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
我所居住的湖北恩施小城,那时也居住着三位老红军。和革命前辈同处一地,是缘分,亦是幸运,我经常这样想。
三位红军中,我见过面的只两位。另一位早几年去世了,他的家其实离我住处挺近,他儿子女儿上下班都要经过我家楼下。
他儿子叫胡长征,不用猜便知道这名字是纪念红军长征的。胡长征人高马大,见过胡老红军的人都说,胡长征跟他老头儿一样的块头,雄壮魁梧,凛凛一条山东大汉。
在小城,胡长征跟他老头儿一样,是有影响的人物。甚至在青少年中,他的名气还盖过了老头儿。他是篮球“明星”,球技十分了得。看他打球,如同是享受一次精神盛宴。你看他运球突破,如一匹骏马,眨眼间,便把阻挡他的人甩在后面。这时的他,往往使出“三大步”上篮招数,快步如飞,呼呼生风,抢到篮下,腾身而起,灌球入篮。“哗——”顿时,看台上响起一片掌声。人们为“胡飞人”精湛的球技而喝彩。
他后来从县二中调到检察院,当了一员反贪战将。半年后,他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他扳倒了副县长。那副县长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上可通天,下占黑道,有人说,他一跺脚,清江两岸便会颤抖。最初他并未把胡长征放在眼里,“那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无事找事,和我干的人都是要吃亏的。”
可胡长征偏不信邪,顶住各方面压力,坚持和上级检察机关共同办理副县长受贿案。这下,那副县长慌了,忙叫人活动胡长征最要好的一个朋友,要他们去说服胡大个子。那人去找胡长征,才开口,便被他抢白了一顿。临走,那人叹道:“你这家伙,硬是跟你老头儿一模一样。”
不久,他调回山东老家。他妹妹却没走,她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她喜欢碧绿的清江水,葱茏的凤凰山,喜欢小城的简约和古朴,喜欢小城人的真诚和耿直,她认定这里就是她永久的故乡。她当时在长风街任居委会主任,长风街是条老街,狭窄、破陋、行人稀少。她和居委会几个姐妹扎扎实实干了几年后,这里变了大样,由名不见经传的老街变成了远近闻名的鄂西“汉正街”,进而成为全国文明小商品市场。
我那次去长风街采访她,未遇上,她的同事说,她这人,工作狂,很难找到她。你找到她,她也不一定接受你的采访,她是个倔脾气,直杠子,不晓得转弯,看到不顺眼就要说。
就因为这个直脾气,她吃了不少亏。她干了好多年干部,还是个不入级的街道小官。和她同班的那些女同学个个都“进步”了。有一个还坐上了副厅级位子。那次那个“副厅级”给她打来电话,启发她要换换脑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再横起扁担不转肩,就有问题了。看在老同学份上,我帮你疏通一下,跟他们打个招呼。她以为电话这边的她,定然感激涕零,谁知她硬邦邦地崩出三个字,“不稀罕!”便“砰”地挂了电话。
也不知何缘故,兴许是和她的脾气有关吧,她的婚事一直搁浅。先后谈了好几个,都没谈拢。后来,她干脆不谈了,索性独身。她去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孤女,供她吃住,供她读书,把她打扮得像朵花。孩子早早晚晚跟着她,一口一个“妈”,喊得她心里喜滋滋……
我见过的另两个红军,一个不知名姓,人称“小脑壳儿”,另一个姓邹。“小脑壳儿”的头实在小,小得超常,简直和小孩子的差不了多少。据说,他的头原来不小,红军攻打腊子口时,他头部中弹。现在那子弹还在他脑壳里卡着。不知怎么回事,后来他的头渐渐地萎缩了。
他住在龙脊山上,山下是大市街,中间一条石梯可上下。有时见他在石梯上走着,一根茶树拐杖,杵击石板,发出“砰砰砰”的响声。
“文革”中,他在街上转悠的时间不算少,穿一件蓝色制服。神色冷峻,不苟言笑,很少见他与人交谈。
有人说他有精神病,仇视所有的人。后来有个老干部对我说,说他仇视所有的人,这是误会。老干部“文革”中曾在他家躲了三个月,直到武斗平息了才出来。他说,有一回好险。一帮造反派来抓他,快到家门口时,听到一阵“砰砰砰”的响声,是“小脑壳儿”在敲击石门坎,接着传出“小脑壳儿”的吼声,“小日本和蒋匪军都被老子们打垮了,老子还怕哪个?有本事的上来!”
那帮造反派似乎被镇住了,停住脚步。其中一个说,“小脑壳儿”有“家伙”,又有免死牌,神经也有问题,打死人又不得抵命。走啊!于是那伙人便往回走了。
邹老红军原在武汉居住,后要回家乡,便迁来小城。未来之前,小城便遍传他的故事。
——他好打抱不平。东乡一团总欲霸占他的小幺婶,让他撞上了,一石头就砸烂了团总的脑壳。团总的儿子带人追来,他遇岩飞岩,遇坎蹦坎,连夜去投奔了贺龙。可怜他老父老母及弟弟妹妹还有幺叔幺婶全被那团总儿子杀了。
——他打电话给国家体委,找贺龙。办公室的人说,你是谁?有啥事?他说,我是谁,贺老总晓得,我把他背出了死人堆。你转告他,他当年的房东偏瘫,无钱治病,他要给地方打个招呼,解决一下。
——修奉节至小城的公路上,一道路坎连垮三次,砸伤数人。他揪住那个正在打牌的指挥长,用枪顶着他的脑袋,“再垮老子一枪崩了你!”那指挥长一软,歪在地上,像一摊烂泥。
——他每年都要去北乡住几天。那里有一个老太婆,是他的相好。她当年是北乡一枝花,瓜子脸,柳叶眉,走路风摆柳。尤其那笑靥,能吸走你的魂。一天深夜,一伙土匪围了她的家,扬言要抓她去做压寨夫人,否则要烧她全家。危急关头,他带红军一个班赶来,击溃了土匪,救了她一家。当时,一枝花什么也顾不得了,扑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听了这些传说,我非常激动,在心里描摹起他的形象:虎背熊腰,目光如炬,声若洪钟……然而,真实的他,和我的描摹却有很大距离。他偏矮,肥胖,双下巴,胡子拉碴。
他住在小城南后街,但很少在家住,多半在乡下给人治病。返城必带回一大捆草药,用蛇皮袋装着,雇人扛着。然后在自家屋顶上摊开晒,晒干了便切成块或条,或碾成粉末,有的还用蜂蜜调成丸子。药用纸包好后,便用毛笔写上什么什么药,再装在一个大帆布包里,背下乡,给农民治病送药。他也治好了不少人的病,尤其是针灸疗法,为许多农民解除了痛苦。
他的治病技术主要得于他的老婆,他老婆是县医院的主治医生,学中西医结合的。有时,遇上疑难病症,他对付不了,便回来搬老婆去诊治。
当然他也向农村的草医和中医学了不少诊治技术。如识药、采药、推拿、熏蒸等等。在山路上,农民们经常看见他背着篾篓,里面搁把小锄,戴顶草帽,拄着竹棍,步履蹒跚地走着,去挖药。
有一回,我见他正在清理药包,便走拢去瞧。只见他把那些当归、党参、贝母、田七、天麻等一样样摆在桌上,然后把药包倒过来空里面的渣子,忽然从里面掉出一个小包,他连忙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内衣口袋里。我看他一副欣喜的样子,忙问这是什么药。他说是猴竭,又叫猴结、血灵脂,是母猴月经及分娩时排出的血,洒在地上,日久凝结成的。可治干血痨和妇女经闭等症,很珍贵的。“我还以为丢了呢!”
说着,他进屋取出一只青花瓷碗,里面盛了水。他打开小纸包,捻了几粒棕色的猴竭,丢进水里,一会儿,碗里便出现了几根红丝,直直的,从水面伸到碗底。他孩子似的大笑起来,“你瞧,这就是真猴竭。”我问他这药哪来的,他说花高价买的。
这些年来,他为农民治病从不收一分钱,还掏钱买了不少药送给病人。这真是一位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老共产党员啊。我朝老人投去敬佩的一瞥。
在乡村,他成了最受欢迎的医生。他只要一进寨,便张家请,李家接,乡亲们给他做好吃的,好喝的。离开时,人们想方设法给他送点山货,表达对他治病救人的谢意。他执意不要,实在拒绝不了的,他便给他们一些钱。
在小城,他成了学校最受欢迎的校外辅导员。他经常去学校讲革命斗争史,讲红军长征的故事。每年清明节、“七一”、“十一”前后,是他最忙的时候,他的时间排得满满的,去学校、企业、机关、军营,给大家讲革命传统,一场接一场地讲。毫不夸张地说,小城好多人都是听他的革命故事长大的。
有一回,我去钟家山烈士陵园拍照,正碰上他给小学生们讲长征故事。一大群红领巾围在他身旁,或蹲或站,全神贯注地望着他。他坐在中间,穿着黄军装,脖子上系一条红领巾,绘声绘色地给同学们讲着。我立即调好光圈速度,拍下这难得的画面。
这幅照片我一直珍藏着,每每端详,便有一种感动涌上心头。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