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中篇)

2017-01-06 12:14陈家桥
山花 2016年12期
关键词:心语警官女王

陈家桥

1

头一天晚上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是没有办法弄清楚了。但是,显然她又是睡着了,否则早晨她的状态会很不好。不过她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说好了,在晚上睡觉时不要那么矫情,不要想到生活会被改变,因为自从她画了点画,看了几本书,并且跟大家交流有一些心得之后,她就知道把生活看淡一点,也许比把生活搞得那么隆重可能还要重要呢。

不过,她穿着睡衣时,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时在想,自己并不要太多地要求自己吧,既然是公开活动,是他到咱们这个地方来,能见到他也就足够了,其他你不用多想了。

然而,她夜晚里困惑的就是为什么自己要抱着胸去想呢,那时她就要哭,就要在被子里拭泪,因为她是这样的坎坷,她不能像别人那样,去上学、入职、恋爱,并且在更年轻一点的时候,她大量的时间也不能用来玩,她的生活成了一个特例。

不过,她终究是睡着的,奇怪的是她没有梦。多年了,她却没有梦,有时她考虑过这个问题,仅仅因为生活都是特例了,就再不需要梦了。这么大的起伏已经比任何梦都要更突出现实,已经没有再去裂变或聚变的可能了。

现实到底更应该是梦了。

毕竟,她醒来时,身体的沉重和轻盈她都能抗拒,这是她练就的。就是说每当她意识到身体时,她总能抗拒这样一种意识,就像她必须对身体保持一种警惕,一种认识,而不像别人那样,仅仅去健身或臭美一下,就以为和自己身体之间达成了默契。

她的事情却永远不是这样的。

外边阳光还没有真正地亮起来。

其实是光线,但她总认为是阳光。为什么呢,因为自从她生活成了特例之后,她身边的人就提醒你要看看阳光,或者是人家会说,生活中阳光是无止境的。

她起床了,她已经很少用镜子,有时她宁愿用手机的屏幕来照脸,这样她能打通时间,遇见以前的自己,遇见全部的自己,包括全部的脸。

曼红在边上说,你要快点。我们还要去吃早饭。

她哼了一声,其实她倒是明白,曼红凡是遇到比较特别的事情,即使她讲她要吃早饭,多半她都没有时间吃了,因为她会忙得不可开交。她认为曼红是个太平庸的女孩。

然而,她必须不断地遇见平庸的人,她有时也认为自己至少是意识到身边的平庸的,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

她早就考虑好了,今天要穿一件淡色的衣服,因为那样的话,会让自己如空气一样,如白墙一样,必须是这样的,不要突出自己,然后看看别人怎么办。

外边都有新闻了。曼红说。

怎么这么快?她说。

是啊,是说他已经到海城了。曼红说。

这个新闻有什么用,知道他到海城算什么事。她还以为说的是他到心语康复中心的报道呢。

看着吧,指不定要讲我们多受感动呢。曼红说。

她看了看曼红的脸,觉得除了脸之外,她在其他一切方面跟她都不必去比较,因为有些女孩,你可以当她们是白痴,然而她们有共同点,那就是她们都是到心语康复中心来的人。

走道里有声音,还听到了钢琴声。

那个臭女人又在弹钢琴了。曼红说。

她晓得曼红讲的应该是那个长腿的柔柔。

我才不爱听钢琴呢。曼红又说。然而这话倒是她自己讲起来恐怕反而要更好些。有时她享受着在这个中心或是在一切地方,自己在智商上的优势,反正就这样,她认为她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另一面,这就是比别人聪明吧。

我看我是吃不了早餐了。曼红说。

她发现曼红在细心地画眼影,然而她眼影画坏了,必须推倒重来,这至少需要十五分钟。

她就不同了,她已经很快地收拾好自己,这时她在手机上给自己建了一个计划,那就是我必须让他注意到我。

她是打卫生间出来以后,有了一点兴奋感的,很多次她都这样,只要在那样的地方,尤其在卫生间的门后边听到一种奇异的轻微的响动时,她就会有一种发自心底的爱情的幻觉,从她小时候就这样了。

而刚才,那被撞起来的卫生间的门居然发出了一种轻微的呢喃样的啧啧声,她捂着嘴,有点想笑,好啊,一切都在配合,还爱情呢,应该是人生。人生总应在必要的时候呼风唤雨。

然而,这正是他来到了身旁。

不是吗。

有时,她觉得自己很老,老得像一架机器。但是在这样感觉的时候,她是感叹自己年老的身体里居然埋藏着从没有被掀开的感情。不过有时她知道她身体还非常的稚嫩,因为她相信没有人真正懂她,懂她全部的存在。她的肉体,她的历史以及她病着和欢乐着的青春。

她吃了蘸果酱的面包,并且还吃了蕃茄汁,她觉得她是可以应付任何场面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是自己的场面,曼红终于画好了眼影,而那时距离到活动大厅去只有十分钟。

九点整,她走进了活动大厅。

2

心语康复中心的吴主任陪着一干人走进了活动大厅,大厅早就布置好了,可以看出来非常的精细。有些记者本来是站在活动中心窗外的,但现在也都挤了进来。活动大厅的摆设有点奇怪,靠里边是康复中心的学员们的座位,而四周也摆了座位,大约就是给记者们的吧。

她坐在左侧靠里的位置,那儿离记者们的皮椅子比较近,还有带架的机器,直接就架在讲台的边上,就好像这是他们自己的地盘。

吴主任走到讲台上,她还是没有见到那个人。但是那个人应该在那五六个人当中,因为视线的缘故她看不到那个人。

吴主任说,今天我是非常有幸地请到了王凯旋先生,王凯旋先生在特别忙碌的工作中抽时间到我们心语中心来,就是来看望大家,怎么讲呢,给大家一点启发,深深的爱。

为什么要讲深深的爱呢,她坐在下边对吴主任这个说法不是很满意。

我看见他了。曼红在边上小声嘀咕。

在哪?她问。

曼红说,你看,曼红指了指那五六个人簇拥着的地方。

她仍然没有看见,她还保持着极大的新鲜感。

下边我们就欢迎王凯旋先生。吴主任拍手说。

下边拍手,这时那五六个人散开了,一个戴黑色鸭舌帽的男子像跳跃一样的上了讲台。

啊,是他。她叹着说。

怎会不是呢,外边已经宣传好久了,说他最近正在做公益,为了配合他正在参与的一个项目,并且他的热戏首轮刚播完,东方卫视还在重播呢。

他试了试话筒,他居然没有坐下去,而是勾下腰,确实明星就是这样,总要弄点奇怪的举止,这样把大家给弄安静下来。

他说,我今天非常高兴来到心语康复中心,来和大伙一起分享一下,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希望,还有我们共有的这个美好的世界。

她想坐直一点,因为她早就给自己订好了计划,要在这个日子里认识他,这是她必须要做到的。

她几乎看不到他脸的全部,但仅仅就看他的眼睛以下的部分也就够了,说实在的,他并不是那种最帅的,但却是最有型的,她喜欢这种长相的男人。有一点粗,但终究他是一个人人都喜欢的明星。

谁会不喜欢他呢?她短暂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应该不会有吧,如果有,也就是被他伤害过的人。不过,她不愿想到伤害,因为这是一个敏感的字眼。

他在上边一边讲话,一边动,也就是每停一句就要动一下,这时她才发现他已经坐下来了。而吴主任还有一个女的,还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一起坐在台上。他的麦克风被他捏着,向自己嘴边够。

他说,我们知道生活中总会有苦难,不然也不叫人生了。可我今天来,我就是跟你们讲,我们把苦难要当成有用的东西,要当成正面的东西,对不对。

下边的人说,对。当然下边的人大多是在用手机不停地向着台上拍,记者们有时要穿过台前,寻找拍照的角度。麦克风边已经围聚了十几只各种标识的采访话筒。

下边有的人已经不坐了,而是站着。因为有人在走廊里叫,更多的人还在楼梯那里,里边有不少人带着拐杖,有些人把义肢也解下来了,就抱在手上。激动地呼应着台上的王凯旋。

王凯旋说,我的想法是,我们要把苦难当成一种资源。住在心语中心的人,每个学员都有过一些痛苦的甚至是惨痛的经历,但我的总结是,我们既然拥有这样的历史,那我们何不把它当成一种有价值的资源呢。

这就是他要讲的,像很多人讲的一样,一种正能量。她几乎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正能量这个词,能量就能量,还什么正能量。

不过她深知台上的人如果要公开讲话,就得这么讲。

这时一个人走上台去,当然这是吴主任他们早就安排好的。那是一个双腿都使用义肢的人,因为一场车祸使他双腿在膝盖以下都被压断了,他用那种很不稳定的步子走上去。王凯旋从讲台上站起来,扶住这个双义肢的学员,然后轻轻地撩起他的裤管,指着给大家看,说,你们看,他多坚强!好样的!

这时至少有五六个学员已经哭出声音来了,不知从哪个拐角,大概是靠门的位置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喊,王凯旋我爱你。

这很小的声响一下子把现场给凝住了。

马上,就在学员们集中坐着的地方,爆出了欢呼,大家齐喊,王凯旋我爱你。

吴主任不得不站起来,用手向下压,对大家说,大家心情可以理解,可今天这是报告,这是分享会,不是追星的影迷会,所以大家配合。

声音小了下去。

王凯旋亲自把双义肢的兄弟送回座位,就在他经过通道,离她很近时,她发现他居然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一定是他注意到她了,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这迎上去的目光中有她从少女时代就富含的那样一种殷切的温柔,这是她很久以来就判定了的,只要是有好感的人,就会被这目光给拴住,王凯旋会例外吗?

王凯旋回到台上,偶尔还会向她这个方向看来。她有点开心,但她并不确定。王凯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因为刚才和他目光对视时,几乎能看到他脸的全部,然而他终归是戴着鸭舌帽的,那他就仍然是个明星,是个不一样的人。

后边会有交流环节。吴主任说。

这时,那个像领导一样的中年女人开始讲话了,她说,我们听了王凯旋先生的讲话,我们应该有启发吧,王凯旋先生指出了我们应该把苦难资源化,其实人生本身就应该是一个资源的整合和提升,尤其是在精神上,我们虽然在过去发生了不少悲剧式的往事但我们应该走出来,应该在这种资源上得到提升,对吧,大家应该进入新的境界。

女领导的话没有什么头绪,下边的人已经比较乱了。有一个女孩趴在另一个女孩的肩上失声痛哭,还有一个人举着牌子,牌子上写着,王凯旋我永远爱你。

王凯旋是想到学员中间来的,但那几个簇拥他的人却坚决地护住他。

这时,那些媒体人已经包围了他,然而几个大胆的学员也就是柔柔和富丽她们已经向王凯旋那里围过去。她一直不明白柔柔有过什么创伤,看那样子,她已经不能再活跃了。

他不断地打飞吻,对准备冲上来还算健壮的女学员们喊,我也爱你们。

她仍然坐在座位上,曼红拉起她,曼红喊她,你也过去,你再不过去,人家王凯旋就要走了。

她仍没有动,她觉得现在过去,会不太符合王凯旋和她四目相对时双方留下的那种感怀,还是这样吧,假如可能,她真想扑到他肩上去,然而人实在是太多了。

3

她相信命运本来就是外来的东西,是自己外面的东西。所以她没有办法来到他跟前,鸭舌帽只是他的武器之一,更大的武器是成功学,是整个社会和社会的屏障。但是,命运不同的地方在于,命运对有些人来讲,会是个特别有意味的东西。

那天,临近活动快结束的时候,她大约是在发呆了。因为学员和记者都已经围到了讲台边,那个在夸夸其谈的王凯旋已经没有办法讲任何连续的话了,话筒和照相机、手机已经把他逼到墙角了。

但是,他还是来到她面前,因为他要从这个地方到活动中心最里面,在那里有个很大的画,上边要有王凯旋的签名,王凯旋在前往那幅画的路上,再次看见了她,这时他停了下来。

活动中心里居然安静了。

他俯下身,把手上的花束给了她。这时整个中心都响起了掌声。

他没有回避她的脸,没有回避她的眼睛,他几乎是想把她拉起来,但是她没有动,她知道即使自己的脸成了这样,但只要是有认识的人,会意识到她自然是一个最美丽的女孩。

这是不容置疑的,即使脸坏了,但整个人,那个整体还在,并且正因为脸坏了,她反而更加的集中,凝聚,更加地呼应曾经的一直以来的那个自己。

她被动地接过花。然后,她就哭了。这一次她的哭声几乎是喑哑的,没有人听得见。他已经继续向拐角那儿过去了,有记者正在给她拍照,记者们在拍她抱着花的特写。

她该怎么办呢?

其实她也想抱住他,在他肩头痛哭一晚。然而那是需要特别的天意才能做到的吧。

她坐在那儿,和他给她的花在一块儿。

但他没有忘掉她,他在回来时,在她面前停下,她看见记者都围扰在四周,他说,我相信你会是一个一定能扛得住的女孩。

她不喜欢听这话,在这个瞬间她意识到其实自己仍然是女王,一个被自己确定的女王,一切男人,包括这个王凯旋都是女王面前喊陛下的人,有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停下?仅仅因为花,因为记者,还是因为她独一无二的特殊的美?又或者是,她的脸,作为一个最特别的符号,刻在了这一场报告会上?

4

海城没有风沙,可她要戴头巾,因为到了街上,她的脸就必须要遮住一半,不然那会吓人的。因为在心语中心,人家都知道里边是一群需要康复的人,每个人都有病,但当你来到了街上,你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到了希尔顿。

她不知道他在不在酒店,她只是想见到他,她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为什么呢,因为自己是个女王,是自己册封的女王。

她到前台那儿问,王凯旋是住在希尔顿吧。

前台的服务员说,报纸上网上都有啊,现在追他的人太多了,他现在走停车场,不会在大厅出现,在停车场那里堵他的人也太多了,你去那等吧。

她不知道去停车场能否堵到他,但是她不是要堵他的,她需要一点点时间在没有人,至少是人少的时候,能够跟他讲上话。

她掏出手机,翻他的微博,这时她发现原来他说他要到自助餐那里吃东西。但是,那里会不会也聚集人呢。

她到了二楼的自助餐厅,西式的,有钢琴声。虽然也有不少人,但毕竟不像停车场那里人多吧,不是每个人都会随时刷微博,看他动态的吧。

在楼梯转角那里,她见到有几个女生正在那里拿着花,跳着向电梯口方向张望,还有不少人在旋转门那儿。

不过她始终没有等到他出现,他微博也没有更新。那些女生已经走了,只有很少几个人还在电梯口那。看微博没有什么动态。

她要了一份西点,坐在靠窗的位置就没有动了。

大概坐到了夜里十一点,这时她已经很气了,但她仍没有动,外边已经在下雨,窗户很模糊。海城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她这时看到从电梯那儿过来了三个人,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没戴鸭舌帽,而是换了一顶线帽,这样他的头就显得很圆。

她有些激动,但她需要控制。

不过她还是站了起来,她需要他看见她。

自助餐厅里几乎没什么人,钢琴声也没有了。他向那个取菜的台子走去,不过那儿并没有什么可口的东西吧。

她捂了捂纱巾,她相信作为女王,她仍然要坚持对自己的肯定,不然她会倒下去的。

她几乎是向他招手,但他是否能看见呢。

不过,她看到他猛地僵了一下,好像被什么给刺激了似的,接着她都能听到他的说话,他讲,你们到那边去,他指了指另一侧拐角。

然后,她看见他向她走来,拿着盛着牛排的碟子。

她不知怎么办,只能是下意识地用双手捋了捋自己的裙子,裙子是灰色的,到膝盖。不过她也并没有坐下去,而双手捋裙子,头上的纱巾就撒开来一点,她的脸就全部露出来了。

我们今天见过,她终于说。

他把碟子向上扬了扬,并没有马上坐下来,台布是青色的,还有啤酒和红酒搁在桌子的里侧。

外边雨更大了,能看得见汽车尾灯,红红的。

你是?他问。

她说,我们在心语中心见过。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仅凭他这句话她就意识到他跟她一样都是顶聪明的人。什么叫聪明,在一个无聊的时代,聪明就是指记忆力好,记忆力好的人就是很聪明的人。

你在这里等我?他问。

她觉得他有点不要脸,当然当明星当惯了,总会生活在这样一个逻辑里。

谢谢你把花给了我。她坐下来说。

他没有接话,她有点担心这家伙没准并没有把她和心语中心联系起来。

他说,你不必这样啊。

怎么了?她问。这时她必须尽快把自己是女王这一点给表达出来。

她说,我不仅仅是等你,我是想跟你说,我应该谢谢你的花。

他仍然没有接她关于花的说法。

她于是说,虽然是我们心语中心送给你的花,但是你把它给我了,我觉得这是你本人的意思对吧,是你本人把花给我了,是吧。

他已经坐下来,他没有动盘子。他说,你脸怎么了?

这是他正经地跟她讲的第一句话,她知道世界从这个地方开始,打开了一个洞。在那里,世界出现了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

因为她是女王,她认为她必须要把握这一点。

她哭了。女王也应该哭,像正常的女孩子一样。

他说,你先不要哭。

他在切牛排。她必须修正印象,因为以前在媒体上包括上午在心语中心的报告会上,所看到的那个人和坐在面前的他,还是有巨大不同的,因为在这一刻,她认为爱情开始了,是她自己启动的。

她说,你害怕我这脸吧。

他摇了摇头。

她说,你怎么可能不害怕呢,其实她的本意是世上会有男人不害怕本女王的这张脸吗。

然而他却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对她有些影响,她知道爱情刚开始的时候,还是需要她指引他。

她说,我其实一直都看你的微博,任何一条我都看。

他说,那谢谢你啊。

哎,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她不能容忍自己对于对方是掌控不住的,尽管你是明星,但也只是我的明星而已。她用沙巾把脸捂住一些,她应该是笑了一下,她知道这笑能够拉动这个男人。

她说,已经有几年了。

怎么回事?他问。

她没有答。

这时那几个人已经有一个来到他们桌旁,大约是有话要问,他就讲,你讲。

那个人附在他耳边,大概是一件很私密的事,不过他有点烦,指了指她,对身边的人说,没看见吗,我在见客人。

她也不喜欢他把她当客人,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自己还不够重要吗?女王哎。

那个人向后退去。

她说,是被人烧的,用的是汽油。

她推了一下盘子,看着窗外。大约她的美,这么近,他应该看出来了吧。虽然只有半边脸是好的,但那个有着狰狞阴影被烧伤又被植皮的半边脸,会让他怎么想呢?

5

到底海城在不在下雨她却不大能判断,她有时就是这样,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要包着头巾,这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也许应该到科大那里吃碗馄饨,为什么要吃馄饨呢?她记得她就是喜欢在深夜里迷醉那种小小的白葱杆子的香味,但是不能有油腻,是那种馄饨皮浮现在碗底,而碗面上的白葱细杆子荡漾着。

现在还可去,她只有去那个地方,对,科大的小吃摊,就在南园的路口吧。

她没有打车,她要步行,从希尔顿过去并不远。

但是,身体里并没有那种掏空后的飘忽感,而有一种越发粘稠的胀感。她知道,女王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作为物质的身体被挤占之后,有个像样子的沉重感。

她知道,女王可以收服任何人,仅凭她半张脸,即使是明星。

但是,王凯旋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然而,她又知道,一切都是自己主导的。她有这个能力,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有这个权力,她就要这样。

她记得当初她喜欢王凯旋就是在六七年前吧,还是棍棍讲的,棍棍讲这个凯旋会红,那时她没有太多的注意,她本来不是一个追星的人,如果不是棍棍,她自己的女王之路就会登顶,但现在呢,已经曲折到沉底了。

她走到快近青玉江路口时,她又向苏道走去,在往那个朝东湖路交口过去时,她看到了那个花园。

那儿有一个花园饭店,那儿有夏里河。

有长满浮萍的绿色的脏水。

然而,河岸很长。

棍棍叫她到那去时,她几乎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因为她已经决定了,她不要再跟他在一起,在每个女孩年轻的时候,尤其在少女时代就会这样,她总要去否定几个人,其中也将包括也许在终生她都会惦念的人。然而,她必须要作出否定。

即使她明白自己是女王,她也必须要这么做。

所以她就跟棍棍讲,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选在夏里河河岸,也蛮有意义的,夏里河啊,海城的一条内河,主要是河岸长,她还挺喜欢这河。

她记得她到得比棍棍还早,骑着自行车,因为她想否定掉棍棍之后,自己的生活就往前走了很大一截。

现在,在这雨夜,想到她停下单车,看着下午漫长的河岸时,仍然有一种十分怅然的感觉,但她即使是在回忆中,都想不到棍棍会那样做。

她没有认真地看他,他来时,实际是背着一只包的,不是他平时的书包,而是一只双肩包,一种特殊的她始终没法叫出颜色的包。

他也没有骑单车,他总是从小林子里那里过来,她没有注意。

她那时就有女王的幻觉。

他放下包,放在那个防浪墙上,下边是长长的护坡,水是流动的,但你在岸上看不出来。

我不同意。棍棍说。

她手撑在水泥上,她看着河岸,她始终是自信的,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这样的。

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她说。

其实和他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一起吃东西,一起玩游戏,一起嘲笑老师,然后一起看电影吃火锅,其实他们在一起,不过是作伴。

我不同意。他又说。

她看着棍棍的脸,脸色发白,手指一直在发抖,她并不怕他,因为她从来就不讨厌他。

她转过身,看着向南流去的河水。

她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但突然一大股刺激的东西给浇到她头上,她本能地让了一下,这时眼睛闭上了,然后就是那个棍棍大声地吼了起来。

她记不得他吼的什么。

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痛和马上倒地的翻滚,脸都吃进了土里,后来,现场是在林子里,也许她是奔跑了,但并没有躲过拿着打火机的棍棍。

就这样,她被她当时的男朋友棍棍毁容了。

棍棍没有走,直到很多人围过来,警察和120都来时,棍棍也没有走,他在喘气。

现在,她又站在离花园不远的路口,她忽然非常强烈地想吃上馄饨,她太想了,尽管在她身体里,那种粘稠的挤占她物质的身体的东西让她无比的难受。但是,她仍然能感受到当初那肉体的疼痛。

一种焦灼的剧烈的糊味。

一种撕开并噬人的咬的尖细的刺入。

这是燃烧的汽油,在她那张十七岁的脸上。

她来不及呼喊。

她没有哭,坐上出租车,因为戴着沙巾,司机几乎有些害怕,一路上都在打电话假装和别人聊天,她坐在后排,看雨刮器在不停地刷动,雨并不大。

后来她就到了青玉江路口,在科大小食摊上坐下来,夜里人很少,但炉火很旺。

做生意的外地人对她很客气,虽然她戴头巾,但别人并不害怕。

问她要辣油吗?

她说,要。

6

当然就在她发现老板娘要往馄饨里加辣油时她猛地叫了起来,不要。老板娘被吓到了,于是看着她,不过辣油终于没有加进去。

我要多加小葱。她说。

老板放了点葱进去,老板娘坐在煤气炉边上,继续摘菜。

就好像他们对她突然的吼叫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在这深夜里。

上自习这么晚?老板问。完全是因为要打破刚才他老婆受到惊吓给大家造成的尴尬。

我没上自习啊。她说。不过她没有否定她跟科大的关系。她不想多讲。

人家就以为是科大的,不是科大的谁会这么晚来吃馄饨。

她看着汤上的白葱杆子,觉得它们一定香透了,馄饨也很薄,现在她举起勺子,小小地舀了一点,放入口里,多么鲜活。

她从走廊里出来时,就发现那两个当初在自助餐厅陪王凯旋出现的人就站在电梯边,甚至帮她早就摁住了下行的按钮。

这怎么回事?她明白原来他们就站在走廊里,就在门外吧,他们不可能不在走廊里,安静地等待,因为她和王凯旋在房间里。

但是,还有一个人呢,那个人在上午的心语中心的讲台边簇拥王凯旋的那五六个人中,她看得出来,那个人应该比较健壮,现在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个东西,向她张望。

啊,走廊里人还不少。

她看着那个为她摁电梯人的脸,觉得年纪不大,但有些老成,脸上有一种非常公关的假笑,她下意识地把沙巾拉了一下,她觉得别人也许并不真的在意她有一张特殊的脸。

然而,现在喝下了馄饨汤,葱杆只是悬浮在碗面上。她就有些怅然,她并不喜欢现在这有些肿胀的腹部,觉得一个女王的物质世界被一种铁铁的东西挤入了。然而,她觉得里边不应该有痕迹吧。

毕竟,我是女王。

老板见她吃这么慢,必须要跟她讲话。

他讲,你们最后都要出去。

她听老板讲的这么没头没脑,便拿他出气了。

你讲什么?她质问道。

老板说,科大的学生都要出国吧,到美国去吧。

他改用一种试探的口气。

她想指出她不是科大的,但她觉得又没有这个必要,她何必要点醒别人呢。

其实就她吃东西时,一对科大的男女坐在她隔壁的桌子边,老板娘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在他们边上忙了起来。

就好像,大家都有一点小小的胜利。

吃什么?女孩问。

男孩说,跟她一样。

她终于还是要愤怒起来的,两个人一起来吃东西,却要参考她一个戴沙巾的女孩,凭什么?

她甚至没有看他们。

老板大约也被这一对科大男女给弄得有点难为情,干嘛要学一个深夜独自出来吃东西的女孩子呢。

还有水饺。老板说。

这时,这对科大男女拿出手机,看什么东西,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伸出手指,蘸出点水,然后在桌子上轻轻地画起来。

画的是希尔顿房间里的那幅画,一个人牵着一只羊,站在戈壁上。

王凯旋的头后边,她看见这幅画。挂在那种非常高档的墙面上。

她学过画,那是她毁容之后接触到的,学的不多,但她有些喜欢,至少可以把以前不会画出的构图给画出来,这是一种能力。

她从来不在乎色彩。

她认为她在桌上画出了人,画出了羊,然后用水在桌上一拖,就像是戈壁了。

她嚼着小葱杆子,她知道那是白色的,好像王凯旋离她脸很近时,她听见他的呼吸声,那是她女王旁边的一个男人的呼吸。

7

第二天下午,大约是四点钟的样子,她本来和曼红就在前一天组织活动的那个活动大厅和许多学员们一道在张贴前一天活动的照片集锦。但没有想到,一个学员急匆匆地跑进来时吴主任和张会计说,你们快看手机。

吴主任站到走廊上看手机,那个穿米格衫的学员几乎快要尖叫起来了。

曼红也在看手机,她没有看。

吴主任进来了,大声地说都扯掉吧。他顺手把张灯结彩的那些闪着光芒的亮饰的灯结全都打到地上去了。

更多的学员奔过来,课也停下了。

她看见一个上心理课的老师直扶眼镜,嘴角荡起淫荡的笑容。曼红捂着嘴,低声地说,怎么会是这样。

走廊里的人散去了,不少人在院子里,并且没有人再讲话。只听到吴主任说,赶紧让网编,让我们的小王尽快,不,立即把我们的主页上的东西拿掉。不,来不及了,直接把主页关掉,拉黑掉,不要让人看到。立即!吴主任冲到三楼去。

平安海城发布消息,著名艺人王凯旋今日午后因嫖娼在希尔顿酒店被海城警方抓获,据嫌疑人王凯旋交代,他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目前王凯旋已被警方控制。

她有点晕,但没有什么震惊。倒是曼红一直捂嘴,几乎缓不过劲来,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曼红一直在喊。

她回到宿舍,她感到事情不是意外吧。然而,他终究也完全有可能是那样的人。

然而,曼红还知道她昨晚回来得很晚,曼红试探地在早上问过她,怎么你也去希尔顿追星了吗?

她倒是没有跟曼红说明白她都见到了谁。她只是说,我根本就没有去希尔顿,我去小花园。

作为学员中她的好朋友,曼红知道她所说的小花园是哪里,知道那个毁容的地方,在夏里河漫长河岸的中段,靠近东湖路交口,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因为她在王凯旋来心语的活动中,她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她收到了花。

在心语中心,人人都知道她美,然而又都知道那是曾经的她。而现实是,她被毁容了,她要外出,只能戴上沙巾,然而,艺术家到底也是不一样,仍然,发现她的美,并把花赠予了她。

心语中心的人都明白,她仍然是好看的。在先前张贴的照片中,就有好几张是她与王凯旋在一起,鲜花在他俩中间,艺人和学员在心语中心多么和谐。

然而,现在,明星出事了,明星嫖娼了,明星被闸北群众给举报了。

她翻看手机新闻,知道无数记者和粉丝就围在希尔顿酒店的大堂和停车场,这个图片都有,这是海城的头条新闻。

曼红还是哭了,她受不了啊。然而受不了又有什么用。

她默默地下楼,站在篮球场上,她很呆地望着已经晴起来的天空。

她脸上有点热,每当她脸热的时候,她就不能容忍自己,居然会有这种麻木中的痒的刺感,这是什么呢?就好像她仍没有被毁容,仍是一个健康的女王似的,关怀着人类。然而,现实呢,根本不是你想像的样子。

她被毁掉的那半边脸,虽然植皮、整容、理疗,但终究是狰狞的。然而,王凯旋并不害怕,当他们在一起时,他确实很近地观看这脸,如同他心底会敏感地将其苦难当成他自己经受的一样,他轻触这脸,仿佛那是他必然要唯一地关心的东西。

他说,这是脸,没有变化,仍然好看,如初见一样。

她只有当自己的脸仍是七年前的样子,才能感知到一个女王样的威仪,而男人,不过是她女王脚下的虫子。

明星也就是明星,在房子里,在门关上之后,她的脸就是她的脸,并且至少还有半边脸,肯定着她绝美的过去。

他上午才说过,是的,要把苦难当成一种资源。

而在房中,他也是把她连同她的苦难,连同她的毁容,都当成了一种资源。他有些急促地接近着这脸,然而她只有泪水,不过这泪水既不是兴奋也不是屈辱,而是哭着的泪水,是她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仍有感受。

这是她自己启动了的爱情。

然而,她就是这样,将其被烧坏的焦掉的毁掉的面容连同她女王的爱情意志,一起当成了他在海城的资源。然而,她不是自愿的吗,她不是早就要这样准备的吗,还有什么比这一点更让她激动的呢。

他也说,你真的很美。

这个不用说,她自己也知道,明星是什么,在房子里,明星只是女王的一条狗。

而现在呢,曼红的哭声中满含着一种大家都公认的东西在被摧毁,那就是好的东西太少,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

她在宿舍打开电视,上边也在播报新闻,海城警方已将王凯旋控制,上边的镜头里有不少希尔顿走廊里的情况。看来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她看那镜头十分晃眼,不过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启动的爱情在这个突发的新闻里,算个什么东西。

她不得不问自己,他王凯旋到底是谁?

8

一个操着明显的装出来的平静口气的年轻人打电话给警方,说有人在希尔顿嫖娼,我有线索,你们管不管?

怎么可能不管呢,我们是严厉打击卖淫嫖娼的,请你说得详细点。警察说。

接电话的是个女警察,显然她是训练有素的,是重视任何线索的,无论涉及谁。

是在希尔顿。他说。

这个我们记下了。女警察说。

是在709房间,不是行政楼层。他说。

这个我们也记下了,房号。女警察说。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女警察问。

你们应该管,这也太嚣张了。他说。

请放心,感谢你对我们海城警方的支持,我们立即会针对你的举报出警。

电话不仅打到110,还打到了希尔顿所在的交口派出所,不过派出所的人已经刚刚接到指挥中心的联动消息,正在和扫黄办那边联系,但同样接到了这个故作平静的年轻人的举报电话。

他重复了一次举报内容,不过派出所方面并没有透露已经接到指挥中心的任务安排,派出所已经马上要配合出警,但接电话的值班员仍然记下了整个举报信息。

所以,现在他是认为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行动吧,又是110,又是扫黄打非办,又是派出所,假使这男人不飞的话,他就等着被办吧。

不过幸亏举报时,没有人寻问他是否知道嫖娼者是谁,不过这个就不必要了吧,已经讲清了房号,这还不明白吗?

不过,警方也并没有跟希尔顿方面有任何先前的接触,因为指挥中心那里很快收到派出所的情况汇报,说派出所也同样收到举报,双方一核实,料定这是基本铁定的嫖娼案。于是709房间的门被摁响时,里边甚至好一会都没有动静。

为什么呢?因为这不可能啊。希尔顿啊,在非行政楼层,一个豪华商务间,一个私人的住店信息,至少里边的人是这样认为的,是服务员,或者是敲错了门吧。

不过说里边沉默了一会,这仅仅是指警方判断里边现场不至于会发生变化的时间长度,其实也不过就几十秒,后来警方就已经对站在身边的酒店楼层的服务员和保安说,请你们打开,房卡还没有贴上去,门却开了,开门的人只系着条浴巾,因为值勤的人穿着警服,估计开门的人并没有从猫眼里看,所以一打开门,还是向后缩了一下。

他就是王凯旋,不过,他没有太大的震动,只是无法反应过来。

我们要进来,请你配合。警察一边说一边推开王凯旋,让其站在门后的原地不要动。

房间中的大床上还有一个女人,用一个枕头护住身体,她已经坐了起来。

王凯旋是用一条大白浴巾系在腰上的。

马上现场就拍照,并且把王凯旋叫到了床边。

你们什么关系?警察问王凯旋。

王凯旋说,朋友。

警察又问床上的女人,你们什么关系?

床上的女人没有回答。

然后警察又问王凯旋,你叫什么名字?

王凯旋这时已经反应过来了,他说,我叫王凯旋。

王凯旋?警察重复了一遍,因为警察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一屋子的人也都知道吧。

当然,那个女子已经披上了衣服。警察拍完照以后,把王凯旋叫到卫生间那边说,房间是你登记的吗?

当然,酒店的经理就站在门外边,他只好说,是我身边的人登记的。

你在这里干什么?警察又问。

王凯旋说,也没什么。

还没有什么?警察问。

那个女的穿上衣服之后,这时王凯旋身边的人也都从十六层他本来入住的房间,也就是粉丝们和记者们都探到的楼层那里下来了,挤在这个七层的电梯口那儿。

院子里已经警灯闪烁。

下午的空气却有些凝重了,马上就发布消息,这是多快的警方啊。

在走道里,实际上王凯旋就承认了,我是在嫖娼。

不过,另一批警察在提那个卖淫女时,十分严肃地问她,你到底在干什么?

女子说,我在卖淫。

警察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当然女子有点诧异,因为她发觉楼道里人太多了,而且在电梯那里还有人在哭,自然是围过来的粉丝们,怎么消息这么快。

女子说,我不认识这个人,行了吧。

什么叫行了吧,警察问,你就说你跟他不认识对吧,而且你也不知道他是谁对吧。

根据现场的拍照以及勘察,验证以及王凯旋和女子的供述,双方已经有过一次性交易,但该女子还没有走,也就是说双方在准备第二次性交易时被警方抓获,关于女子来酒店的时间,双方的通话记录以及约定的价格在酒店房间、走廊,带他们走之前,就基本上已经查验清楚了。

不过,王凯旋和该卖淫女还是通过酒店大堂被押上警车。

在大堂里,粉丝并不多,因为是下午时间,本来据这个王凯旋的微博,称其将要尽快赶往无锡的剧组,所以粉丝大约是以为其应该正在准备从海城前往无锡,然而明星出事了。

大堂外边,有不少女孩子在哭,大约是根本不接受这一点。

王凯旋没有戴鸭舌帽,而是用一件衣服顶在头上,警察握着他胳膊,他的三个助理跟在警察后边远一点的位置。

在警局里,剩下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你,王凯旋对这件事的供认程度到底如何?

当然,他没有任何抵抗。

他说,是我约的这个女子。

怎么知道这个人的?警察问。

王凯旋说,小卡片。

小卡片?警察问,哪收到的小卡片。

不过王凯旋低头沉了一下子,他是明星,他应该冷静。

办案的刘警官对王凯旋说,你是明星,我提醒你,你要给调查说出真相,会对你公众形象,会对你以后的路,包括对你的处理都会有好处。告诉你,卖淫女也在被审。

这实际上看起来是个警示,基本上也算是对王凯旋的提醒和保护了,从笔录和口供上来讲,只有讲清楚真实的情况,也才能过得了关。

王凯旋只得说,是从另一个人那里知道的,他这时头脑里飞速掠过那个另一个女子,叫慧慧的女子,是慧慧给她这个叫芹芹的电话。

慧慧是谁?警察问。

王凯旋说,另一个卖淫女。

刘警官没有马上追问王凯旋怎么认识的慧慧,但知道慧慧的身份后,其实从手机通话记录里,包括酒店视频会很快调查出整个嫖娼的过程。

慧慧的身份我们会核实。刘警官说。

王凯旋说,我承认我嫖娼。

这个你已经说了。刘警官说。

刘警官又问,多少钱?

王凯旋说,说好了两千块,不过到现场,也就是在房间里又谈了一次,是四千元,她服务两次。

已经把嫖娼的行为价格交易基本上都交代了。

你是公众人物。刘警官说。

他双手抬了一下,像是抱歉的样子,但同时他又偏了一下头,对警察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9

曼红回来见她时,脸很红,她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跟曼红讲几句话,但讲什么呢?

曼红在希尔顿时,已经快到九点钟了,那些哭着的粉丝据说已经散了。酒店的人讲,还有人讲跟到分局去了,有人讲直接投到看守所去了,王凯旋应该是完了。

但是曼红到了希尔顿反而没有哭,因为她这样一个性格,她不过是不相信明星是需要这样做,明星是这样的不珍爱自己。

曼红长的不怎么样,并且是个残疾人。但是她在酒店大堂里仍然能听到所有人在讲起这件事时,那种特别带些兴奋的劲儿。不过,当她看到那些头一天上午还在心语中心簇拥着王凯旋的助理中的某个人时,她顿了一下,那个人望了她一下,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后来这个人从电梯那里又往这边走。

她看到那个人目光里有一种寒意,因为她是残疾人,所以她在大厅里就显得特别地突出。曼红感到那个人就要向她走来,她低下头。

当她抬头时发现那个人又叫来一个人,好像不大拿得定主意是不是要过来说话,曼红就更加害怕了。

因为电梯那里有专职的保安把守,院子里,大门外都停有警车,所以即使是记者也难以上楼。大堂里就总有一种阴谋似的。

曼红上了网,看到人家在讲,是谁报的警,谁是线人,又或者是王凯旋的敌人到底是什么人,真的是闸北群众干的吗?

在酒店里,她不能待太久,不过她走之前,先是刷微博,看到有人在讲那个卖淫女,关于她的身份有好几个说法。一种说法是她是才从山东赶到海城的,还有人说那是一个有前科的卖淫女,关于这个卖淫女的说法有很多,甚至还出现了这个卖淫女的身世介绍。当然,一切都是坊间传说。

她站起来要走时,那两个盯她几眼的王凯旋的助手也已经消失了,大约是并不肯定她是心语中心的人,因为她实在是太普通了。不过,正因为她残疾,反而她有被认出的危险。

曼红自己也觉得怪,为什么自己要到酒店来呢。她是有些预感,为什么呢,还是因为她,因为她的朋友,余兰,是啊,余兰昨晚是来希尔顿的啊,还是只去了小花园?她认为她了解余兰,尽管她那么美,身上有那么多的谜。

在她还没出大堂之前,她发现网上已经有了照片,那就是王凯旋粉丝拍到的在自助餐餐厅里,余兰和王凯旋坐在一起,隔着桌面说话的照片。

这是在贴吧里出现的,很快就上了微博。她马上意识到问题出来了,人家正在人肉余兰,这是什么人?戴着头巾,无限的神秘,美而又诡异。另一张照片,有她狰狞的半边脸的放大特写,闸北群众一直在人肉吗?这是怎么回事?

她回来时脸红,主要是因为她不认为余兰有必要把她前去希尔顿见了王凯旋这么重要的事瞒了她。

曼红不搭理她,余兰自己就觉得更加无聊了。

已经比较晚了,不过她不太敢看手机,她也知道也许这个去了希尔顿的朋友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给她。

屋子里没有别人。

吃水果吗?她终于忍不住问曼红。

曼红已经眼睛红了,曼红说,你也不上网看看。

她说,我懒得看。

不过,她还是必须要看。

网上不仅有她的照片,而且马上就出现对她身份的介绍,她是心语康复中心的学员,是王凯旋到海城活动的一站中的人,那么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店呢。

现在,人肉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她没有办法睡觉了,已经十一点多了。

她不得不对曼红说,我确实和他在一起过。

曼红了解她这样说的意思。但是,现在,即使她不上网都不行了,那边,吴主任已经被上面的电话给找到了,别人问他,你们跟王凯旋到底在干什么?

吴主任还不了解余兰出现在网络上的情况,吴主任讲,我们只是请王凯旋来作报告,我们跟他没有任何合作。

上面的人说,现在他在海城出事,你们要有反应啊。

那时上面的人还没有明确得到报告,有关网络上传出余兰卷进王凯旋一事的报道。

她倒是看到了网上扒出了她走出希尔顿酒店大堂,也就是昨夜,她从酒店走出来的照片。这张照片的出现基本上表明不仅王凯旋被盯上了,其实她也被盯上了。上传照片的人是谁她不知道,但情况是,作为明星,一定会有人拍,而她既被拍到在自助餐厅与王一桌吃饭,又拍到深夜从酒店出来,不言而喻,外面已经在人肉她。

她戴着头巾,风有点刮脸,这从照片上都能看出来。有人直接点了她的情况,一个王凯旋前一天在心语中心活动现场出现过的女学员。

于是,女学员,这个称呼,迅速在王凯旋嫖娼新闻中被链接上了。

她已经没有办法逃脱。

后来她都不大想看,不过曼红是看的。因为她已经跟曼红承认了她是跟他在一起的,虽然没有说明白,但意思是,她确实是去了他的房间的。

他原来是这样一种人。曼红一边上网一边说。

网友人肉余兰,一个心语中心的学员,一个戴头巾的毁容女。现在,假如一直在网上跟到天亮,也许用不了到天亮,网上就会扒出她那被毁容的案子以及她全部的身世以及七年以来,她毁容的经过,官司,赔偿,心理辅导以及媒体关照等等全部的新闻。

现在,她该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但有一点她清楚,在房间里的事情只有她自己和王凯旋才知道。

不过,网上的话题已经比较明确了,那就是网友根据照片得出王凯旋在嫖娼前一天,曾与一戴头巾的女子在酒店里见面至深夜。

10

刘警官找她谈话是秘密的,这虽然并非是必须的。也就是说刘警官完全可以以更加公开的方式来调查她,毕竟她在王凯旋嫖娼被抓的前一天与嫌疑人有接触,按网上的说法,人家是怀疑这个神秘女子必然与嫖娼行为也有一定的关系。

然而,刘警官知道调查她,还是需要一点保护的。保护谁呢,就是保护她,在没有绝对的把握来认定她与王凯旋的关系之前,一切都应该是谨慎的。

所以,刘警官是在心语中心外边跟她谈话,选在一个风景很好的有玻璃朝向湖面的房间。

你好,请坐吧。刘警官对她说。

虽说是调查,但却又是聊天,一样的方式,并且破例让心语中心给她朋友曼红也放了假,让其陪着一起来。只是到了季花公园,就让曼红在外边坐着。

房间里只有刘警官,还有一个年轻警官,姓杜,然后就是余兰。余兰摘下了头巾,别人即使对她好,但她知道,网络至少不会这样,大众不会这样。

她曾经在被毁容之后,以为公众会给她更多的理解。然而她得到的仅仅是一种怜悯,以及在这怜悯背后所包含的某种稍有不慎就会抬头的怀疑。怀疑什么呢?她也并非清楚。

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了吧。刘警官说,小杜在记录。

她说,我在中心不大了解外边。

其实她的谈话仍然是女王的劲道,可是连小杜都有点瞧不上,这样管什么用呢。

你不会不上网吧。刘警官说。

她没有接别人的话。

那我直说吧。刘警官说,同时把茶杯递给她。她没有接,只是向下欠了一下身子,因为她已经摘下头巾,所以她倒是并不需要再把别人当回事了。

刘警官说,你知道王凯旋,就是到你们心语中心作报告的明星因为嫖娼被抓,他在心语中心时还献花给你。

她说,不是献花给我,是我们献花给他,然后他顺手给了我。

那我们先不说花。刘警官说,并且主动憨笑,以拉近和她的距离。

刘警官说,他在出事之前那晚上和你见过面,对不对?她说,不仅是晚上,其实在下午,在自助餐厅也见过的。

她只是更正了别人,当然这也没有什么意义。

当然,你有隐私,大家都可以理解,但我首先要告知你的是,因为当事人王凯旋因嫖娼要面临处罚,所以事情也并非简单,走个过场,所以我们要调查的是,在那个晚上,当你在他房间时,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刘警官终于把意思说明白了。

她并没有料到警察会以调查的方式找她,然而如果不以调查又会以什么方式呢?

她说,这是我的事情。

她说得比较坚决。刘警官只好说,是你的私事,但你要知道,他现在面临指控。这样吧,我这样问你,他有没有胁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她考虑了一下,她知道这样的问话其实是有陷阱的。

她说,我干嘛要说呢,如果你们掌握了什么,你们可以核实的。

她的说话表明她确实是个不一般的人。另外,刘警官也就明白她的态度了,其实事情本身倒并不复杂,但调查是必要的,是必须的,因为并不排除有交易的可能。

所以,刘警官还是要问。他说,好吧,如果他没有胁迫你,那我倒想问,你们之间有没有达成什么约定。

什么意思?她有点警觉地问。

她感到非常的不幸。

刘警官说,就是讲,你们,假如你们存在这样一种关系,就是说你们有过性接触,但是,其中一方是为另一方付出代价的。

其实刘警官的问话基本上也包含了一种几乎难以启齿的调查的真实意图了。她明白,实际上警方也是以是否与她也存在卖淫的可能在做调查呢,只是先是排除了王凯旋有强奸的可能之后。

这是以最大的恶意在对待别人了吧。她想。

然而,这是警察。

她只是知道,一切都是否定。

她说,没有。我说过了,如果你们掌握什么你们可以核实,其他的我就不愿意说了。难道没有朋友吗,没有隐私吗,没有私人空间吗。

刘警官是个经验非常丰富的办案人员。他说,我倒要提醒你,余兰,因为关于你和王凯旋的关系,王凯旋那边已经有交代,这是调查的一部分,所以核实那是下一步,首先你必须自己交代。

她感到了来自刘警官的威胁,而曼红就在外边的大堂,这是季花公园的茶室。外边的湖面上起风了,波纹渐次展开,水鸟在湖面飞翔。

其实,绕了很大一圈,她基本上是承认了她和王凯旋的关系。这是最起码的,至于是否存在违法的情况,这个她倒是极明白的,这是她的私事,她说的很明白,双方之间没有任何不愉快。

谢谢你配合调查,小杜过来说。那时刘警官已经接电话到外边去了。

她也赶紧扎好头巾。她很想吸烟,有很强的冲动,但是她知道她不能。

刘警官再进来时,还是伸手和她握手,但她拒绝了。她觉得别人对她不仅是不信任,其实仍然是一种侮辱。

她走出季花公园茶室,外边起风了。

她拒绝刘警官提出用车子送她和曼红。她说,我自己可以走。

曼红也非常的生气,走在前边,老是回头,愤怒地看着这两个警察。

11

她完全不能预料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她母亲来时她甚至都不知道,然而事态是严重的。

她母亲给曼红打电话,曼红也就到北房那边,跟她母亲见面说话。

她母亲说,现在余兰她精神状况怎么样?她母亲的意思是怕她又回到七年前她出事被毁容那会儿抑郁的状态。

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吧。曼红说。曼红还想讲刘警官约她们到外边调查的事。但是,她母亲没有接话,她母亲不认为和王凯旋的事情真的有那么严重,她更关注女儿的精神生活。

你平时和她近,你是不是觉得她完全没有了人生方向?她母亲问。

曼红感到余兰母亲这样看问题,其实是有严重代沟了。一方面是要让余兰像正常人一样,像许多女孩子一样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另一方面又苛责她在精神方面不能那么庸俗。

追星怎么了?曼红说。

她母亲扶着曼红残疾的身体,感到曼红在哭。

她母亲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害怕她被击垮了。

余兰母亲跟曼红说了会话,然后又回到中心办公室去。吴主任和领导还要跟她交代一些事,曼红只好回去。

她母亲听吴主任讲的意思是,现在网上舆论很不好,所以恐怕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那还是让她回去休整一段时间。

她母亲听出来心语中心基本上是在要赶余兰走了,这让她非常的愤怒。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你们的学员吗?她母亲说。

吴主任说,请你理解,我们不得不注重社会舆论。

更让人心烦的是,当初资助她来的阳光组织现在决定要收回公益资金,也就是说即使能留下来,也需要自费啦。

她母亲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来跟余兰讲明这一点,世态的炎凉,另一方面,她一直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跑去跟一个什么所谓的明星上床。

她不理解女儿为什么要走出这一步。

曼红送她们到门外,母女俩站在雨中。母亲打着伞,当然现在还没有把东西都拿走,母亲只是带她到中心外边走一走,现在是该聊聊了。

余兰,你讲,你这样做考虑过后果没有?母亲说。

她说,我做什么了。

母亲不好直接质问她跟王凯旋的事,只是这样问她。那现在阳光组织的张律师他们那些人主张要取消对你的资助,以后怎么办?

她说,我可以画画。

母亲说,你不要不现实,画画,能解决你的生存吗?

她不想跟母亲讨论生存的问题,那是另一回事。

母亲说,张律师还有方警官他们,他们为你奔走。但是,现在,你出了这种事,以后社会怎么看你,还有后续治疗的经费,如果失去资助,你怎么办?

母亲在擦眼泪。

她不再讲画画的事情。

我非得治吗,她大声地说。扯下了头巾,露出那橘子皮一样的半边脸。雨水打在上边,湿漉漉的。母亲不敢碰那半边脸,似乎还有一种焦味。

母亲必须软下来,母亲说,事已经出了,也就这样了。不过,不要再画画了,还是正经做点事,想想以后吧。

曼红就站在大门口,她回头看心语中心,白色的七层楼在雨中很模糊。

母亲说,你以后真应该重新考虑一下你的生活了。

她哭丧着脸,但并没有哭,她说,还有以后吗?

那怎么没有呢。母亲说。

她们已经走到前边,边上一块空地上有菜花,她在母亲边上,独独没有女王的幻觉,她以为实际上她的过去是被一切人决定的,也不仅仅是那个烧伤她的棍棍吧。

对啦,你知道吗,现在还是把以前的事情都扒出来了。母亲说。

她在母亲来之前已经知道了,关于对她的人肉,实际还包括了对公益组织的怀疑,有人说,原来资助的是一个婊子。

就好像她自己是个卖淫女一样,现在的网络就是这样。

但是,扒出来的还有那个棍棍。

母亲扶了扶她的背,问她要不要带她去吃点东西。

她说,不用。

母亲说,也许你在这里再也难得待下去了。母亲没有讲吴主任和领导们要赶她走的意思。

你太固执了,小时候你就这样。母亲说。她知道母亲即使在她刚被毁容那会儿也这样讲她,正因为她这样固执,她才会陷入到一个又一个困境中,那她固执什么呢。

她就是要让自己成为女王,像女王那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包括爱与不爱。

包括被爱与不允许被爱。

包括性与自由。

她被毁容时才十七岁,而棍棍才十六岁,那时他们是花季少年。

以后能去哪呢?她在想这个问题。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她至少现在必须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她还是女王吗,面对着憔悴的母亲以及网络上骂她婊子的一片舆论,她知道她更加困难了。

张律师并没有接她电话,她不大明白,张律师这个在她漫长的和棍棍家之间打官司索要赔偿款中对她帮助最大的律师也不相信她了吗。

在阳光公益的网页主页上也已经拿下了对她事迹的报道。她知道,不幸后边是更大的危机。

12

拎着包走出心语中心的时候,富丽刚好打饭回来,富丽问她,你这是要去哪?

她平时几乎从不搭理富丽,但此刻她只得苦笑。

她说,能去哪?我找人去啊。

富丽拢了拢嘴,柔柔和另外几个女孩子正在打开包装盒,大概是网购了什么新衣服,背后传来狂笑不止的沸腾的欢乐之声。

她朝前走。她到了车站,她要了一张去铜陵的车票。

大巴没有开动之前,她在买水喝,她这次没有戴黑色的头巾,毕竟她感到她还是要换个样子。现在,她只要一上网,就会跳出戴头巾的橘子皮的脸,浮现在每条百度信息的图片里。

车子开得很快,雨后的空气比较清新,事后她老是在想,为什么在她出事的这些天,总是在下雨,雨停,然后又下雨,为什么呢。

王凯旋的事情仍在发酵,然而她在他出事之后,并没有再见到他,即使在媒体上也没有他的任何现场采访,只是不断地闪现他曾出演的影视作品,他的表演仍然是精湛的。

现在人们似乎也在理解他,比如有些人就讲,他是个单身狗,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对呢。

假如卖淫在有些国家成为合法的职业,那么他会怎么样。

那样也不行,为什么呢,因为道德,因为公众人物必须有道德。

那么到底在她和他之间是谁玩弄谁呢。

她明白,别人永远会理解她是献身的,出卖的。然而她得到什么了。

只有一点她被人肉出来了,站在了公众面前,以她那张被毁容的脸。

还有就是漫长的诉讼和公益扶助,此时以另外一套逻辑被人搬出来,原来她是那样一个人。

现在她去铜陵,她是要去江南岸的铜陵。那是一个小镇,有几千年历史了吧,那儿有荷叶州,有愚人嘴。当然,最主要的是那儿有个大通古镇。

对,上铜陵滩的大通古镇,这是她昨夜在网上看到的,那个网名小馋的人她应该认识,只是她不愿意去对号了。是啊,人家写的很清楚,关于他们的过去。

还是有人知道他们,理解他们。

在汽油烧坏了她之后的七年,有人把他又翻出来了。为什么呢?只为了维护曾经的他们,那时他们才十六七岁,他们的不幸源于年轻,源于青春,源于爱,被爱和疯狂。

愤怒的舆论一度甚至引出了一种猜测,是说就是这个戴头巾的女人使得王凯旋倒下的。

什么意思啊?

她不明白。

但是,流出的消息是王凯旋谈到了他跟她的房间的经历,那是怎么说的呢?警方并没有公布,至少不是卖淫或胁迫的性接触,没有交易,也没有强奸,是一次明星与粉丝的性事。

她仍定义的就是这个,当然她狂野的时候,也认为那是女王收服了一个男人。

然而,现在不是玩笑了。

网友的愤怒源于她居然是那样的一种人。

她是从小馋的贴子里看到棍棍的消息,虽然有不少人也在扒拉她毁容以及官司一事,但只有最接近他们的人,才会知道棍棍的现状吧。

官司终结已经有三年了,不过在毁容之后的第二第三年,实际上棍棍的家庭就很少有出庭了,只是有代理律师来办。现在,如果不是这个事,不是网络,她不相信她还能再去深入地想到这个给她带来灾难的男孩子。

车子一入铜陵,又开始下雨。她带了伞。

从车站下车之后,她打了辆车,要去大通古镇。

在哪下?司机问她。

她说在渡口吧。

渡口哪?司机又问。

这时车子已经到了古镇,也到了渡口,记下了小馋贴子里写的那个叫东塔的村子。

东塔。她说。

司机不熟,但问了些人,后来在东塔村头停下来。她在贴子里看到过照片,那是小馋和朋友们在清明节来这时拍下的。

高高的二层的屋子,上边有廊沿,瓦片是灰色的,但木栏粗大。

下边是成排的那种木门,应该是水路枢纽的铜陵人家,为了生意,常常会这样设计大门。

她找到了那个二层屋,在东塔村的西头,但没到最边上。

江水就在不远处。

一望无际的菜地,还有缓起的江岸。

她记得棍棍当初也跟她讲过,那是他家的祖屋,但在他父亲这一代就已经不在那里住了。

有地的奶奶住在那里,奶奶不愿意离开铜陵滩。

她刚被毁容时,有人讲棍棍是高干之家,官二代,其实他父亲只是一个职员,母亲只是一般干部,他的老家在铜陵滩。

她站在雨后的铜陵滩,耳边响起棍棍当初讲的话,铜陵滩真是好玩。

屋子的木门并没有插上,但从这儿看去,黑洞洞的,不知道里边有没有人,是不是也正看着外边。

小馋写得很清楚,他最后是在这里的。

那时,他的肺病已经很严重了,已经不行了,他就要到乡下来。

他的朋友们就说服他父母送他来。

他奶奶在这个地方。

小馋写到,棍棍就在二楼的木窗前坐着,一边咯血,一边望着江水,有时,有人陪他,但大部分时间他是一个人。

她没有办法把那剧烈的疼痛,灼伤的热和针刺一样的密麻和那个人再联系起来。

小馋写,他还很年轻,他望着江水。

她在被他毁容后,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浮现过他的脸,她认为他是一个与她不对应的人。

然而,现在她拎着包,站在铜陵的滩上,看着这朽木的二楼,暗红的窗格以及虚空的黑洞,心里更加的空洞。

但是,在一个瞬间,她好像觉得能看到他,棍棍就坐在窗前,向着江水招手,向着成排的菜地招手,向她身后招手。

他咯血的时候,胸口一定会疼,当他快要昏迷进入永世的黑暗时,他也一定迷茫。

他看这江水,咯血,抹去嘴角的血沫时,在这个地方,不会有人向他投去目光,世界是暗的。

13

很粗的藕杆戳在那被划出来明显用作养殖的凹地里,或者说那已经不再是江水,而是一处江湾。这个地方已经离东塔村有一段了,她就是在那里和那个叫萍萍的女孩说了一番话的。

不过她到棍棍最后居住的祖屋去时,她没有料到她会遇到一个女孩子,不仅了解她,而且深知她的生活,那么这到底是算有幸呢,又或者自己总是生活在别人的议论中呢。

她见到了棍棍的奶奶。

她正坐在被打开的大门的堂屋里,脚边放着一盆黄豆,还有一只黑狗。

老奶奶问,你找谁?

她说,奶奶,你在剥黄豆吗?

奶奶说,没有,怕连着下雨,没有时间晒。

家里还有谁吗?她问。

没有人,人都在城里了。奶奶说。

她怕奶奶会认出她来,然而奶奶又没有见过她,怎么会认出呢,后来她发现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她的脸,虽然有头巾,但谁不会猜测这头巾后的脸呢。

她坐在奶奶的脚边,她说,我到铜陵滩来玩。

这没有什么好玩的。奶奶说。

奶奶始终没有认真地看她,她知道棍棍走的时间还不长,奶奶是怎么思念自己孙子的呢。

她不敢说她要到楼上去,那样的话,奶奶即使不怀疑她,但只要看一看她,她的脸就会指出她是谁。对于棍棍一家来说,还有什么比她的存在还有更大的影响呢?

奶奶在数黄豆时,她还是上去了,确实老屋里很凉,并且有一种宜居的舒适,然而屋子实在是太过空旷。

那把木椅还在,跟小馋贴子里写到的是一样的,她好像看到棍棍就坐在那里看着窗外。

她是站在窗子那里看到不远处的村口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孩,正好对着这个方向,对,是看着这个方向。她们互相能看见。

那女孩叫萍萍,这萍萍能看见她的脸,年轻人总是这样,能捕捉到任何细节的。

也因此,她们便在那毁掉的荷塘边见着了。

不用说萍萍知道她是谁,然而她不明白萍萍为什么会站在村口张望棍棍家的祖屋。

萍萍说,你的事,我都知道。

他都告诉你了?她问。

萍萍说,灯实在是太昏黄了,我们坐在灯下边,他有时下跳棋,有时只是在咯血,用纸巾不停地擦汗,而不是抹血,他跟我说,他快不行了。

她问萍萍,你们怎么认识的?

萍萍说,我在村子里没有什么事,他一来,我就认识了。我知道他快要死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肺病晚期了。

她看着残败的褐色的落在水面上的杆子和叶脉,她知道他有他的不幸。

萍萍说,他其实对你很了解吧,他知道你非常非常的好。

知道我好,毁容了还会好吗?她问。

萍萍说,在他心里边你仍然是好的。

可他毁灭了我。她说。

萍萍虽然是个同样年轻的女孩,但她却有一种罕见的持重,萍萍说,他已经走了,至少我们还活着。

这是什么话?她不愿意这个叫萍萍的女孩把自己和她归在同一类。

我们不同。她说。

她又强调说,我指的是你和我。

萍萍并不生气,她有一种淡淡的漠然。萍萍问,那你来干什么?

她说,也没什么,我还能去哪。

哪都可以。萍萍说。

不过她应该感觉得出来,萍萍也会上网,东塔村的人也会知道这个戴头巾的女人正在舆论的尖口上。

萍萍说,他咯血时,他说,你是那样值得他爱。

他这么说有什么用,就可以毁灭我吗?她问。

然而她到这个地方是来发怨气的吗?她到底要干什么呢。

还是说说你们吧。她说。

我们?萍萍问。

她说,是啊。

萍萍说,也没有什么,只是他那些天总是坐在二楼的木窗前,阳光会照向他,我站在村口,就像之前你看到我时那样,他有时向我挥手,我知道他心里有我。

心里有你。她小声地说。

她想在他最后诀别人生的时候,他心里毕竟还有一个女孩,站在东塔村口,然而他这样就不算不幸了吗?

他仍是不幸的。她想。

14

从铜陵滩回到海城时,她做两件事,一是去找当初打官司时对她帮助最大的张律师,一是要去心语中心拿走她的那些东西,应该有三只包吧,她所有的东西和衣服,化汝品,还有这些年她的一些资料。然而两件事都是非常的难堪。

在张律师的楼下边,她仍然没有打通张律师的电话,她要求上去,但律师楼的助手的答复是,张律师本人不在,不会客。其实她是要张律师帮她,出了这样的事,如果公益方面取消了关照,她的后续费用,一笔庞大的医疗支出,该如何承担呢?

不过在她转身之后,张律师的那个叫银海的助手打来电话。这个人对她说张律师已经取消了对她所有事件的代理,不论从司法上还是公益方面的。

她感到后背发凉。不过,还好,她想毕竟人家告诉了她。

还有一件事就是她要回心语中心拿东西。然而曼红已经告诉她,中心的人已经把她东西都放到门卫那里了,也就是说心语中心已经没有办法再接纳她了。

她想也还好,毕竟没有开掉她。至少没有在网上发出这样的决定。

但是,她那些包裹还是被柔柔她们扔到了大街上,心语中心在郊区,路上车不多,但往来的汽车还是要绕开这几只扔在街心的包裹。

她慢慢地把它们移到街对面,她看到曼红站在铁门里,在哭,但曼红并没有出来,没有人出来。

她想,也好,反正曼红还站在那看我。

她拎着东西,慢慢地走,后来有辆三轮车载着这些东西,她住进了一家廉价的旅馆,在那里,人都在吃喝,没有人在意她。

她在房间里安顿好,打开电视,上边有新闻,很晚的时候,看到了关于王凯旋的消息。

原来王凯旋已经被批准收容教育,有个专门的新闻发布会。

后来她就上网,她还是要了解消息啊,那个叫芹芹的小姐也已经被调查清楚,一个来自辽宁而不是山东的女孩,职校毕业,学设计的,因为家境不好,所以是出来卖淫,这是她第三次卖淫。

芹芹的母亲也接受了当地媒体的采访,母亲声泪俱下,说她女儿完全是为了生存,只有这样才能在海城立足啊。家里对她没有任何支援,如果不这样她也许会饿死。

是这样的吗?她轻声地问。

旅馆也挂有画,这引起她的兴趣,她用手指蘸了点水,耐心地在桌面上画了起来。

就像那次在希尔顿,她看见王凯旋背后的画,那画上的人仿佛正在看着她的脸,然而那名画上的人十分渺小,那是一幅风景,是莫奈的仿作,然而画的真好。

王凯旋搂着她说,我喜欢这张脸,这张痛苦的脸,仍然有惊心的美。

她看那画,他在她身上动着,她听从他,让她摆出任何的姿势。

她知道她来时,那义肢小子就跟在后边,因为有雨,不然也许能听到那义肢发出的奇特的柔滑的声响。

她习惯这声响,由他尾随吧。就像他有时在叹气,这人生啊,这全部的人生啊。

她想就让他跟随吧,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他全部的人生不过是用来修复他残疾的身体。

他,两条义肢呢。

他也很年轻,世界是年轻人的,年轻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相信他能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在哪里,以及她在王凯旋的面前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女王,一个被毁容的女王,但仍然是女王,有她惊人的美和残缺的脸。

她相信他在不远处,仍在修复他残疾的身体,并且他尾随着她,就好像她没有被毁容,发出放荡的笑声。

对,他会知道。他聪明极了,他会知道她在干什么以及她别过王凯旋的肩膀看着那幅仿制的莫奈画,眼中饱含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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