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盘
沱巴山区藏着许多秘密,石头寨是其中一个。石头寨已在沱巴山区若隐若现400多年。石头寨是1950年夏天当地政府为它命的名,之前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石头寨的先祖400多年前进入沱巴山区腹地。这是一支逃难的残军,为躲避追杀历尽艰辛,最终幸运地选中了这里。他们以自己的军事思想,建立起一座城堡,此城堡经数十代后人的扩建加固,变得坚不可摧。火铳成为主要战斗武器时,加高的围墙上有了明的暗的枪眼,形成交叉火力。石头寨一直都与时俱进。从石头寨回来的人介绍说,石头寨像一座迷宫,进得去出不来。过去,沱巴山区的人们倒是略为知道石头寨的,而山区外的人知道的便少之又少。这都怪沱巴之地山高路远交通不便,以及石头寨人严守秘密而绝少与外界交往。
当今不一样了。人们的鼻子像警犬一样灵,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逃脱不了他们灵敏的鼻子。他们找到了石头寨,石头寨让那些爱好徒步和采风者惊叹不已。跟所有村庄一样,寨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范元松、唐月贵、蒋寿青,三位年过75的老人,时常立在寨门及城墙上眺望山下。他们的视野十分开阔,能一眼望到远处的高山峻岭。任何一只飞越寨子的鸟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手上通常带着镰刀,磨得锋利的镰刀。但是尽管镰刀寒光闪闪,持在手中几乎毫无用处。他们习惯携带镰刀,手上少了镰刀像低头族少了手机一样心慌意乱。他们分别站立在寨门左右及寨门上,谁站在哪一个位置,并没有明确分工。谁先到,谁就随意地站立在那里,后来者再选择。他们站在不同的位置,两两相隔十来米,在站立的一到两个小时里,他们只在一两米范围内移动步子,绝不跳出七尺外。他们不随便说话,要说也只说有用的话。比如,一人指着远方大声问,他是一个人吗?另一个则大声回答,不是,是一朵乌云。又比如,上山来的一共十个人吗?另外两个就数,然后就确认。一两小时后,三人聚集一起,下“喊山棋”,然后一同回到寨子各自的家。下午时,他们三人会在寨子里走走,走遍寨子的每一个角落。
进村的外地人一天天多起来,这些人走巷窜道,停停拍拍,充满好奇。正是秋收季节,菜园篱笆上或者路边石头上眉豆怒放鲜花,白的紫的红的,煞是好看。石头寨的眉豆品种多样,清香扑鼻,一茬紧接一茬。眼下首茬已经成熟。它们把外来者诱住了,外来者忍不住下手采摘。他们装满所有的口袋和背包。他们顺手掠走菜园里的橘子。他们还留下一大堆垃圾和“地雷”。
这一天,范元松、唐月贵、蒋寿青三位老人——也是石头寨的正副寨主——手上的镰刀终于发挥了作用。他们不约而同地进入林子,砍来一堆碗口粗的杉树和一扎竹子。杉树砍掉枝叶留下树干,竹子破成篾,他们花半天时间把杉树和篾扎成一扇门。此门高大,把寨门堵得严严实实。
来了一个人。他叫铁皮鼓。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家。也许是因为长年日晒雨淋,皮肤很黑,看上去像铁皮颜色,身子圆鼓鼓的,又姓铁,摄影界都叫他铁皮鼓。他的小车停在山下的公路边上。岔路口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院子空着,但不让铁皮鼓停车。铁皮鼓的小车底盘高,本可以通过这条质量低劣的乡道爬进石头寨,但是来过的人提醒他不要开车进石头寨,因为根本进不去掉不了头。铁皮鼓带上所有摄影设备和干粮朝石头寨走来。他体力不错,圆滚滚的身子像铁球一样滚上来。
寨门挡住了去路。铁皮鼓喜欢封闭的空间,他总想向世人展示他个人的发现。
有人吗?他对着寨门喊。
现在无人。二十分钟前范元松、唐月贵、蒋寿青三位老人还站在寨门及城墙上,现在他们仨已经撤离。这一道新做的寨门使他们空空的心有了着落。
有人吗?铁皮鼓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他的声音在这座大寨门前显得弱小无助。铁皮鼓推推寨门,挺沉,再用力,还是没能推动。铁皮鼓终究是一个力大的人,当他使出最大力气后,寨门被他推倒。他得已进入石头寨。寨子高低不平,但很大,有田有地,还有古树,大大小小的山。那座标志性建筑城堡处在寨子中央。看着不远,走起来却费时。铁皮鼓慢行慢拍,宽两米左右的道路留着巨大的青石板和远古的足音。
范元松在家楼上无意中看到一个陌生身影,便从屋子走出来。他与铁皮鼓对视。铁皮鼓翻翻白眼后,继续拍摄。范元松快步走到寨门前,寨门果真被推开。寨门倒伏于地。可以推测,铁皮鼓是踩着寨门进来的。范元松忽然觉得铁皮鼓从他身子踏过。寨门没受损,他努力地把寨门扶起来,继续堵住门洞。返回寨子,唐月贵正在跟铁皮鼓拌嘴。
他是推开寨门进来的。范元松说。
听到了吧,你还想抵赖。唐月贵说。
铁皮鼓的相机从眼睛前移开,他看着唐月贵说,是我推开的怎么啦?谁让你们堵着门,我叫人,无人,只有推喽。
蒋寿青心有灵犀,他感觉有事,匆忙放下饭碗出门。他们仨老头跟在铁皮鼓身后。铁皮鼓说,别老跟着,跟着也行,讲讲你们石头寨的历史。仨老头闭口不语。铁皮鼓镜头扫过来,仨老头躲闪。人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快门,咔嚓咔嚓,三个老头就入了铁皮鼓的镜头。
石头寨除了寨门,城堡还有东南西三个门,每道门后又有两三道大小远近不等的门。三位留守的老人早已关闭了东西大门,只留南门进出。那时候,寨子人多,老中青少三四代人都在,为方便进出城堡,三道大门都是开着的。现在,没必要了。就一道南门都冷冷清清。蒋寿青出来时自觉地将南门关了。走走拍拍的铁皮鼓来到南门前。门框是大青石做的,高高的门槛磨得油光发亮。
我要进去,请把门打开。铁皮鼓说。
三个老头说,你可以离开了。
铁皮鼓推门。推不动。明明没上锁,竟然推不动。哦,门从里面锁了,铁皮鼓自言自语地说。三个老头立在他的左右,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此门是有机关的,可以从里面开,也可以从外面开。机关暗藏着。暗藏的机关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但还有一道更隐秘的机关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有为数不多的爷爷辈知道,这道机关中的机关可以在非常时期启动,可以控制第一道机关。铁皮鼓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反复地琢磨研究。然后他点上一支香烟吸起来。
我是摄影家,我要用我的镜头宣传你们寨子。铁皮鼓说。让你们寨子在全中国全世界出名。
仨老头蹲下,吸他们的旱烟。他们漫不经心地吸着,却在守候着南门。铁皮鼓打不开南门,又问,还有别的门吗?他说完就向东边走去。城堡为不规则建筑,不正方不长方也不圆形,有凹有凸,这样的建筑理念有利于防御,容易形成交叉火力。枪眼不规则地分布在墙上,明的不少,暗的更多。铁皮鼓摸着墙壁,感叹说,怕是有几百年了吧。他镜头对准建筑细微部分,又跑到远处拍局部。铁皮鼓嘴上是闲不住的人,他问仨老头,你们知道祖上是哪来的吗?石头寨的人跟别的寨子明显不一样,无论你们的身高还是长相。你们还有自己的土话。仨老头用土话交谈,并不理会铁皮鼓。
铁皮鼓找到了东门。这门也关上了,你们不该关门。人们来到石头寨就是想看看你们的城堡。铁皮鼓推了门,不动,摸摸门框门槛还有附近的墙壁,都没有找到开门的诀窍。
这人在乱摸,他似乎晓得门有机关。范元松说。唐月贵、蒋寿青点头。他们用的是土话,铁皮鼓根本听不懂。石头寨的人以让人听不懂土话为荣。一旦某句土话别人听懂了,他们就会改正。沱巴地区土话繁多,一村不同一村,一寨异于一寨。土话,能够守住本村寨的秘密。铁皮鼓看中了阳光下的那个石柱,他让三位老人站在那里让他拍作品,被老人们拒绝。铁皮鼓说,你们石头寨人挺怪的,别的地方人都争抢着上镜头。我是谁,你们知道吗?我是著名摄影家,我能把你们的照片发表在全国世界大报大刊上,还能出版摄影作品集,你们因此万古流芳。三位老人并没听铁皮鼓讲话,他们继续用土话交谈。
一位老妇带着三个小孩走过来,他们打北边的山岭回来。他们手头有一些野菌和野果。野果鲜艳,拿在孩子手上很衬托人的表情。铁皮鼓看上了,他跑过去,但他的镜头还没举起来孩子就跑掉了。他的镜头只能对准老妇。老妇愠怒地挥手说,不许拍我!老妇转过身去,铁皮鼓只拍到她的背景。铁皮鼓很狡猾的,他假装跟他们说话,相机放在胸前镜头对准老人。老人们听到了咔嚓声,但他们并不知道铁皮鼓在偷拍。
铁皮鼓对南门不死心,他又凑上去仔细研究。大门是木板做的,有了缝隙,他通过缝隙看城堡内部,缝隙太小,他看不到什么,但他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我不信,你们都不出来,全天都不出来。铁皮鼓坐下来等候,开始喝水吃干粮。吃完干粮又抽了两根香烟,他站起来。他拍了拍屁股。他以为屁股上有灰土,其实没有,他坐的门槛非常干净,一尘不染。他继续沿城堡转动,到了北边,没门。北边风景不错,他却急于转到西门。西门比较小,一条从西门延伸出去的小道消失在小树林里。西门缝隙要多些,他将眼睛贴在门上,他看到了一个小广场一样的空地,看到了巷子和房间。
寨门形同虚设,总是被外来人推开,或者被本寨人推开。在外打工的,因为家里有事,时常有人急着回来。这些年轻人对寨门没有感觉。最后一次紧关寨门是在1966年7月到1983年10月之间。之后,寨门大开。年轻人都习惯了无大门的寨子。范元松、唐月贵、蒋寿青三位老人,见到倒伏于地的“门板”,便扶起来堵住门洞。他们意识到这道门已经没有意义。他们商量后决定以后不光是爬上城墙俯瞰寨下的来路和风光,还要在寨子三个区域里来回巡逻,警惕地看着外来游玩者。
效果不错。被人盯着,外来游玩者收敛许多,不再随便丢弃垃圾,不再采摘眉豆和水果,更不敢随便埋“地雷”。
深秋,阴雨绵绵,气温降低,外来者少了。有段时间一个也没有。但是,城堡的三道门还是关着的。青壮年不在,寨子终究少了许多安全因素。这不是主要的,范元松对留守人说了,我们家里的东西不能随意给人看。大家都同意范元松的观点。走出城堡时,他们要带上门,他们主要从东门和南门进出。如果忘记带门,范元松或唐月贵或蒋寿青会善意地提醒或者批评,希望大家养成进出关门的良好习惯。
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之,这天上午南门开着,铁皮鼓顺利进入城堡。最后一个出去的是范宾宾,她肯定地说自己是关好了大门的。她在不在说谎,无从调查。那么,是铁皮鼓寻到了机关窍门?范元松想做个试验,如果是范宾宾的错,她得付出代价。范元松叫来唐月贵、蒋寿青。他们碰头后商量出一个计策。三人拦住铁皮鼓的去路。铁皮鼓正躺在地上拍高大的樟树,他的睡姿并不好看。摄影家通常有多种多样的拍摄姿势,有的奇怪得人们无法理解和想象。铁皮鼓拍得投入,全然不知有人站在他的脑袋前面。拍完一组,以双脚为圆心移动身子拍下一组,最终移动出一个圆圈。当他站起来时,身上沾满灰尘。
要拍大樟树是吗?外面有一株更大的。范元松对铁皮鼓说。
唐月贵、蒋寿青没等铁皮鼓说话,连拉带推地将铁皮鼓往门外送。铁皮鼓刚才躺着拍摄消耗掉许多体力,他暂时无力反抗。别拉别推,我自己会走,他说。到了门外,铁皮鼓左右张望说,大樟树在哪里?范元松立即关上大门。唐月贵、蒋寿青说,外面没有大樟树,你不要再拍了。铁皮鼓见大门关上,发现自己上当。他说,这么好的城堡,不宣传太可惜了太不应该了。唐月贵、蒋寿青走开。铁皮鼓走到大门边,他推不开门,于是走到门框的左边。他找到了开门机关,很快打开大门。铁皮鼓是研究出来的还是偷看到的,不得而知。现在的问题是他会开南大门了。知道了这个秘密,开东西大门也不在话下。大门打开时,门里门外的三个老人心像被通红铁条烙了一下。铁皮鼓得意洋洋地看着范元松说,这点智商难得了我?铁皮鼓已经拍好了大樟树,他沿巷子往里走。他移动很慢,拍个不停。房屋间隔遵循军事布局,有单座的,有数座相连的,房屋内部结构也十分复杂。复杂的街巷,复杂的布局,复杂的内部结构,构成了城堡的异常复杂,即使你十分小心,也会迷路。外来人没有一个不迷路的。城堡中的人,从小就由大人训练识路,使他们的脑子里有一张熟悉的城堡地图。即便如此,也有个别人偶尔迷路。铁皮鼓不怕迷路,越迷越好,迷到哪拍到哪。他对自己的智商十分有信心,迷路十次后,他会在脑中绘出城堡地图。他决定了,这次拍摄从大处着眼,即拍城堡的全貎、巷子、房屋,下次拍屋子内部结构。当然他也不是这么机械,碰上了,也会进入屋子拍天井,厅堂,拍连接房屋之间那个长长的小通道。小通道很隐秘,要是不敞开,你根本无法想象和知晓。它们通常在房屋间的“夹层”里,宽不过一米,一旦战事发生,既可防身又可进攻。
这是一部合拢的军事文化建筑大书。铁皮鼓对跟在他身边的三位老人提出要求说,别光跟着不说话,快说说这城堡的历史。
你最好是离开。范元松说。
所有古村都热烈欢迎我,你们很奇怪。铁皮鼓说。我不会离开,我要拍两三个月,拍一本影集。知道的人越多,你们的旅游就越好做,坐在家里赚钱,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干呢?就光给旅客们带路这一项,也能挣不少钱。
你最好离开。范元松说。
听到了吗?老大要你离开。唐月贵说。
蒋寿青去拉铁皮鼓。铁皮鼓说,我不会离开,你们赶我我也不会离开。你们当我的向导吧,我付费。等会我要上山去拍全景,希望你们带路,价钱好商量。
我们不要钱,请你离开。范元松说。
铁皮鼓见话不投机,就闭了嘴。继续拍摄。他从一条斜巷子走出去。到了尽头,抬头见到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小屋。是庙宇。他向小山走去。小道是青石板路,弯弯曲曲,路边有菜园小林子,他见到了三株凌乱的无花果树。再往前是一口有许多级台阶的古井。古井在山脚下,有老人在那里洗衣服。下去看时,才发现,连排着三口井,每口井有四到五个池子,每个池子功能不一样,分为人饮用的,洗菜的,洗衣的。中间那口井有一个水渠。水渠通向一座房子。铁皮鼓推开门,见里面有小孩在游泳。这是游泳兼洗澡池。水渠进屋子后一分为二,另一支进入另外的房间。铁皮鼓找到入口,推开门。门还没完全推开,他眼尖,发现有两个女人在洗澡。铁皮鼓悄然停下脚步。两位女人是一青年一中年,她们在这个时候洗澡,没人想得到。天气凉,但水温暖,泡在里面应该很舒服。两个女人弄出的水声大,掩盖了铁皮鼓弄出的声音。铁皮鼓举起照相机。他用连拍方式记录两个女人洗澡的过程。两个女人并不是一直泡在水中,即使泡着,清澈的井水也让她们的身子暴露无遗。两个女人泡一阵就上岸来透透气。她们的皮肤很白,泡在水中更显白皙。上岸,是铁皮鼓最希望的,她们遂了他的愿。她们上岸后做的多种自然动作都进入他的镜头。
青年女子首先发现了铁皮鼓,她尖叫起来,同时捂住双眼。铁皮鼓并没有被惊吓,他连她裸身捂眼的镜头也抢上了。中年妇女也叫了一声,她去找衣服,因为慌乱,跑错方向,铁皮鼓获得意外收获。
范元松他们坐在无花果树对面抽烟。路边有一截古墙脚石,时常有人坐在这里抽烟。这里曾经有一座建筑,后来年久失修,倒了,大块的墙脚就露出地面。他们三人没有跟铁皮鼓下到古井。古井的区域是地势低矮,并围成圆圈,铁皮鼓跑不掉,他只能回头。青年女子的尖叫范元松他们听到了,但是声音很小,他们因为讨论铁皮鼓,咂吧着抽烟而没有重视这声音。在男洗澡池的孩子听到了,他们跑出来,看到铁皮鼓后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一个男孩子跑来报信。三位老人说,谁在那里洗澡?小孩回答说,是范世慧和唐小菁。这对中青年女子都是昨天从外地回来的。范世慧和唐小菁是亲戚,也是这个小男孩的亲戚。小男孩很聪明,他判断出铁皮鼓从男澡池离开后直接到了女澡池,对着两个浴女拍了许久。范元松身子气得战栗,唐月贵和蒋寿青同时举起烟斗做出揍人的姿势。范元松吞下一口气,对小孩说,不要对任何人说,就当什么也没看见。此时,另外两个小男孩从水井那里上来。这两个小男孩争先恐后结巴着述说刚才的一幕。范元松打断说,我们都知道了,你们不要出去说,对谁也不要说,这事不能说。
铁皮鼓爬上来了。他显得从容不迫。三个小男孩指着铁皮鼓说,就是他,他拍女洗澡池。范元松喝住小男孩,说,什么女洗澡池,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小孩子懂个屁。范元松用的是官话,目的是想让铁皮鼓听懂。三个小男孩被训斥,委屈地离开了。唐月贵拦住铁皮鼓,他的烟杆挥动。蒋寿青起哄说,二哥,你的烟杆就是用来打坏蛋的,快呀!范元松说,先不要动武,让他说。铁皮鼓说,我说什么,你刚才也说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范元松说,既然什么也没发生,此事就到此为止吧。铁皮鼓继续拍摄,他的镜头对准了眼前的小山以及小山上的那座庙。当他俯视水井时,范世慧和唐小菁出现了,他的镜头对准她俩,远景,拉镜头,拍得欢快。两个女子步伐快,不一会儿就爬上来了,见到铁皮鼓捂住半边脸迅速逃离。铁皮鼓并不放过,他的镜头追随而去。
唐月贵对铁皮鼓推了一把,铁皮鼓差点栽倒。唐月贵因为用力过猛也差不多摔倒,是蒋寿青扶住了他。铁皮鼓没有生气,他认为是唐月贵没走稳而冲撞了他,这是合理的冲撞。唐月贵那一冲击,内心的怒火也小了一点。铁皮鼓走向小山。
庙门半开着,铁皮鼓推门进去。里面贡奉着石头寨的先人。400多年前的领袖范戈咏站立在最下面一级,第二级是三个范戈咏的助手。往上,就是历代的寨主。先祖们都埋在这座山上。庙里立着三位先祖的碑刻和雕像,历经近400年,字迹仍然清晰可辨,雕像仍然轮廓分明。后来的寨主事迹石头寨大事碑上都有记载,因为地盘有限,后来者不再有塑像,只有牌位。这些祖先站在高处监视和鼓励着石头寨的后辈们,他们似乎从未离去,一直与后辈们生活战斗在一起。铁皮鼓对这座庙宇进行最详细的拍摄。范元松、唐月贵、蒋寿青跟在铁皮鼓后面,他们不知道该不该阻止。镇里领导和村里一些后生说了,谁来拍照都让他们拍,时代不同了石头寨越出名越好。作为寨主,范元松内心是矛盾的挣扎的。他跟唐月贵、蒋寿青是上届寨主选定的继承人,是全寨人通过了的“合法”班子,寨子的利益高于一切,他们要对寨子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每一件事情负责。铁皮鼓们进入寨子,他们仨不爽,进入城堡更加不爽。外来人就像贼,一步步地深入寨子内部,正居高临下肆无忌惮地偷窥石头寨的秘密和隐私。石头寨的一切都是秘密和隐私。今年春节,外出打工的后生们回到石头寨,范元松召开了两次全寨大会,抛出的观点是封城封寨。绝大部分人同意,但有一部分人强烈反对。中国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石头寨也应该打开大门,只有开门,才有发展的机会。范元松无意中在电视中看到一个叫刘村的被盗的事。刘村在很远的地方,是个古村,有400年的历史。有一天,刘村被外界许多人知道,他们纷纷走进去游玩。而刘村的古建筑也一天天减少。文物盗贼们惦记上了刘村,他们先是偷拆部件,后来就疯狂地拆房。刘村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有少量的老人和孩子,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被偷被强拆。甚至还有内外勾结的。看到这则报道,范元松十分紧张,他联想到了石头寨,他一次次地向寨子里的人讲述这则报道。谁敢?有年轻人血气方刚地说。可是,血气再方刚也是白搭,你人在外地,怎么对付盗贼?范元松跟唐月贵、蒋寿青甚至别的拥护者分析过,要特别警惕反对封寨封城的小年轻,他们可能会成为叛徒,会成为拆卖祖宗老屋的逆子。
铁皮鼓爬上小山顶拍摄城堡,他的相机高档,广角下的城堡全都收入镜头之中。小山大约在城堡的中心位置,走一圈,就能看完城堡的全貎。小山上树木茂盛,野枝丛生,有的地方挡住人的视线。铁皮鼓感叹城堡规模之大,像一座小城。寨子宽广,是沱巴山区里的小平原。在这个高寒山区能有这么大一块平地,实为难得。也许铁皮鼓还不晓得,北边的高山下就是著名的沱巴河,是天然的屏障。在那些动乱年代,这里才是理想之地。
太棒了,你们要好好开发,石头寨一定能成为著名旅游景点。铁皮鼓对跟着的范元松三人说。
进入冬天,沱巴山区潮湿阴冷,是那种彻骨的冷。石头寨基本没有外人进来游玩。除铁皮鼓外。铁皮鼓改变主意了,他不只是拍三个月,他要拍石头寨的一年四季,拍石头寨的所有细节。这天,是冬天里少有的阳光天气,铁皮鼓再次来到石头寨。他进石头寨进城堡似入无人之境。人们发现他的胡子更长头发更长肚子更大。他们不知道铁皮鼓的名字,他们只叫他“那个人”。他们对“那个人”表示出反感,当他掏出钞票买他们的熟红薯芋头或者土鸡时,他们拒不出售。铁皮鼓不计较石头寨人讨厌他,他现在的目标是房屋内部,唯有脸皮厚做蛮子才能进得去。
范元松77岁,他在石头寨德高望重,他在结束生命之前会把寨主担任到底。这也是传统。范元松担任寨主15年了,之前他当第一副寨主,相当于现在的唐月贵。范元松住在第11号大院,他的儿孙跟他一起住,不过,他是一个人了。儿孙都外出打工,他一个人住在大大的祖先留下来的房子里。城堡的消防功能也是一流,当时的范戈咏以及后来的祖先们特别有智慧。
昨晚范元松睡得不踏实,今天醒得很早。才五点就醒过来。醒后,他起床,手持电筒在巷子里游走。城堡很静,石头寨很静,整个沱巴山区都很静。他一边行走一边回想过往,回想童年时代城堡的样子。现在跟他童年时代一样,几乎没变,变的只是房子的内部,比如安装电灯,添了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电磁炉等现代化生活用品。城堡里有少量的土狗,它们远远就闻到了范元松的气味,刚警惕起来的思想立即松弛,继续睡觉。范元松的电筒光线照在这只叫大黄的狗身上。大黄眼睛略微睁了一下,又闭上了,嘴里呜咽几声。范元松原谅了它。范元松知道它不是只偷懒的狗。范元松对城堡了如指掌,哪怕是摸黑他都不会迷失方向。为了锻炼自己的这种本领,他多次自我训练,让两位副手出考题当裁判。他要做一位以身作则全心全意为寨子服务的好寨主。祖先一代代地流传着一次次战事,但都没有发生在石头寨。石头寨坚固的工事,无人敢进攻,石头寨人的骠勇,无人敢惹。也还因为山高路远无仇人。但是石头寨从没有放松过警惕,代代都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战斗队伍,并且全寨皆兵,非战斗成员也能参与战斗。只是,近二十年来,队伍相对涣散了。但是防备意识仍然很强。
巡逻差不多一圈,天开始放亮,他听到了城堡里的一些声音,有人起床了。他这才返回家中。
他搂着妻子睡。他的这个妻子是泥塑的。是他自己的杰作。他花了许多时间才完成。妻子去世多年,儿孙们都忙于生计,他理解支持。他不怕孤独,他有妻子做伴。他的泥塑妻子躺在他西厢房的里间,这也是他的床。很隐蔽。没人知道他塑了一个妻子,就是他的两个副手,他的儿孙也不知道。他们通常不进他的房间,除非获得允许。他们尊重他的习惯。妻子夏天时裸着身子跟他睡,冬天时他会给妻子穿上衣服。搂着妻子睡觉,有妻子在这座祖先留下来的房子里,他时常感到满足。他的房间很暗,本来有一个小窗户的,他把它堵上了,偶尔让它开一点点,透透风。唐月贵的妻子还在,蒋寿青的妻子已经去世。但蒋寿青有一个十岁外孙子陪同。外孙在寨子山脚下上小学,三四公里,不算远。外孙父母在大连打工,说带着不方便,就送过来给蒋寿青。蒋寿青乐意,这个外孙很懂事,祖孙相处很融洽。两位副手都是有伴的人,范元松也有。范元松并不是因为两位副手有人陪同而想起泥塑妻子,早在妻子去世一年后他就开始有主意了。他泥塑的妻子质量非常好,关键是泥土好,他使用得好,这么多年过去,还像新的。他小心地呵护着妻子,每晚跟她说许多的话。他已经跟她讲述了铁皮鼓,“那个肥胖的人,”每次讲述时就以这样的称呼开头。在讲不讲范世慧、唐小菁洗澡被偷拍时,他思想作了一定的斗争。他叮嘱过两三个小男孩保守秘密,自己总不能随便说给人听。秘密只有放在心里才是秘密,说给任何你信任你认为能够保守秘密的人听,都是危险的。他没有认为妻子已经死去,她仍然每晚陪伴着他。妻子不是一个爱扯是非的人,但是他还是担心她不小心透露出去。他没把住嘴是在妻子忌日那天,他给妻子烧过香,这才意识到妻子死去多年。当晚,他喝了几口酒,就将铁皮鼓偷拍浴女的事件详细地说给妻子听。说完后,他还是后悔,一再叮嘱妻子千万保密。第二天见到唐月贵、蒋寿青两位副手时,他向他俩做了检讨。两位副手没有表态,因为他们无法评价。说出秘密,这是错的,但是他妻子已经死去多年,说出来也等于没说。三个人坐着吸烟,沉默了好一阵。
起得早,又行走了两个小时,范元松疲惫了。他搂着妻子甜蜜地睡去。也许睡了两个小时,他又醒了。城堡里的声音比较嘈杂,但这是正常的声音。冬天后,从外面打工的人在陆续回来,空空的城堡一天天被自己人填满。一年中只有春节才充满人气,令人安心。范元松突然来了说话的兴致,他滔滔不绝地跟妻子聊起天来。有时候他坐起来,将妻子横搂在怀里,有时候又支撑着身体轻轻压在妻子身上。77岁的范元松能在妻子上面支撑上几十几秒钟,体力了得。范元松习惯了闭上眼睛跟妻子聊天,这样,注意力更集中。也是很奇怪的,他跟妻子聊到兴奋处,浑身竟然发热,他把被子掀开透凉,感觉冷后再盖上被子。盖上被子后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一团火,也许是妻子身上有一团火。他把自己衣服脱了,脱了个精光,然后把妻子脱了个精光。两个赤裸身体亲密接触。妻子身子舒适凉爽,去掉了他身上的火气。
范元松是感觉有一些光线在闪,他一直闭着双眼,他想不到那是铁皮鼓的照相机闪光灯。铁皮鼓站在门口已经很久了,他拍摄了范元松搂妻入睡的全过程,还录下他跟妻子所有的情话。范元松发现铁皮鼓时,吓一大跳。铁皮鼓说,你房间太暗了,开关在哪儿?铁皮鼓摸索着,没找到开关,终于找到了,按亮灯,灯泡很暗。没事,铁皮鼓说,你继续睡你的,自然地睡,自然地说,就当我不存在。
你出去!范元松说。范元松移下床,操起一根扁担挥过去。铁皮鼓后退,他嬉皮笑脸地说,哈哈,搂个泥人睡觉,笑死我了!然后,铁皮鼓逃掉了。
寨子里一切如常。范元松没听到别人的议论。但他觉得他们在怪笑,仔细看看又不是。越是不是,越让人心慌。最怕的是藏在心底的讥笑。范元松行走在巷道上,他似乎还没穿上裤子,似乎还搂着裸身的妻子。
正副寨主在无花果树前相遇。唐月贵、蒋寿青先期到达。他俩在骂铁皮鼓。铁皮鼓也深入到了他们家的深处,偷窥了家中的秘密。每个家有自己的秘密,范元松并不想仔细打听。
大哥,那个人进你家了吗?唐月贵问。
范元松眼睛盯着前方,没有回答。他表情木然,像是中了邪。唐月贵不再问下去。不能再这样下去。蒋寿青说。这话说到了范元松心坎上。但范元松没有附和以及发表不同的言论。他们干坐着,只一个劲地咂巴咂巴吸烟。旱烟使他们的脸模糊不清。
石头寨的人是不会告诉你秘密,不会让你深入到家的内部的。许多外来者都被拒之门外。铁皮鼓当然也被拒绝。但铁皮鼓跟别人不一样,他不理会拒绝,不管你拒绝不拒绝,他都会踏进去,趁人不备进入屋内,踩着木梯爬上楼。因此发生冲突就是很自然的了。
唐选朋跑过来向三位寨主报告。蒋寿雨快要跟那个人打起来了。范元松立即走过去。原因是猜测的那样。铁皮鼓被拒绝后仍然强行进入拍摄,见什么拍什么,惹恼了蒋寿雨。铁皮鼓理直气壮地争辩。蒋寿雨的媳妇在一旁哭泣,拍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铁皮鼓太过分。
范元松劝开激动的蒋寿雨一家,严肃地对铁皮鼓说,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你现在不走,会被打死。以后再来,也会被打死。铁皮鼓说,你们不讲道理,不讲法制,现在是法制社会,由不得你们乱来。范元松抓住他的衣领再次强调说,请听我最后一次劝,想要活命就赶快离开!见眼前架势,铁皮鼓内心有些害怕,但嘴上仍然很强硬。
这边在争吵时,铁皮鼓的摄影包被三个八九岁小男孩打开了。之前铁皮鼓只管摄影,他的摄影包搁在一边。他的摄影包不只是装摄影器材,还是一个百宝箱,里面装着感冒药跌打损伤药避孕套,还有一只ipadmini,里面储存着许多音乐和视频,视频是很不健康的那种。三个男孩对铁皮鼓包里的所有东西都感兴趣,他们仨这摸摸那捏捏,最大那个孩子抽出ipad,三弄两弄打开了。这个孩子胡乱地摆弄ipad,眼看着不雅视频就会暴露于石头寨的天空下。另一个男孩摸出了避孕套,他撕开外壳,抽出套子,把它当做气球,用力吹。避孕套皮厚,这个孩子的两个腮帮子鼓得很大,满脸通红。避孕套没大多少,另一个男孩觉得他笨,抢过来吹。这个男孩肺活量大,他将避孕套吹得大大的。孩子们欢快的尖叫引起了大人们的注意。铁皮鼓跑过去,夺过摄影包,大骂孩子不懂事没教养。铁皮鼓认为自己受了侵犯,占了理,刚才有的一点害怕没有了,变得十分勇敢起来。
大人们怒视着铁皮鼓。两个后生推了铁皮鼓一把,铁皮鼓身子虽沉,但也差不多要跌倒。铁皮鼓应该知道石头寨祖上是行伍出身,几百年来练武之风极盛。一对一,铁皮鼓都不是对手。看这架势,铁皮鼓没有再争斗下去的必要。为不吃眼前亏,铁皮鼓一边小声骂人一边离开。走出几步,铁皮鼓回过身来,对范元松发出一声攻击性的怪笑。别人不明白他怪笑的含义,而范元松却像胸口中了刀枪。
石头寨安静了好些天。人们以为这样安静的日子会持续一段时间,可是就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范元松在第三号大院意外地见到了铁皮鼓。这是早上6点。三号大院是议事堂,屋子空间宽大,平时没住人,空着,只有寨子里开大会大家才聚集到这里。铁皮鼓怎么进入城堡的?一时费解。但是,铁皮鼓有的是办法。见到范元松,铁皮鼓不惊慌,不躲藏,还带着挑战的眼光看着范元松。当范元松怒目回击时,铁皮鼓拉皮包显露出一把小菜刀和铁制的三截棍。双方对视之后,都收回目光。
铁皮鼓说,你们寨子一定有暗道,我会立即找到。你信不信?!范元松沉默了一下,说,你想知道更多城堡的秘密吗?铁皮鼓说是的,我想知道城堡的全部,我要让城堡每一个细节进入我的镜头。范元松低声说,那你跟我来。铁皮鼓跟着范元松进入一道暗道。这条暗道宽不足一米,行走时需要欠着身子,像铁皮鼓这样的胖子侧身行走都必须小心。拐来拐去后,铁皮鼓说,你走慢一点,我要慢慢拍。有窗户吗?拍摄的光线不足呢。范元松不回答。铁皮鼓开了最强闪光,没办法,条件就是这样,效果不好也得拍,真实地记录暗道也是拍摄的一种。铁皮鼓拍了几张照片后就不见了范元松,铁皮鼓喂喂喂地叫了几声,无人应答。铁皮鼓略微有些害怕。暗道采光似乎越来越不好,又像羊肠子一样弯曲,无人引路根本找不到出口。而不多时,范元松出现了。铁皮鼓说,你在干什么,神出鬼没的。范元松继续领着铁皮鼓向前。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范元松推开一道隐藏的小门。一条地下通道出现了。铁皮鼓随范元松下到地道。地道倒是有两米左右宽,但里面黑暗。铁皮鼓打开手机照明。地道阴暗潮湿,发出一种不太好闻的霉味。地道弯弯曲曲的,铁皮鼓说,它有多长?范元松说,很长很长,一直长到你的老家。范元松在说话间,人又不见了。他在另一道暗门处离开地道。暗门外有一个小空间,空间里有台阶通往另一条暗道。
铁皮鼓被关在地道里。
范元松回到地面。他走在城堡巷子里。他听到有人在议论铁皮鼓,他们说好久不见那个人了,他再也不敢进石头寨。是的,他们谁也没见到铁皮鼓,铁皮鼓本领真是大。他居然潜进来,居然没被一个人发现。范元松把铁皮鼓关在地道了,现在他显得很激动。从童年开始,他就学习抗敌之法,当上副寨主后随寨主多次演练,当上寨主后又带着人演练。城堡里的人对城堡的秘密按等级知道:城堡布局,巷道结构,房屋内部结构,城堡里每一个人都知道;暗道,只有三分之一的战斗主力知道;而地道,只有正副寨主知道。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因此石头寨有三个不同等级的地图,只有核心人物才会掌握核心秘密,只有根据不同的战事才能启动不同的应急措施。
范元松首先去到唐月贵家。唐月贵心细,他看出范元松有事。范元松否定说没事,就是走得急了点。但是范元松说话没平常利索。唐月贵说,要不我们哥俩喝一杯?范元松同意。唐月贵妻子带来水酒和热菜。范元松需要酒压惊。喝了三杯,唐月贵让妻子把蒋寿青也叫来,三个班子成员喝酒才有意思。眼前,寨子人多,他们巡逻的时间次数就减少了,工作上轻松许多。蒋寿青不一会儿到达,他手上提着一块猪肉,说是女婿带来的,一共送给他了两块。范元松说,你女婿很孝顺。三个人不紧不慢地喝着,范元松喝得大口,喝得比两个副手快。唐月贵说,大哥今天碰上了什么心事?范元松说,能有什么心事?
他罪有应得。范元松说。
唐月贵和蒋寿青狐疑地望着范元松。范元松说,没什么,我是说那只狗,被我踹倒了。蒋寿青说,哪家的狗这么不识相,连大哥都敢冒犯?范元松说,不说了,喝酒,喝酒。
几天之后,石头寨来了三个人,他们是铁皮鼓的朋友和亲戚。他们来找铁皮鼓。石头寨的人告诉他们,根本没见过铁皮鼓,自从那次把他赶走后,他就没再进来。铁皮鼓家人和朋友不信。铁皮鼓的车还在山下的公路边,他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石头寨。铁皮鼓家人及朋友提出在寨子里再找找。石头寨的人不答应,说,我们有权拒绝任何试图进入寨子里的人。铁皮鼓的妻子倒很苗条,她跪下来求情。场面乱乱的。这是在城堡外的一块平地上。南门和东门都有人守着,堵着外来人。铁皮鼓妻子叫付莹,她哭诉说,铁皮鼓好几天没回家了,电话也不通。那天他出门时说过,目标是石头寨。他不在石头寨去了哪里呢?哭得很可怜,人们开始同情,有人去向范元松汇报,看看怎么处理。范元松还躺在床上,他对汇报的人说,叫唐月贵处理吧。唐月贵就做主让付莹他们进城堡。付莹一家家地找,家里有人的只要告诉她没见过铁皮鼓,她就离开去下一家。家里无人的,她会推开门,站在堂屋或者天井里叫喊。唐月贵蒋寿青等人跟着。没人回应,付莹不信,又推开房间的门。唐月贵反对说,这么大声叫喊都不答应,说明根本不在这家,推门没用。唐月贵为了证实铁皮鼓不在石头寨,主动带她去公共房屋,比如堂比如庙宇。在这些公共之地,付莹找遍了每个角落,就连庙宇石碑雕像的背面也看过了。付莹最后把目标锁定城堡中心的小山。她出了庙宇后就吩咐带来的人在山里寻找。这山树密林厚,每一处都有可能藏着铁皮鼓的尸体。他不回答,说明他已经死了,只有死人才几天不回家见到亲人不回答。唐月贵等石头寨的人也帮着找,他们不希望找到铁皮鼓,不希望铁皮鼓死在石头寨。小山虽不大,他们还是费了很多时间才搜索两遍。唐月贵叫人牵来猎狗,猎狗搜索一阵“空手”而归。
付莹不死心,但她暂时放弃了石头寨。还是他们说得对,车辆停在山下的公路边,铁皮鼓可能要去的地方许多许多。付莹哭着下山,然后去附近别的地方找寻。沱巴山区人烟稀少,地势显要,摄影爱好者又爱去险峰险境,随时都有摔伤摔死的可能。
石头寨的人都没见过铁皮鼓,他们断定铁皮鼓不可能留在石头寨。付莹一走,他们就没当回事了。范元松感觉到寨子的搜索之声平静后,从床上爬起来。铁皮鼓被关闭多少天了?范元松竟然记不住了,四天五天还是七天?他的脑子有好几个数字在打架。
唐月贵来找范元松,两人相约去巡逻。范元松出现在巷子里时,人们问他,那个人去了哪里,你能掐算出来吗?范元松说,不能。在沱巴山区有不少巫术,通过掐算寻找失踪的人或物是其中之一。传说范元松会许多巫术,他一身是武艺,是一个很有传奇性的人物。石头寨的人不相信范元松掐算不出来,是他不愿掐算罢了。人们发现范元松气色不太好,走路的姿势都变了形。唐月贵也发现了。唐月贵担心他得了什么病。范元松挺起腰说,我很好。但是他并不好,没行走多久,身子又弯下去了。唐月贵说,你最近身体不太好,要多保养。两人巡逻到一间屋子里,他们熟练地打开了通往一号暗道的暗门。暗道光线不好,他们熟路,知道哪里有坎,哪里有机关。暗道有采光和透气的窗户,需要的时候可以打开。现在,基本不需要,他们没感到呼吸困难。里面同样阴冷,空气正常。走了一段,他们从暗道里打开一道门,这门通唐久凌家的东二厢房。衣柜挡着暗门。范元松检查了一下,暗门一切正常。一号暗道一共有三道暗门,每道暗门的结构不一样,显现出无规律。检查完一号暗门,到了尽头。尽头有一个暗门通往地道,那个只有三人知道的绝密之地。范元松碰了碰暗门,没有打开。唐月贵接着去打开了,因为范元松没有命令下地道,就关上了。范元松闻到了下面的气味,仍然是那种熟悉的霉味。最后,他们从二号暗门出来,进入范百年家。范百年是知晓暗道的二级人物。范百年在外打工还没回,家里只有他妻子。范元松、唐月贵出现在她家的厢房时,她并不奇怪,她也是知道暗道的二级人物。她留范元松、唐月贵喝茶。他们一起聊闲话。她含蓄地问范元松、唐月贵,检查暗道情况如何?范元松说一切还好。她说,去年她没参加暗道战秘密演练,心里有愧,希望今年有机会参加。范元松说,等他们回来,要搞两次以上演练,他们在外打工,容易忘记。她说,应该的。她又说,现在都这个社会了,演练也没多大意义。范元松立即怒目盯住她,她知错地低下头。范元松赞美了她的茶,然后起身,带着唐月贵去二号暗道。检查二号暗道蒋寿青必须参与,因为二号暗道通过蒋寿青的家。范元松去到蒋寿青家,蒋寿青外孙说外公一下子就不见他了。范元松和唐月贵也是一闪身就进入了二号暗道。他们听到了一种声音,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再一听,那是熟悉的声音。果真是蒋寿青,他已经提前进入暗道,仔细检查各个机关暗门了。他们在第三号门会面。蒋寿青说,一切都好。这么多年暗门机关完好如初,就是在于我们长年的维护,我们没丢祖宗的脸。我刚才检查通往地道的暗门了,没问题。但从地道钻出来一股怪味,不光是发霉的味道。因为,大哥二哥不在,我一人没资格下去。唐月贵笑起来,说你的鼻子出了问题,刚才我和大哥在一号暗道闻过地道的气味了,就是以前那种正常气味啊。
付莹在附近找了,所有认为铁皮鼓可能遇难的地方都找了,仍然没找到铁皮鼓。她的朋友帮报了案。沱巴派出所的警察开着摩托车进入石头寨。警察问石头寨的人,最后一次见到铁皮鼓是什么时候?石头寨人的回答一致。这之后铁皮鼓回了家,付莹可以作证。就是说铁皮鼓没有在那以后出现在石头寨。铁皮鼓是个摄影家,他的出现,石头寨人不可能见不到。更何况,当下从外面回来的人已经不少了,石头寨每条巷子都有人,铁皮鼓就是神仙也逃不过人们的眼睛。范元松也纳闷,铁皮鼓为啥就没被任何人看见呢?范元松仔细回忆,没有发现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唯一能算得上理由的就是那天铁皮鼓在城堡里出现得太早。
警察既然来了,就不会放过“搜查”。警察曾经来过石头寨多次,他们没有一次顺利地走出来过。其中一位警察说,应该让警察学校教官到石头寨来现场教学,训练学生的记忆和方位感。另一位警察同意,能够把石头寨的地形图拿下来,天下就没有难突破的地形。警察让范元松跟着,他们的要求是希望走遍城堡的每一座房屋。他还发动大家分别在自家找寻,看看铁皮鼓是否摔死或者猝死在某个旮旯里。铁皮鼓那么胖,有猝死的可能。警察在范元松带领下,走遍了城堡的房屋,而且人们都报告说没有发现铁皮鼓。警察通过这一通细致的调查,基本确定铁皮鼓不在石头寨。鉴于石头寨人不欢迎铁皮鼓,他一定去了别处。
沱巴山区太大了,就算他死在停车的附近,寻找起来也困难重重。警察只是象征性地在附近走了走,分析分析,就回去了。
范元松带上电筒,他嘱咐唐月贵、蒋寿青也带上。他们去地道。他们从二号暗道进入。他把二号暗道的门开着。唐月贵要关上,范元松说,下面的气味不好闻。蒋寿青说,大哥你也闻到了?
地道气温低,比地面低三四度,这与地下潮湿有很大关系。地道的怪味是越来越浓了。范元松又打开了第二道暗道门,让暗道的空气进来。
地道两横两纵,弯曲不定,颇显复杂。范元松无心检查各暗门和机关,他以步行的方式在地道里行走。地道高两米,人可以直立地行走。唐月贵、蒋寿青认为大哥的行为反常,但又不好阻止,只是在后面开启暗窗通风。范元松快步走到一条地道的尽头,又折回来进入下一条地道,他眼睛在地板和左右墙壁上寻找着什么。最后,在纵向尽头,范元松发现了铁皮鼓,铁皮鼓坐在地上背靠墙壁。铁皮鼓已经死亡。铁皮鼓一定在地道里挣扎了许久,胡乱地寻找出口。最后他饿死憋死或者吓死在这里。
唐月贵、蒋寿青并不惊慌,他们立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地道尽头也有暗门,打开这道门,就能通往外界。范元松很轻易地打开暗门,一股新鲜空气扑进来,还夹着一股暖流。似乎也还有一些光线。门外是一个溶洞,在洞中行走三百米就到达石头寨的北边。岩洞里的路是斜着的,出洞得爬坡,因此城堡北边的这个山洞高出地面十来米。三个老人合力将铁皮鼓拖出暗道。进洞后,范元松说,别急,让我想想。范元松让铁皮鼓靠在岩壁上,保持坐死的姿势。唐月贵觉得铁皮鼓这样堵着通往地道的暗门不吉利,擅自作主将铁皮鼓抱着拖到旁边一两米的另一处岩壁旁。铁皮鼓的身子像石头一样硬,好在尸体味道不算太难闻,也没有散架。范元松想不出办法,他突然说,想不出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我们都出去。三位老人爬出洞口,范元松说,去,告诉警察铁皮鼓找到了。
警察来得很快,但运尸车拖了两个小时才到达石头寨山脚下。两个抬尸人付费让石头寨人抬,石头寨人没答应。抬尸人说,这一趟出得很不值,回去得要求三倍劳务费。另一个说,别等回去了,现在就跟他们说,不加钱就不抬。他们扯皮的时候,石头寨人并没有围观。石头寨人都围在警察周围。警察的摩托车能直接开进石头寨,开进城堡小巷。但他们的车子停在城堡外,然后绕着城堡步行到北边,上山,进洞。他们给铁皮鼓拍照,给周边拍照。警察作笔录。范元松告诉警察,他们进岩洞里来,发现了死去的铁皮鼓,然后就报了警。人们问警察,铁皮鼓是怎么死的?警察说,现在还不能做最后的判断。他没受外伤,有可能是猝死,心血管心脏等病因引起的猝死。警察催促抬尸人快点抬走尸体。
第二天,警察又来到石头寨。来的警察比昨天多了两个,多出的两个是县公安局的。他们再次询问范元松。范元松说,他们三人的确搬过尸体,因为搬不动,又放回去了。他们当时想搬出洞口再报警。法医的结论是铁皮鼓窒息而亡。这就带来了疑问,岩洞里的氧气充足,不可能令人窒息,很可能还有第一现场。他们又进了岩洞,他们再给发现尸体的地方拍照。他们还在洞里仔细勘察。他们在地里取样。但是脚印无比混乱,根本辨别不出谁是谁的脚印。
铁皮鼓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家,市里所有媒体都对这一死亡事件做了报道。那些去过石头寨的人得到消息后都感后怕。但他们并不知道石头寨北边山上有一个旱洞,那个旱洞能置人死地。既然旱洞都能置人死地,那么,石头寨别的地方比如大树下比如屋子里也有可能置人于死地。他们连续几天都在议论石头寨和铁皮鼓的死,对石头寨警觉和害怕起来。
警察进一步分析说,这个岩洞是否还连着另一个更深的洞,在那个隐秘的洞里缺少氧气。铁皮鼓进去了,受不了爬出来,最后死在那个洞外。
洞里光线暗,通往城堡地道的入口因为在深处,光线更暗。这里原本就是一个洞口,石头寨祖先在建造地道时充分利用了它。警察的电筒在这里反复照了,没照到异常。暗门与石壁天衣无缝,伪装得常人无法想象。警察的目标在别处,他们到处寻找通向隐秘岩洞的洞口。找了大约两三个小时,他们一无所获。但是他们总体趋向于认为,还有第一死亡现场。
警察在祠堂设立一个临时问话点。他们随便地找了十来个人询问。这十来个人有一半是跟在现场的,有一半没在现场。范元松第一个进去。范元松的心现在已经平静,面对警察他丝毫不心慌。关于怎么发现铁皮鼓的,他跟两位助手早已统一了口径。警察的问题是,附近还有岩洞吗?范元松说,他在这里生长77年了,没有听说还有一个暗洞。警察希望作为寨主的范元松积极配合警方调查,直到弄出铁皮鼓真正的死因为止。范元松满口答应。第二个进来的是唐月贵,他的说辞跟范元松一样。唐月贵还埋怨说,他不该死在我们石头寨。警察没接他的话,叫了第三个人进来。第三人不是蒋寿青,警察觉得从蒋寿青嘴里也一定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仅蒋寿青,问完了十人,警察也没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警察离开前明确表示,铁皮鼓的死并没那么简单,绝对另有隐情。石头寨的人积极分析铁皮鼓的死因,他们都想成为一名破案高手。
范元松反感他们的这种行为。他对他们说,你们是警察吗?你们的推测警察会当回事吗?都是吃饱了胀得难受!范元松这么一生气,他们的兴趣和热情就没有了。他们觉得范元松说得有道理,铁皮鼓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警察看过铁皮鼓留下的照片,最后阶段的照片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因此无法判断拍摄地点。但从黑麻麻的背景看,一定在一个黑暗的地方。铁皮鼓还留下一段视频,同样只有黑暗和他自己的呼吸声。正是拍摄视频耗掉了照相机里的电。也有警察提出质疑,认为铁皮鼓的镜头盖根本没打开,当时他头脑已经缺氧,开始迷乱。
警察三头两天就来一次,石头寨的气氛一点不紧张。他们静观警察调查,静静等着警察给出最后的结论。铁皮鼓留给警察的疑点有许多,铁皮鼓既然能爬出那个隐秘的岩洞,为什么还会窒息死亡?他死亡的这个岩洞光线虽暗,但洞口的光线能够让人找到出来的方向。警察找不到线索,就大胆地设想。他们把第一现场甚至设想在洞外,他们还这样大胆推测:铁皮鼓在洞外中了邪,下到洞里去死。中的什么邪?警察想象不出。沱巴山区历来就神秘,石头寨历来就令人把握不住。警察在洞口周边寻找线索。他们让范元松或者他们班子之一陪着。唐月贵、蒋寿青有的是时间,他们不请自来。他们有权力有责任必须制止警察发现地道,有万万分的责任保护好老大。警察让范元松他们三人带路,有了寨子里最有威望的人在身边,警察才会有安全感。这里地形复杂,怪事多多,谁也不能掉以轻心。警察费了三天时间,在洞口周边寻找引起铁皮鼓死亡的可能性因素,他们倒是分析出多种可能性。其中之一是:碰上某种植物,这种植物能迷乱人的神经,使人精神错乱,甚至会自我窒息。其中之二是:中了石头寨某人的蛊,此蛊是一种药,药搁在某个树枝上,铁皮鼓碰撞到了,因此产生了精神错乱。其中之三,也是碰上蛊,此蛊是一个稻草结或者别的什么植物结,放蛊人给稻草结使了咒语。关于之三,警察没有全信,或者基本不相信,因为他们是唯物主义者。但是,既然他们能分析出这样的可能性,又不能不说他们潜意识里还是有倾向的。沱巴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出身有什么样的文化背景,只要深入沱巴,你就会被一种神秘的东西捕获。
连续作战,警察也疲惫了。这个案子是个案,因为只是窒息而亡,没有他杀的痕迹,按理也可以搁置不管,待以后有机会再说。可是,不行,这个案子市局都关注了。原因是局长是摄影爱好者,还兼着摄影家协会主席,他不能容忍他的会员的死没有最终的结论。窒息,这算什么结论?一个人在空气还算良好的地方窒息而亡你相信吗?但有人反驳说,窒息不一定是空气,还有自身原因,犯病者窒息而亡是解释得通的。警察在石头寨找不到任何别的证据,自我窒息而亡的结论应该是最能站住脚的。可是,局长不信,他相信这个案子并不简单,便下令下面一查到底。办案的警察心里摇摆不定,局长有道理,反驳的人也有道理。
办案警察坐在洞口边休息,用柔软的野枝条垫屁股。他们给范元松分发香烟。范元松婉拒。范元松嫌香烟劲小,他们抽自己的旱烟。他们的烟斗不短,有时候他们拿在手上,有时候别在腰间,烟袋总是胀鼓鼓的装满烟丝。
为首的警察说,其实我最怀疑的是你们仨,我感觉你们就是杀害铁摄影家的凶手!特别是范寨主,你是主犯,或者就是直接的凶手。
唐月贵、蒋寿青被召集到范元松家开会。是范元松亲自上门去叫的。他们三个人的秘密会议是石头寨最高机密,属于绝密级别。会议室也放在范元松家那间秘密的房间里。他们开会的声音很小,像讲悄悄话。他们开会的气氛大都很轻松,少有严肃和压抑的时候。以前开会范元松只通知唐月贵或者蒋寿青当中的一个,另一个则由被叫上的去通知。今天比较特别,范元松亲自去通知他们俩。他们三人一起走向范元松的家。而范劲宇已经在范元松家等着了。唐月贵、蒋寿青倍感意外。范元松说,范劲宇也参加。
进了密室,范元松掩上门,昏暗的灯泡在头顶上懒洋洋地发光。范元松索性关掉电灯。屋子顿时暗下来。适应了几分钟,屋子光线还行。范元松说,我没经过老二老三同意,也没商量就把范劲宇叫来了。范劲宇能够当好接班人,这是我经过多年考察得出的结论。唐月贵说,我也注意他多年了,他是我心中最佳接班人人选。蒋寿青提了唐厚桂的名字,认为唐厚桂也不错,但是相对范劲宇还差那么一点点。范劲宇说,我德才欠缺,恐怕承担不了此大任,还是让唐厚桂接班吧。范元松说,这是祖宗规矩,三人中有二人同意就定下了,不许推脱。叫你来是任命你,不是征求你的意见。
范劲宇说,可是你的身体还很好啊。
范元松说,那是表面,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行了,随时有离世的可能。必须找好接班人。将来唐月贵当寨主,蒋寿青、范劲宇分别担任第一第二副寨主,希望你们三人精诚团结,不负使命,不辱先祖,把石头寨的大旗高举到底。如果没有意见,就形成决议。四个人表示没意见。“文件”由唐月贵起草,他的小楷写得最好。范劲宇也是,但是今天这“文件”还是应该由唐月贵来起草。范元松开启电灯,弄来笔墨纸张。唐月贵戴上老花镜认真地起草“文件”。“文件”的内容就是一件事,任命唐月贵为寨主,蒋寿青升为第一副寨主,范劲宇升为第二副寨主。“文件”字不多,唐月贵没花多少时间就写成了。他先递给范元松看,范元松反复看了多次,认为文字严谨无纰漏。接着蒋寿青、范劲宇也认真看了,都没提出异议。范元松就带头签上名字盖上“寨印”。石头寨的重要“文件”虽然签署,但还没有生效,“文件”得等到范元松去世才能公布,按照石头寨规矩,还得全寨投票,凡是7岁以上小孩都有投票权,票数达到百分之八十才能通过。如果达不到这个比例,就按“文件”附件提供的名单再进行选举。另一个候选人就是唐厚桂。如果唐厚桂也达不到百分之八十支持率,则以“文件”任命为准,不再投票。所以每届寨主在任命下届第二副寨主时,都特别谨慎,秘密反复考察多年。事实上,从来没出现过票数不过的现象。这是寨主的功劳,也是人们信任寨主的表现。
范元松将“文件”收起来锁进那个秘密柜子里,钥匙系在裤腰带上。这个秘密的柜子,只有唐月贵、蒋寿青知道。以后,如果范劲宇选票通过的话,他也会知道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范元松在锁柜子前,拿出了城堡的绝密地图,即是包含了地道的地图。他把地图晃了晃,给范劲宇暗示。范元松的暗示含糊不清,范劲宇不明就里,他感觉到这是绝密的东西,是他目前不应该知道的秘密。石头寨有许多秘密,这是全寨人最自豪的地方。范元松将地图放回柜子,柜子不在会议室,在楼上一个秘密地方。范元松上下楼梯动作基本还行,并不像他自己说的身体每况愈下。唐月贵他们三人还是比较放心的。范元松在这个时候任命接班人,也有道理。毕竟范元松就快满78岁,人有旦夕祸福,万一出事,就来不及了。当然,并不是祖先没有别的规矩,一旦发生寨主意外死亡事件,第一副寨主有一切处置权,就像战场上,师长牺牲副师长上,副师长牺牲参谋长上,以此类推。会议结束,四个人一起喝酒,这是重大决议完成后的规矩。范劲宇杀了一只公鸡,鸡血淋在纸钱上。纸钱烧给立在范元松家的祖先范戈咏的牌位。这牌位是传下来的,由寨主掌管。淋了公鸡血的纸钱并没有烧完,一大半要去庙宇里烧,不光是烧给范戈咏,要烧给所有的祖宗,以求得他们的支持。四个人出现在巷道上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们似乎感觉到什么。他们跟在四人的后面。四个人按“级别”分别前后排序走着,他们走得缓慢而严肃,他们每个人肩上像担着千斤重担。到了庙宇前,跟来的人就主动地停下脚步。
庙宇大门关上了。
范元松带领他们三人三叩六拜,请求祖先恩准他们的决议。祭祀完毕,范元松舒了一口气。他们的祭祀很顺利,没出现意外,这就证明祖先对他们的决议是认可的。跟来的人小声地议论猜测,他们的猜测基本上是准确的。只是他们觉得范元松现在交班为时过早。范元松四人出来后,外面的人都默默看着他们,目送他们离开走回城堡。
范劲宇下厨,他将公鸡用高压锅炖了十来分钟,然后配上萝卜青菜。今天的酒度数也高了些,而且是陈酒。这么重大的活动,一定要有好酒好菜。吃过饭,范元松说,这段时间我太累了,我要好好休息,你们就多操心多劳累点。唐月贵当即表示,请大哥放心,他们会跟以往一样时刻保护好石头寨。
散席时,已到下午时分。范元松喝得不多,头脑清醒。他进入自己的房间,把“妻子”摆好,觉得不妥,他拿来锤子想将妻子的雕像敲碎。他的铁锤刚要落下去,立即收手。他认为“妻子”会痛,身子粉身碎骨,哪有不痛的。他坐下来,想了想,想出一个办法。他把“妻子”泡进水里,让“妻子”变回泥巴,而身子和灵魂不会被破坏。他花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时间等待“妻子”变回泥巴。秀芹,我马上就来了,耐心等我啊。范元松对妻子说。第二天早上,他捏了捏“妻子”的身子,已经软化,用力一抓就变形。他把“妻子”从水中捞出来,搁在木板上,捏成一团,又分作两下,分别装入两只小箩筐里,挑到庙宇那座山上,埋进一棵大树下。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些人,他们并没有对他的反常行为感到反常。范元松站在山上鸟瞰石头寨,在小山上走了一圈,环视了石头寨的全部。最后,他进了庙宇,他跟祖先们说了一会儿话。
回到家,范元松在床上给自己做了个伪装。看上去,范元松像在睡觉。
范元松的家能够通往暗道,他熟练地进入暗道,又从暗道进入地道。地道一片漆黑,但是地道像阳光一样显现在他眼前。他能摸黑走到任何一个位置。地道气味还是那么霉臭,他甚至闻到了铁皮鼓尸体腐败的味道。地道氧气稀薄,不多时他就感觉到了呼吸困难。但他在地道里快步行走,甚至小跑。他想在激烈的运动中尽快消耗掉氧气。现在,氧气对他来说是非常多余的。跑了一阵,他感到头脑发胀,并且开始疼痛。接下来就是剧烈的疼痛,脑袋像要爆炸。
唐月贵有两天没见到范元松了。范元松一个人住着,儿孙们还没回来,据说,可能不回来了,他们今年仍然在打工的地方过年。不回来没事,唐月贵计划过了,他接大哥上他家过年,一定要让大哥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他不放心,他上范元松家看看。门关着的,推开后,他站在堂屋里叫了几声大哥。没人答应,他来到范元松房门前。他叫了数声大哥,还是没人答应。他透过门缝看里面,发现范元松睡在床上。唐月贵从来没进过范元松的房间,没得到大哥的允许他不敢进去。唐月贵在门外坐了好一会儿,抽了两袋烟,又叫了两声大哥,就离开了。他去到蒋寿青家。蒋寿青说我也正好想去看看。我们再一起看看。两人到达后叫了几声大哥,又在范元松房间外叫。唐月贵说大哥睡得也太死了。你听到他打呼了吗?蒋寿青说没有。大哥一向不打呼。
蒋寿青进范元松的厨房,翻看范元松的锅,发现是空的。蒋寿青就对唐月贵说,二哥,我帮大哥做饭,等他醒来后有吃的。唐月贵说好啊,我回去拿几个鸡蛋过来。蒋寿青说,你家有鱼,儿子从沱巴河里捕到的,你带一条过来,要那条大的鲢鱼,给大哥做水煮鱼。
做好饭菜,范元松还是没有醒。唐月贵说,我们去敲门吧,光叫喊不顶用。唐月贵敲门,开始小声,接着加大力度。敲门声很大,里面还是没有反应。唐月贵说,恐怕出事了,我们一起进去吧。蒋寿青说,好,犯忌也必须进去了。他们推开门,走到床边,对准床又叫了几声,掀开床时,是空的。
他俩有理由相信范元松没有离开石头寨外出。他俩就在他的屋子里寻找,他们找遍了范元松的屋子。他们再去祠堂找,经过每一家时都会看一眼。对方的表情表明,范元松不在这一家。祠堂里也没范元松的身影。唐月贵心里紧张起来。蒋寿青问告诉不告诉范劲宇?唐月贵说谁也先别告诉,我们俩继续找。他们装着若无其事地在各家各户找,在庙宇找,在寨子里山脚菜地里找。后来,两人突然想到了地道。
唐月贵的步伐很快,以至于蒋寿青多次跟不上。蒋寿青的鞋不好,不合脚,走不快。跟不上唐月贵,蒋寿青不怪,只怪自己不争气。他俩必须快跑,快去救大哥的性命。
地道的门打开了。唐月贵顾不上开门窗。下地道必须开门开窗,这是他们每次来检查时必须树立的思想。唐月贵当然也知道蒋寿青会开窗。地道里有好几扇秘窗,这些窗户足以给地道采光透气。蒋寿青一一将窗户打开了。刚入地道时,里面气味很浓,暗门暗窗一打开,空气立即得到很大改善。唐月贵的电筒不够亮,这不影响他行走,但会影响他寻找大哥范元松。唐月贵先走了横道,再走纵道,犯了方向性错误。范元松趴在最长那条纵道上,即跟当时的铁皮鼓在同一条道。这点唐月贵没有想到,他判断是因为范元松在检查地道时,绝大部分时间先检查两条横道,然后才检查短的纵道长的纵道。这是经验主义的错误引导。范元松头朝岩洞方向,他趴着的地方离通往岩洞的暗门还有三四十米。范元松是要去到暗门处的,可是他力不从心。他在差三四十米的地方倒下或者匍匐前进时用尽全部力气而不能动弹。范元松的身子僵硬,已经死亡。唐月贵、蒋寿青不敢大声哭喊,强忍着悲痛移动范元松的尸体。才移动三四十米,就快要耗尽他们的力气了。他们是因为悲痛而无力。到地道尽头暗门处,他们脱下外衣包裹范元松,他们把范元松包得严严实实,像包裹一尊珍贵的雕像。他们给范元松鞠躬三次跪拜三次叩首三次,下了大礼。唐月贵还取下范元松系在腰间的钥匙。只有这把钥匙才能打开存放绝密地图和“任命书”的柜子。大哥的前进方向已经明示他要做什么,唐月贵、蒋寿青应该做什么。现在,他们哥俩必须将大哥移到岩洞里。
暗门很快打开,岩洞里的野草气息土地芳香钻进地道。呼吸舒畅多了。岩洞里没有异样的声音。平时这个岩洞极少有人进来,铁皮鼓死在岩洞里后,寨子里的人更不会进来。哥俩在岩洞里坐下,他们甚至抽起了旱烟。至此,两人心完全平静下来。人一冷静,主意就多办法就多。唐月贵说,我们需要像大哥处理铁皮鼓一样处理大哥。但是,有所不同的是,我们先把大哥搁在岩洞里,回头关好地道的门窗,回到暗道回到城堡,最后才从岩口进入。蒋寿青同意,还称赞二哥的计划完美。他们回到地道,一道道地把暗门暗窗关闭好,隐藏好绝密的地道。
从地道出到暗道,再从暗道出到屋子,然后出到巷子,唐月贵见人就说,寨主不见了,两三天都不见身影了。人们这才想起,的确两三天不见范元松了。唐月贵告诉寨子里的人,他和蒋寿青已经找遍城堡和寨子,就差岩洞。范劲宇年纪相对轻,他带着人要往岩洞去。唐月贵叫他停步,他和蒋寿青走前面。寻找的队伍按要求落在唐月贵、蒋寿青的后面。范劲宇领会唐月贵的意图,他把队伍阻止在一定距离内。到达洞口,唐月贵叫队伍停下。他跟蒋寿青先下岩洞探视情况。第一第二副寨主的行为令人费解,但他们相信副寨主们这样做自有道理。他们没问,他们神色紧张。他们不希望事情发生。他们有人甚至东张西望,希望目光能触及范元松活动的身影。更多的人等不及了,恨不能立即下洞去寻找。
唐月贵、蒋寿青下到岩洞后,不急不躁。他俩坐在范元松身边吸了一袋烟,轻轻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唐月贵低声地对蒋寿青说话。蒋寿青得到唐月贵的命令,爬出洞口宣布找到范元松的消息。蒋寿青粗气大喘地立在洞口,他悲痛地说,寨主仙逝了。队伍立即就乱了,他们朝洞口冲去。蒋寿青伸出双手阻止住,说打电话给警察,告诉他们真实情况。
范劲宇给110打电话,他声音哽咽,根本说不成话。蒋寿青接过手机,冷静而清晰地把话传给了公安。
在等待警察的时间里,人们分别在原地蹲下或者坐着,有人轻轻地哭泣。见到警察的身影,蒋寿青才放队伍下岩洞,但他只放下去二十来人。他们像一群逃跑的牛群,急冲下洞去。他们没见到范元松死亡的样子,因为范元松被唐月贵、蒋寿青的衣服包裹着。他们在一旁痛哭。
警察进来了。警察来了四个,两个来自县局,其中一个是法医。县局的这两个正好在沱巴派出所调研,得到报案就一起过来了。警察给现场拍照。法医掀开包裹范元松的衣服检查。这个有经验的法医初判断范元松是窒息死亡,经过仔细检查,最终结论也是窒息死亡。
警察带走了唐月贵、蒋寿青。警察在远离岩洞口边的山上作笔录。唐月贵、蒋寿青告诉警察,两三天不见寨主,找遍寨子,最后终于在岩洞里找到。警察说,范元松死得跟铁皮鼓一样。他们回派出所后向上级作了汇报。第二天县局三位警察在沱巴派出所警察陪同下再次来到石头寨,他们先去范元松的灵堂烧了香,安慰寨里的后人,然后来到岩洞。洞里洞外脚印仍然混乱,痕迹专家根本无法取到样品。警察又调查了许多人,作了笔录,找不出别的疑点。进来的警察无功而返。县里将案子汇报到市局。局长亲自听汇报。范元松与铁皮鼓死法相似,他们的身上无任何伤口,绝非伤后窒息而亡。听完汇报,市局一位副局长说,那岩洞是个魔鬼洞,能够要人性命。局长听后没表态,他默默地走出了会议室。他这一沉默就意味着,他不再紧抓这个案子不放,下面人想结案就可以结案。
市局宣传科的人听说了这个案子,立即赶来采访。她得到详细的材料。她不单纯写这个案子,还把铁皮鼓死亡案加进来。两案并作一案。她的这篇报道传到早报,报社立即处理,第二天在第二版社会新闻栏目头条刊登。反响很大,市民们差不多用一天的时间专门来谈论石头寨。电视台记者看到报道后也去采访。电视台采访公安,也赶到石头寨去采访。他们采访了许多人,包括付莹。付莹看了报道,心里就有不再纠缠公安的想法,她基本肯定是那个岩洞以及铁皮鼓的身体杀害了她的丈夫。电视台的镜头很多很细,有石头寨,有范元松的灵堂,还有公安方调侃的那个魔鬼洞,报道特别详细。而且是专题报道,解说灵异,画面很恐怖,胆小的人立即换台。
春节过后,赶在青壮年们外出打工前,石头寨进行了新的正副寨主选举。范劲宇获得全票通过。新班子的第一次秘密会议在唐月贵家里举行。唐月贵正式掌管寨印,正式将绝密地图交给范劲宇。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查看地图。唐月贵详细地讲解,让范劲宇对地道,对地道的机关暗门暗窗有一个感性认识。范劲宇记忆好,当地图合上后,他能用手指在桌上画出地道来,包括所有机关、暗藏的门窗。
然后,他们下地道。范劲宇熟悉暗道,却对于这个绝密的地道一无所知。多少代过去了,或者说自从建寨建造城堡以来,石头寨就没受到过攻击,因此地道从来没有作为战争用途出现在后辈眼前。但是,石头寨的人无时不在自我战争,警惕性无时不在一个较高的位置。历代正副寨主都在积极地发挥核心作用。走到地道中心位置,唐月贵对范劲宇说,铁皮鼓是老寨主杀掉的,在地道,他用空气把侵犯我们的人杀掉了。然后,同样的,老寨主用空气杀掉了自己,还铁皮鼓一命。
范劲宇听着,浑身战栗,想呕吐。他嚎叫着向洞外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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