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异次元恋情(中篇)

2017-01-06 12:17李美皆
山花 2016年12期
关键词:天堂

李美皆

2000年悉尼奥运会是我有生以来关注最多的一届,我和我丈夫阿常那段时间正好赋闲在家,有大把的时间看电视。我们把电视频道锁定在中央五台,早上睁眼是电视,晚上闭眼时还是电视,做饭也省了,就在客厅里吃盒饭,边吃边看。我们家充满了悉尼热烈的赛场氛围,喝彩声欢呼声和激越的解说声不绝于耳,俨然奥运会就在我家举行。

我一向对体育冷感,今年的热情实在异乎寻常。至于阿常,则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阿常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嗜好,一般男人喜欢的他都不喜欢,连让男人们发疯的足球他都无动于衷。我曾经问,阿常,你喜欢什么?阿常说,你喜欢的。这个回答迄今令我百感交集。

一开始我很不明白自己的狂热,是阿常偶然提到的一个名字使我茅塞顿开,对,就是因为他——孔令辉,其时紧张的乒乓球比赛正在进行。我知道孔令辉是一个偶像级世界冠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他的崇拜者,我早已过了把谁当偶像的年龄了。孔令辉对于我的特殊意义在于,他的名字让我想起了十四年前的一个人,这个人和孔令辉同名。我眼看着比赛,心里其实一直在想他,只是习惯性的迟钝使我没有意识到而已。

十四年前的我是一名高二女生,在这个人像沙子一样多的世界里,两粒沙子的相遇实在是偶然得近乎渺茫的事情,我和孔令辉的相遇则完全是因为一次演讲比赛。那是一次像中国所有的演讲比赛一样俗气的演讲比赛,我演讲的是最俗气的文学梦。但就是这样一次演讲,居然为我赢来了一个人的仰慕,他就是孔令辉。

演讲比赛是几个学校联合举办的,在孔令辉的学校二中进行,我和另一名胖女孩代表我们学校参加。我在我们学校朗诵、歌咏、演讲所有需要声音的比赛中都是第一名,所以,去之前全校师生对我寄望甚殷。比赛前,首先要抽签确定上场次序,胖女孩不幸抽到了第一。她几乎已经哭了,说第一个上场我紧张,我不行。带队的老师便做我的工作。我抽了一个六,当时有八人参加,六应该是黄金段位。我知道这一点,但我对胖女孩那种急得要尿裤子的小家子气很不屑,于是以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毅然答应跟她调换,并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就这样我第一个上场了,我演讲的最大缺陷就是语速太快,如果我有可能败北的话,肯定败在这上面,所以预先我的指导老师已经反复叮嘱我,注意语速!注意语速!但这次上场太突然,我的指导老师又不在身边,没人提醒我,所以我完全忘记了语速的问题。演讲词已经滚瓜烂熟,我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脆生生地把它们从嘴里倒了出来。当我像做梦一样走下台时,才想起语速的问题。坏了,我想。

我的演讲名次可想而知,更糟糕的是居然排在胖女孩之后,这可真让我下了地狱。回到学校后自然感到无颜以见江东父老,整个人都灰溜溜的。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二中的信,是孔令辉写的。他说,我认为你的演讲是那天最好的。咳,你以为这样就能安慰我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高兴吗?不,我不高兴!

孔令辉还说,我和你一样爱好文学,但没你有才气,你一定有许多东西变成铅字了吧?

现在电脑打印如此普遍,不会再有人用变成铅字这个说法来指代作品发表了。但十四年前我们不知道电脑,不知道网络,不知道今天的一切,一说变成铅字就知道是指作品发表。虽然我在台上大声宣讲我的文学梦,但毕竟毫无实绩。没有得到证明的理想公诸于众,夸夸其谈之嫌肯定连自己都感觉得到,这一直是我的心病。孔令辉此问令我恼羞成怒。

我在回信中立马把自己演讲归来后所有的不快都转嫁到孔令辉身上,说,铅字?多么俗气,只有俗人才会在乎几个铅字。——仿佛提到铅字是孔令辉的奇耻大辱。

我还说,难道必须变成铅字你才能肯定自己吗?我认为一个真正的人是不应该通过外界的肯定来找到自信的,否则他就不配谈文学……

整封信逻辑混乱但充满不屑,“俗”这个字眼至少使用了十次。大家恐怕已经注意到了,我喜欢用“俗”这个字眼。人家是嫉恶如仇,我是嫉俗如仇,在我看来,俗即是恶,比恶还恶的恶。直到现在,我仍然害怕一切俗的东西,认为俗就是滑稽可笑,而滑稽可笑会抹杀了我们心灵的感觉,使整个生活变得大不恭。也许这正说明我尚未成熟,虽然我已经三十一岁了。我丈夫阿常是这样认为的。

我如此铺张这个“俗”字还有一重原因,就是试图用一种不屑的姿态来掩饰自己的浅薄,显示自己的不凡。但因为距离的原因,孔令辉没法识破我的嘴尖皮厚腹中空,我的完美就这样产生了。孔令辉在来信中对我愈发仰慕和谦恭了,简直把我当成了缪斯,我当然懒得去点破它。孔令辉的信于是越来越频繁,我怀疑他在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给我写信上,渐渐地,我发现他爱上我了,那是一个诗歌少年对神的一种爱。十四年前的那个高二女孩是意识不到它的危险性的。

我的同学都知道又有一个外校男生在狂热地追求我了,我只有得意,因为那时我正像资本原始积累一样乐此不疲地累加着追求者的数目——这大概是每一个青春期女孩都曾经做过的事情。我在女生宿舍里矫情而卖弄地诉说着被追求的“苦恼”,实际是在炫耀自己的繁荣。我现在想起还为自己当时的恬不知耻而无地自容,可以想见当时那些女生的嘴巴是怎样撇的了。但话说回来,女孩不无耻一点怎么可爱呢?如今我不再可爱,也许就因为我不再无耻,而只剩下得体。我希望自己更宽容地去想:女人喜欢追求者多多益善并不意味着玩弄男性,而是愉悦于自己的魅力。

随着孔令辉来信中谦恭和仰慕的升级,我的洋洋得意的尖刻也在升级,我讨厌谦恭的男孩,我认为他们是笨男孩,我喜欢跟我旗鼓相当的。孔令辉终于不再来信了。不来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他。我很快忘记了这个曾经被我以女孩子的轻浮任性张狂和不知天高地厚来随意践踏的男孩。

高二的寒假,我在舅舅家见到了一个二中的女生水沫,我正有一点兴趣要和她谈谈孔令辉呢,她说,我们学校有个很优秀的男孩自杀了,好多好多女生都为他难过。

我忽然有一种感觉,问,他叫什么?

孔令辉。她说。

我顿时感到非常害怕,既因为突然把自己与一个死者联系起来,又因为一种可能的罪疚。

他为什么死的?我问。

不知道。水沫说。是个谜。

于是,我单方面认定,我的因素至少构成了孔令辉自杀的部分原因。想到他是孔圣人的后代,我更加惴惴不安,欺负了他老人家的孝子贤孙,这不是大逆不道亵渎神圣吗?

我很矫情地让自己忧郁了一段时间,那种在青春期流行的美丽的忧伤和忧伤的美丽实在令我沉迷。同学们经常看见我一个人在校园的边角处彳亍独行,我形影相吊的身姿一定是他们眼里的一道风景。

忧郁啊忧郁,痛苦啊痛苦。那无边的黑水一样的忧郁和痛苦。

忽然有一天,大概做秀做不下去了,我心里豁然明亮起来:有一个男孩为我而死,难道我不应该感到自豪吗?虽然我有那么多追求者,但还没有一个为我自杀过呢,他正好填补了空白。

两个月后,我又在舅舅家见到了水沫,她说,我问孔令辉的同学了,他是为邻居家的一个女孩自杀的。

原来他的死是因为别的女孩,与我无关,真是大倒胃口。于是,我很快把他忘记了,既然他不是为我而死,我干嘛要记住他呢?

后来我又上了大学有了工作,过程跟大多数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我的终身大事,多年来,我的追求者数目虽多却乏善可陈,几乎没有令我自豪的一个。表面上阿常一直在跟我拍拖,但拍拖的质量真是跟拖把拖地差不多的。我又坚决不肯为男人受苦,不管多么钟情都不愿主动追求,最后只好跟阿常将就了,至少生活上有个照应。阿常就在这种情况下成了我的丈夫。阿常是那种被上帝简化过的男人,我跟他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累,而他使我不累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他不具备这个能力。当然这些都与孔令辉无关了,我也早已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过一个叫孔令辉的人,只是这次奥运会才又让我偶然地想起了他。

这天下午,我的奥运观战不得不因为一个叫小欧的男孩的突然到来而中断,他是来为我安装上网的。小欧不是那么容易请到的人,而我又不能不守在他旁边,只好牺牲奥运。凡是别人动我的电脑我都必须守在旁边,因为我的笔记本电脑是当日记使用的,它曾经被人突然借走过一夜,这一夜我便一直感觉在裸体示众,至今仍然痛心疾首。我并不是心疼我的电脑,而是心疼我的隐私,虽然我的私生活简单明了,但我仍然把我的隐私看得像贞洁一样重要,我从来认为真正的隐私是在心里,而我的笔记本就是我的心。

小欧为我安装上网之后问我要不要聊天,虽然我还记挂着奥运,但小欧这样的民间电脑高手也是过了这村没那店的,以后再找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只好忍疼割爱,说,聊,帮我搞上吧。

小欧于是帮我装上了腾讯OICQ,并给我以十八岁的如如的名义注册了。我刚刚上线,就有“熊”“九尾鼠”等闻味而来,但我打字是用智能ABC的,速度慢得很,又是初次聊天,操作不熟,感到应付不了,很快就下线了。

再一次聊天就是在奥运会结束以后了,为了强化英语,我决定以一个老头的名义注册,我的资料是这样的,姓名山姆,年龄六十八,工作退休英语老师,特长英语聊天。很快便有一些小姑娘来和我聊了,她们也是为了练习英语,但往往不经打,聊不了几句便进行不下去了,要求改用中文。有一次我用英语追着一个小姑娘猛聊猛聊,聊得她最后只好向我求饶,饶了我吧,大叔,我不过小学毕业,学几句英语是为了套老外用的,因为他们的美元实在比人民币坚挺,OK,您老明白吗?我明白了,即刻注销了我的山姆大叔。

我再一次注册用的是真名梅里,我想领略一下真实的魅力,并决定如果这次还不好玩,以后就再也不聊了。梅里亮相后照样无人理睬,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人,又被我的傻冒搞丢了。我说,你有我大吗?他不回应。一会儿我又说了一遍,你有我大吗?他还是不回应。我很纳闷,再回味一下自己的话,便感到了某种难堪,一句话单独挑出来反复咂摸是很容易变味的,我怎么好随便跟人家比“大”呢?这个“大”可以指任何东西呀,实在有暧昧可疑之嫌。

正当我要退出的时候,一个叫K的人突然冒出来对我说话了,你好,你终于出现了,知道吗?我找得你好苦。

你哪位?我问。

我是你的旧朋友。他说。

我想这不过是套磁,便没有理他。

他说,真的,你不要走,我知道你是六中毕业的。

我愣住了,马上去查他的资料,却除了一个K什么都没有。

他说我知道你在查我的资料,你是查不到的,但你如果继续跟我聊下去,自然就会知道。

我怀疑他是一名黑客,我从一本网络书上知道黑客是网络世界的另类高手,智商奇高,神秘而酷,从不庸俗地激动,比一千个一万个佐罗还要佐罗。我是他们的崇拜者。

好吧,你想跟我聊什么?我愉快地说。

我想知道,你还做着文学的梦吗?

我又一次呆住,但转念一想,也许是谁在用文学来讽刺我吧?于是我说,我什么时候做过文学梦?瞎掰。

别不好意思,也许我应该问,你的文学梦实现了吗?他说。

你是谁?我问。

别问我是谁,回答我的问题,拜托。

文学是狗屁,这就是我的回答。

……?K给我送出这个后就痛苦地消失了。

网上聊天一半是废话,但剩下的一半全是真话,这样算起来,真实的比例跟我们平常的谈话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平常谈话的另一半是假话而已。K的真真假假,我该如何判断?

其后的几天,我常常怀着不安的心情想起这个K,有一种我在明处人在暗处的被窥感。为了解开这个疙瘩,我又一次进入聊天室,K马上来了,好像一直在等我似的。

我们能不能私聊?这样能聊得更好。他说。

我有点犹豫,害怕他真是黑客,要陷害我。

好吗?他又问。

好吧。我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怎么进呢?我又问。

很简单,你只要打两个字母TT。

我于是打了TT,屏幕上立刻有一片似曾相识的灿烂色彩出现了,这让我这个电脑盲网络盲大感奇妙。

怎么回事?我问。

不要管,这不重要,我们还是来进行你和文学的话题吧。

有病啊你?

不,我没有病,你一定要跟我谈谈这个话题,比如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热爱文学了?

这个问题倒把我抓住了。是啊,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热爱文学了?

我开始思考,是从为考大学而奋斗的时候,还是从大学里为自立而打工的时候,是毕业后……还是……

思考的结果是我发现高中和大学我没有条件搞文学,但一直在告诉自己,等条件允许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扑向文学。可毕业和结婚后我已经忘记了文学,就像小孩子送出去寄养后父母完全不记得他了一样。

我如实以告。

你从现在开始也来得及啊。

来不及了,你不看看这是个什么时代,文字多得像垃圾一样没处倾倒。

可这是你的梦啊,不是一双旧袜子,怎么能说扔就扔。

不扔又怎么样呢?反正写出来也是自己留,还不如直接留在心里算了,我之所以淡忘了文学,就是因为看不到别人对它的需要,我的动力被消解了。

可是你自己难道不需要吗?如果你坚持写,一直到写出很好的东西来,自然会有人需要。

也没有用,现在不看这个,算了,不说它了。你知道我最羡慕的女人是谁吗?

谁?

琼瑶啊。

为什么?从前你可是一面迷她一面鄙视她的,历史的车轮不会倒转吧?

我是羡慕她,并不是崇拜她。我羡慕她嫁了平鑫涛这样一个有用的丈夫,写得再恶心也能出书,不仅出书,还拍电视剧,名利双收。你可以恶心她,但不能阻止她,她有市场。有几个人可以获得这种超水平的自我实现呢?幸运啊,幸运,只有像她这样的女人,才可以八十岁了依旧有胃口谈爱情。可惜我没那样的福气。

让我来做你的平鑫涛好不好?

你死去吧。

不是,我是说,你写了就在我的TT网站发表,我的网站点击率很高的,我还可以付你稿费。

你不是开玩笑吧?

绝对不是。

我不相信你,我已经多年不捉笔了,不要辛辛苦苦写出来就跟烂在自己肚子里一样。

你可以先试试。

好吧。

当天晚上我把自己大学时代在打工间隙写的一首诗发到了TT网站,然后睡觉去了。上床以后我想起来了,TT网站的灿烂色彩很像获得第七十一届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的电影《美梦成真》。《美梦成真》讲的是一个女人在丈夫和孩子因车祸丧生后不堪情感绝望而自杀,并在自杀后进入地狱,已在天堂的丈夫义无返顾地赶赴地狱寻找妻子儿女,最后一家人在天堂相聚的故事。正像它所获得的奖项一样,这部电影打动我的就是画面,我相信一般人是没有见过天堂的,关于天堂只有一些胡乱的幻想,但《美梦成真》把这个幻想具体化了,我毫不犹豫地认定天堂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买的《美梦成真》是盗版,经常把天堂换成马赛克,但它的美丽还是掩不住的,因为天堂经得起盗版。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昏睡,被阿常叫醒了。快看快看,孔令辉。阿常说。我赶紧去看,原来是孔令辉拍的一个广告。我啪地关了电视。

你不是喜欢孔令辉的吗?阿常说,怯怯地看着我,连委屈都不敢表露的样子。

阿常。我无奈地叫道。我有时候真觉得阿常就是阿甘,美国的阿甘。阿甘的可贵就在于一根筋,一次只能执行一个指令,但会完成得非常好。我们平常人之所以不成功,原因不是筋太少,而是筋太多。阿常也是一根筋,可惜没阿甘的偏才,他的一根筋就是爱我。

我又厌倦地躺下,但却睡不着了,想起昨晚的TT,我便下床打开电脑。

天哪,巨大的狂喜都快把我冲晕了,我的诗不仅登出来了,而且点击率高达十万,如果用传统出版眼光来看的话,这就相当于我创造了一夜发行十万的记录。

我立刻在聊天室里找到了K,告诉他我已经看见了。

我说的嘛,没错吧?继续写。K说。

从此以后,我投入了激情爆发的创作之中。阿常为我洗着衣做着饭,我足不出户,除了创作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曾经做饭是我的事,但现在,我感觉做饭是如此可鄙的一件事情,于是阿常接手。我把从前在脑子里瞬间划过的闪亮构思都形成了作品,越写越好,越写越想写,因为我写什么就能在TT网站发什么,一发就是几十万几百万的点击率。我想我现在肯定是最最有名的网络写手了,比痞子蔡还要有名,这只需要打开TT网站就可以知道,在TT网站里,我岂止是万人拥戴,亿人拥戴也有了。但功名是身外之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只需潜心于我的文学,让K这样的俗人为我得意去吧。

我曾经幻想,低低的树上长满诗句,我只要提着篮子在树下采摘就好了。现在,我做到了。

这期间我几乎天天跟K有交流,除了聊天室,我们还发E-mail,这样可以丝毫不受时间限制。我们的谈话一般都围绕着我的创作,他仿佛知道我下一步要写什么和怎么写,还时不时给我以灵感。我们已经不是寻常的朋友了,但并非无话不谈,比如那个“文学梦”,就再也没有成为我们的话题,这也正是我希望的,因为想起当初对他的不客气,我还感到不好意思。

只有一次我对他提到了理想问题,我说,我现在体会到理想实现的滋味了。

你终于肯承认你有过文学理想了。他说。

当然,人都是这样的,假如结局平庸,他就会说我根本没有过什么理想,好像这种平庸正是他想要的;假如成绩斐然,他就会说,我自小就认定这一理想,好像正是理想使他有了今天。

你不再是小女孩了。他说。然后就下线了,连再见都没有。

我沉浸在我的文学狂想曲里,已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存在,直到有一天,阿常拿着米袋子站到我面前,对我说,我们的米吃完了,没有钱买米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和阿常坐吃山空的时间太久了,按原来的计划,我们早该出去找工作了,还要供房呢。

你能不能让K寄点稿费来。阿常说。

对啊,我想,我发了这么多作品,K还一次都没有寄稿费给我呢。

我在聊天室里找到了K,说,你能不能给我寄少许稿费来,我知道一个伟大的作家不应该为五斗米折腰,可是我家现在连一斗米都没有了。

K说,我这段时间光忙着你的网络出版事宜,把这个问题给忽视了,请原谅,我马上就派人给你送几百万去。

几百万?太多了吧?不需要,我不想让你破产,只给我几千块,够我两个月的生活费就可以了。

你还是那么纯洁。K说。

我可以感觉到他的一往情深,我害羞了。

但几百万还是要的,不然你会过得太苦。K又说。

K是在把我当女王养呢。我想。

我要有钱了,传说二月河出了几本书就赚了上千万,看来不是虚的。

第二天凌晨,有人敲门,我已经染上所有文艺家必备的毛病之一——早晨从中午开始,所以那时还在电脑前写作。阿常开门。我喊。

阿常揉着眼睛开门去了,一分钟后门口传来了他的惊叫声,快来看。

我过去一看,是用黄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一包东西,上面写着,梅里稿费。笔迹非常熟悉,一种久违的熟悉。

我打开来一看,是一包印刷粗糙的纸钱,第一张上印着:天国银行一百万。第二张上印着,天国银行五十万。其余都是十万和一万的。

我问阿常,谁送来的?

阿常说,不知道,我出去的时候门口就放着这包东西,没有人。

这是谁开的玩笑?这个玩笑开得太他妈损了,简直混蛋,肯定是嫉妒我。

我气急败坏地回到电脑前,却再也写不下去了,索性到床上去睡觉。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了,想到了早上那个玩笑,我立刻悄悄地起床,耳语阿常,不要出声,先从猫眼看看是谁。

阿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猫眼看了看,说,小欧。

小欧一进门,我就问,早上是不是你开的玩笑?

什么玩笑?我不知道。小欧说,脸上的无辜不像是装蒜。

我上次给你安装的那个KILL98杀毒软件是盗版的,昨天从别人那里借了个正版的,来给你装上。小欧又说。

看着小欧给我安装KILL98时,我忍不住想对他谈谈TT网站,自我成名以来还没有试探过别人的反应呢。

我说,你经常上TT网吗?

TT网?他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TT网呢。

我懵了,疑惑地看着小欧,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小欧走后,我还在困惑不解,小欧这样的网络通怎么会不知道如雷贯耳的TT网呢?不一会儿,我豁然开朗了,这不正是别人对我成功的当然反应吗?难道我还能指望别人为我高兴?

我得感谢这段时间的文学创作锤炼了我的心智和情商,使我对人性恶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如此一想,我的动力更加强劲了,立刻奋不顾身地投入了创作,直到阿常再一次把我从文学的巫山云雨中唤回。

阿常还是拿着米袋子站在我面前,愁眉苦脸地对我说,米没了。

我立刻在网上给K发了寻呼,K很快回呼了。我说,文学家也是有口和胃的,所以没有米就没有文学,请告诉我今天的午餐在哪里。

K说,我已经派人给你送钱去了。

是吗?钱呢?钱在哪里?

你是不相信我吗?喔,不,不要。

不要什么?我说。

不要谈钱,想不到有一天我们会为钱的问题在这里讨价还价!

好像你很痛苦?我嘲讽道。

当然,我的心都碎了。

见你的鬼去吧,别跟本小姐作秀了,如果再不给钱,我就不给你作品了,让你的网站即刻倒闭,让你也像我一样饿死。

天哪,我简直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你真的还是小姐吗?天哪,我真的说不出话来了。说完果然不再说话了。

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我感恩戴德的文学伯乐原来是一个赖账的骗子!

我正在怒火万丈,忽然看见一个叫K的文件,立即鼠标一点要把它删掉,电脑问我,确实要把K放进回收站吗?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K消失了,那一刹我体验到了莫大的快感,仿佛他真的变成了与馊饭剩菜鱼肠子猪下水为伍的垃圾。而后,当我把那个“删”字想象成“骟”字的时候,简直乐癫了。但很快,又悲从中来,一个诗歌天才居然遭受这样的命运,我明白什么叫“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了。不过,天才的命运大致就是这样的,我又怎么能例外呢?例外不就证明我不是天才了吗?

我刚刚自我安慰得差不多了,转头一看阿常正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喝道,坐下,别像做七步诗似的。

他立定站好,畏怯地看着我,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既不忍又心烦,这差不多是他令我屈服的唯一方式了。我狠着心继续不理他,他退出去了。

我知道阿常出去了是还会进来的,因为巧夫难为无米之炊。

有人想饿死作家?没门,作家是饿不死的。

我终于实现的文学理想决不会因一个俗物而夭折,我可以找别家网站,反正我已经名声在外。

为了在阿常第三次拿着米袋子出现之前弄到生活费,我立刻给国内其他几家著名的网站发了邮件,然后在电脑前立等,我相信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给我回音,我的生活费是立等可取的。我已经决定,谁最早给我回音,我就把这个幸运丢给谁。可是一个回复都没有,好像没有人在等待我的垂青。

不行,他们一定以为我在冒用著名的网络写手梅里之名,我必须证实自己。一个作家证明自己的最好凭据当然就是作品了,我立刻把我的作品发了一段过去,这是我原来准备发给K的。但很快我就收到了回复,同时被发回来的还有我的作品。

怎么会呢?我不知是我的电脑还是大脑出了问题。阿常终于拿着空空的米袋子第三次出现了。他试图劝解我:书上说——

我的大脑骤然短路,大声地打断阿常:不要再说书上说,书上没让你昨天晚上做爱,你怎么做了呢?阿常抬起头望着我,显然给吓了一跳。他更加无辜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我更加大声地说,这和我的心情无关,如果说心情不好的话,那我天天心情不好,自从和你结了婚,我的心情就没有好过。阿常的无辜变成了惶惑不已。

阿常委屈兮兮地往门外走,我气咻咻地说,你就这么怕我?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留他在外面独自忏悔。

我的肚子也不识时务地叫了起来。只有折腰,只有折腰了。我悲壮地仰天长叹。不要说为五斗米,就是为一盅米也得折腰啊。

我再一次联络K,想请他先预支一点稿费给我,可是K千呼万唤不出来,他消失了,像个肥皂泡一样消失了。

阿常到他的父母家要钱去了,我还在不甘地联络K,却意外地发现TT网站也消失了。我像往常那样输入TT,回答我的是一片空白。半个小时以后我再试,还是空白。那一天我试了无数遍,都是空白。

我怀疑我的电脑或者网络出了问题,又去找小欧,小欧没有时间来,他说,你先告诉我怎么回事吧。

我说,以前我都是只要输入TT,网页就会出来,可是现在它出不来了。

什么?你是说只输入TT两个字母,没有别的,网页就会出来吗?

是的。我说。

怎么可能呢?网络地址根本没有这样的输入法,你一定是搞错了。

我每天都在这样做呢,怎么会搞错。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搞错了。

我也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没有搞错,我还在上面发了很多作品呢,每一篇都有几十几百万的点击率,他们打算给我几百万的稿费。

什么?你在搞创作吗?我怎么不知道呢?你是不是用笔名?

我说,不是,我用的是真名。

你在拿自己开涮吧?我对中国的网络文学熟悉得很,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梅里的写手,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网站会付几百万的稿费,中国所有的网站加起来一年还赚不了几百万呢。

你连大名鼎鼎的TT网站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梅里呢?我想。

我感到了小欧的固执己见和不可理喻,决定不再和他争,自己回家试试看。这个城市的尘土使我嘴里总有种含着土的感觉,我得赶快回家。

这次我居然打开了TT网页,也许它是被我铁一般的意志撬开了。我动用了网络寻呼,电子邮件,聊天室等各种手段来寻找K,最后居然把这根针从海里捞出来了。我的心情好像搏战了一夜惊涛骇浪,然后终于在风平浪静中见到了朝霞。

你到哪里去了?我找得你好苦。我说。我发现我已经不恨K了,也许这几天心心念念都是他的缘故。

你也会找我找得好苦吗?K说。

我无言以对。

请原谅我,我不该这样对你说话,请原谅,这还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对你发火呢。K说。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跟我有十几年的交情?是不是搞错了?

不会搞错,就算我搞错自己也不会搞错你。

你到底是谁?

我把名字的另外两个首字母也告诉你吧,L、H,你仔细想一想,看能不能想起来。然后他走了。

他告诉过我K,现在又告诉我L、H,我把K、L、H三个字母放在一起排列组合了一遍,总共得出六个结果,KLH,KHL,LHK,LKH,HLK,HKL。那么,我曾经认识过一个姓名以这六种字母开头的人吗?

我把我的同学录找出来,一个一个地核对,都没有,我又开始回忆我同学以外的熟人和朋友。

我饿了,却找不到吃喝之物,只好喝了杯减肥茶。现在,它开始让我肚子坠痛了。减肥茶这东西,就是既会让你腹痛,又会让你排泄得很痛快,真正的痛并快乐着。

阿常回来了,给我盛来一杯水。那杯子是方的,我总感觉是方井,连水都是方块状的。我说肚子痛,阿常居然来了一句:你一见我就腰肢酸软。阿常怎么了?居然会调情了?但已经不合时宜。我反感地说,那不是月经期和更年期症状吗?

阿常恢复了他的规规矩矩,问我,用热水泡脚吗?这是他的常规做法,不管我哪里不舒服,他都会让我泡脚,一遍一遍地给我续热水,一直泡到浑身出汗,想象着病菌从张开的毛孔流出来。我说,等一会儿。

阿常做饭去了,我继续回忆着。我们吃饭,我还在回忆着。

突然,我被阿常的大叫吓了一跳,阿常从他父母家要到了钱,我们吃了一个星期以来的第一顿饱饭,所以他的声音非常高亢。他说,看看看,孔令辉的经典镜头回顾,多棒。

我一看,是棒,真不愧是孔令辉。

当我说着孔令辉这三个字的时候,头顶好像被凿开了一个洞,天眼顿开了。

这下我不用泡脚了,已经出了一身透汗,是冷汗。我其实是希望自己能够晕过去。我无数次做过这样的幻想:娇躯软软地倒在某个人的怀里,有人高叫着,快拿嗅盐来,像十八九世纪的贵妇一样。那多高贵,如果有众多骑士在场当然更好,哪一个会不柔肠九转?可这样的机会我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老是待晕不晕的,这次也是一样。晕不倒也是一种遗憾呀。

遗憾过后,我陷入了可怕的恐惧之中,孔令辉不是已经自杀了吗?

我要找到水沫,我当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当我顺藤摸瓜找到水沫的下落时,她刚刚坐上去美国的飞机,那时还在天上飞呢。谁能对一个天上的人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打听她到美国后的地址,被告知,她将落脚哪里还不知道。

我神经质地拨打着水沫的手机。手机居然有反应。我有恐高症,不敢坐飞机,甚至火车上铺我都不敢坐。据说新凤霞当年在飞机上太害怕,对乘务员说:同志,停一下,我要下去。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我也是这样的人。只要离开陆地,我就会恐慌,不光在天上,在海上也是如此。我是真的不知道飞机上不能开手机。水沫是知道的,但她居然忘记关,受到了空姐冷冷的警告。她说那一刻她就预感到不好了,还说我是扫把星。

我的自私和利己主义总是会在关键时刻帮我的忙,以牺牲了水沫好不容易就要实现的美国梦为前提,我很快见到了刚刚被美国人遣送回来的她。

水沫你告诉我,孔令辉到底为什么死的?

孔令辉?孔令辉是谁?水沫神思恍惚地问,她还没有从梦的破灭中回过神来。

十四年前你们学校的孔令辉,你曾经说他自杀了。

自杀了?十四年前就有人会自杀吗?

水沫,请你好好想一想,这对我很重要。

你把我从飞机上叫下来,就是为了这个问题吗?

水沫,求你,只要这个问题搞清楚,我会有钱再送你去美国的。我拼命摇晃着水沫,想使她头脑清醒一点。

让我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自杀了。

好,你终于想起来了,那么你还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

好像是为一个小女孩吧。

一个什么样的小女孩?

什么样的小女孩?不就是为了你吗?你太让他绝望。水沫忽地坐起来。

为了我?真的是为了我吗?你记清楚了吗?十四年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十四年前我怕你受不了,怕你患上青春期忧郁症。你知道你当时脸色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水沫。我绝望地叫道。你十四年后告诉我,就不怕我患上少妇期忧郁症了吗?

都少妇了,还忧郁什么。水沫漫不经心地说。

水沫,你真没必要骗我的。

人有时候就是会做一些连自己都搞不清的事呀。我从十五岁就开始喜欢他。

十五岁,那不是水沫上高一的年龄吗?明白了。

自从我终于可以确定K就是孔令辉开始,恐惧就像恶魔一样缠住了我。

孔令辉自杀了,他从哪里上网并找到我的呢?

其实我一直想留意TT网站是怎样现身的,我早就怀疑那种打开方式了,可我又总是像生日一样错过。每年的生日都是这样,早早地嘱咐自己,要记着,但一不留神,又发现生日已经过了。我似乎总是在最不该麻痹的时候麻痹。

为确保万一,我请阿常帮我看着,结果这晚上TT网站和孔令辉没有出现。写到这里,大家一定为我担心,其实不必,阿常不玩电脑,对网络更是一窍不通,我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委托他,包括这样的事。

孔令辉迟迟不出现,太反常了,以至于我都怀疑起阿常。我大义凛然地逼视着他:你是不是动过我的电脑?

我并没有动你的文档。阿常说。他强调了一个“并”字。我怔住。阿常经常让我冷不丁吃上一惊,他知道我的文档是怕人看的,这么说,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傻。

这么说,你看过我的电脑?我问阿常。阿常摇头,然后反过来问我,你让我看了吗?我也摇摇头。这就是阿常,如果你不主动要他看,他是不知道去看的。这使我既安全又无奈。

但是,我知道你不愿意让人看你的文档。阿常又补充说。“但是”,——阿常连逻辑都这么缜密:虽然我没看你的文档,但是我知道你的文档怕看。长期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对着电脑倾诉自己,我已经把我的心对外的通道全部切断了,只留下这一条,所以,某种程度上,电脑是我的另一颗心。阿常是知道这点的,所以,他把我的文档当作主人的财产来捍卫,虽然这财产不属于他。如果生在古代,阿常一定是一个最好的家奴,比天波杨府里的老杨洪还忠心耿耿。

孔令辉一直不出现更让我感到他的神出鬼没高深莫测。阿常,别走开,呆在我身边,靠近我。阿常稍微一动我就对他喊,好像孔令辉随时会从我和阿常之间的缝隙里伸进手来抓住我。阿常不明白我的恐惧,他劝我去看医生。

我知道谁也没法医好我,除了孔令辉,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必须大着胆子再一次面对孔令辉。

我又上了网,这次我才发现上TT网的方式的确和其他网不一样,不管鼠标和界面在哪里,只要我打TT,马上就能进入TT的网页。

进入TT之后,我立即找到了孔令辉,他说,我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我说,孔令辉,你到底是不是人?

你怎么骂人呢?

我不是骂人,我的意思是说,你不是十四年前为我自杀了吗?

你以为人死了就不再是人了吗?

好,我们先不探讨这个问题,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在网络里什么都可以找到啊,几年了,我一直在等你上网。

你怎么能上这边的网呢?

世界上的网和网是相通的,就像海水和海水一样。

你不要这么不着边际好不好?

世界本来就没有边际。

十四年过去,你的嘴巴居然变得如此好使,假如你十四年前是这样,恐怕就不至于自杀吧?这是不是网络的功劳呢?

我是要感谢网络,网络似海,我们是海里的鱼,两条鱼在海里游啊游,找啊找,有一天他们终于碰面了。

我从来都没有找过你。

那么,现在我就让你来找。说完他走了。

偏不找,想吊我的胃口,没门。

孔令辉已经不再那么让我害怕了,但我还有许许多多的困惑需要他来解答,所以两天以后还是忍不住上网去找他。

这条鱼马上游过来了,说,看,你找我了吧?

好吧,我认输,我想知道,TT网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好吗?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女孩,假如不留一手,你马上就会把我嚼完了再当渣子吐掉,我要当甘蔗,不要当渣子。

你在叫我女孩?我还能称得上女孩吗?

当然,你在我心目中永远,也只能,是一个女孩。

不跟你贫嘴,告诉我,你是怎么让我点两下就上了TT网的?

因为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路径好像跟其他网不同。

TT网的路径在人心里,想一个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在路上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上网呢?

心有灵犀,不点也通。

十四年前你为什么那么脆弱?你完全可以不自杀,可是你自杀了,把罪疚强加到别人头上,这是一种不负责任,你知道吗?

你觉得为一个人自杀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还有,你十四年前有过罪疚吗?

可是我十四年后有了。我想起自己当时那种自豪就感到羞耻,我受不了自己当时的嘴脸。

那么我就没有白死,也可以说应该自杀。

难道你自杀的目的就是为了使我内疚?

我是想看看你懂不懂内疚为何物。

幸亏你说的是内疚,而不是羞耻。

其实是一回事,只是措辞的不同。

你今天终于有机会报复我了。

你这样说,我就心疼了。

阿常在叫我,于是我跟他说,我该走了。

多上上TT网,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抓紧时间补了一句。

好吧,再见。

怎么了,阿常?关了电脑我问。

戒指,结婚戒指不见了。阿常很恐怖地说,脸色好像刚刚害过一场疟疾。

阿常从来不丢东西,所以我家的金银细软包括我的首饰都由他来保管,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有一次阿常丢了二十块钱。这在阿常是从未有过的事,所以他很震惊,一定要搞明白怎么回事。阿常殚精竭虑地回忆与搜索,把我们连日来的生活细节无一遗漏地串连起来反复检视,每个细节上的可能性都被排除以后,又把衣橱里所有的衣服口袋以及家里所有的包翻了两遍不止,但那二十块钱还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于是那几天他变得极为警觉,而且从未有过的易怒,仿佛受着什么东西的捉弄。一个从未失过手的保镖是不能接受一次意外的,阿常现在就是这种情形,但他被激怒的神情却让我意外地看到了一种雄性的气魄,我敢说阿常从来没有这么像男子汉,也从来没有这么让我倾心过。我看过惠特尼·休斯顿和另外一个我喜欢的男演员主演的《保镖》,深沉的保镖因为总统出事而引以为咎,从此整个人都变了。我引以为诫,在阿常的一件衣服里放了二十块钱,并在“无意间”找到它,对阿常说,阿常啊,一定是你衣服换季的时候忘在里面了。这才使他不至于一生耿耿于怀。

可是他这次居然丢了结婚戒指,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阿常又在重复丢失二十块钱时的情形,搞得我大为不安,我说,算了阿常,反正我也不戴。可是阿常不行,他坚决要找到。如果丢了戒指,不像丢了你一样吗?我一定要找到它。他说。我拿他没办法。

我又上网了,可是那条叫孔令辉的鱼没有游来。想起他上次说的话,我打开TT网浏览,说实话,我还真没好好看过这个网。

我一看就笑了,这里的网名怎么都是古代的,而且一对一对的,什么柳梦梅杜丽娘,张君瑞崔莺莺,贾宝玉林黛玉,都是些情种子。有一段杜丽娘和林黛玉的对话是这样的:

杜丽娘:宝玉又不在家吗?

林黛玉:可不是,肯定又找他那些姐姐妹妹去了。

杜丽娘:谁让你嫁给了他呢,要不他现在除了你谁也不找。

林黛玉:杜姐真是说对了,在他眼里,我现在恐怕连宝姐姐一角儿的魅力都没有了,袭人都快赶不上了。

杜丽娘:我还不是一样,前番爱到为他而死,真到死了才发现稀松了了,不如不死。

林黛玉:世人只当我们在醉饮爱情,哪里知道我们的苦。

杜丽娘:都一样,你和宝玉把莺莺那点风流事儿当作什么宝贝爱情来读的时候,不也是想得天好地好吗?

林黛玉:就是啊,莺莺姐害我不浅。

杜丽娘:快别说了,你和宝玉那档子事,才真害人不浅哪,不知有多少人为你们痴狂。

林黛玉: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谁肯听,罢罢罢,不管那前尘事,也不管那后来人,我且回家看看宝玉死回来了没有。

网络的虚拟居然到了如此像模像样的程度,真让人乐不可支。但转身看看阿常那苦恼的样子,我又不忍心笑。于是回头来找孔令辉说笑。

孔令辉正好赶到,我说,我都把钓饵下了多长时间了,你怎么才上钩。

我也要体验一回让别人发急的滋味。

小男人。我刚才浏览TT网站去了,看见什么柳梦梅杜丽娘,张君瑞崔莺莺,贾宝玉林黛玉,一大串情种子,怎么都用这样的网名,杜丽娘和林黛玉还在那里假扮怨妇呢,拿腔拿调,真好玩。

你认为这是网名吗?你认为她们在假扮怨妇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不是?

不是。

难道都是真的不成?

一点没错。

对呀,我想起来了,孔令辉本来也是过去之人嘛。网络常常让我混淆了生者死者,反正都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虚拟人。

那么,你们这个网站——等等,我知道TT是什么意思了,TT就是天堂,就像KLH就是孔令辉一样简单。

你终于明白了。不想对天堂网站的老总说点什么吗?

什么?你是天堂网站的老总?你这样的人能当老总?!

你以为老总都像你们的电视剧上那样吗?

看来我真的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势利眼。实话告诉你,我能有今天的老总之位,还得感谢你呢。

感谢我?

是啊,当年我为你殉情来到地狱,玉帝念我少年情死,把我从阎罗王手里要了下来,超擢到天堂情宫,情宫里姐姐多,她们都很眷顾我,告诉你,我在这里像贾宝玉在大观园一样,三千宠爱集一身呢,她们对我个个比你当年强多了。

得意什么,贾宝玉也不是大观园的老总呀,真正的老总是贾母。

但是假如大观园上了网络呢?老总舍他其谁?

好好,就算你是老总,我看你那个天堂情宫也不怎么样,听杜丽娘和林黛玉那个牢骚劲吧。

这我无可辩驳,我也是来到之后才发现这里原来也是地狱。

此话怎讲?

就爱情而言,天堂即地狱。

假如你十四年前有这样的精辟……不说了。对,这么说,杜丽娘林黛玉她们都读过我的作品了?

那当然,她们都是你的狂热读者,堪称梅迷,你的点击率有一半来自她们。

她们才几个人。

架不住反复点击呀,她们现在沦为怨妇,无事可干,只有从你这里寻求慰藉。

那另一半的点击率呢?

当然来自情妇喽,这里女人只分两种,怨妇和情妇。

情妇怨妇总关情。

是啊,她们都是多情女人,所以一概喜好文学,鲁迅先生不是有句话嘛,世界有文学,美女多丰臀,为什么丰臀,就因为老是坐着读小说的缘故。

林黛玉女士也变丰臀了?

现在比宝姐姐还富态些呢,如若还是原来那副小竹排身架,宝二爷怕是更不着家了,天堂流行肉感。

天堂流行肉感,这话我爱听,低头摸摸自己那小肉虫一样软软的小身体,立刻不自卑了。

原来我的点击率就是这样来的,难怪你在我的稿费上赖账,她们都欠你的吧?女人永远有未付的账单。我说。

玉帝,我的确没有赖账。

你怎么说玉帝?

这可是中国的天堂,难道让我说上帝?

赖了就赖了,别不好意思。

的确没有赖,钱第二天一早就给你送去了。

等等,第二天一早?

是呀,上千万呢,最近施主们都爱给大钱,这里通货膨胀得厉害,所以多给了你一些。

天!我明白了,蓦然感到毛骨悚然。网络的上天入地出神入化常常让我头脑子拎不清,千古八荒搅作一锅粥,以至于忘记了是在跟把纸钱当人民币使的作古之人神聊。

一旦人鬼神的界限不再模糊,对话也就无法进行下去,恐惧又占据了我。

下了线回头去唤阿常,却发现阿常不见了。

我正要出去寻找阿常,外面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我说来了来了,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阿常像个醉汉一样一头扎进来,同时扎进来的还有小欧,他正搀扶着阿常,居委会的刘大妈随后跟进。我已经多久没有见到人了,乍一见小欧特别是刘大妈居然有点眼晕,明显感觉到与尘世的隔膜。

怎么回事?我问。

哎哟,梅嫂呀,你家阿常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在街上拉着一个大姑娘的手硬是不松哇,说人家戴了你的结婚戒指。

我看了看阿常受伤的额角,问,有人打他了吗?

是啊,人家女孩的男朋友跟着呢,要不是小欧,阿常今天还不知吃多大亏。

我安顿好阿常,又送走刘大妈,想对小欧说声谢谢,却尴尬得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想起了那天对他说过的话,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不行,管他是人是鬼,我得找孔令辉算帐,是他害我丢丑。小欧走后我想。

于是我又上了网,找到那条鱼,兴师问罪道,你让我很出丑,知道吗?

可是我也让你实现了你的文学梦。

我在乎的是现世的功名,那不算。

连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名著《红楼梦》里的女一号都成为你的崇拜者了,还不算!

我们不在一个系统里面,就像Windows和Dos一样,所以那不作数。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只问你一个根本问题,为什么要找到我?

为了帮你实现文学梦。

为什么要帮我实现文学梦?它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因为那也是我的梦。

你的梦自己去实现好了。

文学梦是一个方面,也许还有别的。

什么?

爱是不能忘记的。

可是我已经忘记了。

那么,再见。

说完就走了。我正觉得话题刚开头呢,被他这一闪,竟有怅然若失的感觉,坐在电脑前呆呆的。

阿常的呻吟声把我唤醒了,过去一看,他的额角已经肿起来了。我忽然觉得非常心酸,拿了热毛巾去给他敷脸。

戒指,我给你的戒指戴在别人手上了,我得去把它要回来。阿常说着又要爬起来,我赶紧把他按下。

过了一会儿,阿常又说,戒指,我给你的戒指戴在别人手上了,我得去把它要回来。

我说,好的阿常,你躺好,等一会儿我去要。

不行,我得马上去要。阿常眼看又要激动起来。

我很少见到阿常这么激动,难道他预感到了什么吗?

这段时间我沉溺网上,太冷落他了,看着他孩子似的脸,我心疼起来,决定从此不再上网。

阿常的神思一定出了问题,他沉陷于谵妄的世界,就像我沉迷于网络。

我给阿常的父母打了电话,这是破天荒的事,所以他们马上赶来了。第一次见到阿常的父亲我就明白,作为他的儿子,阿常会接吻就不错了。阿常的父亲是山东人,恪守着君臣父子之礼,顺便把家庭也变成了典型的忠义之地礼仪之邦。忠义之人通常是有些侠气的,阿常的忠义却太礼仪,除了忠义和礼仪,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阿常的父亲在一家小医院当副院长,我去过那家医院,招牌上的“医”字是繁写,实在太像“酱”,所以我一直顽固地感觉他是一家“酱院”的副院长。我跟我的山东公公总共说过不到十句话。我跟阿常住到一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婆婆准备的一大摞枕巾送人,在阿常的家里我看见公公婆婆垫的是这种枕巾,它们令我闻到一股老年人的头油味,与此有关的联想都令我不爽。

看过阿常之后,阿常的妈妈对我说,我们把好端端的一个儿子交给你,不出两年你就把他变成这样,你难道不应该好好反思一下吗?

我的心受到了沉痛的一击。是啊,我该好好反思一下了。

阿常被父母接走了,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反思我对阿常犯下的滔天罪行。

首先我要检讨,我是一个没有爱感的人,也可以说爱无能,阿常这道大菜纯粹由于技术性的原因落到了我的碗里。阿常、当当和我都是大学同学,当当还和我一个寝室,阿常是我们寝室熄灯后的话题,我们仰面朝天躺着,嘴里像鱼吐泡一样地吐着阿常的名字,阿常这两个字就像晴天里的热气球,在我们寝室的上空浮游。我们都认为阿常很酷,酷的集中表现就是他从来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屁颠屁颠地跟在某女生后头,没有人看见他为女色所动过。现在的女生都喜欢酷的,有次隔壁一女生因为小两口儿吵架把自己关在寝室里挨饿,借以惩罚男友,男孩便端了一盆破包子蹲在隔壁门前,自己吃一个,站起来敲一会儿门,女孩始终不开,他就始终在那里吃和敲,正是饭后时分,大家都回来了,看见那男孩纷纷侧目。我尤其讨厌男的像拉屎一样不雅的蹲姿,直想过去踢他两脚。回到寝室,大家都骂,看那窝囊样,真恶心人。那女生也是,把男朋友弄成这个下贱样,以后再怎么接受他,自己不嫌丢人现眼。是啊,她这样做其实是埋汰自己。

当当忽然大声说,阿常就不会这样。

我禁不住偷笑了。我早就注意到当当不仅喜欢谈论阿常,而且喜欢接近阿常。阿常的酷之一就是吃女生的东西像“白痴”一样,奇怪的是,越这样越有人喜欢给他吃,最喜欢的就是当当。阿常真不知吃了当当多少好东西,当当在寝室里可是冥顽不化的小抠。当当学习比我好,长得比我俏,就是一到恋爱问题上立马变成傻丫头。我虽然并非深谙此道,恋爱必需的智商情商却是有的,真想提醒当当,阿常对你那疯疯癫癫的一套不感冒,趁早换别的技巧。当然我并没有提醒,所以当当继续执迷不悟。她以为阿常对她酷在表面,爱在心里,所以愈加变本加厉地疯癫。她不知道疯疯癫癫除了引起心上人注意外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引起他的厌烦。哲学家早说了,真理逾度就是谬误,所以即便是技巧,使用过火也等于没技巧,何况还不算技巧。

我是从什么时候发现阿常对我感兴趣的呢?已经不记得了,总之我发现了,只是觉得好笑。我一点都不想跟当当争阿常,可是又看不来她那种怀春少女的样子,好像多么美好似的。还有,当时我为生活所迫在打工,而当当是个幸福的中产阶级娇娇女。因为在打工,所以我每天坚持用香水,下意识地在上工前用一点,仿佛那是一层精神保护,可以超度我在打工中的低卑。香水也是工友送的。

晚饭过后,站在阳台上看见楼下的恋人们像蚊子一样上市了,我就知道阿常快来了。我拿把梳子站到床前,对着挂在床架上的镜子不紧不慢地梳头,边梳边对当当说,当当,对症下药。什么?当当的眼瞪得像铜铃。就在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当当的眼睛马上媚成一条小细蛇。全寝室的人都准备走开,为当当和阿常腾地方,只有我知道阿常为谁而来。我漫不经心地瞥了阿常一眼,适时梳完最后一下,不动声色地飘然而去,出门之后开始用嘴角微笑。我能感觉到阿常的魂儿曲里拐弯地被我牵引着出了门,就像一条小乖狗。

当天晚上,我听见寝室的人说当当在教室里大哭。我跑过去,迎面就是她的尖叫,杀人一般的尖叫。我坚信声音可以杀人。初中的一堂物理课上,老师的指甲老是尖利地划在黑板上,我真想跳起来给他一个耳光,如果他再继续下去,我就会行动的,幸好及时下课了,但我仍然用仇视的眼光盯着他,盯得他一脸莫名其妙。当当的尖叫又让我想起物理老师的指甲声,我逃开了。

回到寝室,有人告诉我,当当边哭边说,我也不是多么稀罕他,我就是不明白,我哪点不如她,他凭什么先追她而不先追我,他应该得到我的拒绝后再去追她,我不甘心,他侮辱了我。

她是谁?我问。

你呀。寝室里的人说。

可是阿常并没有追过我!我说。

也许他准备追了。

就算这样,他也没必要预先把我扯进去呀,好像我是第三者似的,让我以后怎么跟当当相处。

他总得找个方式告别当当吧,实情以告也是一种方式。

还有这么实在的人嘛,我说。我本来想说“还有这么傻冒的人嘛”,临到嘴边又把“傻冒”换成了“实在”,反正它们现在已经是同义词了。

这就叫酷。全寝室的人异口同声地纠正我。

有人同情当当,有人同情我。当当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她有什么资格压你一头。同情我的人说。

我宽容大度地说,没什么,女孩子还有比这更正常的心理吗?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你没有过吗?

我的话可能太真实,真实得让我的同情者难以接受,此后没人跟我谈这事了。

我真想劝阿常喜欢当当,如果我退出,并调教一下当当,阿常会喜欢她的。可我什么都没做,我一向善于以静制动。我只需顺水推舟就行了,又不要费什么事,于虚荣心上却是一个大满足,何乐而不为呢?当然,拒绝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也许是更大的满足,但聊胜于无有备无患嘛。

自然而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我和阿常开始了交往。

阿常爱我是一种本能,我怀疑如果我不答应他的话,他也会为我守贞一辈子。本能是没有理由的,阿常对我的情感密码连我也无法破译。阿常智商并不赖,只是某些方面情商偏低,比如,你给他讲述战争中一位母亲死了,婴儿不晓事,还在吸吮母亲的乳房时,讲得热泪盈盈悲怆万分,他却跟你探讨已死的母亲还能不能吸吮出乳汁的问题,他是认真的。

工作几年后,我又遇见了当当,她还是孑然一身,并因此而愈发楚楚动人。我再次产生了把阿常让给她的冲动,但最终还是理智地克制了。其时我已经比较现实,身边正好也没有别的男人。既然跟谁都差不多,为什么他不能是阿常呢?

结婚之后,理解了阿常的酷,我哭笑不得乃至哑然失笑。现在想起来,我都不知道阿常得到我以及当当没得到阿常是他们的幸还是不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毫无罪疚感。

结婚后我跟阿常就成了一个人,我们不仅在同一个家里吃喝拉撒睡,还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在公司里,我太像白痴的老婆,而阿常又太不像白痴,生活经常令人啼笑皆非。这样一对尤物夫妇,在公司里的处境可想而知,不如趁早体面撤退,这就是我们赋闲在家的原因。

我原本是要顺着阿常之恋的蛛丝马迹去寻找罪疚感的,可是却没有。

我怎么会没有罪疚感呢?我很纳闷。我应该内疚的,因为我没有以同等的分量去爱阿常。能让你痛的人才能让你爱,但必须是那种很美很美的痛。夫妻之间的痛苦不是痛,是烦,在你的脚底下,在你的脊梁骨上,在你的脾胃里,在你的眉头上,惟独不在你的心底。

我千思万想,最后奇怪地发现,在感情这件事上,我从来没有过罪疚感,我是一个不懂罪疚为何物的人,这也正是我爱无能的原因。

那么,我是什么时候丧失掉罪疚感的呢?我开始顺着三十一年来的生命往上追溯……

我的追溯进行到十四年前继续不下去了,一颗心在孔令辉的漩涡里久久地迂回。记忆的草叶打个旋漂走了,有一种东西却拧着劲儿地往涡心里钻,好像漩涡的底部有什么东西在紧紧地拽着它,把我的心都拽疼了。

内心的动荡终于波平如镜,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找出十四年前的日记,看到了反复出现的这句话。

年轻时候的恋爱都可以凝成化石,年轻时候的眼泪都可以化成琥珀。

那个女孩十四年前的忧郁的做秀其实是多么真实,她那没心没肺的自豪,难道不正是对某种不能承受之重的脱卸吗?可是,她一直给自己另外一种修辞和解释。一直以为那是对世界的嘲讽,到头来却发现,被嘲讽的只有自己。孔令辉可是圣人的后代呀!我这就是冒犯神圣的结果。

我再一次触摸到了十四年前的那种痛。虽然后来水沫向我证实孔令辉不是因我而死,但那种痛并没有离去,它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只是我没意识到罢了。从那之后,我心的门关闭了,我成了一个没心没肺不会爱也不会痛的人,直到现在。我就像一件洗疲了的旧衣服,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喜怒哀乐都钝化了,比如,我曾经幻想一个有花木的阳台,一把藤椅,我以最慵懒的姿势,背对太阳看书。可是,我停了职,在家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却仍然找不到心仪的感觉,甚至连慵懒都不是,就是半死不活。这十四年,我好像打了一个盹,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半阴半阳。在我以为生命只有寂灭时,孔令辉把我唤醒了。是的,他使我的生命清醒过来。

我刻不容缓地打开电脑,在TT找到了孔令辉,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对着他的名字流泪。

我的屏幕湿了,你在流泪吗?他问。

我想知道你十四年前自杀时的感受。

于是我的屏幕也湿了——我感觉是。

还需要说什么呢?他说。

如果再一次让我遇见你……

可是我已经没办法让你遇见我了。

我已经不再是生猛海鲜,你还会喜欢吗?

我不知道。

你的回答让我……看来你还是像十四年前一样诚实。

是的,我的老实可欺一如既往。

你看过《傲慢与偏见》吗?

看过。

你不认为恋爱要在傲慢与偏见的战斗中冷冷地进行,方显不俗之本色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其实我十四年前已经被你打动,只是怕落俗套才那样对你,你怎么不懂呢?傻瓜。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最喜欢用的一个字眼就是——

俗。我说。

所以我据此断定自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最后被绝望打倒了。

你哪里知道,十四年前我患有严重的精神洁癖,眼中世界无处不庸俗,岂止一个你。

我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真想再见到你啊,有精神洁癖的你。

我也一样,你阳春白雪般单纯的热忱多么让我心动,我其实没有真正恋爱过,现在好想爱一场。

可是天堂的路径有去无返,我们注定无法相见。

未必。

什么意思?

你无返,我有去啊,为什么变动的不可以是我呢?

不,不不,毕竟人世间只承认活着的价值。

你错位了,既然已不打算在人世间,为什么还用人世间的标准来衡量自己呢?我担心的是别的。

什么?

你说过就爱情而言,天堂即地狱。

为什么不把这句话颠倒一下呢?如果天堂即地狱,当然地狱即天堂,对吗?

狡辩。

不是狡辩,我的意思是说,只要你爱了,就不会在乎天堂地狱。

既然得不到就是天堂,得到了就是地狱,我还何必。

那不一样,得不到你只能眼望天堂,永远不能抵达,只有得到了,你才会知道天堂的滋味,哪怕它接着变成地狱,也值了。

唉,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

这就是爱,爱的意义无非如此。

对,我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林黛玉和贾宝玉他们该有几百岁了呀,还谈爱情吗?

首先爱情无年限,其次天堂不老,你永远不会比来时大,只会更小,一直小到零,可以再次投胎。

那么,我们注定无缘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迟到了,你想想,你现在应该依然是十八岁,可我已经三十一岁了,我大你小,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王菲和谢霆锋的姐弟恋不是很酷吗?

你还知道王菲和谢霆锋,还有酷?

当然,我有网呀,世界上所有心以外的东西都可以在这张网里找到。

你的意思是说唯独没有心?

是的,唯独没有心。

但我接受不了一个小男孩丈夫。

那么,等你来时,我求玉帝他老人家把你变回十七岁。

我的心呢?我的心是十七岁还是三十一岁的?

心当然也是十七岁的了。

可是,十七岁的我并不爱你呀!

孔令辉沉默了,我也沉默了。我们彼此道声珍重下了线。

我去看了阿常,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恍兮惚兮就像失了玉的贾宝玉,而这的确是因为那枚戒指的丢失。

我走在街上也同阿常一样恍兮惚兮,路、楼、汽车,什么都发白,行人看上去有重影,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般。

我与人世的隔膜已经日甚一日了,怎么办呢?我将何去何从?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迫不及待地坐到电脑前,点着那个让我心动的小企鹅,它是我和孔令辉之间唯一的连结,它是我们共同的情人。

找到孔令辉,我说,你知道一个叫朴树的男歌手吗?

不知道,怎么了?你爱上他了?

不,我不可能爱上任何现世的男人,我是想告诉你,他有一首歌叫《白桦林》,讲的是一对恋人,男的战死在沙场,女的依然在白桦林等待。最后几句是这样唱的:天空依然阴霾,雪依然在下,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她时常听他在枕边呼唤,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在死的时候她喃喃地说,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真想听你唱这首歌,你的声音那么好听,我好像又听到了。

可我不想跟你探讨这首歌是不是好听,我想问你,那姑娘的恋人还会爱她吗?这是不是她的一厢情愿?

为什么不爱呢?

因为她已经不是她了,当初相爱的应该是包括她的青春在内的全部,而现在她已经白发苍苍,那个停留在永恒年轻之中的恋人现在还会爱这个白发苍苍的所谓姑娘吗?

也许他和她一起变老了。

即便如此,爱也未必,时间改变的不止是容颜。

我明白你的忧虑,它不是誓言可以消弭的,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我尊重你的选择,不必为我考虑。

沉默,却并不下线。

在线,但看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

要不,试试?我说。

那可是一条不归路,万一不成,你不是白来天堂了吗?

可是,任何保险公司都没有一个爱情险种。

的确,世界上最难预卜先知的就是爱情。

太沉重,算了,还是说点愉快的,天堂什么样子?好吗?

想象一下。

是不是像《美梦成真》里那样,漫山遍野开着五彩斑斓的花,人一砸上去,马上变成一滩水彩一样浓艳的花泥。

不是,天堂里人是可以飘飞的,怎么会砸上去呢。不是有一个词嘛,羽化登仙。

羽化登仙?

是啊,你忘了吗?这是十四年前的文学少年孔令辉曾对你使用过的一个词。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使用过这个词之后消失的。

那是我以文学的方式对你说的再见。

我看到天堂了,是不是羽毛状的花粉在溶溶的空气里飞漾,透明的天使在金黄的天光里翩翩振翼?

是的是的。

天堂里的人是什么样的?美吗?

美,天堂里死于爱情的人最美。

天堂里有没有小姑娘?

多得很,你想一想,林黛玉来时才多大?还没有十四年前的你大呢。

对啊,但在后人的感觉中,林黛玉好像比这成熟得多。

按这样说,宝钗不更成熟吗?比你现在还成熟。那是因为古代人婚嫁早,心理年龄比现在大。当然,也死得早。

她们都是大家闺秀,我害怕与她们为伍,会不会有人说我轻浮?

没有人说你轻浮,因为天堂里的一切本来就是轻浮的,没有地球引力嘛。

最后我们又回到去与留的问题,结果还是沉默地道别。

我已经几天没有吃喝了,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我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天黑了,去看日历钟,日历钟告诉我已经三天过去了。我独自来到阳台上,凭栏远眺,心中尽是望断天涯路的况味。我和阿常住的是高层公寓,耸立半空的阳台正好使我得以观望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我苍凉地发现,虽然身后是尘世,我的眼睛却固执地望向另一个方向,已经回不过来了。我的人看起来好好地在这里,但在的只是我的躯壳,真正的我已经往天堂飞升而去,只有去到那里,我的肉体才能找到我的灵魂,我才是我。

天堂的花粉在眼前漫舞飞扬。要知道天堂有多美,必须亲自去一次。我对自己说。张国荣和梅艳芳演的《胭脂扣》告诉我:千万不要跟情人相约去自杀!一旦被爽约,你就在奈何桥上下不来了。但现在的情况是,孔令辉已经妥妥地在那边了,我没什么无可奈何的。

孔令辉是我不能没有的男人,我只有选择试试。在即将见到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时候,我也相信他们的故事了,爱的确能让人出生入死。

我又通过那只企鹅找到孔令辉,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和他在网上见面了。

我选择试试,你等着迎接我吧。我说。

不,我正想告诉你,不要来了。

为什么?

我怕万一。

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哪怕只是出于爱的初衷,也值得冒险一试,最坏就是我们彻底分开,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人世间的劳燕分飞不也如此吗?

好吧,我在星河银汉等你。天哪,这可能是真的吗?

我笑了。

你笑了?他突然又返回来问。

你怎么知道?

我的屏幕在起涟漪。

是吗?

定睛一看,我的屏幕也在泛起层层波纹。我想不是我眼晕的缘故。

等着我欣欣然前往吧。

下线后,我去关了门窗。听说含煤气管是最美丽的死法,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从花店叫了一束鲜花,放在阿常的照片旁边,算我献给他的,没想到我和阿常之间第一次出现鲜花却是这个样的。

阿常从来没有送过我鲜花,我担心要我授意,他才会这样做,说不定还要我陪他去买,这就是当初令人着迷的酷。当然阿常在我的几经暗示下曾经试过为我买花,只不过鲜花临时又变成了几瓶酱菜和一打袜子,都是超市的处理品。还有一次,我们用买玫瑰的钱买了一瓶洁尔阴和两包臭豆腐。我们对待鲜花的态度总是这样信马由缰心不在焉。谁让阿常是个实在人呢,实在得像保鲜膜覆在待热的剩菜上,死心塌地,没有一丝缝隙可以启蒙。这与品德无关,既然没有一根多余的神经可以令他不实在,他只好实在。

现在,这一切即将成为过去,希望孔令辉不是用酱菜袜子洁尔阴和臭豆腐来代替红玫瑰的人。

阿常,多保重,奴去也。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深情地看着阿常的照片。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鲜花放在阿常照片旁边不大对劲,好像那是阿常的遗像似的,可是将要死的是我而不是阿常。我把鲜花取下来,放在自己胸口,像一个诗意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倒在红地毯上。我会死得非常美丽。

认真想来,我这三十一年来好像还没有真正生活过。好吧,生活从明天开始。我仿佛看见电脑上的快乐之波,就像一个人脸上的笑纹。

明天,一个三十一岁的少妇为十四年前的情人自杀的故事将誉满全城,谜底都在电脑里。我不知道阿常会不会接受像苍蝇一样的晚报记者的采访,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了。再见。

就在这时,响起了阿常的叫声,我颤抖了一下,分不清阿常本人还是阿常的照片在叫。

是我,快开门。阿常又在叫了。

这次我听清楚了,是阿常本人在叫。

我迟疑着打开门,阿常一下扑到我的怀里,说,你为什么把我送走了,我醒来找不到你好害怕,看,戒指,戒指找到了,我们以后永远不会分开了。

我像一尊木雕石刻一样搂着阿常,心里说,可怜的阿常,你知道吗?当你找到戒指的时候,却真的要丢掉我了。

阿常一步也不离开我了,就像孩子依恋母亲一样依恋着我。我看着阿常那张孩子似的脸,直如万箭穿心。

我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虽然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阿常,但阿常一直是视我如命的,所以最后的时刻到来时,让人心碎和不忍的,还是这个人的善良和软弱。

年轻真好,可以不负责任。

年轻真好,可以不懂罪疚。

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恰恰因为刚刚苏醒的罪疚感而不再年轻了。

阿常,你让我怎么办!

阿常不能没有我,就像我不能没有孔令辉,我真想带阿常走。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阿常,我要走了。我对阿常说。

上哪走?会带我吗?神思依旧恍惚的阿常伏在我怀里仰脸看着我问。

我的泪落了阿常一脸。阿常,不是我不带你走,实在是连我自己都前途未卜。

我再次打开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动的电脑,它居然嘎嘎作响。

你怎么了?我快急疯了,杜丽娘林黛玉她们连接风宴都准备好了,难道你又变卦了吗?

我对他说了阿常。

那么,你就不要来了吧。沉默了像五个世纪那么长的五分钟后他说。我的屏幕冒出一滴一滴的水珠,那是孔令辉的泪。也许是我的泪。

不,我不能作罢,经过这些之后,你以为我还能没有你吗?我要带阿常一起去。

不要,如果你把阿常带来,他可能成为我们的孩子。

孩子?

是的,前尘后世的轮回是没有定数的,你的奶奶下世也许会成为你的孙子,你的丈夫也许会成为你的女儿。

就算有一个阿常这样的孩子罢,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阿常是进不了天堂情宫的,他只能呆在地狱,你忍心吗?

那我就不管他了,我不能没有你。

我更不能没有你,无论是十四年前还是现在。可是,我们已经学会了不自私,对吗?

沉默。

沉默。有更多的泪弥漫在电脑上,我也不知道是我的还是孔令辉的。

我的电脑屏幕上突然出现一行字:请到阳台上和我说再见,好吗?

为什么要到阳台上?你能看得见我吗?

不要问,照我说的去做。

天哪,那是他!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向我挥着一样东西,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那应该是一台掌上电脑。

等等——

我撕心裂肺地喊叫,每一根头发都能感受到来自毛孔的尖利的呼啸声。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呼啸山庄》中希斯克利夫呼唤凯瑟琳的声音和画面。

不!这声音不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它是穿越我的七窍迸发出来的。这声音削铁如泥,可仍然留不住他。

我的电脑屏幕上保留着“请到阳台上和我说再见,好吗?”这行字,永远地死机了,不仅小欧修不好它,就是送返厂家也修不好了。

我刚刚看清,他已转身离去,把我抛在时空的无边的荒野里。不管谢不谢幕,都是剧终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上过网。

又是一个平常的夜晚,我抱着阿常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电视,电视上,孔令辉正在挥汗如雨地扣击着他的乒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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