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公司

2017-01-06 17:49杜国风
山花 2016年12期

杜国风

作为股东之一,我的一生都献给了公司。

在银杏村——如今除了像我这样长寿的人外,很少有人记得公司驻地原来的名字——每位公司职员,同时也是公司股东。

“公司属于所有人,所有人天生享有公司股权。”

至少那座大理石碑上的铭文是这么说的。

每年里特定的一天,公司要求人们以无比崇敬、无比喜悦之情追忆公司的诞生。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我也会试着剥开自己包裹着层层茧皮的心智,回想公司进驻时盛大的庆礼以及我毕生见证的公司匪夷所思的历程。据说衰老的征象之一,是回首往事时挥之不去、难以名状的伤感和忧虑。我已经过于老迈,回忆里缺乏公司要求的那种崇敬和喜悦,更多的是困惑:没有公司的生命是否可能?何以可能?何以充满意义?公司常常不无矛盾地说:回忆无益,不如展望未来。然而对我来说,未来已经无可展望。我的讲述跟公司发表的红皮书的记载在若干问题上不尽一致,为此我可能会受一点指摘。然而要求一个老人清清楚楚记得每件事的真相,恐怕也不尽合理,何况他可能从未知道真相。

那年,我14岁。公司的到来,除了它已经到来之外,没有别的征兆。最近有一项来自民间,又经过我的朋友裘德林博士考据证实的说法认为,当初村长收受了公司的贿赂后默许公司进驻,遂造成了银杏村命运不可逆转的巨变。这已无关紧要。那天早晨雾很浓,空气中传来摄人心魄的机器轰鸣声;屋顶上陈年的灰尘纷纷落下;桌子上的碗在移动,水塘里的鱼不安地乱窜。壮年人互相招呼,顺着山路冲进大雾里看稀奇。我还小,爷爷不许我乱跑。巨大的轰鸣声持续了一个早晨,越来越响。晌午时分,在数百人兴高采烈的簇拥下,一头黑乎乎的怪物喘着粗气在村长家门口停了下来。那头钢筋铁骨的怪物看起来很吓人,满身是大大小小的轮子和蜈蚣足一样杂乱地挥舞着的机械臂,另一些部位像是钩子、铁锤或者牙齿。轰鸣声消停的时候,这些奇形怪状的手臂已经慢慢收拢,整架机器恢复到一个方方正正的形状。大人、小孩都张大嘴巴看得入了迷。两个男人从机器上方一个玻璃屋子里钻出来,从容地扫视着周围躁动的人群。其中一人大手一挥,示意群众安静,另一人拍拍钢铁怪物,以一种奇怪的外地口音喊道:

“开山车”——最伟大的发明,比火药还伟大。

据介绍,那是一台多种作业机械的巨型复合体,能够承担诸多工程施工,比如建造楼房、开凿隧道、架设桥梁、铺设铁轨和修筑公路;对银杏村的人来说,这就是无所不能;而且只需要两个人操作。第二天下午大雾散去,人们果然发现:村头那条泥泞不堪的小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得离谱的大道,路面上铺好了黑色沥青;大道在远处爬上一个山垭,然后隐没在白云里。

妈哟,真是科学发达了。

手搭凉棚瞭望远方的村长,自言自语地说。这句话我至今记得每一个字,他神秘的表情却使我不确定当时他是不是有想咒骂某样事物的意思。不过从那天起,他跟那个站在“开山车”上讲话的经理几乎形影不离。

也许我该说说银杏村过去的状况。村里村外满山遍野都是银杏树,几百口人和几千只山猴比邻而居,时有纠纷;村民们相信自己的祖先跟自己一个姓,一千年前或者五百年前从叫做某个地名的地方迁居来此,仅此而已;二十多里外有一个小集市,每十二天赶一次集;关于集市,我至今忘不了的是玻璃糖和小人书;去往集市的道路途中,有一家瓦窑,烧制各种尺寸的瓦缸和坛罐碗碟;全村人靠一口老井吃水;牛、羊、山地马是家家户户的主要财产;祖宗的遗产除了木板房之外便是三五个铜锅铁壶;粮食大部分年头够吃,不够吃的年头就少吃点;村里有一位女巫,兼管草医,具备用一个鸡蛋治好腹痛或者头痛的能力;鸡蛋除了用于治病之外,也可以在集市上换取盐巴和铁器;历史上唯一被公认的罪犯是一百六十年前我爷爷的爷爷的姑姑,跟一个异乡人通奸后私奔,骑走了一匹公马;作为惩罚,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要求全村的人忘掉她。村里有一所小学,主要起到托儿所的作用;校长兼语文、算术、自然及其他诸科目的教师,他是我的三姑父;学校里不分年级,以便大孩子可以帮助照顾小一点的;学校的操场上有一丛古老的山楂树,为了让同学们不再用石头子儿学算术,秋天山楂果熟透了往下掉的时候,我们就在山楂树下上课;村长是最有文化和见识的人,甚至超过了校长,据说在其他某个地方读过八年书,其中包括四个五年级,除了自己的名字和伟大领袖的名字,还会写借条地契之类的东西,而且到过首都,去参加一个很大很大的什么会议;村里平常婚丧嫁娶都一派喜气,是青年男女搞对象的好机会;男人都喝酒,喝酒的都醉,醉了多半会打打架;最高科技产品是裘老二家重达九斤六两的台式录音机,村里不通电,得用电池,而电池只能逢赶集的日子到集市上去买,所以那机器唱歌的时候不多;谁家来客,不时会去找裘老二借来热闹热闹;固然得自备电池。裘老二总用一块干干净净的枕巾遮住它,小孩子要是敢乱碰,他就虎着脸打他们的小手。家庭常见的书籍是附有年历的《择吉通书》和油印版《某某状元与某某仙姑》之类的基层文艺读物;有一年遥远的首都有人运来扫盲教材,一户派送一册;印刷十分精美,所以村民们都不舍得翻阅。四十里外有政府,但他们和邮差一样,差不多一年才会骑马来一次村里,募集些鸡蛋和腌肉之类的土产。总之,银杏村跟一般与世隔绝的边远山区没多大差别,贫穷、单调、愚昧,却也和平、宁静、悠闲,跟外面的世界没多少瓜葛。但这一切注定要改变了。

公司的到来像一个漫长得不可思议的节日。第一天,公司三次派发礼品。老人得到拐杖和热水袋;妇女们得到发卡、茶壶、压力锅,有人出于好奇,用公司赠送的瓶装矿泉水做饭,都说饭菜比平常香;男人们得到锄头、种兔、上发条的钟和不锈钢匕首;有人问公司是否能提供猎枪,公司的人友善地回答:为保护野生动物,不鼓励狩猎;被收买得最彻底的是孩子,泡泡筒、放大镜、不限量发放的彩色糖果、各种口味的方便面、铺天盖地的气球,尤其装在鸟笼里会说某种人类语言的塑料鹦鹉和圆形金鱼缸,让孩子们都睡得很晚。

第二天一早,四十多辆卡车开进村口,排起了长龙,公司的人戴着红色太阳帽四处立电杆;村里的银杏树上装了四只喇叭,甜美的乐声回荡在整个村庄;中午有人到各家各户派送大米;晚上在打谷场上开办讲座,传授包饺子和吃饺子的技术,并宣讲牛奶的营养价值,顺便谈到阴历阳历的对应问题。会议上,作为公司送给村民们的又一个惊喜,背着绿色帆布包的邮差送来了四封多年前的信件;邮差看过信后告诉白发苍苍的裘世国,他四十年前走失的妹妹给他写信了,但她病得很重,可能要死了;裘世国闭着眼睛说他想不起自己曾经有过妹妹;村长收到的那封收件人为“村长”的信,文字是印刷出来的,邮差说内容大概是有人要他买一种无须用电的手电筒,“款到发货,诚信不欺”。邮差离开后,远道而来的税务官站起来宣布这里的一切已经交由公司治理,今后都不用再交任何税捐了;村民们反应平淡,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向谁交过税捐,也不需要税捐;不过考虑到他还承诺他和他的政府今后都不会再来叨扰了,村民们还是用雷鸣般的掌声跟他道了别。会后,公司又燃起篝火,放起烟花,在干草场上教授四种让人脸红心跳的舞蹈;还有免费抽奖活动,奖品是一桶桶金黄色的油漆;因为公司建议今后银杏村所有房屋正面和侧面都涂成金黄色。村民的反响极其热烈。

第三天,我起得很晚。公司经理在广播里宣布,一个比火药还伟大的时代开始了。村长随后发表了高瞻远瞩的讲话,表示他完全赞同经理高瞻远瞩的预见。当天晚上,公司向村民们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也许公司可以得到一片土地用于建筑办公楼、工厂和商店,以便继续像过去三天那样无私地服务村民;当然,提供土地者将得到不菲的补偿。

尽管公司的慷慨和诚实已得到充分证实,尽管公司谨小慎微,力显谦逊姿态,这一具有实质意义的提议还是引起了一些老人的警觉。他们起初坚决反对出卖祖宗遗留的土地;这片土地上到处埋着他们祖先的尸骨,是属于亡灵的,活人无权处置。为解僵局,村长决定率先垂范,腾出了自己的三间住宅和一亩半苜蓿地,并迁走一座躺着他父亲和母亲的坟。作为回报,公司免费替他另修了一处楼房,比原先的住宅看上去大三倍,带有花坛、喷泉和游泳池;游泳池的水来自村西面的小河。群众迟疑了。公司随后发出布告,鉴于土地对于人类及其先祖的崇高意义,决定进一步提高补偿:

一、每个贡献出2亩以上土地的家庭,都可以按确定的比例获得一栋新式住宅,村长家便是例证;

二、每5分土地同时补偿1头耕牛;

三、接受捐赠的土地,公司将用其中四分之一作为村里的公墓用地,安顿土地中的亡灵。

三项条件几乎完全解除了人们的疑虑,老人们沉默了,各家各户到公司排队捐地,捐地的人家占到一半以上。4月还没过去,公司已经得到了300多亩土地。公司再一次可敬地兑现了它的承诺。捐地者如期得到楼房和牛只;村后的荒山几乎一夜之间被辟成了公墓,树木葱茏,碑石林立,其间穿插着水泥小径,种着花草。(说到公墓,趁我还没忘记的时候顺便提两句,多年以后,公司改革墓葬方式,亡者的遗体一律竖着安葬,以节约土地,并建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楼集中安放灵柩;高塔引起的肃然敬畏之情,补偿了人们对自己祖先由躺着变为站着所生的不满情绪。再后来,火葬的推广使得亡灵的体积受到进一步压缩,不过那时灵魂已经不是人们在乎的问题了。)

美丽的别墅和公墓让那些没有赶上捐地的人嫉妒不已,他们认为自己和自己的祖先受到了不公平对待,纷纷要求公司继续收地。公司大发慈悲,同意再接收1000亩。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父亲以一个简单的手势,将自古私有的四座荒山以三匹马和一架自动风琴的酬偿献给了公司。1年多后,家中尚余土地的村民们联名呼吁,公司被迫再次解囊。至此,银杏村的土地悉归入公司,银杏村的名字也就此淡出。出卖土地换来的耕牛一则无放牧之地,二则无土地可耕,便又按照公司认为公平的条件,统统捐给了公司。

公司一如既往地乐善好施,所有事务得到了良好的管理。开山车增加到十五台,夜以继日向地球猛烈进攻,推倒山丘,架设桥梁,填平沟壑;成片砍伐银杏树,抓捕老猴子和小猴子;引进汽车和电视,建设工厂、商店;修建图书馆、幼稚园、学校,教习语文、数学以及其他各种跟公司经营有关的技艺;修建宽敞通风的厕所和公共澡堂,方便越来越多的外乡人;雇佣专人打扫街道卫生和收容流浪狗;人们不再需要劳动了,吃饭之后在家里看电视或者游泳,然后上街游荡,累了再回家一边吃饭一边思考吃完饭是在家里看电视还是在家里游泳……

由于捐地富裕起来的人们很快发现,有了钱没事做并不完全是一件愉快的事。另一方面,公司发行了印有不同数字的钞票,以代表财富,公司无与伦比的信用使钞票魔鬼一样疯狂地流通起来;在以后乃至永恒的岁月里,这一举措将引发了许多意外的不愉快。

“金钱使谷子变成酒精,使万物交媾。”

可敬的裘德林博士在他的新书《从猴子尾巴到火车头》中回顾公司货币发行史时,这么写道。不过,我敢肯定当年他还没有看到这一点。钞票是一种包罗万象的可能性,一种可以攥在手里的梦想,使财富充满了变化,人们很快为之陶醉。设在各个居民点的大型商店通过迷宫般的选货通道、循循善诱的言辞和令人动容的折扣,鼓励人们大胆花钱,又派专人向那些暂时拿不出钱或者不舍得花自己兜里的钱的人提供用于挥霍的资金;附加的高利息条件作为公司历史上最机巧的发明之一,迅速让一部分人先穷了起来,甚至丧失了别墅和游泳池。公司适时地为这些人指点了出路,债务人和那些正为游手好闲发愁的人纷纷按公司承诺的优厚条件进入公司工作,公司给他们发放了工作服和闹钟,编上号码,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干规定的事,面带规定的笑容。上班是件新鲜事,令人精神抖擞。公司生产多得数不清的商品,吃、穿、住、行样样涉及,甚至制造坦克、火车和可以在陆地上奔跑的军舰;还有一种发出呛人臭味的气体,被一根巨大的水泥管子沿着柏油公路输送到远方。

人们发现公司的生产有一个十分聪明的诀窍:把一件事情分解再分解,让每个人只做其中一个小环节,每天只需要重复这一样,既简单又快速。然而时间一长,这种做法的弊端也暴露出来了。由于成年累月重复一个固定的动作——比如说,往流水线上的瓶子贴上一块标签——许多人关节疼痛难忍。更糟糕的是,机械劳动让人产生幻觉,下班后的生活也充满了螺丝和标签的影子。工人们认为这样的工作使自己受辱,提出了抗议,但公司并没有马上回应。

我刚进工厂那年,公司车间里贴着一条醒目的标语:“想钓鱼的人罪无可赦”。这句话有个事因。第一个“想钓鱼的人”是我七叔。在公司连续工作三年多后,一天早晨醒来时,他突然记起了钓鱼的乐趣。没有请假,他径直奔向几里外一个小湖。一路上高楼林立,他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地方;鱼塘还在,但已经被砌上水泥墙,分割成田字形,成了污水处理厂的一部分。他缺乏正当理由的脱岗让公司十分恼火,公司意识到有必要宣传讲求效率的精神。那张标语便是宣传行动之一。但是,过了一段时间,脱岗钓鱼甚或干脆辞职回家之类的事继续发生,愈演愈烈。公司方面并不着急,他们一方面为那些老老实实上班的人增加了薪酬,另一方面,对那些逃出工厂的人征收巨额不劳动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是在开征不劳动税那阵子,公司组建了第一支警察队),对拒不缴税的人,公司表现出绝对的宽容,允许他们在接受监禁和参与公司组织的赌博大会之间做出选择。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赌博。公司操纵的赌博大会,当然会让大多数人输个精光。由于纳税或者赌博而尽失家财的人们作为公司治下又一批破产者,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公司,公司不计前嫌接纳了他们。选择监禁的人、选择参加赌博却赢了钱的或者没有输光的人,也早晚会在商店或者高利贷者那里沦为赤贫者,乖乖地回到公司的生产线上去拧螺丝或者贴标签。

但是从这时起,人们察觉到了某些东西。十五年前不幸死于醉酒的裘公良先生,是我最尊敬的长辈之一;据我所知,他是最先公开揭示公司阴谋的人,而且至死未被公司完全收买。他跟朋友策动的一场抗议活动持续了近一个月,公司终于被迫考虑调整政策。公司答应每个月给工人两天假期,以修复单调的劳动带来的压迫感和损伤,这一决定得到了普遍地拥护。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休假时间屡经调整,增至每月不少于十日,恕不赘述。

另一方面,为抚慰失去鱼塘的遗憾,公司为每家每户修砌水泥鱼缸,为他们购买鱼苗饵料和钓具,以后谁都可以足不出户在家里钓鱼了。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自欺欺人地蹲在鱼缸边钓鱼;同时,为了确保那些由于老、幼、病、弱而没有进入工厂的人有事可干,确保工人们下班后不到处惹是生非,公司陆续发明了各种活动:跳肚皮舞、练跑步机、诵经、画画、织毛衣、变魔术……又组织了各种比赛:地滚球比赛、摔跤比赛、歌唱比赛、征文比赛、棋牌比赛、搬运比赛、耳朵吊重物比赛、背诵圆周率比赛……按照公司的要求,老人们纷纷自愿地参加了盆景制作协会、老年人书法协会、公共卫生委员会,每逢重要节庆,参加舞蹈团和礼乐队,对于舞蹈团中那些已经气力衰竭到走路离不开拐杖的老人,公司安排两名护士一左一右助其牵引肢体,参加表演。这些林林总总的活动和比赛基本可以消耗掉人们的闲暇时间了。的确,过多的闲暇,不利于一个人的健康,更不利于公司的健康。

“人类历史,就是一部闲暇的历史。”

这句话似乎也是裘德林说的,我猜他是想说:人的本性就是一方面不惜一切代价争取闲暇,另一方面不惜一切代价排遣闲暇,于是乎就有了历史上的种种造作。不知道这样理解是否正确,但公司的确一直在尽其所能安排着人们的休闲生活,乃至精神生活。公司培养了大批高产作家,夜以继日地写出大捆大捆印刷精美的书籍,书籍的存放成了一个公共问题。为保持空间整饬,人们通常看完一本书就赶紧把它扔进厕所里;后来新式印刷法诞生后,干脆在较柔软的手纸上印刷各类时事新闻和读者文摘之类的文字,再后来人们对那些空洞矫情的文字越来越厌倦,许多人声称使用印刷了文字的手纸后患上痔疮久治不愈,公司承认作家们的文字的确污染了手纸,这种读物便被禁印。为了敦促人们走进商店使用钞票,公司制作了许多别出心裁的广告;广告播放的间隙,他们也会插播一些电影和电视剧,这些东西没得到什么好评,不过这并不妨碍那些拍摄者相信他们自己是艺术家,他们说艺术是非常个人的事,不能媚俗。公司意识到单凭文艺教化良民是靠不住的,便成立了许许多多学院,甄选和培育了大量专家,按照公司业已订立的真理,演绎出许许多多真理,提供给人们学习,有时也用于澄清对公司不利的种种传言。

当然,牧羊不能光靠吆喝。治理人类光靠嘴巴更不行。警察原先只管收税,监禁那些为了赖账而选择监禁的人们;但如今几乎没有人会承认自己配不上享受自由了,所以没有人再选择监禁了;监禁也就不再是可以选择的了。与公司一同在银杏村落地生根的还有杀人放火、贪污贿赂和谣言诽谤;公司应公众的呼吁扩大了警察队的职权,警察们奉命值守公司重要仓库和道口,抓捕被公认为坏人的人,使他们受到体罚、监禁甚至处决。可是人们发现警察也在干一些秘密的、为非作歹的事,比如为了取得金钱把无辜的人投入监狱,或者故意放过自己的朋友,或者按照公司的意图罗织罪名。这引起了人们的不满。公司便给警察制定律法,要求必须通过某个不低于十个人的会议才能决定一件事情。这一来几乎使警察队无法工作,公司又修改了规定,只要两个人便可决定一件事,但在什么人可以被投入监狱的问题上,警察与公众又经常发生分歧,公司又修改规定,设置法官来作裁判,然而法官和警察之间也经常发生矛盾,又产生了新的规定。后来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发现法官和警察总是狼狈为奸,这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公司为平息事端,又制定新的条例。谈到这些已经有点离题了,就此打住。

不管怎么说,由于有了调剂、消遣、安抚和惩戒,工作一度变得容易承受。人们早上去公司干活,晚上打开电视看广告;稍有空闲,便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便回到家里睡觉。但是没过多久,新的、更加致命的问题出现了。人们发现自己干活越来越多,工钱却越来越少,不够用了,并且发现自己花的钱又七拐八弯回流到公司那里去了。有人琢磨出问题所在:公司发给的工钱似乎配不上人们所干的活,公司发工钱的主要原则是让工人们在身心健康、能够继续工作的同时,维持适度的贫穷,使工人们不至于积攒到足够的财富而脱离劳动;公司背后那些神秘的股东不用干活,却像个无底洞一样吸走了大部分金钱。又有人补充说,印钞厂也是一个可疑的存在。公司的核心秘密逐步得到越来越深入的揭露。有人酝酿搞暴动,干掉那些从不露面的股东。公司知道纸包不住火,便发布一个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的报告,完全坦承了公司对全体居民的剥削,并客观地指出正是这种剥削创造了公司,公司也正是基于此种剥削——如果公众仍坚持称之为剥削的话——才能长久地造福于全体居民。在报告的结尾部分,公司同意作出让步:所有人只需要当着公司的面在一份表格上摁过指纹,便可获得一定股份,公司重要事项,都按股份表决。公司甚至同意与全体居民签署神圣协议,协议的第一条,至今镌刻在中心广场的大理石碑上:

“公司属于所有人,所有人天生享有公司股权。”

显而易见,这十分公平。我们每个人都欣喜地拿到了自己的股份。公众对公司事业的热情空前高涨,讲授公司发展理论的各种演讲会和宣传活动层出不穷,让人回忆起公司进驻时那些美好的日子。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此时也能在至少一件事情上意见一致:股份的派送意义极端重大,公司前程不可限量。

然而,最初的热情很快消散。股份跟人一样,也有个性。通过各种形式的交易,某些善于钻营取巧的人享有了数十倍的股票,一个人比其他一群人拥有更多发言权。这种现象又引起非议。后来所持股份多的人满不在乎地同意股份平均化。但问题依然存在:由于股份完全平均,谁都有表决权,很多不同意见的股份相互抵消。股东大会在没完没了的争执之后,往往只能没完没了地推延决定;甚至每一次会前都得花上几天时间吵吵嚷嚷制定出个会议规则。很多人干脆拒绝参加这种无聊的会议。公司原来的那些秘密股东都是些高明的人,这正是他们希望并确信会看到的局面,他们找到那些放弃参会的懒汉们,代理他们行使股份,并承诺他们将“不用劳心劳力即取得一切当属于股东的福利”;至于如何取得,则完全由代理人自行决定。这样一来,股份又逐渐集中到了少数人手里,他们有时一两个人出席就可以主宰会议局面。那些亲自参加股东大会的人对股份代理制度提出质疑。争端依照神圣协议提交股东大会表决,由代理人主宰的大会自然认可了股份代理。那些亲自参会的股东们哑口无言,很多人沮丧地把自己的股份也交给了代理人。再过一些年,代理人会议如法炮制,通过一项决议,禁止没有代理人而直接参会;不久又干脆解散了股东大会,取而代之的是代理人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