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图梅

2016-12-20 19:50了一容
民族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鹅蛋水城

了一容

法图梅,生得水灵灵的,初中毕业,在村子里呆了一年,闷得慌,便想去水城闯一闯。父母亲坚决不同意,村子里年龄相仿的姐妹也纷纷劝说,一个丫头乱跑什么呀,跑丢了叫人当个笑话儿嚼舌头。

老实讲,村子里的丫头还没有几个离家出走过的,她们一到婚娶下嫁的年龄,不是就地找个人家,就是从山这边嫁到山那边去了。这都已经成为村子里丫头的习惯归宿。

可是,法图梅这个女子性子烈,不听劝告,还是义无反顾地搭上一辆过路的车走了,她要成为这村子里带头进城谋生的姑娘。

就这样法图梅进了城!

在美丽的水城,法图梅漂泊流浪了近半个月。

这天,法图梅突然脸色苍白,神情沮丧,从老板的房子里走出来。她的嗓子里感到憋闷、委屈,心里说不出来的羞愤,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大街上,阳光毒辣地炙烤着灰黑的沥青路面。她的额头,那豆子大的汗珠啪啦、啪啦掉落在街旁坚硬如铁的水泥台阶上,倏忽又蒸发掉了。大家猜猜,法图梅到底是怎么啦?原来,她刚刚被老板炒了鱿鱼。因为老板说,她不够听话。

耳边,老板细声细气的鸭嗓门还在回响:

“想好了没?想好了就照我说的做!”老板有一头染过的黑发,身躯硕大无朋,胖得出奇,穿一件昂贵的夹克衫。这样沉重的身子不小心会把女人的骨头压碎。他的头发,实质上全部白了,可是,染得很黑,一个月差不多要染上两次多。而来自乡村的法图梅,她的一切都是自然给予和本真的,那绸缎或者珍珠般乌黑的头发,在她单薄的肩上泛着一丝柔和的光泽。这美丽,慢慢的,让老板感到纠结,异样地折磨。

可法图梅头也没回,向着豪华气派的大楼外面,决绝地走去。之前,老板要安排她和他的一个重要客户去一道吃饭、一道跳舞,然后夜里陪着睡个觉。这事情,在水城的一些公司里是常有的,没什么奇怪。是的,这种安排谁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对。

可是,法图梅大眼圆睁,瞪了一下那张肥厚而不知羞愧的脸。老板倒挺认真的,表情严肃,泰然自若的样子,说,“这月的工资好好给你加一加。另外人家还有小费,不会叫你吃亏的!”

但是,这把法图梅吓得浑身哆嗦,脊背渗出一层冷汗。心里面顿时乱了。记得刚来水城找工作时,她处处碰壁。最后,当她怀着胆怯,羞惭地站在这位老板的门边上时,眼泪禁不住淌下来了,她可怜巴巴地望着这个眼睛很小,身量很重的男人。老板一双小老鼠眼睛贼亮,主动打招呼的,并审视着她约有十五秒钟,然后,示意她坐在面前的沙发上。接下来,一切天随人愿:老板留下了她,给她的工作是:每天打扫他的办公室,然后给他打打水,沏沏茶什么的。

第二天,老板亲自带她去买衣服。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老板给她选衣服的颜色和款式,选好了就叫她统统换上,并让她把那些从乡下穿来的,土气、破烂的旧衣服全部扔进垃圾箱去。

法图梅真有点舍不得呢,把旧衣服装在塑料袋子里,准备找个地方放起来。但老板说,旧的东西到了扔的时间就要下决心扔掉,老是死守那些旧的,就会落伍,人落伍了就会让人瞧不起,就要挨打和受人欺负。他煞有介事地要来她的旧衣服丢进了商场门前的垃圾桶,说穿戴破烂了,狗都见了躲呢!

老板让法图梅的美彻底显现了出来,有棱有角,有模有样,跟城里的姑娘无法分辨,把该展示的地方都可劲儿露出来,展示给大家。当法图梅焕然一新,凹凸分明,微红了脸赧颜地转过身,立在老板面前的时候,老板大吃一惊,吸一口气,怔怔地看啊看,竟然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他这才知道,乡下美女的美以前都是藏着的啊!心里赞叹着,喜悦就像浪花一样微微掠过心尖。同时,又有一种隐隐的煮熟的鸭子怕飞了的担心。

过了不久,有一天老板忽然让法图梅陪他到外面应酬,接待客人什么的。老板那旧金山绅士式的风度、能力,以及慷慨平和,均都深深打动了法图梅。她回想起从乡下刚来水城零时打工的餐厅和洗头城:同行的姐妹都把她防着。她委屈得哭过。而这一位老板竟对她如此信任,让她舒心工作,她真是怀了一丝感激的;真是想对他诉说一些心里的话!她甚至悄悄地思忖,如果老板是她的家人,那该多好啊!

今天,老板叫法图梅去维多利亚宾馆,她有些紧张。当然,她没想到老板的安排竟然让她无法忍受。她异常气愤,一股莽撞劲儿上来了,骂了一句:无耻!其实,遇上这样的事情应该多多克制自己的情绪,要么委曲求全,要么委婉拒绝。可是她没能忍住,她还不会圆滑世故,她把不满全表现在脸上了,还骂了人家说:

“无耻!”

哈哈,她竟然这么骂人家。

想想这话实在是重了些。

瞧瞧人家老板,就是见过大世面,大人不见小人过,他并没有发火,依旧风度翩翩地说,“别生气嘛,想好了再决定嘛!”

法图梅真是极其倔强,勾下头,咬咬嘴唇,一扭身走出那豪华的大楼。她真想连身上的衣服也脱下来,扔给他。但一想自己又不是白白穿他的,那是辛辛苦苦劳动换来的。这样一想,心里就平衡了,但是更加难过、屈辱,责怪自己不该轻信别人,差点上了当。她飞也似地逃出大楼,穿过车水马龙的水城大街,走上人行道。她的步子显得沉重异常。但柔韧的身躯传达出少女的光彩。她天生的柔韧身材。柔韧和娇柔是不一样的,柔韧使得身体更显得紧密而富有弹性,也更加富于活力和自然的气息,接近泥土芬芳。不像娇柔,养在深闺,妩媚,但却害怕经见风霜。而沙沟走出来的法图梅,没办法,就连眸子都带着一股柔韧,这柔韧里散发着山野的孤傲。

对法图梅而言,这一切,这天然的纯净,都朴素地照亮了她。她的个头也特高,并没有被日子压垮。她差不多有一米八左右,标致得叫那些看见她的水城丫头嫉妒和难受,把脸深深地纳下来。她的身段以及模样,那是绝对地赢人!

法图梅继续走着,她瞥见街道旁一家出售乐器的店铺,里面:一个留着一撮绿色头发,看起来干瘦形干瘦,同抽过大烟,显得时髦的架子鼓手——暂且把他称为鼓手——或许是个下三滥什么的,也未可知。鼓手紧闭着一双桃核眼睛,连嘴唇似乎都在想着给他的鼓点施加感染观众的力气——所以使劲歪在一边,紧紧地抿着。鼓手深情地挥舞着手中的木头棒子,头颅时不时像惊诧的马一样,猛然向后或者说向上一扬,向上一扬,然后头颅点屁股晃得极忙。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创造的自我感觉良好的伟大的奇迹里。

法图梅此时的心里乱乱的,简直糟透了。因为她刚把饭碗丢了。她希望自己尽快有新的工作,好忘掉这烦恼。此时,鼓手正从自己那半开半闭,被汗水模糊了视线的眼睛缝里窥视着她。这炎热的城市!她在心里嗔道。天着实热。那鼓手兴许因为法图梅的注视,神情显得更加激昂和兴奋,手开始痉挛地抖,神经质的,电击一样猛烈地颤动着,击打出稠密的鼓点:

咚咚咚咚咚咚咚……

那鼓点的声音把人能吵死,叫迷茫的法图梅心里愈益不安。鼓手的姿势一望而知,那是多么得意和具有优越感的姿势呀。那是高高在上,藐视天下的架势。这让她的心里又多了一丝卑微。绝的是,那鼓手头上的一撮被什么颜料染过的绿毛,一上一下,一上一下,节奏感强烈无比地摇晃个不休。美丽丫头觉得那绿毛的声音“刷啦、刷啦、唰啦”地在打着拍子,仿佛在以《阿里巴巴》那首歌曲的音调,对她说:芝麻、芝麻、芝麻,脱吧、脱吧、脱吧!

她真是说不出的难过。

只是幸亏他击打的鼓点声,把他那绿头发发出的声音给掩盖住了。当然,倘若您仔细瞧,觉得那绿色的头发已经进入到一种发疯的癫狂的忘我状态。法图梅想,如果这个鼓手被邀去演出,结果倍受冷落,那么,他头上的那撮绿颜色的毛一定会非常凄凉吧!

法图梅继续向前走着,她想不明白,鼓手为何要把自己的身体弄出一点新鲜的花样或制造出一些特异来呢?这样弄得离奇仿佛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他方才善罢甘休!老板曾告诉她说,“这些人,和我们这一代人观念又不一样,我们喜欢享受,喜欢实实在在的掠夺,但像鼓手这样的年轻娃娃,他们又是一类,他们纹身染发,这就是他们心里美的标准!”

是的,在这城市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但是,当一个人的心灵受了伤害,即使是那些最平凡的、司空见惯的事物,也都会令人感到莫名其妙和诧异。

法图梅回头看见鼓手的眼睛闭得更紧了,木棒没命地砸在鼓上。在水城,除了老板这样藐视一切,希望手下无条件执行他的意志的人之外,而这鼓手,他就是活在他击打出的鼓声中的哦。

啊,这水城确实五花八门,什么事和什么人都可能会遇上!在这城市里,集中了官员、大老板、大商人;也集中了巨大的工薪阶层——各行各业的手工业者、店员、商人、小贩、肉体的出卖者、游民、官员的手下,以及庄稼不成而流入城市的农民和打工人员。法图梅漫无目的的继续向前走着。鼓点被她抛在了身后。

这一次,法图梅走了好远一段。她的脚丫子因为走路而觉得有点出汗。眼下,太阳的温度在暗暗升高,路旁的一枚枚树叶被晒得蜷起身子,变成加工后的茶叶蛋形状。城市就是一个加工厂,把一种形状加工成另一种形状。甚至可以把一个清纯小丫头加工成为一个大姑娘,抑或加工成一个放浪形骸的婊子或泼妇,也还可能加工成一个有钱人的小三,或者低三下四的奴婢。

游走在水城街头的走失的狗吐出猩红的舌头,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给马路降温的水车向两边喷出巨大的气雾和水珠,把人的脸都弄得湿湿的。

太阳恶毒地炙烤着水城的一草一木。法图梅突然向往记忆里的一个镜头:银色的冬天,荒僻的村子;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一起吃煮土豆。诗意。浪漫。温馨。简直绝妙极啦!黄泥小屋门口挂着一把干白菜叶子;墙皮被风雨吹打得斑斑驳驳,记载着岁月的沧桑。一种原始而简单的和谐充溢心间。

法图梅感到身体有些短暂的疲惫、麻木,试图想忘却一切。那令人头晕目眩,使人胸闷窒息的太阳,释放出一阵更是一阵的热!沸腾的热浪在城市四周激荡着。人呼出的气,车辆呼出的气,各种钢铁、水泥和机器呼出的热气汇集成一股滚滚的热浪,这酷热水城市!法图梅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天空热得几欲释放出灰白的色调。路旁那些密密层层的楼房,坚硬的墙皮的色彩都已开始脱落、剥离。法图梅孤寂地走在水城街上。她突然望见路边有个名字叫人生如梦的水吧。她想:从前,小时候,人没有一点点忧愁;长大了,苦恼惆怅却多起来。小时候总是梦想未来,而历经挫折与坎坷,便总是回首往事。她犹豫了一下,急速跨过人行道,踅身子钻进了水吧。

法图梅独自坐在水吧一个包厢的茶几前,勾着头。四壁看不见窗户。整个水吧显得那么昏暗、窒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香水和各种饮料混合的味道。蜡烛搁置在壁台上,紧紧挨着花格子丝绵的墙壁。她想:这里的老板也太大意了,倘使不小心会引起火灾的。或许,人家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一切都不必担心。那墙壁,业已被蜡烛的烟熏出来一道道巴掌宽的痕迹。

一个戴着浅蓝色帽子的小伙子跑过来,问法图梅喝点什么。坐在这里,总得要点什么,她心里说。于是,任意要了一杯橙汁。她抿了一小口,又轻轻地搁置在茶几上。

包厢内,那曾经坐过许多人的沙发,已被压得塌陷、变形、松松垮垮;法图梅低头看看沙发表层,由于身子下面光线暗淡,看不清沙发布的颜色。只是手指抚摩上,感觉粗糙和僵硬。燃烧的红蜡烛在法图梅眼前的茶几上发出一丝愁愁的光。红色的蜡烛融化后滑落下来,流淌到茶几上,凝成一个红色明亮的晶体。她用指甲把那晶体轻轻地划开,切割成两座微小的山峰。接着,又把它们用食指揉捏在一起,做成某些农村记忆中的物体的形状。

这里面的人,一个个形态各异,或谈笑或自斟自饮。

法图梅紧靠着沙发,闭上眼睛,疲倦使她腿肚子酸软,没有一点力气。她睁开眼,朝包厢外面望去,看见一青年静静地蜷缩在一个包厢的角落,他侧着身子,手掌支撑着下巴,脸孔黯淡,在想着什么。在想什么呢?也可能是想着一张票子,或者一个庸俗的女人!

谁知道呢!

令法图梅奇怪的是,在这个名字叫人生如梦的水吧,大家不再感到城市紧张的节奏和步伐。在这里,神经不由自主放松了。她回顾一下四周,里面显得浑浑噩噩,人们的脸庞都带着一些说不清的晦暗和怪诞。有的人抽着香烟,女人嘴巴的雪茄比男人的更粗。仔细听,还听见如泣如诉的音乐。这样的音乐她从来没有听过,可能是国外的。人们的眼睛里没有多少光彩,忧郁不堪,显得那么悲与哀。还有,大家都异样消瘦,脸上刀子削的一般。压抑的气氛。缭绕的烟雾。刀刻的脸庞。忧郁的眼神。悲伤的音乐。这一切让人头发根一点点地竖立,腿子颤抖,心中惧怕。法图梅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感到心里脆弱、伤感、无依。她想美美地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的脸孔也和旁的人一样鬼魅。这时候,仿佛有人从茶几下面钻出来,绕到她的耳边说,“脱吧、脱吧!”她想努力看清这声音是谁。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就是看不到这声音的出处。她渐渐感到软弱、卑怯和没有力量。她想集中注意力。然而,周围形成的一种强烈地左右她的磁场,引导她的思维去她不愿意的地方。这很头疼!一会儿,她觉得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控的能力,精神涣散和错乱,再也没办法把握和克制自己的情绪,任由一种外在的力量掌握了她。于是,她便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人们也并没有因为她的哭泣而去理睬她、安慰她,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

大家依旧显得那么漠然,自行其是。

法图梅咬紧了嘴唇,希望自己能停止哭泣,坚强起来。

但是,她却没一点办法战胜这卑怯的懦弱。

这时,茶几上有一根蜡烛被她用胳膊推了一下,“啪”地翻倒,吓了她一跳。有一个女人——在她的感觉里——从法图梅的身边经过,怒视着她。

这像先前那个在桌子底下钻出来叫她“脱吧、脱吧”女人。

可那声音吓了法图梅,令她惶恐不安,并抑制了她的哭泣。

她马上从裤兜里掏出叠好的手绢,揩了脸上的泪水,朝四下里看了看:包厢和摆放茶几的角落,三三两两的人依旧在昏暗的蜡烛光下,喝酒、聊天。远处显得神秘。能听见有人在玩扑克,也有的在摇“三个那个”——输的一方喝酒,或者喝别的什么饮料。这里面坐着的,大部分都是一些水城的漂者,你从那深陷的眼窝和苍白的脸孔可以认出。卑怯无依的生命,在这里才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吗?

正在这当儿,一个表情下流的中年男子站在法图梅的包厢跟前,一只手里端着半杯子啤酒,另一只手里拿一根冰激凌搁在嘴巴里嗍。舌头慢慢地舔冰激凌上的奶珠子。他眯缝着一双诡异的眼,一眨不眨望着法图梅,那贪婪且病态的舌头,在冰激凌上花样翻新地游动。法图梅斜着眼瞧他,感到他那淫荡的、迅速瞟过来的目光正盯在她的胸脯上。不远处有人被那男子的行为逗得发出会心的笑。在黑乎乎的水吧深处,有人非常快地低声说:“接个吻吧!”她不敢抬眼看。只是鼻孔里飘入那男子浸透衬衫的啤酒气味。恐惧攫住了她的心,手掌顿时流出许多细微的汗珠。她丢下饮料钱,飞一般跑出水吧。

法图梅又一次来到大街上,惊惶失措地向前紧走几步,回头望了一眼,街道旁的水吧一家连着一家,却不见了人生如梦的水吧。她有些纳闷:一场噩梦!人生的路就是一场梦的历程,不知道再向前走下去会遇到什么。

“谁晓得呢。”她在心里愤愤地说,“反正,在这城市里有可能什么都会遇上!”

法图梅向右一转,拐到另一条街上,继续默默地向前走,直到道路旁边的楼房墙壁上一张白纸上的招聘启事映入她的眼帘。一家花店在招收店员。她依照招聘启事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花店。花店的老板娘是一位梳着波浪式发型的中年妇女,对法图梅说,“我的店里正缺一名女店员,你愿意就来。我们都是实在人,不坑人不骗人。工资一月一发,决不拖欠。只要你给我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天无绝人之路,法图梅不禁心里一热一热的,说愿意干这份工作。

花店的门面并不大,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康乃馨、月季、车前菊、毋忘我等等,均都静静摆在花店的长桌上,等待人们来订购。

那女人真是三句不离本行,一张口就是关于花的学问和知识:诸如花是生命的象征,是美的代词,情的寄托等等。她给法图梅说,在不同的场合给人送花应有不同的选择,赠给新娘子的花当然要配合新娘的衣裳。

花店里还有一个容貌娇好的水城女子。法图梅的工作就是和这个水城女子轮流看花店,并给订购的顾客送花。

晚上,法图梅睡在花店帘子后面的一张小钢丝床上。一切都很好。一时间,来自乡下的法图梅感到轻松了许多,生活似乎重新开始,一切又有了希望。但是,那个面容漂亮的水城女子老是拿鄙夷的眼光看着她,并用一种咄咄逼人的目光瞧着她的全身,似乎心里暗暗责备法图梅的白皙、丰满、干净,头发乌黑光滑,责备她那一双星星一样眨巴的无辜的大眼睛。只要老板娘稍微给法图梅一点好脸色,那水城的女子就变得很痛苦似的。

有一次,法图梅去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送一束花。她像往常那样,按门铃进去,那老头竟从门后面突然窜出来,一把抱住她。法图梅吓得面如土色,竭力推开老头,扔下花转身就逃。老头又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不松,说可以给她很多钱的,说他不缺钱,缺的就是欢乐。他的欢乐到哪儿去了呢?法图梅想。

又是一个寻找欢乐的人!

法图梅挣脱后逃出来走在街上时,心里感到阵阵的痛。刚才老头张开的嘴巴,那布满了铁锈般污垢的假牙齿上面,发出纸烟屎的恶臭味,令她的心口发紧,头都发晕了。老是这样,生活一会儿闪现出一线希望,一会儿又像狂风大作的海洋一样汹涌澎湃。法图梅的眼睛里顿时被恐惧包裹,但她又觉得她能对付了那个老头。她还暗暗比划着,只要照准他的假牙用手掌这么猛然向上一顶——就能把他害的病治好!她下意识地手掌朝上一抬。哈哈。

回到花店,那个女子,知道发生什么的样子,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并带着嘲讽的眼神说,“你把花送到人家手上了吗?”

法图梅默然不语,皱着眉头,最后又不得不说,“是的!”她看到那女子转过脸去,似笑非笑,就像是说,“装什么正经,不也是个脱派嘛!”这趟差事,本来是由水城女子联系送的,可她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叫法图梅去。

“我今天差点倒了霉!”法图梅还是坦率地说。

“为什么?”那女子故作讶异地问,眼睛里流淌着快乐:真是幸事,实现了她昨天夜里祈祷时的愿望。

法图梅哭了起来,只是摇摇头没说什么。

水城女子佯装关切,“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吗?要想开一点!”希望能从法图梅的口里掏出一些细节。

“越是在逆境中越要挺住和坚强。”法图梅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觉得自己比刚来水城时好多了,一切都好多了,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遇到事情不再表现得惊惶失措,垂头丧气;还有,心里也不再如刚来的时节那么空落落的了。记得刚来,莫名的孤独、凄惶,像把什么东西丢了那么难过,特别想家。现在好多了。但是,今天这个老头,让她想起炒她鱿鱼的那个老板,想起那天开导她的话,“别说是人,连那牛马和飞禽走兽都知道高兴和欢乐。你瞧见那些小鸟没有,当一只小鸟爬在另一只小鸟的背上,翅膀啪啪啪,扑打个不休时,是多么快活高兴呐!”老板用两手做了一个很大的夸赞,又向外扩展开去。这个人,没有因为自己的话感到难堪,而是做出严肃、冷峻、深思的面容,并像往常对待工作一样坚持自己的意见。

说到小鸟和动物,法图梅便想起水城的狗来,大大小小,品种齐全、形态各异,看得人眼花缭乱。而且,狗的主人把自己的狗一律心疼地叫:儿子,或者小宝贝!法图梅送花的时候,常常要经过一个风景怡人的园子,园子里带狗的人不胜枚举。所有的狗有如一群欢快的少男少女,或吵吵嚷嚷,或奔跑,或尖叫,或把鼻子伸到别人的腿上嗅闻,欢快地蹦跳着,摇头摆尾,一路小跑,显示自己多么漂亮:瞧瞧,只有城里的我们才会这么讨人喜欢啊!有的人,爱狗到了极点——对自己的父母恐怕也没那么照看过——还给穿的好看的衣裳。尤其是那些时尚的女郎给自己的公狗带的小铃儿,把小母狗狗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华丽的肚兜,避免别的公狗来突然袭击或者骚扰。有时候,因为主人担心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的母狗狗被人家的公狗欺负,会令她们感到不快,或者尴尬。当然,也有一些领狗的男士故意让自己的公狗去追逐女主人们带的母狗。往往,由于季节的不对头,母狗往往自己会躲避异性,因此主人们不希望别人的公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狗狗的痛苦上。

有一次,法图梅看见一个在生活中似乎十分得意的男人的小狗,被另一个在生活中看样子辛酸狼狈的人的小狗给打败了,彻底打败了,一次又一次用肩膀撞翻在地。胜利者的主人真是眉开眼笑,乐得嘴巴歪在一边,仿佛终于有了复仇和扬眉吐气的机会;而那战败的狗的主人却沮丧了脸,颓废极了,似乎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痛苦的滋味。

还有一位样子有点龌龊的男人,牵着一条和他自己的脸面有点相像的公狗——也许是由于长期在一起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经过潜移默化的缘故,使得他们的脸孔和长相显得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那狗身上的毛,一点不光滑,也不舒展,跟男人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差不多。如果他们的生活好一点的话——那邋遢、凌乱地纠缠在一起显得十分肮脏的狗毛早就该脱掉了;狗的脸孔上生出许多牛皮癣,看上去这儿一个白斑,那儿一个红疤痕,真是蠢兮兮的,又丑陋、又荒唐,看看狗脸,再看看人脸,人就会真的忍俊不禁。这些镜头让法图梅想起自己上初中时唯一读过的一部外国小说《局外人》里面的那个养狗的老头,他们仿佛同出一辙,一个是外国版的,一个是中国版的。真的,生活无国界啊!

一条不上档次的小公狗,正在追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的仪态万方的小母狗转圈儿。追着的时候,小母狗脖子里的小铃发出撩拨的纷乱的声响。那男人仿佛是故意诱导他的公狗去撵人家的漂亮的母狗。男人的浑身肮脏的狗的鼻子在那条名贵的小母狗一些不该嗅的地方一个劲儿地嗅闻,使得那个妇人很不满意,脸孔上写满了意见和懊恼。妇人牵着自己的母狗要走开去。

可是那男人的公狗却穷追不舍。

铃声更加纷乱了,洒了一路。

男人看看妇人的眼睛,便学电视上的外国人耸耸肩膀,做出莫可奈何的表情,但是你能看出他是多么得意和有意而为之啊!他们都抓了自己的狗缰绳不放。女人的母狗走到哪里男人的小公狗就跟到哪里。这样一来,女人走到哪里,男人就跟到哪里。

那贵妇人真是感到哭笑不得,有苦说不出。

实际上,每每男人的小狗有点厌倦时,那男人却表现出焦急不安的样子,不时有意识地抖动自己狗的绳索,鼓励他的狗做一点他所希冀的表现来,似乎狗达到的目的和所占到母狗的便宜的多少,就是他在那贵妇人身上达到的目的和所占到的便宜的多少。法图梅看到那男人满脸的情欲和淫秽的神情,跟一次夜间她穿过一条小巷子里遇见的一个男子的神情一模一样。记得那次,由于在一个灯光暗淡的小巷子里,那男子的面孔便看不很清,他从斜面徒然凑过来,呼着滚烫的热气,在她耳边低语着邪恶的话儿。荒唐、可恶的情形令法图梅羞红了脸,匆匆地跑了。她觉得这些男人有时候跟狗一样,不知害臊,用家乡的话说,就是不要一点脸,就是个赖皮!

谈房价、论宠物仿佛是城里的许多人一项津津乐道的工作。觉得只有他们才能够品出这里面的意思。那天,她回到花店,晚上又困又乏,就倒头和衣睡了,梦中看见一头大灰狼变成一个美貌的男子,坐在她床头给她讲关于一个爱情的传说。后来,美貌的男子开始唱起来了。月亮也徐徐地升上来,挂在窗户上。他歌唱的是一个乡村爱情的歌谣。因为法图梅是乡村来的。那歌谣中的故事,法图梅童年的时候,妈妈就已经讲过了。歌声清凉而悠扬,带点伤感:

红色马儿呀我的红马

锋利的匕首呀英武的哥哥

美丽的丫头

你高高挺拔的鼻子尖上挑着一颗太阳

那千年万年的眷恋和故事如一缕风

马儿呀马

丫头呀丫头

让我们脱开邪恶呀苦海

……

她醒来的时候,想起爸爸妈妈,想起村子里的伙伴。她收到过村子里同学的来信,说人们都在议论她,有的说她跟一个有钱的几乎能给她当爸爸的男人睡了觉;也有说她出入于一些灯红酒绿的地方和场所,说白了,就是陪客睡觉呗。

总之,村子里说什么的都有啊!甚至,有人还指责法图梅的父母亲,开口闭口:谁谁家的小娼妇呐!大部分人则是在讽刺、挖苦和嘲笑。

不说村子里的人吧。

还是说说法图梅,她在花店干了一个月,到发工资的时间,那女人给她粗略地算了一笔账——工资本来就低,最后竟然算得所剩无几。那女人口气还算是温和,说是法图梅打碎了她的一个暖瓶,而且作为店员,对花方面的知识那么生疏,外行得很,又住在她的花店里,如果她不让她住的话,在外面租房子多贵啊,得花费多少啊等等。

法图梅真是哑口无言。

第二天,法图梅自己把自己给炒鱿鱼了。那女人心有不甘,反复留法图梅,“干得好好的,干吗走呢?我正准备给你加工资呢,还打算给你置买一身新衣裳呢。说老实话,在这城里,你能找一个像我这么干净、轻省的活计不容易呀!”

可法图梅还是走了,她对这城市已经有点熟悉,她去了一家饭馆端盘子,虽然活计脏点累点,但工资比花店稍微高了点。当然也高不到哪里去。但换个环境毕竟有点新鲜感。她还和饭馆里面的两个女孩合伙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这里的老板和以前的那些老板一模一样,依旧说得天花乱坠的,说,“我们的饭馆,到年终的福利奖金要成为这城里最好的!”老板的头向上扬着,骄傲得跟总统一样。法图梅已经变平静了、聪明了,她不再激动和兴奋,也不会随便就信以为真的,她明知道老板睁开了眼睛在说瞎话,但也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因为她暂时要在这里安身了,人总得生活啊,等以后找到或者发现更好的去处,再离开这里。她想,在这么一个许多人看着极其美丽的城市里,有多少人想扎下脚,但都漂不了多久,就得奔向下一个地方,有些不得不奔回家乡。但是她现在渐渐地了解和熟悉了这个城市的脉搏,普通话也在长进——她想总会有一个自己满意的去处的;总有一天,她会在这人多如牛毛的城市开辟出一个自己的立足之地的。

日子又平淡地过了两个星期,也就是在这家饭馆里,就在端盘子、抹桌子的工作之余,法图梅认识了一个端盘子的男孩子,他的脑袋和鹅蛋一个形状,一脸麻子,说是出花癍的时候留下的可爱记号。他对自己的缺点毫无惭愧,反倒非常得意。经常拿自己的这些缺陷给别人取乐。渐渐,在法图梅面前取得了好感。他偶尔也到法图梅的住处去,给法图梅带点零碎的吃食什么的。

时间一长,法图梅就喜欢上了这个鹅蛋头。

有一次,寝室里的那两个女孩子给一个玩得好的大姐姐的婚礼恭喜去了,晚上没有回来。鹅蛋头好像算着似的,就来了。他们坐到深夜的时候,他说,“夜深了,外面黑,我不想回去了!”

听了这句话,法图梅漂亮的脸蛋红透了,细密的汗珠潮湿了她的手心,连鼻孔也潮湿了。法图梅觉得可怕极了。她已经非常清楚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她爬在自己床铺的被子下面的深处。

鹅蛋头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和你同归于尽。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抛弃你,我们永远会在一起!”

关于梦中的大灰狼,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了。只在心里喃喃地祷告。

尽管她想把眼睛牢牢合住,但她还是看见他的鹅蛋脑袋上竟然有一个疤痕,隐藏在头发的深处,就像是子弹擦过去时留下来的。那疤痕上没有头发,她的手指在那疤痕上触了一下,光滑如蜡烛,还有一丝油腻感。尽管法图梅的个子又高又大,清秀挺拔,却在此刻,都统统变成了鹅蛋头的动力。

他们两个都被汗水洗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晚上,下班之后法图梅又被鹅蛋头在路途中截住,拉拉扯扯地推到鹅蛋头的住处,一夜没归。以后,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三个月过去,一切情况都重新颠倒过来:鹅蛋头不去找法图梅了,而是法图梅去找鹅蛋头。因为她的肚子里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她想她会因为这个生命的诞生而在这城市里坚持生活下去。每当她从住处早早起来,往饭馆急匆匆赶的时候,会听见,在路途旁边巷子内的学校里,传出一个女孩子奶声奶气的朗诵课文的声音:

“大雨点问小雨点,你要到哪里去?”

“小雨点回答,‘我要去有花有草的地方。你呢?”

“大雨点说,‘我要到没有花没有草的地方。”

“不久,有花有草的地方,花更红了,草更绿了。没有花没有草的地方,长出了红的花,绿的草。”

这清脆明亮的声音在早晨的天空里传得很远很远,在这难得的寂静的城市的巷子里回荡,显得非常奇异。法图梅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盛夏过去了,秋天临近,太阳的温度在遥远的天际渐渐凉下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规律的。人也一样,有生老病死,也有盛衰荣辱。有一天,法图梅去鹅蛋头的住处,发现鹅蛋头一切都搬得无影无踪,她问所有知道鹅蛋头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总之,鹅蛋头彻底消失了,她找了好久也没找见。这时候,她真是欲哭无泪,心里空荡荡的,同时感到害怕。她渐渐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去找了个小医院把孩子做掉了。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美美哭了三天。半个月后,她回到了村子里。

翻年开春的时候,法图梅背着包裹又要进城了,这次没有人再拦挡她。她就径直坐上班车走了。

尽管回乡下、进城,进城、回乡下特别麻烦。但是,生活对于法图梅来说是有意义的。奋争,挫折,梦想和现实在交织着,但她已经习惯了,因为她有生活的信念,有信念的人是不怕挫折和失败的,信念和梦想会支撑她的精神不会倒下去。她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动不动因为人生的不如意和本来得不到的东西而要死没活的,动不动就轻生。她不会的。不管以后如何,即使鹅蛋头早已离她而去,她都会珍惜她自己的生命。梦想是她活着的理由。法图梅知道,在她的心灵里有比金子更可贵的东西支撑着她呢!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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