钱杰说他和春秀刚刚到家,爹娘把年饭办好,正等着他们回家吃年饭:“少明哥,你们的年饭办好了没?”

李少明着急地说:“我是问你姐回来了没有?”

钱杰说:“没回来啊。我姐不在家?”

“我娘说,中午她就出去了,这时还没回来。”

“过年,不是在村子里串门,就是到镇子上有事去了么,你打她的手机啊。”

“手机关机了。”

“不是关机,肯定是没电了。”

钱杰说的有道理。也许,找到玉珍嫂子,就找到秋芳了。可是,玉珍嫂子没有手机,怎么找到她。想了想,李少明又去了德全奶奶家,德全奶奶住在村口,村里人进进出出她都看在眼里的。

德全奶奶在村里吃过年饭已经回来了,问他:“找到秋芳了么?”

“没有。”

“平时,秋芳也就去玉珍家,玉珍昨天就带着小贞回娘家了,她能去哪里呢。”顿了顿,德全奶奶又说道,“秋收之后,秋芳和玉珍可忙了,把两家的山地全都栽了葡萄苗,还把几片荒山也栽板栗苗了。王技术员说,好好培育管理,三年就挂果。这几年,王技术员一直在上坪村指导栽培葡萄和板栗,镇子上卖的葡萄和板栗全是上坪村的。上坪一些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也不去打工了,在家侍候果树林。秋芳说,往后你也不用去城里打工了。”这样说的时候,德全奶奶就自言自语起来,“不可能的么。”

“什么不可能的啊,这半年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个姓王的技术员叫王实生,是镇领导从外面请来的,买果树苗的钱也都由镇里出。秋芳就把王技术员请了来,这几个月,我和你娘帮忙带小贞,他们三个人天天忙着栽果树苗。”

李少明就去了自家的地里,果然,几片山地被整理出来了,葡萄苗和板栗苗在寒风里摇头晃脑,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李少明那个心疼,两个女人,这半年真累着她们了。

回到家,母亲着急地问儿子:“秋芳呢?”

李少明却是问道:“娘,那个小王师傅你见过么?”

“怎么没见过,标标致致的一个小伙子。每天清早从镇子上来,中午在玉珍家吃中午饭,晚上又回镇子上去了。秋芳白天去地里栽葡萄苗板栗苗,晚上和我睡一头,跟我算账,说葡萄挂果了,板栗挂果了,你就不用出去找工了。秋芳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太安哥要是不出去打工,也不会出事的啊。”老人这么说的时候,就自言自语起来,“那个小王师傅是个实在人,中午玉珍给他炒点好菜,他全都夹在小贞碗里,让小贞吃了。”

李少明却是心急如焚,德全奶奶那个话搁在心里,挥之不去。

还真被李少明猜着了,这个时候,钱秋芳正淌着泪水跟在王实生的后面,去县城赶除夕这天从车站开出的最后一趟班车。这些日子,钱秋芳心里一直矛盾着,煎熬着,王实生有意无意地流露,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打工者,但他没有去城里,而是在一个林场的果木苗圃园打工,学得一手果木栽培的好技术。他说,武陵山区的土质栽培珍珠葡萄和良种板栗最好不过。他说,要想真正过上好日子,靠打工挣钱还真的不行,那是为别人发财致富出力。他还说,他的父亲早已去世,家里就一个老娘,要是她愿意,他就跟着她去她的家乡,把山地全都栽上果木,不用几年,家里就会富起来,钱杰春秀也就不用去城里打工了。

常常,钱秋芳一边栽种果树苗,脑壳里面却全是自己家乡山山岭岭峥嵘的石头,边边垴垴的山地,包谷和红薯在石头缝里艰难生长着,后来,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葡萄架上的藤萝,板栗林的葱郁,到了秋天,满山遍野果实飘香。再后来,太安哥的身影和弟弟钱杰的身影交替着在她的眼前闪现,再再后来,就是王实生和李少明的身影在她的心里碰撞,让她不由得淌下了眼泪。她舍不得李少明,可是,不答应王实生,心里的那一副图景就只是在梦里想想罢了。

过了小年,王实生没有回去,他说,他还等着钱秋芳的。钱秋芳说:“你走吧,我家少明腊月二十六要回来,我们正月初八结婚。”

王实生只得不怎么情愿地走了,临走的时候还留下话:“想好了,我就来接你。”

可是,李少明没有按时回来,他说要加班:“钱杰和春秀也没有回来,我们都在加班。加班有双份工资啊。”

钱秋芳没有做声,却是在心里呼喊着:“少明,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除夕这天,钱秋芳清早就起床了。甜酒早就做好了,糍粑也做了,鸡却是要当天杀,腊肉要当天煮,才好吃,还要在菜园里弄点青菜,吃年饭见青,来年也就清清爽爽。钱秋芳一边做活,一边对着禾场外面张望,少明中午就到家了啊。

可是,把饭菜准备好,太阳已经走过头顶,还是不见少明从禾场外面的小路走来,这时,王实生却打来了电话:“秋芳,我还没有走,在乡政府招待所等着你的。去我家过年吧,过了年就去你家,明年开春,我们上山栽果树苗子,钱杰也不要去城里打工了,三年,你家就大变样了。”顿了顿,王实生说出的话却是有些吞吞吐吐,“有一个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又不敢,玉珍嫂子不改嫁,少明的心就有一半在那个家。少明是个好人,他能看着孤儿寡母不管?可是,玉珍嫂子带着一个孩子,能找到像太安那样的男人么。找不到,她就不会离开半溪的啊。秋芳,我跟你去你娘家,把少明留给玉珍吧。”

钱秋芳心里不由打了个愣,眼泪就哗哗地淌落下来。其实,这些她何尝没有想过。放下手里的活儿,把脸上的泪水揩干,对着站在门前张望的老人说:“娘,坐家里烤火,别冷着,少明一会儿就回来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不敢看娘,眼泪又挂在脸上了。

钱秋芳没有坐村里的小四轮去镇子上,她是走路去的,下午了,火车再晚点少明也该回来了吧。路上碰着少明,她还是要跟着他回来的,她舍不得他。

十里路,一步一步走得多沉重,多慢,可是,她不知道少明比她还着急,舍得钱打的回来。的士在村路上奔跑着,李少明坐在后座,还在高兴一会儿就到家了,可以见着日思夜想的秋芳了,不曾料到,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却从他的身边一晃而过,两人的缘份就此了却,从此天各一方。

路上没有碰着李少明,钱秋芳心有不甘,来到镇子上之后,她没有去招待所,而是去了车站,也许,从火车站开出的中巴车,还没有进站吧。

可是,车站的人说,从火车站开回来的中巴车早就到了。两行泪水从钱秋芳的脸上淌落下来,她给李少明发了一条短信:“少明,我不会回来了。好好照顾娘,照顾玉珍和小贞,还要把果树苗培管好,我就放心了。”然后关掉手机,向着乡政府招待所走去。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李少明正站在孙玉珍家门前,焦急地呼喊着她……

责编手记:

与作者前几篇打工题材的作品不同,此篇的主题是“返乡”。“要想过上好日子,靠打工挣钱还真的不行,那是为别人发财致富出力。”这是城市梦破碎后的觉醒。然而家乡只剩下“八九三五部队”(意即儿童和老人),建设家乡又谈何容易!新婚后小日子渐有起色,准备回乡发展的伍太安,在村口过河时摔断腰椎,这看似偶然的情节,背后却有着必然的因果。欠下的终归是要还的。问题是该由谁来还。背井离乡,割舍割不断的土地与亲情,难道真的就是农民工必须认领的命运?一头是美好的爱情和曾经的巨大付出,还有古老的伦理观念的自觉,另一头是深埋在心底却已然苏醒的梦想。两难的选择,让钱秋芳的泪水滚落一地。那揪心的一幕,那发自心痛深处的呼喊,就那样定格在了篇尾,就那样在审美的层面上完成了一代农民的轮回宿命。又见炊烟——多么温馨的词语,发散出的却是让人难以释怀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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