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静
【摘要】赋诗言志是我国古代文学的一个传统,“引《诗》”是我一个较为普遍的文学现象,本文以《六十种曲》中的“引《诗》”现象为研究对象,分析其“引《诗》”作用,主要有暗合剧情发展、塑造不同人物形象、满足不同的审美需求等作用。《六十种曲》是明代时期一部重要的戏曲选集,收录了元明两代的戏曲作品,其中多为明传奇作品,以此作为研究对象,对于研究明代戏曲中的“引《诗》”问题,具有典型意义。
【关键词】《六十种曲》;“引《诗》”;作用
《诗经》是我国最古老的一部诗歌总集,在我国古代文学发展进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春秋时期,赋诗言志作为一种重要的外交方式。在先秦文学典籍中,比如《论语》、《孟子》都出现较为普遍的“引《诗》”现象,诸子不仅阐释《诗经》意蕴,还论述《诗经》的价值和意义。到了汉代统治者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政策,作为儒家经典之首的《诗经》更是确立了其神圣地位,加之在后世《诗经》成为科举考试科目之一,人们对《诗经》的内容更是耳熟能详。所以文人在文学创作时引经据典,《诗经》成为频繁引用的对象之一。“引《诗》”也成为我国古代文学的一种传统。
近年来,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引《诗》”现象引起了学界的注意,也产生了不少优秀的研究成果。不过从研究对象上来看,《论语》、《孟子》、《左传》等先秦典籍中的“引《诗》”现象论述得较为充分,诗文中的“引《诗》”现象也有所涉及,而戏曲中的“引《诗》”现象却较少问津。
笔者在研读戏曲作品时,发现我国古代传奇剧本中多处“引《诗》”。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因为戏曲是一个较为特殊的文学载体,创作戏曲作品的目的不是藏之于名山,而是诉诸于舞台。考察戏曲中的“引《诗》”现象,不仅可以从微观上探讨“引《诗》”对戏曲文本产生的影响,还可以从宏观上认识明代《诗经》的传播与接受以及“引《诗》”所反映的文学观念等问题。
所以本文拟以《六十种曲》中的“引《诗》”现象为研究对象,主要探讨《六十种曲》中引“《诗》”的作用。
一、暗合剧情发展
通过《六十种曲》中“引《诗》”现象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虽然“引《诗》”对戏曲剧情的发展并无明显推动作用,但是由于剧作者巧妙地“引《诗》”入曲,使得《诗经》内容与戏曲故事情节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暗合了剧情发展。
《玉镜台记》第二十二出《闺思》中润玉:“鱼水遂欢合,琴瑟相和谐,妾欲登崔嵬,我马咸虺隤,妾欲拨丝桐,离鸾声悲哀”,“妾欲登崔嵬,我马咸虺隤”,引自《周南·卷耳》一诗,原诗就为怀人而作,这里引《卷耳》一诗,不仅扣合《闺思》二字,还表达了润玉对丈夫的思念之情。《紫钗记》第六出《堕钗灯影》中李益梅花树下拾得霍小玉的紫玉钗时对小玉仕女浣纱道:“梅者媒也,燕者于飞也”,霍小玉的紫玉钗本为燕子形状,“燕者于飞也”化用《邶风·燕燕》中“燕燕于飞”一句,此时引用此诗再恰当不过了,既暗合了剧情的发展又含蓄表达了李益的求偶的热情。
《六十种曲》中的“引《诗》”虽然几乎无助于推动剧情发展,但是剧作者在不同的场次,精心构思,巧于结撰,“引《诗》”入曲,自然得体,每一处“引《诗》”无不与剧情发展相吻合,不仅实现了《诗经》与戏曲内容相得益彰的效果,还体现了剧作者高超的语言技巧。
二、塑造不同人物形象
一般来说,“引《诗》”只在明传奇中人物唱词和宾白中占极少的比重,对于塑造人物形象并无多大影响,可是由于明传奇作者有意“引《诗》”入曲,人物形象特征也就在“引《诗》”过程中侧面表现出来。
《六十种曲》中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有达官贵族、才子佳人、英雄豪杰,同时也有贩夫走卒、奴仆丫鬟、市侩小人,不同人物形象有不同的语言表达形式。由于《六十种曲》中涉及到的人物众多,人物类型更是多种多样,这里主要选择几个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通过他们在唱词或宾白中的“引《诗》”,分析“引《诗》”对人物形象塑造的产生的作用。《水浒记》第十八出《渔色》中阎婆惜对情夫张三郎道:“你絮叨叨空烦巧言,笑吟吟空涎慢脸,便无衣绥狐堪念,那陌上褰裳可惭”,引用《卫风·有狐》与《郑风·褰裳》两首诗,这两首诗朱熹谓之为“淫诗”,这里引用这两首诗更加可以衬托阎婆惜的淫妇形象。《狮吼记》第二十一出《谏柳》中苏轼劝导柳氏道:“尊嫂,倘容他娶一妾呵,你是螽斯不妒麟趾,钟祥百福从天佑”。柳氏答道:“螽斯螽斯,是周公做的诗,若周婆肯说这话”。柳氏反驳苏轼劝其容夫纳妾时振振有词,伶牙俐齿,俨然一幅悍妇口吻。
三、满足不同的审美需求
从审美的角度来说,《六十种曲》中的“引《诗》”产生很好的审美效果,同时满足了雅俗不同的审美需求。就审美风格而言,《六十种曲》中的“引《诗》”主要有两种类型,其一是“以雅为雅”,这主要表现在剧作者为了增加作品文采而“引《诗》”,由于“引《诗》”入曲,使得戏曲语言更加典雅绮丽,精工华美,契合了文人所追求的高雅的审美趣味。另一为“化雅为俗”,就是为了戏曲语言通俗化的需要而改易《诗经》内容,或者更换其中个别艰涩字眼,或者重新整合《诗经》的语言形式,实现传奇中“引《诗》”内容通俗化、口语化,创造了一种浅俗的,文白参半的语言风格。“化雅为俗”符合普通观众对传奇中“引《诗》”的接受能力。
另外,还有剧作者为了“化雅为俗”,不惜借《诗经》内容来插科打诨,不啻为一种文字游戏,但仍觉妙趣横生,有一种别样的审美效果,明代文人对《诗经》这一儒家经典的调侃,侧面体现了明代文人对传统文化的一种有意颠覆心理。
1、典雅绮丽,契合文人审美情趣
在我国古代戏曲发展史上,宋元南戏与元杂剧中都较少“引《诗》”,而到了明代文人士大夫参与传奇创作之后,戏曲语言中的“引《诗》”现象才开始频繁出现,这些语言形式的变化与创作主体的变化有很大的关系。宋元时期的剧作者多为下层文人和民间艺人,明传奇作者社会地位较高,并且有较好的文学修养,戏曲创作思想自然发生改变,这决定了明传奇与宋元戏曲迥异的审美风格。明文人传奇作者大都鄙弃质朴直白的戏曲语言,为了追求文采,在传奇中引经据典来展现才情,所以明传奇中开始出现较为普遍的“引《诗》”现象。
明代文人传奇本身就文采斐然,加之《诗经》被剧作者广泛地运用传奇创作中,明传奇的语言风格更趋雅化。如果仅从语言层次来看,明传奇中的“引《诗》”的确给戏曲语言增添了不少文采,比如《种玉记》第二十九出《尚主》中霍光与公主成亲时唱道:“委禽贵主娇羞,娇羞,乘龙夫婿风流,风流,送百两,御三周,谐伉俪,乐衾裯,歌燕尔,咏雎鸠”,其中“送百两,御三周”引自《召南·鹊巢》,“歌燕尔”引自《邶风·谷风》,“咏雎鸠”引自《周南·关雎》,这三首诗均与新婚有关,此处“引《诗》”增添了欢庆气氛。《玉玦记》第二出《赏春》中王商介绍妻子时道:“妻房秦氏庆娘,荆襄镇抚秦贞之女,德性幽柔,工容闲冶,慎《周南》、《苹藻》之职,兼卫女衣裳之能,正是宜家攸宜,琴瑟静好”,“卫女衣裳之能”引自《卫风·有狐》,“宜家攸宜”出自《周南·桃夭》,“琴瑟静好”引自《郑风·女曰鸡鸣》,意在说明秦氏贤惠,夫妻生活幸福美满。由此来看,明传奇中的“引《诗》”的确为戏曲语言增加了不少风采,原本绮丽的语言由于《诗经》的引用而更加典雅隽永,摇曳生姿。
明传奇中的“以雅为雅”的“引《诗》”方式契合了文人的审美情趣,由于《诗经》内容与戏曲语言水乳交融地糅合在一起,使得明传奇语言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焕发出不一样的风采,极大地增加了戏曲语言的文采。特别是明传奇中的“引《诗》”与故事情节发展交织在一起,剧中人物往来问答中“引《诗》”以明志,温文尔雅,造就了一种雅致的审美风格,作为戏剧文本来看,文学性、可读性却很强。
2、化雅为俗,增加戏曲语言趣味
《六十种曲》中的“引《诗》”除了“以雅为雅”,增加戏曲的文采之外,还有一些“引《诗》”却把《诗经》内容化雅为俗,如此“引《诗》”,一方面照顾了普通观众的接受能力,另一方面也表现了明代文人把《诗经》作为一种文字游戏的态度。
虽然在明代文人士大夫开始主动参与传奇创作,明传奇审美风格一度被雅化,但是创作传奇归根结底还是“填词之设,只为登场”,一味雅化则会导致戏曲与普通观众严重脱节,从而影响戏曲的有效传播与接受。凌濛初《谭曲杂札》“盖传奇初时本自教坊供应,此外只有上合勾栏,故曲白皆不为深奥……自成一家言,谓之本色。使上而御前,下而愚民,取其一听而无不了然快意”。对于受教育程度不太高的普通观众来说,对《诗经》内容的理解会有一定的难度,剧作者却又“引《诗》”入曲,那么对戏曲中“引《诗》”的了解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就算剧作者为了在传奇中巧妙地“引《诗》”入曲而煞费苦心,但仍然收效甚微。所以《六十种曲》中的“引《诗》”除了“以雅为雅”之外,还把《诗经》内容“化雅为俗”,这首先表现剧作者在传奇中把《诗经》内容以一种浅俗的语言方式表达出来,比如《狮吼记》第九出《奇妒》中“娘子,我和你似关关匹鸟两和鸣,夫唱妻随协气生”,其中“关关匹鸟两和鸣”引自《周南·关雎》;《明珠记》第四十一出《珠圆》“我和你燕行两两,又结下于飞效凤皇”,其中“燕行两两”引自《邶风·燕燕》,“于飞效凤皇”引自《大雅·卷阿》。剧作者把《诗经》内容水中着盐般融于戏曲语言之中,纵然一般观众不了解《诗经》,并不能意识到戏曲中“引《诗》”,但仅从字面意思亦不难知晓剧作者通过“引《诗》”所要表达的意思。
另一方面,“化雅为俗”在明传奇中还体现为借助《诗经》来插科打诨,表现了明代文人对《诗经》的态度。借助《诗经》内容来插科打诨,这种现象在以往的戏曲作品中是并不曾出现的。在我国古代,无论是在经学领域,还是在文学领域,《诗经》都具有无与伦比的地位。特别是到了汉代《诗经》被经学化之后,更是被奉为经典之作。在明代《诗经》被作为科举考试的科目之一,朱熹的《诗集传》一书极大地影响了读书人对《诗经》的理解与阐释,士子们揣摩古人语气,代圣贤立言,对《诗经》当然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而到了明代传奇中,《诗经》神圣的外衣被剥落,揶揄,成为剧作者增加戏曲趣味性的一个手段。
在《六十种曲》中,除了一般意义上的“引《诗》”来表情达意之外,还“引《诗》”来增加笑料。《琵琶记》第十二出《奉旨招婿》中媒婆把斧头作为招牌,还振振有词道:“毛诗有云:‘析薪如之何,匪斧弗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以此将它为招牌”。插科打诨用来活跃剧场氛围,调剂冷热场次,是一部成功的戏曲作品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明以前的戏曲可以用来插科打诨的事物很多,然而明传奇作者却借助《诗经》来插科打诨,一定的程度上来说,这尚属文人的一种文字游戏,但是却极大地增加了戏曲的语言的趣味性。
《六十种曲》中的“引《诗》”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做到通俗易懂,引用的《诗经》内容多为人们所熟知,仅从字面上就能理解所要表达的意思,但是也有一些“引《诗》”晦涩难懂。比如《鸣凤记》第二十九出《鹤楼赴义》中的“爹爹,我本是幸瞻依髫龀儿,今日向关河独自回,岂孩儿不是属毛离里?岂孩儿未曾恭敬桑梓?”这句话引自《小雅·小弁》中的“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和“惟桑与梓,必恭敬止”两句,原文意思是指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密切关系和子女对父母的尊敬之情,这里引用倒也较为恰当,可是对于普通观众来说难以理解。徐复祚的《曲论》尖锐批评道:“传奇之传,要在使田畯红女闻之而趋然喜,悚然惧;若徒逞其博洽,使闻者不解为何语,何异对驴而弹琴乎。”
四、结论
《六十种曲》所收录的明传奇中“引《诗》”现象却较为普遍,不仅“引《诗》”数量众多,“引《诗》”方式多样,而且还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既能够与剧情发展水乳交融在一起,又有助于戏曲语言形式多样化,更为重要的是其中对《诗经》的引用显示出较为明显的俗化、文学化倾向,这与一般文学作品中的“引《诗》”迥异。虽然存在一定的弊端,但是瑕不掩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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