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窗
是前几年秋,我乘车穿越山野,苹果垂向大地,尘寰静美。前座的男人忽然讲起一个惊悚事件,北方偏僻村庄的,残篇断简,话如刀锋削过树枝,立刻后背冷森森了。更多细节被恐惧遮盖,我怯于凝视,当作深渊远远地避着。直到我阅读茨威格,“如果你长久地凝望一个深渊,它便也就凝望着你了”,说尼采生命最后的五个月,激情疯狂,幻象如暴雨,仿佛魔鬼扼住了咽喉,必须喷薄奔涌,医学上称为欣快症,茨威格说是深渊之上的舞蹈。也许濒临绝望的人心里都曾奔跑着一个尼采,突然爆发一种力量,超乎寻常,如同精神错乱,伟人抓住了真理,怯懦的小人物呢?大概只能制造一次事件。
有些恐惧如同疼痛,时间埋不住,早晚要蹿出牙齿,昭告世人:不珍重待春风,细雨,花朵,阳光,甚至寂寞些的安宁,是傻透顶,不知福。岂知有些人要用掉许多年甚至一辈子,才能赎回被黑乌鸦叼走的好时光,苦难远非我们想象。
一旦追溯根由,仿佛我就立于实验室,抄起探针,刺进一只青蛙隐秘的颅腔,左旋右捣,蛙毙。蛙忐忑,我亦战栗。生命在承受诡秘的深渊,耳朵逼迫意识,剥离下去。
1
黑夜使他放光。那个人说。
这天,他子时即起,露水汩出植物的清气,一颗星快速划过西南角,本该呼啸,却像一抹烟碎掉了。他劈柴烧水,火光雕刻他的表情,似哀伤似祈祷,犹如忍受过蟒蛇缓缓勒紧的摧残,眼睛是深陷的猪笼草,鼻唇沟蔫成大旱天玉米秧的锥尖,尖顶却顽强地冒出一丛花线来,他的长须,接壤颓肩的灰发。
他抱起半疯的女人,她咒骂着蹬踹,一进水里,老实了,脸上现出孩童的光芒。他呆了一下,他怕这种光。他也坐进水盆,用力搓洗厚厚的尘垢,多年累积的屈辱,不甘,愤怒,漫漫长夜黑透的星光,看不清色泽的花朵,一瓣瓣剥落了。
胡须那么轻,仍是重的,剪,控制嘴巴的链子,咣当委地。
大黑夜做这些如同白天,他早混同了黑与白,哭与笑。他去镇上买回最鲜的菜肉回来,太阳才昂昂地爬上山尖。
他在村里一家一家地走,多年不走动了,看惯了他病态的阴郁,冷不丁像个人样,每一户都一惊。他诚恳地邀请主人到他家吃顿午饭,极力笑了下,如刀切在极哏极涩的瓜上。他们来不及考虑,惊慌着答应了。他武二呀,肃杀。
院子深而静,武二独女已折,不年节不过寿,门口贴了红对联,摆着鞭炮,瘆得慌。但见四桌大菜,泛出香味,大家略有松弛。
2
我发觉试图还原记忆,亦是小磨难,窗外一黑,我即惶然,几次欲搁笔。为稀释紧张度,我插入我们村庄的另一件狂人纪事。我曾疑惑,现在也不肯定,他们的行为对与错,善与恶,美与丑,在医学上是否属于精神的缺陷。但我以为小人物和伟人在心路历程上,也定有着重合处,他们都是黑暗中长期摸索,努力寻找光明的人,与心魔搏斗的人,是深渊之上的舞者。
在我们村,只有红白喜事和孩子满月,才能动请村中所有家庭。这正显示村庄独特的责任与力量,不论亲戚贵贱,存在古老的缔结关系,一家的悲伤就是全村的悲伤,一家的喜事也是全村的喜事。冲这点,村庄永远高于城市,体现远古的人类精神。
腊月底了,我正与母亲忙碌过年的事,村东传出有板有眼的哭调,心立刻紧缩起来。东面,雷爷家的柴门上头挑起了岁头纸。雷爷长子脸色凝重,急急走。
雷爷,上世纪三十年代生人,满族后裔,黑红脸,身高粗壮,有使不完的力气,早年种地饲马,后遇良人荐了管仓库的活,后摊上了官司,人生大起大落,仍改不了骨子里的血性,不管啥事尥蹶子就上,一匹草原上奔腾的烈马,打不倒,幺蛾子多,抽不冷子就拽响一个雷,吓村镇上一跳。高兴时三吹六哨,这叫精神,骨气,这叫老骥伏枥,比晒太阳等死,上了一个榛柴坡了!那架势,天地日月都会照应他长命百岁,忽而腐朽了?
说,是老人自己作的。孙子来送饭,见雷爷赤条条横地上叫,炉子灭了,窗纸扯坏,风嗷嗷地灌。赶紧叫人一番收拾,弄好。再去送饭,老人又是赤条条趴地上。几天下去,儿子们终于明白,老人是在说话,他要“挪铺”了,要“下去了”。
那条小径曾经雏菊挡脚,篱笆墙钻满灿黄的金簪子花,几头牛懒懒地嚼着祥和,雷奶拎着铲子站在屋檐下,呵斥叫嚷的大黄狗,一面笑着邀请行人,声音里有酥甜的烙饼味。
转眼锅凉灶冷,雷奶去世三年,雷爷也走了,带着他的秘密和不甘。院子沉了,多子多孙的雷爷家,肃穆里有另一种丰盈。
3
猛然间。车震动了一下,那个人嗓音变紧,仿佛弦要绷断了。
一人瞥见棒桔遮盖的紫红大柜子,靠墙小案上,供着花果,黑白照片上灿然的姑娘立在大号黑匣子上。他骇然一叫,大家的脸跟着白了。都知道,匣子里不是器物珠宝,不是骨灰,是李慧娘那样,怒目圆睁着的,武二女儿的头颅。
这匣子他拎着走了二十年。麻雀咕咕叨叨换了几十茬,陪他一起痛哭的人,有的入土,有的远走,有的成家立业杏花满枝头。只他一门素简,一身黑衣,像黑纸白字,醒目的枯冷。他拒绝红,不吃肉,不穿过暖的棉衣,不刮胡子,每根胡须都是不屈的小乌鸦。
他的不幸,指定也是村庄的不幸,他一个人的黑暗,整个村庄都阴郁起来。拎着炸弹的幽灵,肩负秘密使命,怒冲冲走着。他一走上街头,街头就空旷了,他一出门,天就黑了。
他就是一袭鬼魂的形象,有暗夜的气味,但许多活在光下的人,似乎也不过是傀儡罢了。渐渐地,他自己也怕了光,只愿在黑夜行动。锄地,施肥,在大月下等一枝野花开了又合。他盼着祖先的幽灵能一个个出来,帮他行风行雨,倘或有一条明路,他宁愿是甘心赴死的老秃鹫,给成群的儿郎啄吃。
他空着手,手上仍像拎着一把刀。以为林教头的风雪山神庙,百般憋屈,终于搠出明亮的一枪。但这个怪人,凶狠的面孔下,内心却是良善的土壤,刀只扎向自己,骨头密布内伤。
他拿不出柔软,炊烟里迷蒙的温馨,嗅不到每一个节气里类似玉米大豆成熟的清欢。他的老房子是洞窟,洞壁低飞着悲鸟。
4
每个瓦片都盖着秘密,每个皱纹里都匿着悲苦,一旦抻平,秘密坦露,黑深裹着白。而刀片,可以任意划开一段皮毛,肉骨分明。当它渐冷渐僵,残碎的肢体扔进垃圾堆,操作台干干净净,人们很快就忘了那个会叫会疼的生命,之前的不安也没了。
雷爷一走,一直在村庄的枝头上鼓噪的乌鸦,消停了,村里村外许多提着的心安宁了。
破老头,快八十了,十几亩地不搂干,就想说个后老伴儿,刚提了头,孩子们纷纷扣动机关,射他一百单八箭,浑身筛子眼。当年雷奶苦熬十八春,敢说老婆子进家,踹不死你。
那十八年监狱生活,是他的深渊,一辈子的羞耻。别的孩子哐哐冒出来“坐法院,十八年”,儿子们石头瓦块立刻投将过去,恨不把对方脑袋开瓢。深及骨髓的痛,必产生深及骨髓的憎恨。
他立刻蔫了,怯怯收敛着。他摆不出父亲的尊严,哪个孩子都能横眉怒目,呲他个兵败如山倒。他认,只有豁出力气,像能干的骡子,大量承包土地。老天奖励他,十年,房子一处处盖起来,儿媳妇一个个娶进来,孙男娣女一个个撒欢跑了。那真是不小的工程,别人累死也揍不出来。这匹奔腾的老马,终于可以喘口气,响亮地抽烟说话了。
可是雷奶突然走了,他的心上,如同酸菜大瓷缸里压个大石头,要发酵出什么。他从电视里听到一个新词“上访”,十分顺耳,清官过街,鸣锣开道,得递个状子上去。他过去可是官家人,识文断字,不少挣钱,但架不住雷奶土地肥实,真应了结婚时的喜歌:“擀面杖,敲门框,丫头小子养一炕。”连珠炮的一炕小蛋子,吃草芥了。他酒后起了贪念,拿些仓库的东西,正是严打,二十年高墙就此垒成。
雷声隐隐,河滩上的茅屋灯光闪烁。他仔细研究买来的法律法规,以为当年量刑过重。威严的庭上那一记锤声苍然落下,他这树干折了,他的七郎八虎遭受多少磨难,小儿尚未断奶。他突然奔出茅屋,跑向梁头,抱着一棵老杏树哭嚎,才从麻将桌下来赶回家的人吓毛了。
时间的乌鸦蹿出尘封的巢穴,他要上访,他是犁铧下激情燃烧的种子,无可阻挡。
5
万物朝生,纯粹的孤独是没有的,受难的状态,精神的苦闷,是一棵树上的叶子,风来哪片不动?那个人仿佛犯了偏头痛,摁住太阳穴,齿间费力地蹦出字来。
花枝开,随手花枝谢。二十年前的深秋,武二唯一的果实被残暴地收割了,他活着的食粮,生命,未来,都没了。他的女儿,银行小职员,被一个贪污事件污染了,押解的途中小解,憋急的她向着林子奔跑,子弹瞬间穿越了她的脚步。被蓬头垢面扔进了太平间,被加上重重的罪责,白纸黑字的长棺戳了三寸大钉。
愤怒者藏了刀,借着黑,潜入太平间。
他捧着她回家,像捧着幼小的芽孢。他摸到冰凉的断颈,喉咙憋进腔子里,发不出声,心上左一刀右一刀,白厉厉的茬口,流不出血泪。他用清水擦洗她脸上的惊愕,梳理她发丝上的哀尘,小心放进玻璃容器,福尔马林里,像制作一件精美的医学标本。他挖了更深的地窑,搬进冰块,安放了这颗长发飘然的头颅。
夜里她冒着满腔的热血来找他,含着泪水恳求放她投生。他咬牙不答应,她罪不致死。他叫她的灵魂暂且歇着,他要带她的头颅去找清水,大江大河,大雨大雪,来洗泡她,让她透亮,让她有真面目,桃红李白。
世界只有通过极端才有价值吗?极端了也未必展现真理,倒刺反戳向自身。母亲惊断了魂,大骂造孽,要天打五雷轰,下十八层地狱,昏厥不醒。她心中的灯灭了。
他披挂上阵。他奔跑于旷野。他大战风车。那野蛮又危险的人,那嗜血的冒火的眼睛,那风雪交加深一脚浅一脚的路,那不腐的水里飘动的乱发。
6
是什么思想的激流奔泻而下,魔鬼撕扯着他的灵魂,他竟如此激烈愤怒,嚎向天,刃向骨肉。那一断,惊破心。
鲁迅说,不知死日,不知死地,不知死法,是生命最悲苦的代价。包公审过一案,一家突然出现无头女尸,父亲被下了大牢,女儿为了给爹澄清,自缢而死,母亲随即割下头颅,送上大堂。绝望的逼迫下,一门刚烈,爱到极致,冷到极致,完全超乎常人的理解。
他暴虐的气质,也许源于长期的性格闭锁,也许来自家族深刻而孤独的血脉,也许他中了狄仁杰和包公断案的毒,只有触目惊心,才能触动法庭,触动社会,制造大的效应。理智,属于圣人伟人,要么是无心之人,懦弱之人,麻木的,不敏感的躯体。
善良的血液里也藏有暴虐的因子。我初时带学生做实验,也曾拎着兔子耳朵锤击枕骨致其死亡,有时枕骨青烂,亦不死,解剖一半,它突然苏醒尖叫,魂都飞了。但我也竟能趁着那一点温热,三两下剥掉一只兔子的皮毛,一撕一拽,仿佛对付的是一匹绢帛。我做药理课题时,颈椎脱臼处死过几百只大小白鼠,嘎奔儿,脊髓与脑髓拉断,脆,成为一种节奏。
令我不安的是断头处死小鼠,瘦弱温婉的导师沉着示范,左手握鼠身,右手锋利的剪子,对准脖子咔嚓剪下。掉在水池的头颅尚没意识到这变化,眼睛还在眨,努力扭头要看个究竟。我忘不了小白鼠朱砂痣一般哀伤的眼神。它牺牲于暴力,它有邪恶之气。但我坚定地以为,它就是通往救死扶伤的沿途祭品。反省是后来的事。
“生命的实质似乎是绝望与惊骇”,列维坦触摸俄罗斯苍茫大地的时候感慨。当我深入靠近生命,看到了扭曲狰狞血腥。我仍不敢在凛冽的刀锋停留片刻,骨的疼痛只有骨头知道。头颅会想念它的肢体吗?灵魂会想念它的肉身吗?二十年孤独的抗争,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鸣,他们要怎样穿过暗黑之痛?人们定不愿提起这迂腐笨拙的怪物,可怜可悲可叹的黑乌鸦,怕不祥的空气污染了阳光和干净的清风。他寒入骨髓,而他的房子和村庄之上,世间一切明媚。
7
我不能侦破,那个默默挣扎忍受的灵魂,我只是在时间之外,揪出那个尖利的黑点。出发是活着的佐证,是为了寻找光亮。我想不出武二走的路,但我知道我村庄的雷爷,为了驱赶那二十年的黑暗,自己驳掉老年的老字,躲开阻拦的儿子们,踉跄上阵。
一级级申诉,一级级驳回了,路上荒草一片。他首次让心爱的玉米泡了荒,再一次向更远出发。他没有什么醒目的证据,只有他苍老的年岁。
午后,街头大榆树下,一辆警车威风地驰进村庄,京字号。一个武装战士下了车,打开车门,恭恭敬敬搀下一枚老头。雷爷!他们护送他回到茅屋,郑重地交到儿子们手里。
这一次,他秘密地,扛着大牌子,去了北京。他太激动了,日头刺进他和他的影子,晌午歪时,昏倒在大地上。醒来后,粉嘟嘟的护士正给他挂输液瓶,“国家医院,国家给治病,那大房间,护士跟天仙似的,说话跟小鸟似的,咱全镇找不出一个。”雷爷的几根长眉毛快飞到树梢了。“这回国家给做主,层层下报告,我那二十年,要翻过来了!”他背着手踱到街头,眼神明亮,像刚从前线下来,身上带着打胜仗的硝烟味。
果然,镇里来人了。“说,上面一个电话打到市里,市里一个电话打到县里,县里一个电话打到镇上,镇上一个电话打到村里。市里罚款,县里罚款,镇上罚款,村里罚款,好家伙!威风!”
8
力量从大地上生长。种下玉米的,祈求玉米拯救。
那个人喝了一口水,调整情绪,说出结局。
四处都是栅栏,有身披铠甲的勇士。武二不能出发了,灵魂也似乎被关在了匣子里,守着日历,一日日黑下去,黑撕尽了,会不会露出白?
他拿起了木匠活计,要给孩子造个像样的宫殿,让她有正宫,行宫,别院。觉得样子单一,刻进一些鸟兽花朵。为着画得有神,他盯住野鸡,野兔,狐狸,獾子,桃花,桔梗,山樱,百合。他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这些毛茸茸的生物,似乎慢慢长出柔软的皮毛。大雪天,猎手们上山布置陷阱,后脚他就蹓过去,拿木榔头碰坏了伪装。
然而他越发不安,痛苦万状。她托梦说,造最好的宫殿,她也戴不上王冠,身首异处是最严酷的刑罚,她前世造孽何其深重,今生才受此咀咒。他大汗淋漓,控诉别人的暴行,焉知自己亦生着施暴的手,他动了魔鬼一根头发,魔鬼回手扼住了他整个头颅。她托一次梦,就是给他上一次夹棍。他堕入了溃烂的深渊,忍不住发出尖利的嚎叫,人们既恐惧,又心疼,随后的寂静堪比疼痛刺耳。
他行将崩溃。他去恳求香头,村里的大神,负责全村人的灵魂解脱。神说,他身上阴气太重,暴虐性重,阳性的不敢进身,他应该深埋一切带有血污的东西,多晒太阳,积德行善,多长正气,以去邪气。神说,地有土地爷,山有山神,家有保家仙,长仙(蛇),黄仙(黄鼠狼),狐仙,兔子仙,他的一切行动皆在天地神明的注视下,神也一定在庇护他。
野花绕过来,日光纷纷射入了他的胸膛,逼迫寒气一点点起身,骨头也似乎热了。“该做的你做了,不该做的你也做了,现在你该从黑夜挤出白色的圣果,让他指引今后的日子。”神教他祷告,那个圣果叫宽容,你愤怒,果实就不会成熟,灵魂永难安生。
他似懂非懂。但做回阳光下的农夫,做回他在红白喜事中熟练操作的大厨,说声“油着,慢回身!”而乡邻都盯着他,无比羡慕。这些思想,突然像满坡横生的野草,压不住的新生气力。他能否解禁自己,解禁房屋,小路,和不安的村庄?
9
正是,鬼魂已谅解,复仇者还挥舞着长剑。他匍匐在自己的黑暗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亦有灾难杀戮疾病非正常死亡,多少人因此绝望哀愁,一片惶然。但大地深处有多少寒气,大地之上还是草生花长,这就是天道。所有的功成,只能来自于内心,上天救你,实是自救。
雷爷偏执了,白纸黑字的重新判决并没有落实,他夹着黑包再次出发了。回来时,脸上密布颓废的汗珠。大巴车和出租车主都有他的照片,拒绝拉他。工作组带着慰问品来看他,儿孙满堂,消停了行不?儿子们接了任务:看好他,谁捅娄子谁负责。
一个精神有毛病的人,一个令人讨厌的人。雷爷涩答答了,不种地不做饭了,孩子们轮值。他散步,采菊,遛狗,思考大事。他到镇上逛,跟摆摊的妇人唠嗑;往暧昧的按摩店里去;他盯住妇人的背影拐进瓜地,硬把自己的影子叠加上去;他像河边那头老驴,自言自语,或刚刚大笑。每一件事都引起村庄的悸动。他终于按捺不住,哐哐敲了寡妇的门。
雷爷倒了。儿子们羞耻心驱动豺狼虎豹,打断了他的精神。
一场透雨,他又翠绿了,他那蓬勃的思想用不着春风吹。法院的传票突然递到儿子们手里。趁大家忙着收玉米,他把儿子们告上法庭了,说不孝。才吃了儿媳送过来的饭,马上又上堂对质,滑稽,他遭到严厉的训斥。破老头,生蛊虫了,就不能安静老去?
夜半,儿子们请了香头,画了几张黄符,点燃一张,念念有声,“该走的快走,该留的留下。”绕他身上一圈,把那闹腾的魂灵送到西天去了。
10
那个人一直没回头,他徐徐吐出一些细节,响应我手里的刀片。最后的现场,他在。
他头皮发炸,但还是坚定地看着。武二拦住了骚动的乡亲。“我想让大家见证,送她走,让她安生去。”受难者不是孤立的存在,天空大地人,都在。
武二用水泥封上了地窑,倒了三碗酒,敬天,敬地,敬亡灵。而后,打开了黑匣子,露出玻璃器皿,她飘荡的发丝,紧闭的眼睛,树皮一样的脸色,羞怯,惶恐。武二安慰着,请她的灵魂原谅,用干净的白布擦拭,梳理,移驾到她的宫殿,穿好衣服的木身子上,缝好。她圆满了。武二叮嘱她要痛快地喝完孟婆汤,一滴不要洒,来世她会是纯洁的新人。
鞭炮热烈地响起,那沉沉地压了二十年的不安,请出去了。武二净水泼院,扫房,除尘,迎接新的阳光。仿佛他的食粮,他的自由,他的小鸟,那个院子,都将在阳光下活过来,过去的一切都是虚无,是荒谬的恶梦。
散发寒冷的,只配得到寒冷,散发温暖的,温暖来到。这时,天上掉下了终结之果。武二收到十几万汇款,一份迟到二十年的裁决。
11
人的内心亦潜伏破坏的力量,向内使,自杀,向外使,杀人,或搅乱空间,失衡。搅不动了,玩完。
那日早起,我踢着露水草跑过雷爷的家,见他黑蟾蜍一般,摞在门前的石墩上,胸戳进肚子里,脑袋戳进腔子里,像身体对头颅视而不见。我从远处拍下他此时,和他在街头远离众人孑然而坐的影子,那种嗜血的孤独与尴尬。
他眼里的公平与孝道,指定和儿子和法庭都不一样。就是满足他的需求,估计也只是一时,他的内心澎湃着激情,努力地要活出他认定的,一匹奔马的模样。但与人们的惯常越来越远,成为可笑可悲的范例。
我说,雷爷,石头太湿了,小心着凉。他把头抻出半寸,哼了一声,又缩得更深,更矮,到扁,到无。
没到人生秋天,他痛快地摇落了自己。他砸碎所有的药,赤身一次次滚落湿冷的水泥地。这刚烈的血性的死,是他最后的作品,再次惊动村镇。人们把他当作一个有德行正常寿终的老人,隆重地送走。
12
时间把人冲得七零八落,自然一步步推进,什么样的结局都属瓜熟蒂落。我在雷爷孤独的影子里,看到武二更深切的孤独。也许他们最真切的需要,并不是真理,而是来自情感的真实温暖,内心的安宁。
二十年,悲哀爬进每一个细胞,苍凉看饱,他穿过深渊,是哲人了。人如草芥,但不能活得如草芥。他将扶起自己,冷静于深秋,大地之上。他推着老伴晒太阳,花朵在身旁开放,他们满脸是受难后的安祥,天国的光辉照耀着。
但很可能,武二得了强迫症。他不能饶恕自己,长日到墓前摆酒谢罪,大把地烧钱,终于在一次大醉后,以头做锤,疯狂击在墓碑上。痛苦中埋下的利刃,长出了更锋利的寒光。
或者武二远走异乡,像斩掉一颗头颅一样,斩掉了故乡。
或者,讲者就是亲历者,我怕他回头,会有一幅瓜萨亚明骷髅般的肖像。
也或者事件本身就是虚拟,我的刀片只是分解了一只蛙,我听到的只是一种含混不清的呼啸。一只时间的乌鸦,多年后叫出的预言,也许没有什么用,终究是个警醒。
生命,饱受生活的逼迫,即贵且贱,无不惶然,每个人都该是深渊之上的舞者,努力去嗅大地横溢的豆香,聆听太阳安静地碾过万物,而充满飞翔的勇气。
责编手记:
这篇散文写的是小人物的悲哀与抗争。乍读起来,隐喻的描述与臆想较多,似不是十分晓畅,但恰恰一股别致的“涩”味,正与主角们的命运融洽了。两个人,两条线:一明,“我”村庄的雷爷,亲身经历;一暗,车上听说的武二,试图还原他的经历。蒙冤受屈的底层百姓,生活陷入困顿,运命发生转折,但他们没有认命,终有一天蓦然觉醒,意识到应该向社会寻求尊严和公正,由此开始了卓绝的跋涉。其间遭受种种阻遏,心灵屡屡挫伤,但他们未曾妥协,宁可将整个生命放弃,留下一个大寂静给世界。漫长的数十年人生命途,销蚀的是活生生的时间,而这暗黑的乌鸦,或许它刚刚落下,或许它终于飞走了。关乎命运的思考,作者似乎一直被一种强大的不可知论所围裹着,显得有一些悲意迷惘,但对生命时光的尊重,同样被作者置放在了心灵的高度上。这或许是理解此文的一个角度。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