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群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初春的早晨,我甚至记得那个早晨的阳光是如何清亮如水的,照在人身上有种毛茸茸热乎乎感,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甚至已经脱掉外套。这不奇怪,我们莫纳镇正好坐落在天杀的热带上,这里的四季挺像个近视眼的人,往哪儿看都是一个样儿,尽是葱茏茂密的绿色。纵然是严冬,那条不足三里长的主街道还是被轻佻妖艳的三角梅簇拥着,春天就更不得了,玫红色的花简直泛滥成灾,一眼望过去整条街都陷在暧昧的玫红色里,特别让人想干点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我中规中矩又不缺乏浪漫主义情怀的姑父在这天清晨做了一件很应景的事情。他三十六岁,是个教书匠,留二八分头,灰色中山装肯定是别一支钢笔的,当然,还有毫无例外的黑色边框眼镜。那年代的知识分子,总脱离不了这个铁打般的形象。他在与莫纳镇相隔二十八公里的水光镇小学教书,是个语文老师,兼两个班的音乐教学。我久不久会听见他轻声哼哼:毛主席最亲,太阳最红;要不就是:一条小路弯弯曲曲深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呀,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那时候我正读小学三年级,十岁,他哼哼的歌曲我大概听个毛全。
好了,他没跟着爱人上战场,这天清晨,他领着他的爱人踏着铺满玫红色三角梅花瓣的小路朝家里走来。而彼时,他已经成为我姑父十一年之久,也就是说我的姑姑已经嫁给他十一年了,他是个已婚男人。真有点意思。
我们一家子,先从我的姑姑说起吧,毕竟她是这件事里相当重要的角色。她把我拢在怀里,鼻尖通红,两眼肿胀,昨夜她一直哭,一边哭一边叹气。她可是个难得的大美人,有点泼辣,不过,近两年来我发现她改变了很多,话头越来越少。我原本是她哥哥的女儿,因为她婚后一直没生育,把我弄来当养女,当时我已经五岁了,当然知道谁才是我亲爹妈。我的父母还有一个长女,也就是我的姐姐,我是二胎,和我一同来到这个世上的还有我的同胞弟弟。姑姑死缠烂打,要她哥把双胞胎的其中一个舍给她,收来当引童子,并保证视为己出。父母经过一番权衡,把我给了姑姑,留下我的胞弟,真是势利眼。我姑姑指望我能给她引来一男半女,无奈我一直没发挥这个功能。姑父家是个大族家庭,叔伯儿孙众多,算是厚道人家,姑姑擅自把我接来当养子,这家人可没对我另眼相看,其他孙儿有的我全有,一色的穿戴,连书包都一样。我的姑父对我也相当费心,摇头晃脑教我不少诗词。总之,比在亲爹妈那儿强。
我们的大堂屋里除了我姑姑和我,还有姑父的父母,姑父的三个哥哥及他们各自的老婆。姑父的两个姐姐,她们均已出嫁,不过因为今天比较特别,所以我爷爷奶奶(姑姑的公婆)把她们全召回来了。当然免不了还有一群儿孙,也聚集在屋里。初春还没开学,这帮孩子没事可干,准备来临的这件事又是那么令人新奇,全都罕见地起个大早,来到爷爷奶奶家里。屋里的大人们脸色凝重,堂屋的大门敞开着。嗨,这是个家风颇为规矩的大家庭。
来了。一个孙儿对着爷爷奶奶叫,一帮孩子立刻蜂拥至门口,姑姑把我搂得更紧了,她的身体像被电击一样浑身一颤,我回头看了她一眼,一行泪水顺着她标致的脸蛋滑落下来。她三十四岁了,还是姑娘的模样。
我的姑父还是以往的装扮,表情严谨。不过,连我这样的小孩都看出他脸上的奕奕神采,他不笑,那笑意分明挂在那里。他两只手提着两只网兜,里面是好多瓶装着琥珀色液体的白色塑料瓶子,看起来沉甸甸的。他身后的那个女子,说句真心话,根本没法跟我姑姑相比,不过倒是长得蛮白的,矮个子,骨架也小,细手细脚,脸上也是拘谨的笑,一根辫子挂在背后,很黑亮。她也提着两个网兜,里面的东西跟我姑父提的一模一样,一前一后进到屋里来。
“这是爸妈!”姑父和那个女人站在堂屋中间,冲着爷爷奶奶给她介绍,我们一屋子的人全都盯着那个女人,她笑着朝爷爷奶奶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我们看见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颈。
“这是大哥二哥三哥……大嫂二嫂三嫂……大姐二姐。”姑父不断介绍,那个女人一直红着脸不断点头,她甚至都没敢抬眼看人,我估计她肯定记不住谁是谁的。我们一帮小孩一直盯住她和姑父手里提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吃的,对我们小孩来说,吃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在我的姑姑面前,我的姑父踌躇起来,不知该怎么介绍。我姑姑漂亮的丹凤眼红润幽怨地盯住那个女人。
“这是桂芬,内人,你叫姐姐吧!”姑父最后说,声音轻若蚊蝇,“这是清韵。”姑父朝姑姑看了一眼,说。
清韵抬起头,红头胀脸地看我姑姑,她大概没想到姑父的“内人”会如此标致。哼,我们也一直觉得纳的“妾”该比正经老婆要娇媚的,眼前也就这么个上不得厅堂的怯模样,一看就是小姓人家出身的。
清韵朝我的姑姑鞠了一个躬,我们大家伙都吃了一惊,这躬该是给我爷爷奶奶的。这证明清韵还是晓得自己这身份不是那么光明磊落,知道自己理亏了。她把手里提的网兜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来一瓶,双手递给姑姑。
“姐,这是家里的蜂蜜,纯正的,你尝尝!”清韵说,声音极低,姑姑并不看眼前的女人,目光像针尖一样死盯住我的姑父,大概是姑父脸上难堪的涨红使姑姑心软了,她拿胸膛暗暗推了推我,我便替她接过那瓶亮晶晶的蜂蜜。
堂屋里的每一家人都分到一瓶蜂蜜,不多不少,爷爷奶奶则得了两瓶,这一定是姑父帮着算好的。蜂蜜在那年代,还算稀罕的贵重礼品,甜蜜蜜,对于这桩节外生枝不伦不类的婚事倒也算是祝福。
清韵就这样轻易得到这个大家族的默认了,当然,一切为了续香火。没有聘礼和婚礼,似乎她也并不在乎。
陆陆续续的,我们知道清韵一些情况,她和父母以养蜂为生,四乡八里随蜂而走,没有固定的家。她比姑父小十一岁,嘿,这一点倒是比我姑姑优越,年轻嘛,男人都好这口。据说她在水光镇卖蜂蜜时认识我姑父,这么着,就成了。可见这清韵绝不像她外表这般普通,应该是有些手段的。清韵并不和我们住在莫纳镇家里,和姑父住在水光镇小学宿舍里……不过,也说不定,毕竟我们谁都没见过他们的住处。
纳了清韵后,姑父回家的规律倒也没改变,一如既往周六回家,周日离去。他一个人回来,来去自如,仿佛不牵挂姑姑,也不牵挂清韵,两袖清风的道貌岸然样子。姑姑觉得很委屈,毕竟他整个星期都是和那个“不要脸的”在一起“快活的”。不过,整个寒暑假姑父都呆在莫纳镇家里,也没半途跑回水光镇去看那边的清韵。我们都不知道她在那边怎么生活,也许姑父不在时,她又随她的父母养蜜蜂去了。我的姑姑始终对清韵保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又不屑于和我姑父打听。
绞尽脑汁,她想了个办法。
某一个星期天傍晚,吃过晚饭后,我软磨硬泡姑父带我去一趟水光镇,姑父以我周一要上课为由拒绝了,于是我便使出杀手锏,紧紧抓住自己的几件衣服,嚎啕大哭要回我的亲爹娘那里。姑姑看都不看我一眼,径自回房了。她为了避嫌,同时她也知道胜算在她这一边。果然,爷爷奶奶出来了,他们一出来,姑父就变成软柿子,这个守旧的教师敬奉“百善孝为先”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我顺利坐上他那部二十六寸凤凰牌单车的前杠。
姑父载着我,上坡时气喘吁吁的,不过他还不放过他的疑问。
“小妖,你姑叫你来的?嗯?”他问我,哈出的热气吹在我脖颈上。
我使劲扭了一下身子,自行车立刻摇晃起来。
“才不呢,我姑没叫我来,”我为姑姑辩解,顺口编了个令人信服的谎:“我想吃蜂蜜!”我说。我感觉自行车猛地向前快速蹿起来,显然我的回答令姑父很高兴。哼,他看起来可不像表面那么淡定。
姑父和清韵确实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全校的老师都知道他们是夫妇。事后我才知道,姑姑和姑父结婚时只请了酒宴,没打结婚证,而他和清韵虽然没结婚酒宴,却在乡政府领证了。从法律上来讲,他和清韵才是合法夫妇,而十几年的结发妻,我的姑姑倒成了第三者。这本证,使水光镇小学的领导和老师们允许他们公开住在学校里。
清韵没想到姑父会把我带回来,紧张得涨红了脸。姑父肯定把我在他家里的角色告诉她了,在她眼里,我几乎等同于姑姑,不知道该怎么招待我。她忐忑不安地看姑父,似乎在跟他讨什么主意。平时严谨的姑父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不,也不是和颜悦色,而是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是松弛的,一松弛,我就发现他的嘴角是往下掉的,眼角也有了鱼尾纹,他在清韵面前整个就是一个丑,他甚至把扣得严严实实的中山装也弄开了上头的几粒扣子,显得有点儿二吊子模样。哼,也许他本来就是这么丑,他就会在我的美人姑姑面前装。他扶着眼镜,然后说,做点蜂蜜的吃食。
“好的,哥!”清韵得了主意,轻松不少,脸上的红晕也渐渐消散了,她长得可真白。她居然叫姑父“哥”,这倒有点儿意思。清韵伸过手,扶住我的肩膀。按照姑姑的吩咐,我应该对她横眉冷对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任由那双有点儿粗糙的手落到我的肩膀上了。
“走吧,我们出去买点儿玉米面。”她邀请我。我和姑父是吃过饭才来水光镇的,一进屋,我就闻到一股饭香,显然我们还得来一餐。
“我不爱吃玉米!”我说,盯住一张课桌上那几瓶我熟悉的蜂蜜瓶子,早就把姑姑的交代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玉米面,蜂蜜更好吃的!”清韵对我的心思一目了然。我们就出门了。
水光镇是个小镇,比我们莫纳镇小多了,莫纳镇是个边陲重镇,有一个国家二级口岸,边贸生意红火,大中型卡车没日没夜从口岸拉越南药材。这个国家似乎盛产药材,他们喜欢中国的安尔乐卫生巾和田七牙膏。全镇子人靠边贸生意挣钱,日子过得油光水滑的。水光镇可冷清多了,商店零零散散。我们在镇子上碰见不少孩子,他们恭敬地称清韵为“师母”。我一下子想到我的姑姑,她才是正经“师母”呢,这个可恨的矮矬子女人。我立刻挣脱清韵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给她一个紧绷绷的厉害脸色。清韵愣了一下,缩着两只手,表情又变得拘谨起来。她买了两斤黄灿灿的玉米粉,在夜幕降临时急匆匆赶回水光镇小学。
我们的第二顿晚饭,姑父又给我展示了他丑陋的一面,他不仅吃饭吧唧作响,居然还手抓骨头连撕带啃,爷爷是不允许在饭桌上这样野蛮的。
清韵居然也拿手抓了一张淋上蜂蜜的黄灿灿的玉米饼给我。
“脏死了!”我大叫起来,清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飞快地瞟姑父一眼。姑父拍了一下我的头。最后我还是把那张玉米饼吃了,确实好吃,一连吃了三张,都淋上一层粘稠的蜂蜜。大概吃得太饱,天黑没多久,我便昏昏欲睡了。姑父这间教师宿舍,是典型的筒子屋,狭长,进门是小厅,隔半截子墙是卧室,再隔半截子墙壁是伙房和卫生间。那晚我和清韵睡在床上,姑父在小厅铺了张地铺。半夜起夜,我却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睡在床上,我摸黑拉了灯绳,跳下床拐到半截墙之隔的小厅,发现姑父和清韵躺在地铺上。他们惊醒了,坐起来惊愕地盯着我。我发现不戴眼镜的姑父更丑陋了,双眼深陷,额骨看起来更高,脸还油腻腻的,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油光。清韵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赤裸的胳膊,摸索扔在地铺边上的秋衣裤在被子里穿上,然后起来。她又脸红了,这个可恨的女人。
“我要告诉姑姑!”我叫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告诉姑姑什么,我只是很生气,清韵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扔在一边睡觉呢,我总是跟姑姑和奶奶睡觉,从没一个人睡过觉,那太可怕了。
清韵显得很尴尬,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似乎还挺委屈。姑父默不作声,清韵走过来,要把我拉回床上,我闻到她身上带有姑父的烟草味儿,挺恶心的。
“狐狸精!”我甩开她的手,套用了我姑姑对清韵的称呼,去了卫生间。
从水光镇回来后,姑姑简直把我当成犯人审问。
“半夜清韵跑去跟姑父睡地铺了。”我没好气地说。清韵给我做了好几顿甜美的蜂蜜饼子,我都不记得,唯独记恨她撇下我独自睡觉的事情,我本意上只是表达我对她的愤恨,没想到这对姑姑造成致命打击,致使她的后半生过得很是有苦难言。
我的姑姑听完我的话,呆呆坐在房里大半天,连晚饭都不出来吃。
“清韵一点都不美!”我在夜幕降临时,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对她说了一句真心话,姑姑伸手把我拢进怀里。
那个乍暖还寒的暮春傍晚,十岁的我依在姑姑怀里,突然有种和姑姑相依为命的感觉。我有些想哭,终究没好意思哭出来,只是使劲地吸溜一下鼻子。
姑父常常从水光镇带回蜂蜜,分发给几个叔伯和爷爷奶奶。当然,也有姑姑的份。姑姑从没吃,全被我吃掉了。
“小妖,你吃。”姑姑懒洋洋地把蜂蜜瓶子推给我。自从我从水光镇回来后,姑父每逢周末回家,姑姑再也不那么勤快收拾房间等候姑父了。她甚至把我从奶奶的床上叫下来陪她睡,姑父只好蜷缩在一张长竹椅上过夜,这致使姑父周末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变得连寒暑假都很少回了。爷爷奶奶开始担心起来,小心翼翼看姑姑的脸色,姑姑神情平静而落寂,像是对什么都不在意了,我甚至都没见她哭过,她变得话越来越少,人也很清瘦,这倒使她更好看了。整个莫纳镇街上,没有哪个女人长得比姑姑好看的。
清韵极少到莫纳镇这个家里来。她和姑父在一起的两年时间里(当然,后来他们不止在一起两年时间),只在每年大年三十回到莫纳镇吃一顿饭。她一直埋着头吃饭,连菜都不敢夹,整个脸埋在饭碗里,谁都看出来她简直是在活受罪。奶奶很生气,拿筷子敲打我的碗边指桑骂槐教训我:不能抬头好好吃饭吗?上不得台面的!
毫无疑问,清韵的脸又涨红了,头几乎埋进饭碗里。
第三年清明节清韵怀孕了。她和姑父回家扫墓时,呕吐得厉害。我奶奶以过来人的眼光瞅她几眼,悄声告诉爷爷:女娃!
到了这里,我们家,我是指我亲爹妈的家,也就是姑姑的娘家,着急了,全担心姑姑在公婆家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然而姑姑却没这么悲伤,似乎她还蛮高兴的。姑姑嫁到莫纳镇后,一直在做越南的拖鞋和咖啡生意。她在县城有几个固定大客户,隔三差五姑姑就通过班车给他们发一笔货,她赚点差价,薄利,但生意极好。自从得知清韵怀孕后,姑姑开始亲自押送货物上县城了,逢周末她会顺便带上我。带上我时我们往往会在县城住上一晚,一个人去时她就当天往返。对此爷爷奶奶并没说什么,他们的大部分注意力已经转到即将降生的孙女身上了。清韵回来的次数渐渐多起来,每次来总是带来蜂蜜。我估计她爹娘辛苦挣下的蜂蜜都给她拿来讨好婆家了。她来时有时姑姑带我押货上县城,有时她正好在家,只要姑姑在家,清韵总是显得很拘谨。姑姑很坦然,下厨房给一家子做饭,清韵扶着肚子和姑父、爷爷奶奶在厅堂里等饭吃,姑姑倒像是他们家的厨子。姑父有些不安,频频进入厨房,在姑姑的身后搓着两手,希望能帮点忙,然而他什么都帮不上。姑姑似笑非笑看着他,表情极为微妙,姑父对此一筹莫展。
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只要清韵回来,第二天姑姑必定会带我上县城,那时候我已经读小学六年级了,功课挺忙。姑姑让我请假陪她上县城,爷爷奶奶对此颇有意见,怕耽误我的功课。
我和姑姑通常会在县医院旁边一个带有小包间的餐馆吃饭。其实姑姑不喜欢这里,总是叹气跟一堆病人吃饭。她不是和我叹气,而是和一个我称为黎叔叔的大夫抱怨。后来我才知道姑姑小时候念过书,而且还念到初中了,这位黎叔叔是她的初中同学。姑姑和黎叔叔总是沉默不语吃饭。黎叔叔人看起来挺干净的,大概当大夫都讲究卫生吧,不过他有点儿腼腆,不怎么主动和姑姑说话,姑姑有时候像是故意憋着话似的,边吃边瞅着他,他很尴尬,一个劲往我碗里夹菜。
“你也给我夹一筷子嘛!”姑姑说。黎叔叔犹犹豫豫把筷子伸向一盆干辣子闷鱼块,往左右两边看一眼,飞快把鱼块夹进姑姑的饭碗里。两个人还是不说话,埋头吃饭,偶尔同时抬头,相互看一眼,笑了,又埋头吃饭。
很多年后,当我和彼此有好感又还没捅破那层意思的男生吃饭时,简直就像是重复了姑姑和黎大夫当年吃饭的情景。
姑姑每次带我上县城,也就是和黎大夫吃个饭,有时候下午我们就赶回莫纳镇了,有时候我们在县上住一宿。晚上姑姑会带我去县电影院看电影,但凡看到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树荫下谈笑的镜头,姑姑总是长吁短叹。
清韵的肚子越来越大后,奶奶主张让她回莫纳镇家里来生孩子,好照顾月子。但爷爷极力反对。
“不行!”他把我拢在怀里,斩钉截铁表态。“这样我们怎么对得起那头的亲家!”
那头,指的当然是我的亲爷爷奶奶。我摸摸爷爷剃得光溜溜的下巴,算是赞同他的态度。
“这头的亲家也不能亏嘛!”奶奶小声嘀咕,嘿嘿,是酿蜜的亲家。
“不想吃亏就不要做小的!”爷爷拍了拍桌子。这老头子,看来对清韵是有点儿瞧不上的,只是稀罕她肚子里的香火吧。酿蜜的那对亲家,我们一家子还没见过呢。
这件事就这么了了。
清韵生孩子前两个月,姑姑害了一场小病,吃不下东西,整日愁眉苦脸,她说是肠胃炎,我又理所当然陪她上县城瞧病去了,当然还得找黎叔叔。我们在县上住了两天,姑姑去一趟黎大夫的医院拿治疗胃病的药。她的胃病折磨得她脸色发白,回来躺在床上半天都没动。期间姑姑拿钱给我下楼买几个鸡蛋。我拿着钱走在大街上,兴奋得仿佛马上要长了翅膀似的。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走在县城的大街上,那种感觉特别奇特,仿佛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县城人。可惜卖吃的地方离我们住的旅店非常近,没费什么工夫我就顺利买到煮鸡蛋了。
我们从县城回来后,姑父知道姑姑生了病,每天都回来看姑姑,当然,少不了带来清韵做的各种蜜制甜品。有时是玉米蜜饼,有时是蜜制果脯,还有烟熏蜜腊肉,无一例外的甜。姑姑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对于那些清韵带给她的甜蜜食品不闻不问,她总是默默流泪。姑父坐在房间里,搓着双手。他在姑姑面前总是一副严肃刻板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趣,姑父和清韵在一起时极像姑姑和黎大夫在一起的模样,我甚至认为他们若是两两成双倒比现在的喜气些。
我边咬玉米蜜饼子,边把鸡蛋红糖水端给姑姑。姑姑从床上欠起身,我的姑父赶紧把一个枕头垫到她的后背,姑姑突然间勃然大怒,把枕头狠狠甩到地上,哭起来。
“你这个……害人精,我……一辈子就……完了。”姑姑把头埋进被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看见她一截细白的脖子红得快要滴血似的。
一个星期后我和姑姑再一次上县城,这次我们没有押送任何货物。下车后直接去了县医院对面的小餐馆,黎大夫早就在那儿等着我们了。他们默默相对而坐,姑姑又哭了。姑姑这段时间总是无端端地哭。
“没有事吧……”黎大夫看起来有点儿惊慌。
“没有,都挺好的。”姑姑说,她拿袖子蹭了一下泪水。
“你……真的要这样下去吗?”黎大夫小声问,服务员来上菜时,他的脸一下子红起来,我瞧着怪有趣的。
“不然怎么办。”姑姑说,她一点儿都不像黎大夫晓得害臊,当着服务员的面哭起来,服务员面无表情地走了。来这个小餐馆吃饭的大都是对面医院里病患的家属,大概她早就看惯病患家属们的眼泪了。
“你知道,不是你的错!我们……”黎大夫飞快地说,脸更红了,我听得一头雾水的。
我的姑姑一直在默默流泪。
我们在小餐馆从中午一直呆到黎大夫下午上班。姑姑总是流泪,点的菜他们都没吃,一大盆酸菜焖鱼块被我吃了一半,我吃得满嘴流油,于我而言真是个美好下午,姑姑不管我的吃相,爷爷奶奶可不会这样放任我。
我们从县上回来后,姑姑就极少上县城了,她又恢复以前的送货方式,通过班车托运上去,对方也让班车司机把货款捎回给她,似乎县城跟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清韵在来年初生了一个女孩,孩子满月是在水光镇做的。我爷爷奶奶一大早就起身到水光镇那边去了。奶奶想带我一同前往,爷爷看了忙碌准备贺礼的姑姑,制止了奶奶,对此我有点儿恼怒。不过当他们走后,我看见姑姑一个人坐在冷清的客厅里时,突然觉得姑姑在这个家里,除了我,其实谁都不算是她的亲人。姑姑就那样坐在客厅里,临近中午,初春薄弱的阳光才悄悄从门外走进来,那缕阳光怎么也走不到姑姑脚边。我们中午下了面条吃,我想到水光镇今天必定会有不少甜蜜吃食,有些遗憾。
清韵生了孩子后,姑父就极少回家了,水光镇那间狭长的筒子宿舍成为他另一个家,只在过年时他们三人才回来吃一顿年夜饭。那孩子开始牙牙学语了,挺有长相的,有一双细长的眼睛。清韵有了孩子,在这个家里精神不少,开始高声喊爷爷奶奶爸妈了,但她在我姑姑面前一直像姑父一样极为拘谨,只要姑姑在,清韵就很少说话。我上了初中后,有点儿明白事情了,觉得这个蜂女还是懂些分寸的。至少她没凭着孩子在我姑姑面前趾高气扬。我把这话说给姑姑听,姑姑的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给我一个很奇怪的眼风。
三十四岁的姑姑被一瓶瓶不断从水光镇捎带回来的蜂蜜暗示她只是个形同虚设的人妻,对此姑姑似乎挺认命,继续做她的越南咖啡和拖鞋生意。不知她什么时候喜欢上喝咖啡,每天一个杯子不离手,时刻都是温热的褐色咖啡,她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此时在莫纳镇读初中的我偷偷喜欢上班里的文体委员,那是个总是留着板寸头的家伙,整天篮球不离身。喜欢他的女同学我想应该很多,这使我感到非常痛苦。我突然想到我常年如同守寡般的姑姑,她心爱的男人(或许她并不爱?)同别的女人结婚生子,于她该是毁灭性的打击吧。我开始可怜起姑姑来。姑父继续从水光镇捎回清韵的蜜制品,还带回他们已经会跑路的女儿,那个叫蜜蜜的小女孩。蜜蜜四岁过生日时,奶奶叫姑父把清韵也叫回来,在莫纳镇家里给蜜蜜过一个生日,其实是给姑父和清韵下任务,叫他们赶紧再生一个。她的意思很明显,生个男的。清韵一直埋头吃饭,闻言惊慌地看姑父和姑姑一眼。姑父很高兴,仿佛一直盼望这个机会来临。我着实觉得姑父很愚蠢,这种事儿还用得着奶奶插手说话吗?
我记得丰盛的晚饭过后,我的姑姑破天荒地和清韵聊上天了。她把清韵请进卧室,在房间里一直聊到天黑。姑姑连我都不给进房,我不知道她们都聊些什么。爷爷奶奶坐在客厅里,姑父抱他的小蜜蜜,都显得很不安,仿佛我的姑姑会伤害清韵似的。
“你们为什么不进去看,兴许我姑已经把她给吃了!”我第一次觉得这家人如此恶心,很气恼地说,彼时我在县里读高一,青春期叛逆,脾气挺大的。
一直到他们的蜜蜜上小学,清韵也没再给姑父生下一男半女。爷爷奶奶和姑父都怀疑这与姑姑跟清韵关在屋里密谈的事情有关,仿佛我的姑姑能操纵清韵生孩子似的。姑姑没作任何解释,似乎她对这个家已经灰心了,但她好像也没想过要离开。清韵和他们相反,和姑姑一次长谈后,带着她的蜜制品三天两头回莫纳镇,她还教给姑姑一些蜂蜜护肤方法。清韵似乎只是来莫纳镇看姑姑,对于爷爷奶奶,她则显得没那么热情。姑姑和清韵从屋后的莫纳河提水淋菜地,像两个从小就一起长大的伙伴,对此我们全都迷惑不解。
我的姑父到底没再盼来一男半女,在小蜜蜜六岁时,有一天清晨醒来,清韵发现他已经僵硬了,无疾而终。料理掉他的后事后,他在水光镇的宿舍很快被学校收回去,清韵母女俩面临无处立身的处境。爷爷奶奶对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很哀伤,人又是死在清韵枕边,使他们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媳妇更反感了。奶奶说,孩子可以送到莫纳镇抚养,至于清韵,儿子已经死掉了,何去何从请她自便。清韵无论如何不肯把孩子送来莫纳镇,姑姑也帮清韵说话,昏了头的两个老人勃然大怒,认为姑姑担心将来老人会把家产给这个孙女,毕竟我和姑姑都是外人。姑姑极为伤心,动用多年的积蓄在莫纳镇上买下一块地皮,打算起房子搬出去。
“是啊,我为什么不走呢,不走,留下干什么?!”姑姑那年冬天总是在我面前喃喃自语。姑姑当然最终没出去起房子,转手又把地皮卖了,赚了些钱。她自己不出去,爷爷奶奶大概也真怕她出去,从此不再提小蜜蜜的事情。
清韵带着女儿回到父母身边,又过回以前随蜂逐蜜牧民般的游荡生活。我们极少见到她,只有到清明节扫墓时,她会带着日渐长高的小蜜蜜来莫纳镇给姑父上坟。那孩子大概跟着野花野草混惯了,她身上老有一股草木的清香味儿,人也晒成了蜜色,很健康活泼。
姑父去世后的第三年,只有蜜蜜回来给姑父扫墓,那时她已经九岁了,带回很多清韵制作的蜜制品。她对爷爷奶奶说,妈妈病了来不了。对姑姑却说:妈妈快要生了。我正吃着蜜果脯,惊愕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清韵,也太……没操守了。”我瞪着姑姑说。
姑姑显得很平淡,仿佛这件事在她意料之中。她捏着小蜜蜜晒成酱色的小手背,问她:“叔叔对你好吗?”
“很好呀,妈妈让我叫他爸爸,我们在水光镇上租房子,我在那里上学,妈妈在卖蜂蜜,爸爸跟外公外婆养蜜蜂去了。”蜜蜜回答,欢喜的模样令人相信她确实没受什么委屈。
那时候我已经在外地上卫校了,毕业之后极可能回县医院,也极可能回莫纳镇卫生院。后者是我所不希望的,一个人一辈子呆在一个地方,该是多么乏味。那时我老梦想能去更陌生更远的地方。我不知道已经快五十的姑姑是如何在莫纳镇呆得下这么多年。
清韵有了新家庭,我们更难见到她了。来年的清明节,蜜蜜没来给姑父扫墓,大概在忙着帮她妈妈照看新生的弟弟或者妹妹吧。
一晃,好多年,我们都没有这对母女的消息,但久不久总能从水光镇到莫纳镇来的班车收到清韵托寄来的蜂蜜,她总是寄给姑姑,好像这个家里只有姑姑是她唯一挂念的人。姑姑渐渐老去,奶奶去世了,我从卫校毕业,在县医院当一名护士。原本留在县城医院的机会是没有的,但那个和我们在县医院对面餐馆里吃过几次饭的黎大夫彼时当了副院长,帮我争取留下了。我在县医院实习时本来也不记得他了,他已经成为一个有点发福的,脸膛上带领导威仪的中年人。在我实习将近结束时,黎副院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看见他的办公桌上摊着我的履历表,他注视我一会儿,问我:“你是莫纳镇人?张桂清……你认识吗?哦,和我一样的年纪。”
看得出来,他似乎考虑了很久才把我叫来问这个事情的,他背对着窗户坐在办公桌后面,外面阳光很明亮,他表情平静,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敲打办公桌面。应该,他心里没表面上那么平静吧,我暗自思忖。
“她是我姑姑!”我说。那时我对于回莫纳镇卫生院工作几乎成为无可更改的现实极为沮丧。我们家没有任何可以改变这个现实的关系。
“哦,是这样呀……你是小妖?”黎副院长有些莫名地兴奋。我点点头,我听见我的心脏瞬间猛烈跳起来,看到了改变自己前途的机会。
“她,还好吧?”黎副院长尴尬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老样子,”我答道,“我姑父过世很多年了,我姑姑一直呆在莫纳镇。”
黎副院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指望他再多说点儿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那个年代的人都怎么了,我的姑姑,我的姑父,还有眼前这位,总是喜欢说不透彻的话,仿佛心底端了太多的秘密。
我就这样留在县医院了。我把黎副院长问候的事情告诉姑姑,姑姑正在处理大大小小的空塑料瓶子,它们堆满了厨房一个角落,都是清韵托班车寄过来的蜂蜜和各种果脯蜜的瓶子。隔一阵子她总要把瓶子装进一个大袋子里,扔到街上的垃圾桶旁,收破烂的人会去捡拾。
姑姑闻言,捏着一个空塑料瓶子坐在厨房角落里,幽暗的光线笼罩在她身上,她一言不发,似乎行走在一条幽暗的回忆隧道里。
“我和他,有过一个孩子。”半晌,她才自言自语似地对我说,我吃了一惊,谨慎地往厨房门口看,担心爷爷正好走过厨房门口。爷爷七十多岁了,耳朵其实并不好,跟他说话得像吵架似地喊叫。他对姑姑和我的依赖日渐加强,他的另外几个子女仿佛和他没什么关系似的。
“那时你姑父还没死,我总以为我不会生,后来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姑姑轻轻地说,“那阵子,我总带你去县里的,孩子,最后打掉了。”她很平淡地诉说一件久远的事情,久远到再提起已经使她波澜不惊了。
“不是你的错,那是姑父的错?可是清韵不是生了蜜蜜吗?”我说,说完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姑姑没再说什么。那天下午她一直坐在厨房那个角落里,微微佝着背,她老了,侧影看起来依然有一种风韵,面部线条相当柔美。我打听到黎副院长有两个孩子,还有个前妻。我怀着一种隐隐的希望,同时也知道这种希望很荒唐。这怎么可能?莫纳镇离县城不到两百公里,差不多二十年来他们都不曾见过对方,应该跟地理距离无关的。
只好打消这个荒唐想法。
我在县城里谈恋爱结婚,过着很多人过的生活。在我快生孩子前,姑姑主动搬到县城和我住,照顾我的月子。我妈倒显得和我很生疏,并时刻对我表露出一种愧疚表情,我们相处得并不融恰。后来她就回去了,把我生孩子的事情全都托付给了姑姑。爷爷死活不肯一个人呆在莫纳镇,尽管我的几个叔伯都住在街上,可以照应他,但他就是不肯,像个委屈的孩子似地唠唠叨叨,说姑姑不要他了,我和姑姑都是白眼狼。我们只好把他也接到县城里。我们的房子很小,只有两房一厅,我们在狭小的客厅里给爷爷搭了一个简易床铺。他的脑门全光了。他在衣服包里摸了半天,把一本信用社折子捏给我。
“生娃娃用,嗯!”他郑重地说,使劲盯着我越来越沉重的肚子。
我们之间的关系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我和亲生母亲生分,和姑姑亲如母女。爷爷撇下自己几个亲儿女,死活要跟着儿媳妇终老,谁能解释这些宿命般的东西?
每天晚饭后,姑姑会陪我在街上走走,她说得多走动,不然难生。她好像忘了她自己其实一生都没生过。说到孩子,我心里的疑问又上来了。我瞅了一眼身边的姑姑,她面色平静,穿戴整齐,就连眼角的鱼尾纹看起来都像本该这么长的。我叹了口气,把疑问叹走了。
一天黄昏,我们在广场对面的小商场转悠,姑姑说要买点儿莲子,煮点莲子粥喝。这个小商场专卖本地特产,茶叶,酸笋干,油茶,腊肉酱肘,油盐酱料,米面,等等。我和姑姑转悠着,一个门脸挺大的“清韵蜂蜜”店铺让我们很惊讶。
“那不是……清韵吗?”我碰碰姑姑的胳膊。姑姑辨认了一会儿那个低头拨拉算盘的胖女人,犹豫不决。还是从店铺里出来的蜜蜜认出了我们,惊叫起来:“小妖姑姑!”
清韵从算盘上抬头,只一下子,她壮实的身子就虎虎生风旋到我们面前。
“哎,这是,桂清姐?都多久没见了!小妖吗?快生了呀?这肚子真显,肯定是个小小子,跟我怀儿子时一样。”清韵非常高兴,她依然挺白,胖了不少,耳朵和手指上都戴着黄澄澄的金饰品,看样子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她拉住姑姑的手,夸她长得年轻,然后突然地,眼圈红起来。她和蜜蜜把我们拉进店里,蜜蜜长得和我一样高,是个快活的孩子,在县里念书。当那个有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的男人从里头走出来时,我顿时愣住了,和蜜蜜的那双细长单眼皮眼睛太像了。
姑姑碰了碰我,我才回过神来。清韵一家子都很热情,他们的小小子出去玩了,我们没见到。我暗想,那孩子不知是否也有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
他们一家留我们吃饭,姑姑笑着说我们已经吃过,就出来走走。
“是得多走走,我生小小子前半天还在割蜜呢,多动,好生产。”清韵说。她听说我们已经吃过饭,不留我们吃饭了,从架子上扯下几个塑料袋子,往里头塞装满蜂蜜,她装东西的样子很急切,怕我们拒绝似的。姑姑开玩笑:“多装一点,我和小妖提不动,就借个车来拉!”
清韵突然就落泪了,她撸了一把泪水,回头瞪着男人:“做饭去,男人哪那么爱凑热闹。你也去,帮忙洗菜去!”她把蜜蜜和男人全都轰走了。
店里实在拥挤,我们站在店外聊了些家长里短。清韵来县里开这个店已经三年了,她的父母还住在水光镇上,依然养蜜蜂,只是不再随蜜蜂远游。她的男人以前也是养蜜蜂的,如今在县里跟人搞装修。清韵拉住姑姑的手,眼圈又红了。这两个女人,本该是水火不容的,这么多年来却一直保持一种令人费解的亲人般的关系。
聊了一阵子,我们就告别了。
“多来呀。”清韵在路口告别我们,“小妖生时一定要告诉我,我得给侄子做套小衣服!”
姑姑笑眯眯点头,我和她提着沉甸甸的蜜制品,埋怨不该由着清韵拿这么多,太甜的东西吃多了不好。
“不拿,她心里不安!”姑姑说,她看了我一眼。
“你说,当初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呢?清韵和姑父?”我们在广场边的花圃坐下来,肚子和手里的东西沉得我吃不消。
“也许是缘分吧。”姑姑说,她的手搭在我的肚皮上,孩子常常踢得她满脸母爱横生。我嗤地笑起来。
“那也算缘分吗?我看姑父就是被她算计了。姑父没了,她可一点都不耽误,再婚生子,美美过她的日子,我可看不出她有什么哀伤。你也被她算计了,这些蜜,哼,你给蜜糊涂了。”我埋怨一通。我看着她从青丝寂寞到白头,她这辈子都白过了。
“我和你姑父,也好过的,那时候,他常常替我梳头,在房间里。”姑姑低着头,声音带着回忆温存往事的低柔,我吃了一惊,以为她对姑父只有怀恨的,她应该恨之入骨才对。
“你没恨过他?”我问她。
“他……嗯,是个可怜虫!”姑姑说,声音极低,似乎怀着极深的愧疚,可她又该对谁有愧疚呢。
在我的孩子两岁时,八十六岁的爷爷病重了,遵他的嘱咐,我们把他送回莫纳镇的老房子里,两天后他就去世了。姑姑没再跟我回县城,她说如今这个家只剩她了,祠堂的香炉早早晚晚的,得有人上个香火。我每个周末都带着孩子回莫纳镇和她呆两天。厨房里又陆续堆满了清韵寄给的各种蜜制品瓶子,有的开了瓶盖,吃下去一点点,大部分都是没开的。堆积得多了,姑姑就送给左邻右舍。在她开始患上关节炎手脚不便后,每次再有班车给她带这些蜜制品,姑姑就到隔壁去,叫邻居的孩子去领了拿回家去。某一次周末回莫纳镇,我带几个朋友去,陪她热热闹闹吃了两顿饭。临走时,姑姑把堆积在厨房里的瓶瓶罐罐都整理包好,送给每个朋友几大袋子,朋友们乐不可支地全拿走了,屋里再也没有任何关于蜜的瓶罐。我暗暗松了口气。清韵的蜜,穿插在姑姑大半生的日子里,我倒希望她余下不多的人生岁月里,这些甜美的东西能从她的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净净的。
责编手记:
姑父因姑姑不能生育,另娶了清韵,生得一女,名为蜜蜜。
蜜,在这篇小说中一音双关,它既指那一罐罐琥珀色的甜蜜的吃食,作为故事铺展的一条明线,是清韵进入这个家庭并与之保持联系的唯一线索;又关涉清韵与姑姑之间的秘密,这秘密使姑姑与清韵化敌为友,似一条暗线,奔突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成为家人不敢过问的一桩“悬案”。
多年之后谜底揭晓,不能生育的那个人,竟然是姑父。而姑姑又是如何知道,清韵又是如何生子的?作品的力量也就在层层破解的过程中漫溢出来,通过作者成长视角的叙述,我们可以感知姑姑在情感上的压抑和隐忍。清韵得以重新建立了幸福的家庭,而姑姑的情感到底可寄何处?很多事情并不能用简单的是非曲直来判断,是人物所处的时代和环境造就了这些故事。即使岁月流逝,复杂的人性亦依然清晰。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