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划过夜空(中篇)

2017-01-06 12:10夏榆
山花 2016年12期
关键词:黄岩孙膑

夏榆

孙膑不想跟人打架。出门在外,遇到亡命徒,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各种麻烦也是他厌恶的。打坏了别人得医药赔偿,被人打坏要忍受疼痛。警察也会没完没了地找麻烦,弄不好会被刑拘。最重要的是耽误时间,影响专注做事情的心情,他不愿意被不相关的事情耽误自己,不愿意心情变坏,这是他处事的原则,也是谨言慎行的缘由。

就性情而言,他是个隐忍的人,但这次没能忍住。那天他和江山行走在北京火车站东的地下通道,地下通道有摆摊的外省人,卖假金银首饰工艺品的,卖兽骨羽翎针织挂毯壁画的,还有捏面人吹糖公鸡的,各种小贩沿着幽暗的地下通道排开。他们从那些摊位前走过,眼睛在各种货物前浏览,脚步却不停下来。地下通道是连接着地下商城,通过一道旋转门之后就是各种菜系的餐馆、邮电局、茶馆和酒吧。他们是走在地下商城通往火车站的楼梯时遇到麻烦的。开始是被人骚扰,后来是抢劫。那时孙膑的身体开始有邪气在窜,邪气在体内的窜行让他头疼,太阳穴的神经琴弦般铮铮作响。他有过五年的军旅生涯,做过侦查兵,在部队是优秀的狙击手。他酷爱拳击,精通擒拿格斗,有过越南丛林战的经历,在那场对越自卫反击战,他身上残留着越南军人带给他的弹片创痕。因为服役后期和人打架,他从部队提前转业,那次冲突使他的鼻梁骨受伤,至今他的鼻梁都衬着钢针。被迫离开部队时他发誓以后再不跟人打架,但是这次,不打架的戒律被抛到脑后。他对着一群服饰怪异的街头青年挥动训练有素的拳头,迅猛出击的拳头打在那些人的身上让他产生久违的快感。

那天是他和江山去北京火车站接罗迪。从成都老家回北京,罗迪在行驶的列车上用诺基亚手机打电话让他接站。罗迪以前是先锋作家,后来是两家餐馆的老板,也是光华学院作家班的学员。罗迪说话的口气象萨达姆·侯赛因——不知为什么他会有这个感觉。在1997年的时光里,萨达姆被看作是一代枭雄,敢跟美国霸权挑战。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在敌人侵犯家国的时候,他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没有地下王国,他只是个钻在地穴里失魂落魄的草包。然而在这一年的深秋,孙膑会把罗迪看作是萨达姆,因为他身上散发的狂狷之气,他摆平一切的豪勇。罗迪在电话里告诉他乘坐的列车车次,到站的时刻。孙膑是在午后站在寝楼的走廊接电话的,学院的公用电话就放在靠近寝室楼梯的走廊,电话铃响,谁听见谁接。那时他们都还没有电话,通联要依靠公用电话。但罗迪是有一部诺基亚手机的,这是身份的某种标识。在这所成人学院的学生身份不同,有商人,有党务机关干部,有公务员,还有普通工人。他接完电话回到714寝室对坐在床边用剪刀剪指甲的江山说:

“罗迪要回来了,我们去接他吧。”

江山抬起头看着他,手里的指甲刀却不停下来。他用微型锉刀打磨着剪完的指甲。

他起身把剪完的指甲倒进放在门边的垃圾桶里。

没有反对就是赞成。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到了北京火车站。离列车到站还有一段时间,孙膑和江山就在车站的地下通道闲逛,从地下道往站前广场走,廊道之间挤满各种人,难民一样随地而卧。他们在人堆里穿行,不断遇到为各种旅馆拉客的女人的骚扰,孙膑身体魁梧,长发披肩,在人群里显得极醒目。车站拉客的女人从不同的方向瞄准他,包抄过来:

“先生需要休息么?到我们的旅馆吧,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有电视,还有漂亮的小妹。”

孙膑绷着一张冷漠的脸应对着女人的纠缠,他掏出不知什么时候装在牛仔裤兜里的二锅头,呷了一口又将酒瓶揣到裤兜。他们沿着新建的北京站光滑的水磨石地面行走,镜面般的地面映出他们落寞的影像。他们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地下商场通往火车站的通道不再配置电梯,出口隐在不为人注意的暗处,他们本来都是缺少方向感的人,现在置身于迷宫般的建筑,更找不到出口。走在出售金银首饰与电器的大厅,流光溢彩的珠宝首饰反衬出他们乖张的行迹,他们的模样看起来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杀手。

找不到出口,孙膑只好询问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的超市服务小姐,那时超市没有电子监控器,小姐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在小姐鄙夷的目光监视下他们狼狈地走出超市。那是一个通向卫生间的出口。他们沿阴暗曲折狭窄的回廊走,听到有人唱歌,唱歌的是女声,歌声遥遥地传来,伴着排萧的和声,歌词是英文,细致舒缓又有质感,他听出这是爱尔兰女歌者恩雅的《水印》,他一直热爱这个风格凌厉却又脱俗的爱尔兰歌者,能在这个幽暗的通道听到她的歌声很意外。他们循声往下走,想找到声音的源头,在旋转的阶梯里看到三个被烟雾笼罩的姑娘,他们和两个青年男子挤在狭小昏暗的楼梯间,有一个男子,颈上挂着十字项链,头上缨穗般缀满染成红色的小辫子,男子坐在台阶上,他的头部修饰得如同工艺编织品。恩雅的歌声从她们身边的一个播放器里传出。一个肤色白皙剃光头穿皮裙的姑娘旁若无人地抽烟,走廊被他们挤住,孙膑和江山要通过走廊就得穿过她们围堵的空间,孙膑在前,江山在后,他们走过的时候,姑娘们挤在走廊没有让开的意思。光头姑娘手腕挂满金属手饰环佩叮当,在孙膑走到面前时,姑娘手夹香烟啜起涂着黑色唇膏的唇,鼓起腮,青蓝的烟圈一串一串飘出来。姑娘吐烟圈的技术不错,拿烟的手指纤长白皙润泽,她的面孔白皙、英气十足。

在这座城市经常可以见到举止怪异的青年,摇滚歌手、画家、瘾君子、朋客、同性恋者,这些被称为非主流的人类活动于深夜的街头,风格前卫的酒吧,或者类似的阴暗的长廊。如果不忙的话,孙膑倒是很想停下来跟她们聊几句。他对那个穿皮裙的光头姑娘很有好感,那个姑娘正有兴味地看着他。孙膑是东北人,但他有一头火红的披肩长发,眼睛深陷,看上去很像地中海某个岛国的国民,他穿着草绿的军用大氅,藏青绸裤,棕色高腰皮靴,他的这个样子应该会吸引注重外表的女人。光头姑娘看着他,她支着腿站在楼梯之间,他要上楼就得绕过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看出这几个年轻人是有寻衅滋事的意思。

不想惹麻烦。这是他的本能反应。躲开这些年轻人,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他还要接罗迪,差十几分钟火车就要到站。可是这些年轻人不让路。他们横在那里。他在那个光头姑娘的面前停下来,在孙膑要过楼梯的时候,那个姑娘挑战性地摸了一下他的脸。一般而言,被漂亮姑娘摸一下脸算不得羞辱,只要不是爱滋病梅毒的携带者就成。他想躲在这里的姑娘一定非常寂寞。但是另一个姑娘也像同伴一样伸手摸孙膑的脸时被他挡开,他目光凛然逼视着躲在黑暗走廊的人。突然他的腹部被人猛击一拳,是那个男孩打来的,他叫了一声,捂紧小腹就歪在墙上。躲在廊道的男孩迅速抢去他挎着的棕色书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抢包的男孩撒腿就跑。孙膑不想跟人打架,出门在外,打起架来总是两败俱伤。但是现在他的怒火骤升,他箭步冲出,劈手揪住那个抢劫想要逃掉的男子挥拳猛击,他的拳头砸住那个缀满小辫子的脑袋时发出闷声,那个男孩哀叫着栽倒在地。几只空酒瓶飞过来,酒瓶打在墙上破碎,碎玻璃飞溅,飞过来的酒瓶使他出手更狠,他的拳头在那个扔出酒瓶的男孩的身上猛砸,拳头击打在人体上发出的闷响带给他快感,使他很过瘾,姑娘们尖叫着逃窜,那两个被打趴下的男子也爬起来跑掉。孙膑余兴未尽,刚刚激发出来的快感没来得及体味就没了。

孙膑夺回了他的棕色书包。他掏出装在后裤兜的酒瓶,打开盖又呷了一口酒。

江山本来做好准备帮助孙膑,但看他的从容状态也知道用不着帮忙。

“哥们儿干得漂亮。”江山对孙膑说。

“小菜一碟。”孙膑笑笑,他的表情有些不屑。

在他们准备离开地下通道的时候,突然看见有三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朝着他们走过来。

“聚众斗殴,寻衅滋事,跟我们去派出所吧。”那个矮胖面色黑红的警察对他们说。

列车驶到站台停下来,罗迪隔着车窗看着站台,没看到他要等的人,只好自己下车。他拖着带滑轮的黑色皮箱的拉杆,跟随出站的旅客走出站台,身边是汹涌的人流,他穿着一件与北京季节和气候极不相称的黑色昵风衣,像只黑色蝙蝠。跟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站口的大门,阳光晃得他有些眼睛刺痛。秋天的北京阳光明媚,树木葱茏,花团锦簇,有穿着漂亮衣裙的美女走过,但他无心欣赏,站在等候出租车的漫长的队伍后缓慢移动。车站的出租车管理很严,一群身穿黄色制服臂戴红袖箍的管理人员挥动着小红旗指挥着出租车,来一辆走一个人。等到一辆红色富康出租车,罗迪扶着自己的一条患过小儿麻痹的腿钻到车里,坐到副驾的位置,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汽车开动,沿着火车站前的道路驶向长安东街。罗迪仰靠着椅背闭起眼睛,那时他头脑昏沉,特别想有张床结结实实地睡一觉。

罗迪的裤管看上去像是空的,那是因为他的腿细。幼年患过小儿麻痹落下的残疾使他的双腿发育不对称,但这肢体的残疾没有妨碍他成为一个性情嚣张的人。或者也可以说因为这肢体的残疾他成为一个嚣张的人。罗迪是成都人,据说以前做生意,有混迹江湖的经验,也有黑道老大的派头,至少在当时他在江湖中的名声很响。平时有各路的朋友都来看他,文坛走红的小说家,文学批评家,出版家,诗人和画家,各种身份的人都来看他,714寝室经常是访客不断,来者都是看罗迪的。每次来人的时候罗迪到学院外面的餐馆喝酒,每次喝酒他都会带着学院里的几个美女学员,被众人簇拥奉迎着,他总是一副志得意满的劲头。

在光华学院,到周末就会有同学们自发组织的烛光舞会。饭厅的桌椅被撤到边缘堆积起来,留出空场。教研室的双卡多声道录音机搬来,放出音乐就可以跳舞。有兴趣的男女同学就会上场,随着录音机里的音乐起舞。那样的情景很像现在流行的广场舞。有舞会的时候,714寝室的三兄弟就会出现,罗迪最先上场,他穿着棕色的皮夹克,黑色西裤,黑色皮鞋。那时李桂珍会像影子般跟随着他,他带着李桂珍跳舞,不管周围的人姿态如何,他只保持一种姿势,环拥着怀抱里的姑娘随着缓慢而柔情的音乐贴面舞动。他的心无障碍也赢得同学们的尊敬,很多姑娘都愿意邀请罗迪跳舞。孙膑和江山也会上场,他们各自邀请看上的姑娘,都以贴面舞的方式跳舞。也有作风保守的女学员看不惯他们贴面拥抱着女生跳舞的状态,但也是敢怒不敢言。厌恶罗迪的女人们不敢招惹他,但是她们会算计跟他好的李桂珍。

在这个学院的作家班,女人之间也是有帮派的。这个帮派以趣味结盟,也以观念成帮。有个江西籍的女生叫白玉霜,其身份是军人,也是党员,在学院里一身的正气,以她为首的自然是党员或准党员的先进分子。她们自然看不惯李桂珍,背后经常非议她,骂她“狐狸精”。李桂珍到北京读书之前是成都某家报社的记者,业余时间写诗。她是离异者,前夫是牙医,育有一子由姐姐照看,她来北京进修。李桂珍有着广泛而神秘的社交关系,京城文化艺术界的很多名流跟她有交往,她经常应邀参加文艺界的沙龙和各种聚会。很多年长者或者觊觎她的美貌,或者喜欢她的性情,对她多有关照。李桂珍的容貌仪态属于那种娇媚型的,梳着齐肩的直发,五官精致,身材娇小清瘦,说起话来也是嗲声嗲气。罗迪是带着他惯有的作风来到光华学院的,那就是每到一地就寻找让他心仪的女人。他看中了李桂珍,利用课间休息的时候跟她搭讪,这方面他自然有一套,一来二去就熟了。开学三个星期之后他就将李桂珍搞到了床上,她成了他形影不离的情人。然而作家班的女人们对李桂珍的态度却复杂微妙。她们背后骂她,在她的面前表现出轻蔑之色。有时这些女人还算计她,一堂课结束之后,同学们走出教室去卫生间方便,李桂珍要去卫生间,那几个憎恨她的女生就赶在她进去之前占据厕间,李桂珍内急,憋着气跺着脚忍耐着膀胱的压力,但是没有人出来,李桂珍憋到想哭。

罗迪知道这个情况后就趔趄着腿脚往女厕走,他边走边骂:

“老子倒要看看哪个站着茅坑不拉屎!”

几个女生听到他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就赶紧提起裤子逃掉。

四十分钟之后罗迪独自回到位于朝阳区紫衫路11号的光华学院。他拖着皮箱乘坐电梯到714寝室,用钥匙打开房门,他看到自己的床上睡着一个人。寝室的三张床另外两张空着,窗帘低垂,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属于他的那张床被一个人占据着,他只能看见那个人露在被子外的乱发,扔在地上的军警靴,那个人花花绿绿的衣服堆在床前的椅背上。罗迪看到桌上堆积的杯盘狼藉,一些喝空的酒瓶胡乱放置在那儿。这些东西告诉他这儿进行过怎样的鏖战。罗迪那时万分疲倦,但他也不想叫醒睡在他床上的人,他抗拒着不断袭来的困倦,拿出脸盆和洗漱用具到盥洗室洗漱。洗漱完毕,回到寝室,那个睡在他床上的人已经醒来,他躺在被子里光着臂膀拿他的手机跟一个女孩子套瓷,他有点自得其乐,对着手机不住地笑,发出嘎嘎咕咕的声音。

看见罗迪回来,那个人抬头喊了声:“老哥哎,你可把兄弟给想死了”。

躺在床上的人名叫黄岩,罗迪的朋友。他给了黄岩714寝室的钥匙,他可以随时进来。黄岩是个27岁的青年诗人,毕业于京城一所理工大学,做过一段时间电脑生意,赚了钱后来又转行做文化公司,他是美国的一家华文人文刊物《北极星》的大陆编辑,他还是个基督徒,经常在脖颈上挂着十字架的银质项链,睡觉的时候枕边放着《圣经》和《祈祷文》。

黄岩伸手给罗迪握:“老哥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正有一项伟大的事业等待着你。但是现在我要先喝一碗粥垫垫肚子。麻烦老哥帮我打碗粥,喝了一天烧酒,肚子非常难受。操丫的,我真他妈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堕落。”

“日你妈吆。”罗迪嘴里骂着他常使用的口头禅。这是四川人的习惯用语,他对什么事情表示欣赏和爱的时候就会说这么说。罗迪视黄岩为小兄弟,见到他的时候总是提着手机风风火火地和什么人讲话,这个理工大学的高才生把普通的讲话都视为辩论,充满咄咄逼人的气势。黄岩作为北京名流经常出现在各种场合,他住在三里屯使馆区,那里有外国人经常出没。他组织地下摇滚乐队,邀请先锋诗人代表中国参加欧美诗歌节,做图书出版,包括以策划人名义操办艺术评奖,各种事务他都做。黄岩穿好衣服,脸没洗口没漱就喝罗迪找人买来的玉米面粥。喝下粥时黄岩对着罗迪说:“老哥,我有个伟大的计划,你得帮兄弟一把。”

鼓手:孙膑;萨克斯手:江山;贝司:卓玛;监制:黄岩;策划:罗迪。

四重奏是黄岩借用音乐的形式为他的写作班子取的名字,

但是他们中间除了孙膑谁都不懂音乐,也根本没摸过那些乐器。

黄岩说这只是象征,我们需要一种形式感的东西。

实际上黄岩的意思只是一个,就是雇佣714寝室的三个兄弟做枪手,外加一个从西藏来的作家卓玛,组合成四重奏,为他制作畅销书。然而在黄岩策划着他的书写行动时,孙膑被扣留在北京火车站的派出所里,警察将他带进派出所时对江山说:

“没你的事儿,在外边待着。”

孙膑被警察带到警室的时候,走在身后的警察看到他揣在裤兜里的酒瓶。

“小子还真有酒瘾!”警察抽出酒瓶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对他喊:“身份证!”

他在身上摸出装在上衣口袋里的皮夹,取出身份证递给警察。

身份证要随时带在身上,要随时准备接受警察的查验,城市的这个规矩他是知道的。

这是那种街道派出所。户籍室和内勤外勤都在一起,各种身份的人在办公室里出出进进,显得凌乱嘈杂。“你犯了事知不知道,你这就是聚众斗殴,寻衅滋事。”警察说。

“寻衅滋事的是那几个人,我没有,我只是路过地下道,结果那些人就故意找茬。”

“狡辩!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招惹他们能动手么?”警察呵斥他。

“你们应该抓的是打人的人,而不是被打的人。”孙膑说,因为急躁他的声音有些高。

“激动什么?我就看见你打人了。抓的就是你。”警察说。

他被留在派出所里做笔录,没完没了地接受询问。

“你的包打开检查。”警察的眼睛瞅着他背在身上的书包示意着。

“没什么可看的。里边就是两本书。钱夹。”孙膑回答。

他当着警察的面儿,翻拣着书包里的东西亮出来看。两本书,一本是《里尔克诗集》,一本是加缪的小说《异乡人》,这是两本他随身阅读的书。他把钱夹也打开给警察看里边的东西。警察的眼睛的视线从书包收回落到孙膑的脸上。他暗自松了口气。他暗自隐藏起来放在书包里的那把随身带的藏刀,警察要是看到这把藏刀必定会没收,那是他舍不得的。

警察局里还有别的人在跟警察吵嚷,那是几个在洗浴中心接受特殊服务被抓来的中年男人,他们的手上戴着手铐,蹲在地上。有个块头很大的中年男神情紧张地跟警察解释着什么。忍耐一下事情就过去,否则惹恼了警察会更麻烦。被拘留也不是不可能的。孙膑想。

江山等在外边,看不到孙膑出来不敢离开。他焦躁地等待着,来回踱步。

警察问了几句话后离开,孙膑就待在一个有铁栅栏的关押室里。

“为什么没人管啊,放我出去,圈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孙膑对着来来往往的警务人员说,他的神情有点可怜巴巴。没有人搭理他。

“你得交纳罚金才能离开。”那个带他来这里的警察对孙膑说。

知道这是警察在消遣他,但是他又不能表现出不耐烦,更不能表达抗议。

“被人打还要交罚金?谁给规定的?”他的声音又高起来。

“甭在这儿废话,交两千元你走人,要不就拘留,你选。”警察说。

“这不是讹诈么?哪有这个道理?”孙膑说。

“甭废话,交还是不交?”警察压低声音但是话语里充满威胁。

“我没带那么多钱。”孙膑还是服软了。他想交纳罚金总比被关押好。

但是他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想到两千元可以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有些心疼。

“跟你朋友借吧,不行让你朋友去跟人借。总之,罚金不交就别想出去。”

他身上所有的钱找出来是四百二。其余的钱放在他寝室的皮箱里。那时也没有银行卡,他每次出门时只带少量的现金。警察允许孙膑到门外跟江山借。江山把身上带着的钱都掏出来给孙膑,也只凑够八百元。“你说你就这德行还敢惹什么祸?”警察奚落着他。

罚金被减少到八百元。警察清点完钱放到抽屉里,给他开了一个手写的收据。

“以后老实点,别惹是生非。”警察总算是结束了他的训诫。

等孙膑被从派出所放出来,时间已过去三个小时。

孙膑和江山返回光华学院的寝楼已经是傍晚。

推门进入714寝室,里边冲出一股浓烈的烟味。有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聚在寝室里喝酒。罗迪对着孙膑喊:“格老子怎么才回来,说好接老子跑到哪儿去了?”孙膑不好意思,不住地道歉解释。“回来就好,我们有个伟大的计划等着兄弟们来实现。”黄岩亮着尖细的嗓门用京腔对他们说。罗迪回到学院的这个夜晚,四重奏的成员买来酒菜庆祝四重奏的诞生,一干兄弟围着书桌依次而坐,罗迪居于首位,他的边上是李桂珍,罗迪大叫着上酒上酒。罗迪的派头很像影视剧中老大或舵主。孙膑和江山则像个跟班。这是一群无中生有的人,就像那些孵着蛋的母鸡。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吃着大餐 ,在胡吹神侃中创造着历史和神话。

在餐桌前坐定后黄岩重复了他对罗迪说过的话。

“今年有一批英国科学家宣布,他们成功地使用“克隆”技术,复制出绵羊“多莉”,“克隆”技术可能给医学带来突破,但同时,更多的人开始为这样的前景担忧或亢奋。一些科学家预言,人的躯体“克隆”已经指日可待,尽管人的躯体“克隆”还会遭遇许多技术难题。但是“克隆”一个替身留给丈夫脱身而去;政治要员们企图“克隆”几个躯体,应付各种场合的繁杂工作,而社会学家则看到了人体“克隆”可能产生的种种猝不及防的社会问题,他们呼吁尽快立法阻止人的躯体“克隆”。

黄岩环视了一下大家说:“克隆”如同一个潘多拉盒子,没有人预知生物技术可能隐蔽什么样的危险。黄岩说:“我们要搞这么一个东西,那就是生命被复制的现实和历史,我们以此表现人类生命的历史。同志们,我们要用这部书震撼迷失于经济时代的中国人。”

黄岩是青年才俊,知识精英。他曾经热衷于广场政治,他不倦地演说、辩论、奔走、策动革命,那时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热情,他把自己看成救民于水火中的启蒙知识分子,但是不久到来的经济时代消解了他的政治情结和热情,他和那个时期的许多精英知识分子一样向时代妥协了,他开始从商,现在他眼里只有金钱,金钱成了激励他的旗帜。

黄岩的哥哥是旅美诗人,也是人文杂志《北极星》的主编。黄岩担任杂志的编辑,也担任着哥哥在国内的联络人。在他的周围经常聚集着政见异议人士,失去权力的政治人物,先锋作家和前卫诗人,自由画家和地下音乐人。

罗迪说:“历史是什么?历史就好比在深宅大院中举行的一次圆桌会议,只有通过了重重门槛,挤到了桌子边才有讨论历史的资格,就像司马迁被阉割了的同时也就获得了书写历史的资本。但是现在我们也有了书写历史的资格,我们有了手中作为武器的笔,又有口袋中的金币,还有这个实利时代物质时代的共谋,我们臆造现实又创建历史,全在我们手中的武器。”

黄岩举着酒杯说:“一部人类的历史将从我们手中诞生,现在我们也像起事的农民,夺取一次话语的霸权,我们把历史这道大菜按照自己的方式烹调,端给未来的食客,让他们上瘾以后说味道好极了,想想这是多么棒的一个游戏呵。”

罗迪说:“我们就给这部书冠以全球1997年最畅销书。”

黄岩说:“我们将要制作的这部书,要有乱伦、情杀、恶死,要有神秘感有宗教情调,我们将要吸收畅销书制作的一切原则,要离奇惊险,要扣人心弦引人入胜,要有震撼力,对这世界我们要彻底地媚一次俗。”

操作畅销书要有大纲,有脉络筋骨结构走向,大家都想看到这个,大家都想成竹在胸。

卓玛是编故事的能手,这个故事的大纲就由她来做,卓玛是西藏的作家,信仰藏传佛教,她刚刚应上海电影制片厂之约改编了一部由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卓玛端坐的上方有一幅变形的人体油画,身穿青色藏裙头挽发髻信仰藏传佛教的卓玛就在那幅画下,那幅画作为她的背景使她的形象充满神秘肃穆之气。卓玛虚构了一个故事,讲述一个克隆人的诞生成长以及他和人类的关系,这个故事如同一个瓶子,可以任意为里边添加情杀、乱伦、暴力、恶死,添加宗教、巫术和革命。“看起来这很荒诞,但是如果这虚构以某种形式确定并呈现出来呢,比如说它成为一部设计雅致装帧考究的畅销书呢?”卓玛为她的大胆虚构自圆其说。

大纲确定之后。四重奏的成员们就可按照结构划分责任区。

黄岩从随身带着的黑色皮包里取出现金给大家分。

“这是预付金,每人六千,全书完稿之后再付八千。”他清点着现金对众人说。

人们各自领取分到名下的钱,领取各自的写作任务分头实施。

学院规定学员们每日三餐都要在学院的饭厅吃。

总务处的工作人员每月会发饭票。饭票都是钱买的。饭厅的伙食也还说得过去,各种菜谱每餐都会用粉笔写在卖饭窗口一侧的黑板上。学员们会看着黑板上的菜谱选择要买的饭菜。孙膑带着铝制的饭盒站在排队买饭的学员的后边。来自新疆的姑娘刘英走到他面前,她对着他耳语几句就站到了他的前面。这是加塞儿。不过排队的人们都没什么意见,因为大家都会有加塞儿的时候。一个学期不到,作家班里相互契合的男女学员就开始结对儿恋爱。

孙膑没有在饭厅里表现出跟谁是亲近的,在教室和寝室里也没表现出。

他是个低调而沉郁的人。这是性情所致,也是身体的状况所致。

他做过一次开颅手术。有炸弹爆炸,弹片迸溅到他的头部。

那是越南军人向他们所在的阵地投来的炸弹,在那座名为法卡山的山地,越军不断派兵骚扰守卫阵地的解放军,在他们发起反击的时候,越南士兵向阵地投掷了炸弹。那些炸弹都是中国制造,作为援助的军用物资赠送给越军,炸弹后来成了对付解放军的武器。当时战友们都以为他没命了,医生也以为难以救治,但他们还是将他用军用卡车运送到后方急救。直径一厘米的弹片被医生用手术钳镊出来,伤口缝合之后就是静候,或者苏醒,或者死亡,那是他遇到的生死之界。后来他是苏醒了,但是头痛和眩晕难以消减,头脑里的创伤难以治愈。

前来光华学院就读的人们几乎都过着双重的生活。公开的学生生活和隐匿的个人生活。来学院授课的老师多是外请的,课程表提前发下去,每到有课的时候,学员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选择。有的老师来授课时听者寥寥,有的却坐满教室。但听课学员的多寡是由不得任何人的,那是人们自然选择的结果。出现在教室里的学员多是成年人,年龄不同身份也各异。可能只有学院教研处的老师们了解学员的情况,学员们彼此是互不知情的。他们的真实身份,各自的生活状况,社会背景都是相互隔绝的。

在714寝室的人们为诞生的四重奏举杯庆贺时,孙膑想到他做狙击手的年代。

1978年他在内蒙古草原腹地的一个训练营接受侦察兵训练,那是一个四季狂沙吹袭的荒地,远离尘嚣。每天都是在强度密集的训练中度过,擒拿格斗,瞄准射击,攀爬飞越,各种技术都训练。那个时期他作为神射手不断受到连队的嘉奖。

但在19岁入伍以前他甚至都不会说话,他幼年时跟随父亲在劳改营生活,父亲年轻的时候在国民党军队效力,创办并主持一份报纸,这份报纸一度成为国民党东北军的喉舌。这段经历使父亲早年骄傲自得使他在家乡一带声名卓著,但是后来却使他屡遭困厄、蒙受苦难。

1967年,他的父亲还在东北一个偏远小城生活,作为被释的解放军战俘他选择了避嚣绝尘的生活,返回原籍以图安度余生。但是后来的政治运动还是把他从僻静之地卷到政治的漩涡,他被揪出来,被打成反动分子,发配到新疆一个名叫芳草湖的劳改营地改造。母亲因为惊吓过度,精神分裂。年幼的他就跟随父亲一起在新疆劳改营生活。夏天采摘棉花,耕种农田,秋天修建公路,修建水库,在沙漠里种草,这些都是父亲在劳改期间干的活儿。孙膑跟随父亲住在干打垒的土房子里,夏天暴晒,冬天酷冷,他放羊、拾粪、在田里干活,直到父亲获得平反,他跟随父亲重返东北家乡。

他的入伍是对父亲十年劳改营生活的改正和补偿。他坐着军列跟数百名新兵蛋子开到内蒙古一个秘密基地,他的命运在这个时刻出现转机,长期的被迫害被排斥使他不仅丧失了语言的权力还丧失了语言的功能,他惧怕人群,人群总是使他紧张惊恐没有安全感。长期处于失语状态的他到了秘密基地,那时候与外界交流的困难和障碍使他更加幽闭,同时他的内心也顽强地生长出表达和倾诉的欲望,他不仅热爱手中的武器,同时也热爱拳击,那时他长成了一个体格魁梧的男人,在子弹从弹膛喷射而出时、在他日益铁硬的拳头击到沙袋击到对手时他都感到一种力量,心里涌动着快乐的激情。

1979年中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他所在的部队发出战前动员令,年轻士兵们写血书发誓言要求上战场,几天后他们奉命开往中越边境。出发的当夜,暮色笼罩大地。中国西南边境至友谊关的大路上,停着经过精心伪装的漫长的车队和各种火炮。夜色幽暗,没有车灯,没有喧哗。车上端坐着一排排头戴钢盔,身穿绿色军装,脚蹬“解放鞋”的士兵。这是一只庞大的队伍,孙膑是其中的一员。部队行进的时候,公路上汽车、炮车马达轰鸣,震耳欲聋,无数车灯撕开夜幕,照向前方。这支部队越过友谊关,跨越越南国境,按指定路线向各自集结地开进。他在老山前线度过了一个军人最严酷的战争状态。

不止一次身处险境。在越南境内的丛林里,在荒凉的山峰和丘陵之上,各种狙击战,每经历一次都是在死亡线上的穿行。最初走上前线他是胆怯的,深怀恐惧。震穿心肺的炮火,密集扫射的枪弹,大片倒地的士兵,血流成河,内心恐惧几乎吞噬了他的心灵和头脑。要不战死,要不就顽强地活下去,这是他在那时的信念。活着就需要勇气胆识,更需要竞击的力量。他就是这么训练自己的。在战场上除了听从长官的命令出生入死,但也要暗中训练自己。后来有炸弹爆炸,炸裂的弹片击中他的头部,他倒在血泊之中,他以为这次是牺牲了,结果被战地的医护人员抢救下来,运到后方急救治疗,这也使他获得喘息的机会。

多年来让他无法忘记的是他和一个作了战俘的女兵的故事,那个女兵在战场上被越军所掳,然后被轮奸,他见到女兵的时候已是气息快绝的时候,他试图把女兵带回阵地,但女兵拒绝了。她要求他开枪毙了她,她说我不想活了。他鼓励她说活下去,要活着回家。女兵没有接受他的建议,她借了他的半自动步枪,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头颅,女兵开枪了。他说他看到了女兵飞出去的头骨,和她失去了头颅的倍受摧残的身体。

后来过时的愤世嫉俗和那些弹片创痕一样留在他体内。对越自卫反击战持续了两个月之后中国政府宣布撤军。他跟随部队撤回原驻地。因为在战场上的表现良好,他荣立三等功,升任排长。从硝烟弥漫炮火连天的战场归来,重返驻地也重归和平生活。

经历过死亡的人也等于重新活过来。然而重新回到军营之后他就不能再适应军营复杂的人际关系。有以不同的原籍地形成的“老乡帮”,也有依附上级军官形成的“兄弟帮”,官兵们拉帮结派互相争斗,人为地制造各种纠葛。他的连队有个新兵是高干子弟,作风嚣张跋扈,他看不惯经常会批评这个新兵,但是新兵依仗着担任副市长的父亲的庇护跟他对抗,不服从管理。有次在军训时偷懒躲在兵营里喝酒。这新兵还偷偷溜出军营穿便服去城里跟人厮混。他知道这样的士兵多半是有来头的,但他就是看不下去,有一次终于在暴怒之下挥拳暴打了那个士兵。对方也不是好惹的茬儿,他们互相斗殴。那个士兵捡起砖头砍在他鼻梁上,顿时他的眼冒金星,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新兵对他的攻击惹怒了他,他掐住对方的脖颈掼到地上挥拳暴打一顿。这次斗殴震动军营,他和那位士兵双双受到处分。但因为各自背景的差异,结果还是有所不同,士兵被关禁闭,他被勒令退伍转业。

现在孙膑成了另一种意义的枪手。他和714寝室的兄弟们活跃在私营出版的领域,江山的武器是一台586型笔记本电脑,孙膑的武器是他使用了20年的老式“英雄”牌钢笔。一些被人奉为神示诗篇的典籍不断被他们制作出来,他们自我包装,自我炒作,此前他们出版过《世界文明史》《世界通史》《中国通史》《上下五千年》,那些有着豪华装帧被精心制作出来的典籍通过京城的图书批发商,通过布满街头的大小书店四处倾销。每部书都号称汇集了众多一流学者专家的研究成果,但是实际上只是他们躲在自己的居所用刀剪把诸多同类著作剪贴拼凑而成的伪劣知识体系。作为城市新涌现的文化枪手,他们的阻击看不到流血闻不到硝烟,但对人类文明更具杀伤力。

京城有一个私营出版商的圈子,早年醉心于街头政治,也醉心于体制叛逆的一些作家和诗人成为私营出版商。孙膑参加过他们的聚会,那是一群沉溺于骄奢淫欲的人,他们经常在午夜出入于夜总会、KTV和歌舞厅,出入酒吧茶馆各种高档会所。有次在喝醉酒之后这些书商们在比拼焚烧人民币,用打火机点燃百元钞票,一张一张地烧,谁烧的多谁胜出。这是无聊的游戏,孙膑看了一会儿就中途退场。他还参加过一个由书业精英参加的时尚聚会,有商人在舞台上将百元人民币成叠地抛掷到半空散开,让舞台下的人们哄抢。

这就是京城的富豪阶层,发迹了的知识精英。那些私人出版商视书籍为自己敛财的器具,他们和这个城市的很多文化商人、影视工作者、新闻记者甚至画家一道,劫持文化和艺术来为自己服务,他们或明或暗,拉虎皮作大旗,打着为读者服务,为观众服务的旗号,为自己聚敛钱财。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也是他们的工作。这样的生活和工作成为这个时代和这个城市堕落和诚信丧失的一个象征。看同伴们在酒足饭饱之后炮制文字之书,那些书籍以这种方式制作出来,然后四处倾销,它们被那些热爱书籍热爱知识热爱文字的人捧读并对他们产生影响。这时候他想到那些阅读的身影,明白枪手所具有的毁灭性杀伤力。

“克隆”事件成为一个悬置的事件,限定的交稿日期日渐临进,为了这个“克隆”的作品,孙膑改变了作息习惯,每天早早就起床,坐在书桌前写字。他平时状态萎靡,精神不振,即使是刚起床也会困倦。他需要喝点白酒醒脑。江山说他的状态是酒精中毒,或者酒精成瘾。他几乎离不开白酒,不喝酒就会昏沉。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至此,当年的侦察兵,强悍的狙击手,经历过战争硝烟和血腥拼杀的战士,如今成为一个被酒精麻痹的废物。他经常会陷于自责中。对自己身心的缺陷和弱点他看得很清楚。这种意识令他精神痛苦。到北京进修是他幻想的自我拯救的方式。他希望逃离生活之地。逃离他的家庭。

明知道所做的事情是坏的而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这是沉沦和堕落。

孙膑轻蔑自己也轻蔑朋友们的缘由即出于此。他没有拒绝黄岩给他的预付金,也是无力拒绝。即使他是党总支书记,他所在的制药厂也难以发出工资。这样的情形已经由来已久。

714寝室的兄弟们放弃在学院的学业,拒绝去听课,整天关在寝室里炮制畅销书。

他的原籍在东北一个小镇。在那个小镇有各种工矿企业,他是一家制药厂的党总支书记。在这个学院里没有人能看出他的这个身份。他是希望能摆脱这个身份的限制的。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他渴望新的爱情能更新自己的身心。他当然是有家室的男人,他的老婆是小镇中学的老师,她为他育有一双儿女。但是他的家庭将他拖入庸常的生活之中使他身心几乎陷于窒息的状态。他渴望摆脱这一切,渴望新的生活和新的情感更新自己的精神。

714寝室的兄弟们都知道孙膑爱上了一个姑娘。有一天孙膑早晨没能起床,他的高大身躯在床上如抛锚的车子,他想尽办法都无法使自己移动一下,这个样子令他很恐惧。人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孙膑的神智还比较清醒,他说:“叫沈秋子来。”

这个学院的男人们——至少在714寝室的男人们看来,他们应该有女性的爱才是正常的,有女性的爱表明作为男人的魅力,不能赢得女人的爱说明做人的失败和无能。男人对失败和无能的惧怕超过对危险和祸患的担忧。孙膑自然是希望他是有女人爱的,在罗迪高调地展示他和李桂珍的爱情时,他们都不能落在后边。

无疑他是爱上了沈秋子,他坠落到自己单恋情感的泥沼中。沈秋子被人叫来,他就像等到救星一样,他热切主张沈秋子帮他刮痧,说这个办法肯定能缓解他身体的疾病。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沈秋子身上,他很希望沈秋子在这一刻能表现出跟他亲密无间关怀备至的样子,希望这个样子能被大家看到。沈秋子却极力推托,她坐在距离他有三五米远的书桌前,这个距离是一种界限,沈秋子很清楚地和他保持着这种界线。这样的冷静让大家为他急,他也十分难过。大家怂恿沈秋子帮助他刮痧,沈秋子一副无奈的样子走到他跟前。

沈秋子让他把背心卷起,罗迪嚷嚷着让他脱去背心。他不好意思在沈秋子面前裸露身体,沈秋子也不允许,她只让他露出肩胛的部分,她要一碗水,要一个硬币,江山准备好,置于她面前,沈秋子手握成拳,用弯曲的食指中指做夹子蘸水夹他袒露部位的皮肉。大家看到那些部分在沈秋子手指的运动下很快就成了血色,像被鞭打的样子。沈秋子这样做的时候一直是乡下赤脚医生的口气和态度,这让大家很失望,他们更希望她的态度是恋人的态度。

孙膑是在来学院报到的第二天就看上沈秋子的,他一见到她就有种亲切感,他就在校园的蓝球架下和沈秋子聊天。他们身后是开满鲜花的花坛,绿色的藤蔓爬满他们背后的教学楼。他一直盯着沈秋子的脸,他凝望着她被原野的风沙吹得粗糙发红的脸和她有着硬茧的双手,这个带着乡村气息的美丽女子触动他记忆中最温柔深挚的部分。他们只谈农事,两个生活在城市的人比赛着彼此对乡村的熟知程度:插秧、耙地、收秋,沈秋子如数家珍,她的言谈机智风趣,在看多了衣饰新潮容貌讲究的女人之后,生长在小县城的沈秋子浑身漫溢的乡土气息,契合了他萦绕多年的乡土情结。

他经常到北京的各种画廊看画,每到一处,他停下的地方多半是那些绘有乡村景致乡村少女肖像的地方。站在那些古老的河流、老旧的房屋、斑驳的城楼、粗糙的农具面前,那时他的神色多半是沉醉入神的。他一直对乡村女孩情有独钟,在他跟随父亲劳改的后期,父亲被管制得不像以前那么严苛,他们可以参加一些劳动。他十八岁那年在劳改营附近的乡村认识了一个乡下姑娘,他喜欢上那个姑娘,也因此有了一段不成功的恋情,那段情感令他刻骨铭心。他是厌倦城市迷恋田园农耕时代的人,遇到沈秋子重新唤醒了他初恋般的情感,就像捡回遗失多年的宝贝。

第一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北京有过一阵子地震的惊吓,满大街都是惶恐的人群,传言很多也很奇,有的说各大院校接到通知要组织疏散学生,学生晚上不能在寝室睡觉,有的说部队在集结准备投入抗震救灾的行动。据说北纬40度线是一条神秘的百慕大三角恐怖线,在北纬40度线及邻近的这一纬度发生过许多著名的大地震。北京处于北纬40度又位居首都,所以北京人的恐慌也有道理,受各种气氛影响,家在外省的同学格外不安,他们是远离这个纬度线的人,地震在他们的经验中只是一种传说,现在他们踩到这个纬度线上来就像蚂蚁爬到热锅上亲历着这种恐慌。

那几天大教室窗帘低垂灯光幽暗,见不到一个人。到晚上,学生们不敢就寝,在饭厅里搞通宵舞会,在散发着饭菜气息的饭厅点起明明灭灭的蜡烛,简陋的卡式录音机放出音乐,大家跳舞,地震谣传最盛的时候,大家整夜都在随舞曲漫游,直到双腿如铅,撑不住的时候就在饭厅的厅子上和衣而睡,在昏暗的烛光下人呈现出各种古怪的睡态。

然而在这些惊慌的人群里就没有他的意中人,那时沈秋子仍在她五楼的寝室里酣然入睡,她不怕死。他很牵挂她,劝她到饭厅避一避,沈秋子说她不怕死。

沈秋子有个习惯,睡觉时身体伸展平卧在折叠整齐的被子里,手臂规整地置于身体两侧,她的解释是随时准备赴死,她引用庄子的话说:不知死焉知生。但他说她睡觉采取这样的姿态是在等待覆盖,他说她需要被人覆盖。一个二十七岁的姑娘拼命挣钱,挣到的钱又都接济了乡下的穷苦人,到现在沈秋子还负担着她家乡五个孤儿的救助,她供他们上学但自己却节衣缩食,过着简陋的生活,他说有一个人覆盖,肯定不会这样。

沈秋子同意他的说法。但能覆盖她的人是谁呢?肯定不是你。沈秋子看着他说。

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学员们都放假。回家就遇到春节,在年三十孙膑期望和家人吃一顿年夜饭,但是妻子没有心情做,他就和妻子争吵,一怒之下他挥拳打了妻子,又愤然出走。在那个万众欢庆的时刻,他孤独地在大街走,忍着饥饿的折磨,在那个时刻他找不到能卖给他食物的地方。那时遥望着夜空他就想念沈秋子。忍受不了这种念想他就去邮电局连夜给沈秋子发电报,同时乘当晚的列车开赴沈秋子所在的中原县城,几天后他出现在沈秋子面前。沈秋子是那个县城的名人。在这个偏远县城沈秋子过着独身女人静如止水的生活,她的举手投足都被乡人关注。沈秋子在她的故乡精心设计着自己的生活,她惧怕任何成年男性的造访。他以挑战者的姿态出现在沈秋子的面前,他在她身边的出现成为那个保守偏远县城引人瞩目的事件。

他在巡看了小县城的风光之后爱上了那个清洁安静的小县城。在观察了沈秋子的生活现状之后,他产生了覆盖沈秋子的想法。他想辞职离开所在的污染严重的城市,他幻想跟沈秋子过一种男耕女织夫唱妇随同时又著述不辍的生活,但实际上这一直是他的一厢情愿。在寒假结束沈秋子快要返校的几天,他寝食不安,他一直等着去车站接沈秋子,但在他这样苦苦等待的时候,大家已看到沈秋子在饭厅里和人悠闲地聊天。沈秋子经常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在她神秘的行踪之间,他只是一个旁观者,无法介入。

很多事情都是被意外改变的。

现在孙膑眺望他的生命之流时将1997年的深秋作为定格。在那一年世界发生很多重大事件,邓小平先生去世,蒋经国在台北病逝,戴安娜王妃因车祸丧生,克隆羊多莉诞生,日全食与彗星同时在中国漠河的夜空出现,北京持枪抢劫运钞车的主犯被枪决,美国乡村歌手丹佛坠机身亡,台湾歌手张雨生遇难,中国政府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红色高棉总书记波尔布特被判处终身监禁,海地发生特大海难,伊拉克武器核查危机趋于缓和。跟这些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相比,他命运的变迁微不足道。事物总是相对的。当他以个人为轴心的时候,世界同样微不足道。“万古永恒的山岭并不胜于瞬息即逝的玫瑰。”这是他熟悉的诗句。

那年是日全食和彗星同时出现的时候,按照家乡人的说法,彗星等于晦气。

“我或许是被彗星照到了,所以在那段时间是霉运连连。”多年后孙膑对江山说。

回想起来他的命运逆转发生在深秋的某个午后。逆转如同玄机遍布他生活的道路。

孙膑能成为今天的样子多半是缘于那个时刻。

他在人群中寻找一个穿睡衣拿画册的女人,这样的一个女人如果出现在大街上一定非常醒目,但是他没有找到,他从那些店铺中看过去,掠过那些楼房,看见晾晒在楼房阳台的衣物,穿行其间的觅食的鸽子,他看着那些楼群,想那个神秘的女人,将从这些楼群的某个房门走出,她将穿过蜂拥的人流来到大街上,他想象那个穿睡衣的女人,这种想象使他兴奋。

黄岩打来电话,电话在四楼,有人在楼道喊,他去接,黄岩在电话里说你们要的东西我已经托人带过去了,你打电话给65007618,找宋小姐,跟她联系。黄岩说的东西是两张软盘,用来拷贝完成的书稿,宋小姐是黄岩的一个性伴侣,黄岩有不少这样的女人。作为青年才俊,加之有钱,黄岩在不同的城市有着不同的性伴侣,没有爱情只有性的关系,这就是黄岩的私人生活。他信奉独身主义,不婚主义,欠了无数的情债,也得罪了众多的女子。现在黄岩对孙膑说拿到东西你们就到我这儿,给你们看看新鲜的玩意儿,你们也应该知道大师们是如何操作畅销书的。不过还是提醒一下老哥,没事可别让这女人给缠住啊。黄岩说。

孙膑挂了黄岩的电话,又拨了黄岩留下的那个号码,65007018,响过三次,那边有一个女人睡意朦胧地问:“找谁呵。”他说请问宋小姐在吗?女人说我就是。他说黄岩说有东西由您带过来了。自称是宋小姐的女人说没错儿。他说我怎么找您呵。女人说我就住在鑫帝大厦边儿上,离你那儿不远,我就在大厦前等你吧。他说我怎么才能知道您是宋小姐呢?女人说这样吧,现在不是才早晨么,我就穿睡衣去,我拿一本画册,红封面的,你来了,就照这个样子找,成吗?他说成。放下电话他竟然莫名的兴奋,这种反应令他意外,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很温暖,他奇怪自己有这种感觉。他喜欢那些神秘的事物,就像喜欢巫术、佛道、词语,喜欢色彩一样喜欢那些虚无抽象处于冥冥之中的东西 ,现在一个电话中的女人的声音带给他无边的想象,在一个实存的世界现实总令他疲倦,而这个女人的行为方式让他感到有趣。他是常常被这些神秘事物所蛊惑的人,他依据听到的声音在想象中勾勒着那个女人的形象。

他收拾了一下就去鑫帝大厦接头,出门的时候带着他的佩刀,那是一柄半尺长名为花纹钢朱雀武士刀,插在豹纹牛皮刀鞘里。那时国家对刀具的管制相对宽松,携带佩刀是容许的,不像现在主妇购买菜刀也要实名。他的佩刀是父亲给的,当年父亲在新疆劳改,后来获得平反之际,有位新疆牢友送给他的。新疆男人不能离了刀,不能离了酒,刀是新疆男人的魂酒是新疆男人的魄,当然还有美丽的姑娘。带着佩刀出门,在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城市行走,有一种安详的感觉,佩刀更多是一种装饰,就像这座城市的男人喜欢佩金戴银一样。

走在那条商贩云集市声不断的路上,想着那个穿睡衣手拿红色画册的神秘女人,他觉得这件事很有趣,自己正成为某个戏剧里的人物,他像一些戏剧或影片中的神秘接头者,竖着衣领,表情诡秘,他希望即将邂逅的是一位风格独特的女人,希望自己开始的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至少能让他开心一次,鑫帝大厦前的广场蜂拥着各色人流,广场的边侧店铺林立,人声鼎沸,有一些鱼贩子在为早市的鱼剖膛,满大街弥漫着鱼腥气息。

然而他无法找到那个穿睡衣的女人。在那条街巷里来回走着,半个小时都没有看到那个人。他没有手机,在街上也找不到公用电话,只能在那条人流熙攘的长街来回寻找。

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依靠激情和想象生活,这个出生在东北冰雪之地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排长,在长达五年的草原荒漠中养成想象的习惯,在他服役的那个地方,对面就是蒙古国,那是成杰思汗的故乡,荒漠中没有女人,终年吹袭着沙尘暴,他在那儿吃不到蔬菜,缺少维生素,嘴裂成兔唇。没有电话,没有报纸,连队三个月送一次信,在那种与人群隔绝的状态中,是想象、激情和写作支撑着他的生活。现在他到了京城,变化的只是背景、环境,他的心境没有改变,他感到自己和这座城市的抵触、冲突。他在广场前徘徊,他找遍了广场也没有找到那个女人,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接头的地点,在等待的焦虑中他甚至怀疑自己早晨从睡梦中醒来打的那个电话是不是真的,他站在大街上,他突然就对事物失去了感觉。

黄岩说我们要看看大师的作品,看看大师们是怎么制作的,他邀请四重奏的兄弟们到他的住处。黄岩找出几张VCD光盘,他坐在地毯上手拿遥控器给大家放VCD,法国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导演的《红》《白》《蓝》,由美国导演米洛斯·福尔曼执导的《飞越疯人院》,法国新浪潮导演阿伦·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在VCD放映机前放着一个竹编的正方形箱子,里边插满VCD碟片,看完艺术电影之后,他找到《罗马帝国艳情史》看,看到中途他突然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那是一部情色片,演绎的是罗马君主荒淫的生活。那当然是夸张到荒诞的剧情,但是他看到影片里的男女混乱交媾的场景还是觉得恶心。

“妈的,这么变态还是人么?”他想。

四重奏里的女枪手卓玛没有看片子,这个来自拉萨的西藏姑娘躲在黄岩的卧室里跟黄岩窃窃私语。黄岩当着714寝室兄弟们的面说他看上了卓玛。“这是我的姑娘,你们谁也不许碰!”他跟714寝室的兄弟们开玩笑说。罗迪很乐于黄岩能把卓玛搞到手。“这个班里也就这个姑娘还算是出众的。”罗迪对黄岩的眼光颇多赞许。

后来黄岩的卧室里就响起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低语。

孙膑喝着黄岩冰箱里的啤酒看那些光碟,卓玛和黄岩的亲密状态让他觉得尴尬。

他们显然是搞到了一起。这样的情况他在714寝室就经历过。学院有规定禁止男女生同宿,但是这禁令对有些人就是形同虚设。罗迪经常会把李桂珍带到寝室里睡觉,他也会去李桂珍的寝室过夜。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在一个午夜寝室里黑着灯,他就听到过李桂珍与罗迪做爱时发出的呻吟声。那声音如同黄岩与卓玛发出的声音。

孙膑不愿意再待在黄岩的居所里,他想出去走走。

离开黄岩的住处大约在晚上10点左右,竹编的门帘在他出门时落在他的身后,他下楼,他走路的样子有点飘。看到楼下电话亭摆在窗台的红色电话,他停下来,他想起那个电话,想起那个女人来。在他打电话时那个女人恶声恶气地骂他是傻逼。女人在电话里奚落他说你是个傻逼呵,我说你找的人不住在这里你怎么还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呵?女人没等他反应就扔了电话。

听声音是个年轻姑娘。或者少妇也可能。她说话的口音里带着京腔,声音是很有磁性的那种。不知为什么他没来由地就觉得这个女人是那种有趣的类型。他觉得可以跟她聊一聊。这是他的无聊时刻。有时候他的内心就出现这样的时刻,看什么都没有意思,也没有趣味。

人生无意义。这是他最强烈的意识。厌世感会控制他。有的人在这时候就会采取极端行为,比如那些自杀的人选择的那些极端行为。跳楼、触电、服药、坠崖、撞车、卧轨,人类通过各种方法弃绝世界。在他到这个学院报到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个女孩,他以为这是男孩,事实上是女孩。学期开学的时候校方组织了文艺联欢会,孙膑使出了他拿手的技艺,二胡独奏,在故乡的时候他经常会给朋友表演,《万马奔腾》是他最拿手的曲目,每次表演的时候都会赢得掌声和欢呼声。那天他就那么表演了,在饭厅搭建的演出场里他坐在一把木椅上面对着众多的新同学表演,在演奏到激情高潮时他的琴弓抖动,手指飞动拨弦,这表演赢得满堂喝彩。接下来表演的是戏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片段,他看到那个很像男孩子的姑娘戴着黑框眼镜披着斗篷上场。她扶着借来的佩剑沉吟和独白,她大段地背诵着哈姆雷特的台词,激情酣畅时激起观众的热烈掌声。后来他知道这孩子名叫雷娜。在那个学期的最后几天,也就是寒冬降临城市的时候,雷娜从她住的417寝室的阳台跃身而下,最终摔残致死。他记得这个孩子扮演哈姆雷特默诵的台词,后来他特意找到莎士比亚的戏剧集找到她表演的那段台词:啊,但愿这一个不太结实的肉体会融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自杀的律法!上帝啊,上帝啊,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和无聊!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后来有医生为校方提供医检报告,他作为班长去接洽,医生对他说:“这个名叫雷娜的女孩子是因为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而绝望自杀的。来光华学院读书之前她在湖南的家乡做着一份会计的工作,爱好戏剧和文学,到北京希望能有新的机会,结果疾病葬送了她的梦想,破碎的梦想又瓦解了她的生命。雷娜从417寝室的阳台跃身而下的那个夜晚,李桂珍慌乱地敲响714寝室的门,她看到出来开门的孙膑就扑到他怀里,她惊魂甫定地念叨着:吓死了,吓死了。罗迪披着棉被裸露着肋骨毕现的胸膛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雷娜跳楼了,我是看着她从阳台跳下去的,我看她在阳台上发呆就觉得不好,想劝她进寝室里,还没等我跟她说话,她就跳下去了。吓死我了。李桂珍跟罗迪说。那段时间李桂珍是跟雷娜住在一个寝室的,跟这个相貌如男孩一样的姑娘同屋令她很不安。我喜欢你。有一天雷娜对李桂珍说。她要拥抱李桂珍,她的眼神炽热仿佛燃烧着激情的火焰。这使李桂珍害怕,她对同寝室的这个男儿相貌的姑娘怀有莫名的惊恐。她甚至担心雷娜会袭击她,睡觉的时候会用被子把自己裹紧。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使她得到解脱,同时也使她深怀负罪感。如果我能理解她的情感,多听听她的倾诉而不是冷漠而畏惧地拒绝,她会不会就不会选择自杀的方式与人世诀别?她不止一次对罗迪表达这种自我谴责。光华学院作家班的学员们都以为那个坠楼的同学是患了白血病。据说医生是这么说的。然而事情过去两个月之后,李桂珍对罗迪说:“真正让雷娜下决心告别人世的并不是白血病,而是双性人。是的,她长着阴阳两种性器官,她既是女又是男,这是她绝望的真正原因。”

这是他看到的存在的真相。人各有困境。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言说的疑难和困苦。那些厌世者和失败者体验到的人生可能更符合世界的真相。然而自杀者选择的弃世的方法都不是他接受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父亲从小这么教育他。他突然就想让自己无赖下去。这个夜晚跟这个陌生女人玩玩也不错。他想。反正他们彼此不认识,他可以让自己无所顾忌。他握住那个电话,重新拨那个号码,电话里响着忙音,没有办法接通,他放了电话。他在路边注视着街上的行人,他不知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没事就在街上看奔走的行人,看那些忙碌的表情僵硬的人。半个小时以后他又拨响了那个电话,现在他特别想找那个陌生的女人聊聊天,这个念头在心里变得非常执着,心里的这个念头像在口袋里摆动的一条蛇,他无法控制它。那边想起那个声音,他说我找宋小姐。

那个声音说我就是。他说你好,我是上午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你没把东西给我。您还说了难听的话。没错,我说你傻逼,你神经病。宋小姐没等他说完把电话扔了。他再次拨那个号码,他内心执着。这一次宋小姐没扔电话,她换了一种口气,很有耐心的说你是不是现在特无聊,我也是,我现在烦着呢,心里特疯直想砸东西,妈的。

他说那你干嘛不出来呵,出来走走散散心,我们聊聊,我可以请你喝酒,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行呵。宋小姐这次爽快地说那怎么见你呵?他说了一个街区,说了一个酒吧的名字,说我等你吧,你来了找一个手拿画册的人。他手里拿着从黄岩家带出来的的一本画册。放下电话,他重又陷在幻想的激情中。他好像特别不能过平静正常的生活,总是渴望激情迷恋梦幻冒险动荡。

酒吧在那一带比较有名气,酒吧孤零零的,用他一个诗人朋友的话说像一个丑陋的后脑勺突出在大街的中部,屋檐塞满凌乱而枯黄的稻草,其中的支柱与门廊都是由未曾加过工的木头钉成的,粗糙,低矮,虽然颇有艺术趣味,但仍然可以看出它的廉价。过了几分钟,一个女人从一辆黄色夏利出租车下来,女人穿着天蓝色丝绸长裙,脚上一双白色皮鞋,梳着麻花长辫,女人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她朝他走来,手里拿着那本红色封面的画册,看到这个女人他想笑,他习惯地给这个女人打分,75分,这个分值恰到好处,这是他易于把握的分数。

他们在靠近吧台的一个位置坐下来。酒吧刚开始营业还没多少客人,侍应生在吧台里聊天,这是一家音乐酒吧,晚上请的乐队还没有到,乐队的位置只有一排爵士鼓寂寞地摆在那里。这个时候正好说话,他要了科罗娜啤酒,宋小姐要了葡萄酒,他们慢慢呷着。

现在他看着这个从电话中走到现实来的女人,这个女人和他想象中的基本吻合,没有让他意外,也没让他失望。现在他知道她叫宋真,是一家证券公司的职员,这是个看上去有教养的人,安静、淑雅,这样的一个女人曾经是黄岩的性伴侣,这个事实令他匪夷所思。

“你最好别提这个叫黄岩的小子,我被他骗惨了。妈的。有段时间我实在是不想活了。”

女人端起酒杯呷了口酒,吸了口点燃的香烟又吐出来。他自然会提到黄岩,本想可以拉近跟这个女人的距离,结果是触到了她的隐痛。人总是有难以被外人觉察的隐痛吧。

“年轻的时候我经常想到死,我有过两次自杀的经历,24岁那年,当时从越战前线回到原来的部队驻地,在内蒙古的戈壁滩,就是不想活了,厌世感强烈,觉得人活着没意义,手枪就在枕头下压着,子弹顶上了膛,随时可以开枪,有好几回我举着枪对着自己的头,但一直没有扣动板机。”他很有耐心地回答宋真的“活着真没劲儿,真不想活了”的话。

“还有一次是想跳楼。”他说:“营区图书馆有个姑娘跟我很要好,她是非军籍人员,有一次到她宿舍看她,突然之间我头痛的毛病就犯了,她让我躺在床上休息。后来连队有人发现我去了姑娘的宿舍,就怀疑我跟这个姑娘发生了性关系,那时候这不得了,可那次真的没有,那时我还是个纯洁青年,根本不往那上边想,但是连队就逼供,撤了我的职,想不开就想跳楼,但我有恐高症,站在7层楼顶腿发抖,心里数1,2,3,正要跳,摸上楼去的战士把我拦腰抱住。”

“现在我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说死了也不能算完,变小鬼更苦。”

跟一陌生的萍水相逢的女人说这些,他很明白自己多余,所以他的讲述一直犹犹豫豫,像一团飘动力学的暧昧不清的影子。他们聊了近一个小时,宋真也摆脱了她初来时的抑郁,不时会有机智的话语应对,这使他们的聊天有些趣味,两个陌生人因为酒吧这种环境而走近,变得亲切,没有距离感。乐手和歌者来了,乐手长发披肩,歌手却光着头,客人也多了起来,酒吧开始嘈杂。宋真对他说:“我们走走好吗?”他跟宋真走出酒吧,她说要带他到她的住处。他们离开灯火通明的街区,深入到一个幽深的隐蔽在黑暗中的胡同,宋真说她一个人住。你不用害怕,她对他说那里很安全。他问她我害怕了吗?他们走进一幢旧楼,楼道很黑,他们上到六楼,宋真没有开灯,从手包里取钥匙,开门,他们走进房间,他看到一间女人的居室,屋里没有床,只有地铺,但装饰得舒适简洁极有情调,宋真对他说你随便。她背对孙膑说:“好了,来吧。”

衣服被她扔到地毯上,宋真走向他,她拥住他,用手抚摸他的长发。

他还是感到突兀,有些不能适应。他看着宋真,他不能想象自己在没有任何感觉时拥抱这个女人,宋真唇上紫黑的唇膏,她的浓重的眼影,还有她脸上没能掩盖的雀斑,甚至她手指上的戒指在切近的距离中都构成障碍。他看着宋真,他什么也不想干。

“老哥见到这个女人可千万别让她给缠住了啊。”黄岩跟他开玩笑说的话回响在脑海。

可是他还是真实感觉到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温暖。他心里爱着沈秋子,但是这个女人对他保持着难以突破的距离。他无法跨越她为他设置的重重障碍。宋真抚摸他的胸脯,解他的皮带,宋真说装什么假正经呵。她伸手摸住他的阴茎。他往后撤了一下身子。他对宋真说你看起来像只鸡。他准备离开宋真,这个女人又一次抱住了他,她亲吻他,从嘴唇到脖颈。她身体弥散的幽香扑面而来。他突然横下心来,接受她的亲吻。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动着他的念头。能怎么样呢?这个女人显然是孤独的。她或许就是想体验一下激情。她会带给他危险么?什么样的危险会令他恐惧。没有。只有他的恐惧令他恐惧。他不应该害怕什么,尤其在面对一个没有攻击性的女人的时候。他这么想着渐渐放松了内心的紧张。他开始拥抱她,手隔着她的衣裙摸到她的乳房上。她腾出手解开衣裙的暗扣,他的手顺着解开的衣裙伸到她的乳房上。她的神情沉醉,痴迷。她突然俯下头来吻着他的阴茎。这个女人对性物的迷恋让他匪夷所思。他想到看到的VCD碟片里的影像,想到那部《罗马艳情史》。他承认有很多事情是不懂的,人的内心的欲望和人的肉身的欲望,很多方面是他不懂的。他不再拒绝,任由那个叫宋真的女人抚摸他,他现在不需要任何理性,让意识回到他的生物性。

那时候他感到作为人的迷惘。

进入城市之后的过程,也是他内心的诗意消褪的过程。

他一直觉得内心充溢着古老的激情和诗意。这激情和诗意是他的血液带给他的。

这血液和气质是母亲遗传给他的。他的母亲是蒙古族歌者,从小跟随着父辈在草原放牧,在广袤的苍天之下,在茫然无边的草原之间,经常飘荡着悠扬而空灵的歌声,那是母亲的长调和歌吟。后来母亲嫁给时任国民党骑兵连上尉连长的父亲,从内蒙古大草原迁徙东北吉林,母亲歌唱的时候少了,但是她的歌唱天赋遗传给了不久之后出生的儿子孙膑。

父亲孙占元给儿子取名孙膑,也是为纪念他欣赏的兵家先祖孙膑。

他希望儿子能歌能舞,能文也能武。然而父亲的愿望永远无法抵御现实对儿子的命运塑造。当然后来父亲无法再管他,无论他有怎样的人生,父亲也难以顾及。

母亲也难以顾及他。后来反倒是他要为母亲身体的疾患和人生的安危焦虑忧心。

很长时间以来他觉得要面对形而上的困境,也要面对形而下的纷扰。

到北京两个月左右,他跟同寝室的江山去逛街。他们是要去西直门外的鲁迅博物馆,作为写作者他自然对鲁迅怀有尊敬之心。他们在路上经过一条街巷,他突然就看到一家名叫“桃花岛”的性用品店。作为外省的一个乡巴佬,记忆里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性用品店。虽然只看了一眼,但他看到的内景让他在走出五、六米远之后又停下来,他对江山说:“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他折返回去又看那个店面的橱窗,这次看清楚了,悬挂在玻璃橱窗的是各种形状色彩各异的性用品,男女性生殖器也赫然悬挂在橱窗里。他看着那些东西的时候有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很想走进去看看,但是羞耻感阻止了他想要走进店里的脚步。他带着眩晕感离开那里,然后再走进鲁迅博物馆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的是那些悬挂在玻璃橱窗里橡胶制成的男女性器。

从根本上说他摆脱不了生物性对他的困扰,他不能超越生命的根性对他的制约。

就像1997年的那个午夜。因为无聊他坠入了一个混杂的泥潭。

门突然就有一种响动,是钥匙插在锁孔的声音。

孙膑听到钥匙在锁孔转动,那声音突然让他昏眩。日光灯突然被打开,炽白的灯光照彻屋宇。他惊异的看到一个粗壮的男人。一个光膀子的大头男人。他后来觉得这是一个圈套,他中了这个女人的奸计。他想离开,可那个男人堵在门口,男人推搡着他说想溜么,哪能儿这么便宜。他问那个男人要干什么?你说干什么搞鸡搞到老子头上了,你也不看看马王爷长几只眼。男人训斥他。他不想辩解,他想自己真是咎由自取。这是无聊惹的祸端。

拿一万块钱来,否则就甭想离开。男人在他脱下来的衣服口袋搜,想找出钱来。

翻出一只打火机,一张旧月票,一张作家协会的会员证。

钱呢,把钱拿出来。男人说。不老实老子废了你。

那人踢了他一脚骂道。还作家呢,把你这德性告诉你老婆告诉你单位领导。

他没有反抗。隐忍着那个男人对他的羞辱。他感到自己的心被羞耻感噬咬着。出门的时候藏刀放在书包里留在黄岩的居所。没有带藏刀他很懊悔,这是个预兆。藏刀是他的护身符,没有藏刀他感到自己的无力和衰弱。没钱你今天就别想离开。男人说。他想找到宋真,希望她能跟他站在一起,能帮他解释一下,但宋真披了一件浴袍抱着她的衣服跑到别的房间躲开了他们。城市里充满骗局和陷阱。这是他知道的。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如此谨慎还是会栽到这骗局和陷阱里。到后半夜,他还是被丢在街上,他被几个男人一顿拳打脚踢,他不能反抗,也不能还手,他找不到反抗的理由。那个男人对他一脸的鄙夷,返身回去时又朝他踢了一脚。

他一直没有反抗,他觉得自己应该挨这顿臭揍。在深夜的街头,他满身伤痛,从地上爬起来,他不知道该往哪走,周围没有任何能让他熟识的东西。他靠在马路的路灯下,试图减缓他的痛楚。那时他竟然想起他读到的里尔克的诗句: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现在回看昔日的时光如在梦幻。在作家班里孙膑还是出色的。到北京的时候他是带着一部未完成的书稿,他准备在进修期间完成这部反应他个人家族史的长篇小说。他也有别的书籍出版,长篇小说和随笔集都有出版,非虚构类型的报告文学也有出版。在作家班里同学们都要打探各自的写作背景。获得过嘉奖的,受到过批评家好评并有影响的都会赢得一点尊敬。然而孙膑的志向已经不在写作上了。他希望能依靠将要出版的这部书换取更现实的利益。只要这部长篇小说完成和出版,只要引起重要的批评家的关注和好评,他就有可能获得全国文学奖,只要获奖他的工作就会变动,升职和调动的可能性都有,最好的情况是能调到北京的某个文化单位。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度日了。但是他的生活还是会被一些偶然因素改变。那些琐屑的看起来完全是无厘头的事情会改变他的生活道路。

“哥们是被女人缠上了。这男人心太善可不是好事,活得累。”

背着孙膑,714寝室的三个兄弟在说他坏话。他们是刚刚从外边回到寝室的。说话之前,在走廊刚刚看过一场热闹。那个叫刘英的姑娘在走廊堵住孙膑不让他走,他们争吵,开始是小声地争吵,后来变得大声。孙膑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喊叫着,刘英不为所动,揪扯着他的衣袖不撒手,一副任打任骂的架势。走廊里的争吵把很多同学吸引出来,人们围着他们看热闹。有的女生穿着睡衣脸上敷着面膜就出来看热闹。这种时候总会有好事者出来调解,但是刘英很轴,谁的话都不听,她只要孙膑的一句话:“你要答应我跟你老婆离婚,答应娶我。”这句话为什么不能回寝室里私下说呢?不行,就得当着人面公开说,因为私下在寝室里他不会理睬她。走廊的热闹使孙膑和刘英的隐秘关系公开化了。人们怀着各种意绪复杂的心态看着他们的吵闹。

“这哥们是太善良,想不到这高大壮实的西北汉子是这么个面瓜。”罗迪回到寝室时说。

他是为孙膑感到可惜。因为那个刘英实在是太普通了。脸上长满雀斑,而且还是大舌头,说话口齿不清,作为女人几乎没有过人之处。孙膑怎么会搞这样的女人呢?这是多么差的品味啊。714寝室的三个男人不休不止地议论着。他们猜孙膑是被刘英缠上了,猜测孙膑是睡了刘英,不然她不会这么纠缠他。这男人稀里糊涂就陷于泥潭。

罗迪在说孙膑坏话的时候,语气里很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认定这孙膑是个怂货。

“马善遭人骑,人善遭狗欺。看着吧,哥们以后的麻烦不会少。”

罗迪这么说,言语之间遗憾多多。

被纠缠得心烦意乱的时候,怒火就在孙膑心里升腾。

按照他的性情挥起老拳将这女人暴揍一顿就OK。可是他还是下不了手。

打人没深浅,他这拳头出手很可能就把人打坏。想到被打坏的各种麻烦他忍下来。

“好好好,我离婚,行了吧,跟你结婚行了吧。”孙膑几乎是央求着对刘英说。

他希望她能放过他让他回到寝室里好好睡一觉,那时他心里绝望身体倦怠。

在回学校以前他洗了脸。看到一家旅馆就走进去,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在盥洗间洗了脸。

脸上的淤血洗净,但是脸上的淤青是留下了。还有身上的疼痛感,这都是令他屈辱的烙印。他本以为夜已深,可以悄无声息地回到寝室。结果刚上五楼就被刘英堵在走廊。

看他答应下来,刘英的态度转变,她的神情变得愉悦。搂着孙膑的腰回寝室。

“你要吃什么东西么?饿了吧我给你做东西吃。”刘英心情好的时候总是殷勤的。

他什么都不要就是想栽到床上沉沉地睡一觉。最好是永不醒来。

但事实上这个夜晚他失眠了。身心困倦,精神沮丧,但就是无法入睡。

刘英跟他做爱。她要他,没完没了地要。他厌倦的时候阴茎很难勃起,但是刘英可以使它兴奋起来。她吻着它,她痴迷而深情地吻着它的阴茎,在它勃起的时候爬到他的身上,她用上体位跟他做爱。她的身体充满激情她的样子很像个荡妇。在他射出精液的时候才算是结束了肉欲之战。“这日子不能这么过。这么过日子还不如去死。”在他无法入睡彻夜失眠的时候,他这么想。刘英裸露着身体趴在他身上睡着,她在睡梦中咬牙,咯吱咯吱像是老鼠啃噬木头。她还说他无法听清楚的梦话,所有这些都令他厌倦。

他想念的其实是来自乡野的姑娘沈秋子。他迷恋着她,她是他内心神殿里供奉的女神。

但是现实中的沈秋子与他隔绝着。她对他冷漠以待。这使他沮丧和倍感挫折。

身体残留着的伤痛和内心充塞的侮辱感又使他绝望。

在最后的时刻他的眼睛四处搜寻。他看到挂在墙上的那把藏刀。

他想整理一下自己的状态。他感到晦气。不知道那段时间为什么被晦气笼罩。

要是想继续活下去而且是舒畅地活着,他就要清除掉笼罩着他的晦气。

藏刀见血。这是他想到的清除晦气的方法。在他生活的那个小镇,有巫师这么说。

阳光穿透墨绿色窗帘照进寝室的时候,孙膑已经醒来。

他把胳膊从刘英枕着他的脖颈下轻轻抽出来,避免她醒来。他蹑手蹑脚地穿衣,把裤子套上身,扎紧裤带,穿好衬衣再套上皮夹克的外套,从床下取出洗脸盆,拿起毛巾和漱口杯出门到盥洗室去洗漱。时间还早,盥洗室里没人,走廊也安静。在洗脸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想着那几个人的面孔。他要找这些人去算账,他准备把这些人带给他的羞辱感还回去。

从墙上取下挂在铁钉上的藏刀,他在心里说:“老伙计,这次要用得着你了。”

藏刀被他放到棕色的羊皮书包里。他要去找那些侮辱过他的人,他要让藏刀见血,洗掉自己的晦气。那晦气也是他们给的。他就这么想着上路了。

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公共汽车站。他要做912公共汽车到他要去的地方。上车前他看到车站跟前有卖煎饼、油条和豆浆的,他掏出一块钱买了一份豆浆和两根油条。在公共汽车到来之前就把它们吃了。吃饱了才好做事情。他想。看见公共汽车驶进车站停下来,自动门打开他上车。“我就是要教训一下这些操蛋的家伙。不会出人命的。给他们放放血,也让他们难受一下。不然他们是太猖狂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的,在那时候他的心里一直响着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质疑他的行为,试图阻止他的行动。他必须要说服自己才能安心乘坐公共汽车前往他要去的地方。他打定主意,即使是带着藏刀也不会轻易出手。他有两只拳头就可以对付那些人。在前天夜里他没有还手是因为他被自己的沮丧和绝望感给湮没了。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这个衰样。他残存的自尊心拒绝接受他现在的状况。

平庸麻木,随波逐流,浑浑噩噩。这是他的人生状态。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想要改变自己一下,让自己重振生活的信心,重振对自己的信心。

不然的话这样下去很危险。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还不如去死。他想。

公共汽车每经过一个小站都要停,到他要去的鼓楼大街要经过数十个小站,汽车走走停停,他的脑子里一直有两个声音在对话,辩驳或释疑。好在这都没能阻止他前行的脚步。两个小时之后他下了车。步行往那个叫霍家营的街区走。他是在午夜离开那里的,但是怎样走到那个地方他确实记不得了。他不断地在记忆里回放昨天夜里的情景,试图忆起前往那里的路径,但是他的努力显得徒劳,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来昨夜经历的事件的具体细节。

他只有充塞在内心间的羞辱感,只有这个是真实的,其余的恍如梦境。越往前走他的恍惚感越严重。“我真的经历过昨夜的事情么?那个引诱和构陷他的女子,那些冷酷暴打他的人,他们都是出现过的么?还是仅仅是他的一次梦游?走在那个巷口他感觉自己有些转向,记忆也开始缺失,他的头脑和内心出现一阵真空般的空白。

他就那么怀着自我的质疑往前走,看到街边的垃圾箱脑子突然亮了一下,他知道要找的地方到了。看到那扇陈旧的油漆斑驳的铁门他的心里更加确定了。弯起食指敲响铁门,里边没有人应。他又握起拳头敲门,还是没有人应。他有点失望。站在走廊间愣怔了有五六分钟,看着紧闭的铁门,他想这是白跑一趟,在白天这里没人。然而就在他掉头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的另一间房门开了。还没等他回头,就有人扑过来。不容他反应就有一只空麻袋罩到他头上。那个袭击他的人动作迅猛,很快他就被人用麻绳捆绑起来,他被捆绑着手脚丢到一间房屋里,有人用脚踩着他,隔着罩住他头的麻袋狠踢。

“我现在真的成了废物,丧失了反击之力。”多年后他对江山说。

在这城市里潜伏着黑恶势力,他们坑蒙拐骗抢劫偷窃。对妨碍他们的人施以毒手。

孙膑觉得自己是因为晦气才遭遇这样的人。

同气相吸。他身上的晦气和那些人的煞气相互吸引。这是他坠入人生幽谷的时刻。

他被捆绑着手脚麻袋罩着头躺在水泥地上,他在等待松开的时刻。他想这一次必须拼了。

那些人也没想到他们遇到的是一个曾经上过战场的侦察兵,前狙击手。

有人要问他话。套头的麻袋被摘下来的时候,他闪身跃起,挥动拳头击向那些人。

这些天来所感受的晦气和侮辱使他的拳头在出击的时候威猛凌厉,也使他的内心像野草一样充塞着狂暴和复仇的欲念。有人试图反抗,反手跟他对打。还有人抄起一根铁棍朝他砸来。孙膑躲开拳头和铁棍的袭击,这一次他横下心来,就抽出放在书包里的藏刀,他手握藏刀刺向用铁棍袭击他的人。是的,这一次他必须下手,否则他的头颅就会被开瓢。他刺了那个人一刀,拔出藏刀时看到鲜血喷溅,他的头脑突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闯了祸。

“人生就是被偶然性改变的。偶然性改变生活,也改变人的命运。”

孙膑后来对着江山说,也对着自己那颗饱经忧患又充满失败感的心说。

带着铝制的饭盒下楼准备到饭厅去用餐的罗迪听到他放在长裤口袋里的诺基亚手机响,他掏出手机边走边贴在耳边听。“大哥,告诉你个消息你别惊着,我杀了人。现在被警察带到公安局了。”罗迪听出打电话的是孙膑,他的头脑轰响了一下。

短暂的耳鸣之后罗迪放下电话,对江山说:“格老子,孙膑出事了,他说他杀了人。”

“他这个鸡巴衰样怎么可能杀人呢?”罗迪对他接到的这个电话难以置信。

他们带着饭盒推门走进食堂。下来吃饭的学生很多,罗迪排在队伍后。

十几分钟之后他排到了窗口。他把铝制的饭盒递到窗口,对着站在窗口卖饭菜的年轻女服务员心不在焉地说:“来只鸡吧。”他没想到这句话引起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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