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20 19:47阿满
民族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土狗志强东山

阿满

关于肉包子理论,是它打狗还是狗打它,这个问题有两种人测不准,一种是牌桌上的人,另一种是借钱给别人的人。

进入包厢,一眼看见了一幅画,抱水罐的女孩。二眼看见了屋中央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有鲜红的跑胡子牌,它们被灯光照得像一堆吸饱了油的壳虫。

订包厢的是县招商局副局长张华斌,今晚,他在这里安排了一场牌局。脚下的节奏是一首歌,王菲的蚊子哼哼加一个传奇。

张华斌靠心脏的地方长了个砣,到医院检查说是心事纠结。张华斌做了十八个俯卧撑,才弄明白是被钱害的。呸呸,金钱如粪土的至理名言太假。差钱的原因千百种,张华斌差钱的原因是儿子太优秀,从北京到美国,好好学习天天需要钱才可以向上。豪迈是豪迈,两口子压力忒大了,每个月要寄六七千块钱,只好省了又省。近几个月,张华斌家里连锅火都省了,早晨到大排档吃一碗米粉,中午单位有工作餐,晚上老婆说不吃可以长寿,张华斌非常赞成这个道理,但肚子有时候不顾全大局,张华斌只好到处去蹭饭。有一次,张华斌没把吃结婚酒的烟交出来,老婆打铜锣说,一百块钱一包的烟,你抽了死。第二天,老婆把隔夜菜倒掉了,张华斌说,你大手大脚充富婆,难怪老子一辈子穷。老婆哭了,张华斌眼不见心不烦出差了。回来老婆眼不见心不烦下乡扶贫去了,张华斌一个人睡在沙发上,早晨一睁眼,还以为自己睡在棺材里。

张华斌发脾气,一口吐沫吐向了天花板。说,老子也是有本事的人,受这个穷罪怎么行。纪律肯定犯不得,但可以打擦边球。至于怎么打,张华斌发现揩老板们的油是个办法。他们钱多得发烧,不揩白不揩。张华斌把这件事想出了和谐进化论,接下来跟老板嗨在一起,办了事,有时候收一个红包,有时候收两条王烟。有一次他帮他们搞贷款,办好了,抽水提成三万块,那感觉验证了一句名言,工作着快乐着。

张华斌热衷打牌。跑胡子是当地的一种纸牌游戏,花样繁多,趣味大大。老板们被张华斌拉起来,三盘五盘上瘾了,天天喊张华斌组织人马来拼搏。张华斌懂得老板的心理,带点儿目的性。当官的陪有钱的,有钱的伺候当官的,这是一本红与黑的大书。

今晚牌客精英组合。许志强是县信用联社副主任,专管贷款。林瑞华招商引资的座上宾,亿源服饰有限公司董事长是他的头衔。另一个是本地土豪,红星砖厂厂长古东山。定的标准是一百元一底,兴多名堂和大六八翻,以这种档次和这个排阵,惊心动魄在今晚绝对是一个好词儿。

张华斌做了精心准备,到堂弟那里讨了点药水涂在眼镜镜片上,居然看到了垛子上的第三张牌。张华斌不露声色,把官场上的派头用到牌桌上,坚持原则是尖尖角遇到快刀磨。嘿嘿,接下来就看各人的狠处了。

张华斌通知的时间是晚上九点钟,选择香香会所是这里条件好,有额外消遣。张华斌想,如果哪个赌徒还当色棍,那下半夜他就会乘机杀晕他们。

张华斌到了,问许主任到了没有。他是今晚的太阳,照到会所会所亮。许志强在,老板们看张华斌也是一身的金光。

吧台的服务生告诉张华斌说许主任七点多钟就来了。

来了?在哪里?张华斌问服务生。

服务生很有素质地摇摇头说,不晓得。

张华斌拍了一下自己脸颊,好蠢,啊哟,许志强爱好蛮多嘛。

张华斌把心思转投林瑞华,今晚的牌局是专门为他设的。经济搭桥,跑胡子唱戏。林瑞华是在东莞的阳青人,四十来岁,喜欢把马云的格言挂在嘴边。政府给他在景山工业园批了五十亩土地,现在那里被红色的围墙圈住,有一种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架势。吃晚饭的时候,张华斌请林瑞华喝小酒,两个人面对面举杯,嗨起来了,张华斌对林瑞华说,今晚一起打牌的是阳青县的钱袋袋,一个官方的一个民间的,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将来你的事业肯定兴旺发达,到时候县政府为你庆功,阳青人民会为你喝彩。

这话说得林瑞华心里一片大响,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六个谢谢。

林瑞华喝得晕乎了,被张华斌带到香香会所来了。到了香香会所,张华斌压低喉咙对林瑞华说,会所新来了四川女伢儿,要不要去体验一下?

我没那个瘾,你去玩啰,酒喝多了头疼。林瑞华的紧急任务是睡觉,话音没落,一头倒在沙发上了。

张华斌更没那个瘾,老婆仍旧是亲爱,阳青县的一枝花就在自己家里杵着,玩什么玩,惹上病了不得了。

张华斌没事吆喝服务员,拿几瓶啤酒送到这边来——

来了来了,吧台那边像唱山歌。

只等古老板了,张华斌看表。

窗外,黑夜重围,一脚踩不倒底。张华斌打电话说,喂,你哪么搞的,被小媳妇儿缠住了是不是。

电话那头的人撒一把铁钉子过来说,急个懒,你急狠了要输钱,钱在袋里痒不过了。

看样子张华斌跟古东山关系也不错。的确,不是一个圈子不上一个牌桌。

张华斌决定去吧台那边等许志强。要紧的话不在办公室说,在会所里说。

林瑞华想呕,迷迷糊糊用粤语骂了一句丢。他鼻子有不舒服就想骂丢。他猛地坐起来,有三秒钟发愣,四秒钟回想,随即一股热浪盖过来。刚刚张华斌说了,自己在景山工业园的那块地,已经涨到七百万了。哈哈,短短一年多就赚了四百万,这比搞什么都强。只要打着为家乡做贡献的旗号就行。不对,不是打旗号,是真的有这种想法。

门口的灯笼忸怩了,一辆乳白色奔驰车来了。司机拉开后面的车门,那个叫古东山的人下来了。

古东山五十多岁,小老鼠模样,小平头倒八眉,面色灰黄像得了肝炎。他喜欢咬腮帮子,脸上不时鼓起一道道肉棱。呸,他嘴巴里吐出了一个东西,是根牙签,被他嚼成了拖把的样子。这年头都兴搞政协委员,他搞了,大家觉悟提高了,改口喊古委员。

古委员来了,会所老板变成一只土狗子从里面撒欢跑出来。搓着两只手说,大哥您已经有半个月没来了。

古委员不作回答,面孔像锅底子。他可能不满意这个人,径直往里面走。到了蓝布帘子门口,他回头望一眼,土狗子立马上前开门。

进屋了,古委员手指往耳边一翘,土狗子立马送来纸烟。

土狗子给古委员泡了一杯茶,拿出一本账册,向古委员汇报这两个月的经营情况。原来这会所真正的老板是古委员。古委员听见本月盈利多多,情绪稍好了。点点头问,八字路那边这个星期的利息到了多少?

三分。土狗子小心翼翼回答。

还剩好多钱可以周转?古委员问。

两百万。

明天到四喜子那里周转一个星期。你跟四喜子讲,我们喊抽就要抽,莫放远了。古委员说的是钱生钱的生意,原来这里还是个地下钱庄。

好的好的。土狗子连连点头。是的,资金跟时间性质一样,一天都不能耽搁。

过了一会儿古委员口气一转问,林老板来了没有?

来了,酒喝多了在睡觉。

许主任呢?古委员问。

在丹丹房间。土狗子说。

古委员抿了一口茶又说,林老板有来头,不要轻视他了。你们去东莞了解一下,这年头套政府的笼子的人若干,我要看看姓林的究竟是不是红漆的马桶表面光。

好的好的。

静默片刻,古东山又说,可能的话,还是用搞王老五的办法搞定他。

古东山把一个关于王老五的往事从牙缝里剔扯出来,品味道。

县铝合金厂老板王老五前几年沾房地产的光发肿了。近两年房地产降温,王老五的厂子也降温。某日,王老五找古东山借钱。古东山说,六分的利息给你,本利连带,时间六个月。王老五苦笑了一下,说,古老弟,你看我现在的情况,能不能低一点,三分如何。

古东山嘿嘿一笑说,大哥,我从民间弄起来就是两分,还养了这么一帮人不要开支吗,六分雷打不动,要不然你到四喜子那边看看。

四喜子也是放钱的,规模和资质比古东山小。

王老五想起欠工人薪资四个月了,耽搁不得了。而且他刚刚从四喜子那里来,便赶紧说,行行,就六分利息,你先贷我一百五十万。

八个月很快过去了,王老五一脸土色来找古东山,说,大哥对不住你了,硬是还不出来,怎么办呢?

古东山嘿嘿一笑说,大哥,你问我我问哪个。我现在马上要给人家算利息。这么的吧,你把厂子抵给我,也算是我帮了你。

古东山早就瞄准王老五的厂子了,他的厂地方好,靠近开发区,有一千多号工人。自己有个砖厂,联合在一起,就可以垄断阳青的建筑材料市场。现在开发区发展起来了,引进来那么多老板,他们都是要建厂房的。好事好事。

王老五也在低头算帐,他不蠢,但是欠账太多没办法,欠古东山三百多万了,自己的厂虽说号称一千多万,但实际上卖机器的话,最多只能搞个几十万,算了算了,古东山有能耐,说不定能把厂子搞起来,那么工人就安定了,自己也省得背官司。

行啊。王老五当场答应并签了字。

现在,这个厂果真在古东山的手里经营起来了。效益不错,一年一百万的纯利润。

不晓得是肝疼还是牙疼,近段,古东山站在窗户前嚼牙签的时候多了。去年深秋的一天,他要土狗子陪他到开发园区散步,看到一块又一块的土地被圈了,深有感慨地说,还是土地生意好做啊,怪不得都说土地为王。之后,古东山向外来老板靠近,接触了几个,他看出了卯窍,发现有钱有实力的有,不多,吹牛皮套笼子的有,不少。古东山像看纸老虎那样看他们,心底里说了两个字,鸟人。

林瑞华倒是低调一点,不海吹。他的土地是开发区里面最好的,靠马路沿线,赭红色的土壤,几朵白云点缀,像极了一幅画。古东山好几次在画中逗留,羡慕了,滋生一个秘密,遇到有一颗星星暗示,这个局也就布下了。

关于土豪古东山,他的文凭只限于加减乘除的高度,十二岁立志当霍元甲,十四岁纹青龙。十六岁去珠海,在一个厂子里面当保安。十八岁在一个要账公司里面大展拳脚。二十岁的时候,他身上多了十几道刀印,少了一个肾。多的也还有脸上的刀疤做蜈蚣爬。古东山真正出名是捅了一个人三十四刀。那是一个要账回来的路上,一个黑影向古东山扑过来,同时有一道闪电在呼啸。古东山知道自己遭暗算了,反身与之搏斗。当剧烈的疼痛激怒古东山时,他刷刷刷,一连飞舞三十四刀,为此他坐了八年牢。

出狱后,古东山做起小生意,搞了一个电游赌场。他网罗爪牙,土狗子就是那时候跟来的。古东山的人缘也有情节可絮叨——那天,土狗子又来打电游,不想逼债的来了。几个人把土狗子按在地上说,剁手还是还钱。土狗子说,剁手可以,不过我的老母亲七十多了还是瞎子,你们帮我养就是。逼债的说,手要剁,你的老母亲我们不养。土狗子又说,剁手触犯刑法,欠钱是民事纠纷,你们衡量。他妈的,你还威胁老子。逼债的火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与空气交接了。正准备剁手,古东山出现了,说,这么点钱你们怎么能让人家老母亲饿死,这么的,三个月,每到今天的这个时辰你们找我拿钱。好好,逼债人喜出望外,走了,土狗子留下了,他是读过大学的人,不上进,从小沉迷电游赌博,到珠海打工偷窃几回被开除了。古东山说,你跟我干就得守规矩,我这里需要人管理。这句话让土狗子想起自己曾有过的抱负,于是振奋起来。

小生意做得好,古东山定在窗前看着空洞的远方,嚼着一根牙签,嚼啊嚼啊,腮帮子上的蜈蚣千回百转。有一天,古东山突然对土狗子他们说,咱们杀回阳青去。

为了回阳青,古东山去洗纹身。那过程异常痛苦,过去纹身的技术不好,颜色都到真肉里面,要洗干净,等于是剥一层皮刮一层肉。古东山一声不吭地接受了清洗。青龙一点点地消失,血,乌黑的,径直流进阴沟里。

古东山回到阳青人模大样了,穿夹克穿西装后来又穿唐装。手里端着一个紫砂壶,悠哉游哉。有一天,有人找上门来说,喂,古老板,搞个政协委员怎么样,他们正在建办公楼,给一点支持吧。古东山哈哈大笑说,要的唦,他们看得起我,我肯定支持。

当了政协委员,古东山开始做脸面上的事。正好有人卖厂,他去看了,虽然是个破红砖厂,但毕竟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红砖厂生意亏,没关系,堤外损失堤内补,到二零一二年,古东山在阳青的商铺已有七八家。

工业园建起来以后,古东山开了香香休闲会所,他把定位放在高端上。设施是进口的,按摩女是从职业学校招来的。这些女伢儿有人权宣言,定期体检,定期休假,定期送出去学习。捧杀就是一个个都宠着惯着。高端的含义还有一个,就是瞄准高层人士,聚集社会精英。土地赚钱,关系也赚钱。

古东山的钱庄在阳青排老大,四喜子排老二。老大老二平时井水不犯河水,如有联手也是互利共赢。民间资本有时候互相转圈圈,转活了即可得利。

古东山替林瑞华算账,五十亩地,第一期开发出来起码要三百万,启动资金要一百万,林瑞华到底筹集了多少。听说许志强跟林瑞华是同学,那他肯定会支持林瑞华。但林瑞华必须是土地购买以后,有了抵押,信用联社才会给他贷款。而这第一桶金,林瑞华恐怕只能是找他古东山了。古东山一笑,虎牙陪刀疤客气相拜。

古东山派人去东莞了解林瑞华的情况,以往,他是考察借款人的偿还能力,而这次,他希望林瑞华是穷光蛋。

想到许志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古东山拿出一只包袱说,这是一把紫砂壶,已经养出包浆来了,去送给许主任,贵人要供。

好的好的。土狗子应道,小心翼翼地把包袱抱在怀里。

咱们过去吧,张华斌的爪子都从喉咙里伸出来了。古东山说。

好的好的。土狗子欢着开门了。

许志强从丹丹房间里出来,用很大声响擤了泡鼻涕,将其甩出窗外,然后两手一搓,算是搞了卫生。他大概有四百斤重,肚子像个鼓,肉多裤子前门穷,勉强糊住了口。他走路呼呼喘着粗气,像拖了一车日货。

张华斌站起身迎了上去,许志强有点尴尬,但只有一秒钟他便恢复了派头。

人都来了吗?许志强问。

林老板来了,古老板还在路上。不急,你休息一下。张华斌说。

最近手气怎么样?许志强找话题。

一般般。张华斌说。看许志强蛮高兴的样子,便压低声音说,老哥,这回要请你帮个忙。

帮什么忙?我跟你讲哦,现在贷款要集体审批。许志强有敏感性。

张华斌说,你是老资格,一言九鼎,哪个都得给你面子。

那也不见得。许志强说,不过笑容很得意。

喂,我可是第一次向你开口喔,再说,贷款的那个人跟你不是一般的关系。张华斌装作不经意。

哪个唦?许志强问。

今天打牌的其中一个。张华斌说。

许志强明白了,问,你是讲林瑞华吗?

嗯。张华斌点点头。

他不是发财了吗?许志强问。

发财也要贷款嘛,你们五厘多的息,不贷是憨砣。张华斌说。

到时候再说吧。许志强用官腔打住了。

张华斌一笑,也打住了,他心里有几分快活,凭他对许志强的了解,这事有谱。

脚步声惊醒了睡觉的林瑞华,他突然紧张起来。那脚步声像一只钩子,使劲拽着他往隧道里走。他不愿意去,抗拒着,不行,钩子力量大。林瑞华一阵挣扎,汗出来了。

两秒钟的功夫,林瑞华的手臂上冒出了奇怪的结晶,粗一看,像土著人的图腾刺纹。

许志强到了包厢门口,光线暗,没看见里面有人,便说,人呐,来个鬼毛呀。

林瑞华腾一下坐起来,想,真是他,还是那个喉咙,尽管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仍分辨得出。看来这人最不会变的就是声音,像指纹一样,哪怕老了。

那会儿,林瑞华和许志强都是阳青县一中的学生,两个人是同班同学。但许志强是天上的伢儿,林瑞华是泥巴里的伢儿。同样是打扫教室,许志强做了班主任会表扬他,因为他爸爸是粮食局长。而林瑞华做了好事等于没做,他是个山里伢儿,穿得破烂没有人看得起。

林瑞华仰头看许志强,他不明白班上的男同学为什么都心甘情愿当他的狗腿子,也不明白女同学为什么都喜欢胖子。慢慢地他明白了,选择了一个词儿:高级。高级远闻像松果子的油,近闻像薄荷糖。

五月,学校在县体育广场举办运动会,林瑞华和许志强在看台上为同学们加油。晚上睡觉的时候许志强说,我掉了五块钱,在体育馆的椅子底下,唉,算了不要了。

林瑞华睡不着了,一张紫色的票子在眼前飘来飘去,一会儿像床单那么大,一会儿像操场那么大。父亲一个月给他五十块钱生活费,他用的毛巾是母亲用旧蚊帐布缝的,牙膏是一罐子盐。平时他基本上不吃菜,学校的汤不要钱,他总是用汤泡饭。

林瑞华抑制不住去了体育广场,他买了一盒火柴,一个位置一个位置地找,火柴划完了也没有找到。天亮后,他问许志强,你掉的那五块钱没看见呐。

这回轮到许志强吃惊了,说,你还真去找?我开玩笑的,你也当真。

轰,这个世界炸了一个大响,林瑞华感到了羞辱,怎么走出寝室的不知道。

接下来,林瑞华变得爱说爱笑了,对许志强也恭维巴结起来。他像马仔屁颠颠跟许志强后面,经常带一些农村的土特产孝敬许志强。考大学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相处得不错,在讨论考什么学校的时候,许志强说我报湖南大学,林瑞华说那我也报湖南大学。但遗憾的是他们都没有考上。

你怎么办呢?落榜以后林瑞华问许志强。

许志强耸耸肩膀说,看爹老子怎么搞啰,应该会给我想办法。

等通知的那段时间林瑞华搭一个同学继续睡在学校,白天找点临工做,夜里焦虑了,躺在床上把自己想象成一匹马儿,直到深夜还在天穹下横冲直撞。

林瑞华心里一直在笑许志强,当一个人什么力量都没有的时候,装假也成了力量。林瑞华想,欺骗许志强就等于战胜他,如果以后他能帮一帮自己,那他就上大当了。

想去想来,林瑞华觉得要发财才行。看看阳青,好像没有他林瑞华的机会,于是踏上了南去的火车。到了珠海,命运考验他的毅力,台湾人要他扛麻包。麻包两百多斤一个,很多人累吐血了,林瑞华坚持下来了。一年后,台湾老板发现了这个年轻人,把他从仓库调到了车间,之后当组长当班长当车间主任。

老板决定要去墨西哥建分厂,问林瑞华去不去,林瑞华一听有双份工资,立马说去去去。墨西哥好远,远到了地球那一边。林瑞华坐在飞机上研究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云彩,像钱一样多,但林瑞华行囊空空,为此,他流下了悲催的眼泪。

林瑞华在墨西哥干了两年,因为语言不通,周末大部分时间窝在宿舍看书。书舍不得花钱买,把老板垫咖啡壶的书拿来读,是一本《玛雅文明》。林瑞华翻了翻,对书里面的图腾符号发生了兴趣。有的是太阳,有的是昆虫,有的是五马六道。看完了,他明白了一个事实:钱,才是人类最大图腾。丢,这是林瑞华发明的排泄语。

之后,林瑞华又跟着老板去了越南和柬埔寨,三十岁后回到了国内。回来了,林瑞华异常空虚,大街上那么多花样,林瑞华大部分没享受过。林瑞华决定去找小姐,进了一家休闲会所,一眼看见了一张熟悉面孔。谁,当初厂里的一个山西女孩。山西女孩说,我一直都暗恋你不知道吧。林瑞华摇摇头说不知道。山西女孩扑哧一笑说,现在知道了,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好,当然好。林瑞华受宠若惊。朋友关系往前走就是结婚,林瑞华结婚了。蜜月过后,他着手办制衣厂。厂子规模不大,三十几个工人,在郊区租了厂房。第一年订单不错,每个月有几万元收入。第二年勉强盈利。第三年比较艰难,第四年不见好转,第五年林瑞华撞上了一契机。那是四月的一天,林瑞华忽然接到了阳青同乡会的邀请函,说月底在香港有一个招商会请他参加。林瑞华高兴了,赶紧买礼物去找商会的陈会长。见了,林瑞华说,我想搞那个副会长了,这是一万块钱会费,以后我保证年年交。陈会长说,行啊,现在怎么愿意交钱了呢?林瑞华嘻嘻笑笑说,有个帽子戴着,好听些嘛。

嗯,果然是好听些。当老板扎堆以后,其他的身份就起作用了。招商会上他受到重视了,阳青县的父母官邀请他回家乡投资,林瑞华看到了佛光在头顶闪耀,一个箭步冲上台,用慷慨激昂的声音表示了自己为家乡做贡献的雄心壮志。身份的转化就在一刹那,林瑞华成了阳青县的投资人,意向性投资达一亿元。阳青政府大喜,作为回报和奖励,以五万元一亩的价格,卖给林瑞华五十亩上好的土地。一切竟来得如此自然,好像积攒了一辈子的运气,突然厚积薄发了。

林瑞华整理好自己,许志强进包厢里来了。

咦,原来你在?听讲的你回来投资了,一直没见到,当大老板了,不简单呐。许志强说。

什么大老板啰,我是到处讨饭吃。老同学你才混得好,当这么大的官,到时候讨米讨到你门下了,还望多多赏赐喔。林瑞华说。

莫讽刺我好不好,以后用得着只管说。许志强胸脯挺挺地说。

真的么?林瑞华问。

真的。许志强回答干脆。

那就拜托了。林瑞华双手抱拳说。

不谈钱了,话突然中断了。两个人试图寻找新的话题,这时,张华斌进来了。随即,古委员也到了。四个人礼节性地介绍认识,寒暄了几句,牌局正式开始。

先摸方。摸了,林瑞华坐古委员对面,许主任坐张华斌对面。

坐定了。许主任说,打牌不怕输,只怕对家是个猪。他的意思是张华斌要跟自己好好合作才行。

是的,就怕对面坐个猪。张华斌说,也不示弱。其实,跑胡子每一盘只需要三人打,剩下一人数完二十张底牌后在旁边休息,术语叫守醒,没有什么对家不对家的。两个人同一个级别,蔑视就不好了。

洗牌了,哗哗哗,很有节奏。洗好了,起牌了,手一触牌,这个世界便翻了个底朝天。拼杀,任何手段都不过分,贪婪自私吝啬虚伪尽管拿来好了,痞话假话恐吓欺诈吹嘘耍阴谋也尽管使好了。总之,凡是人的劣性都可以在这里显摆和过招。这人也真是奇怪,享受这些比享受冠冕堂皇的东西更有大趣味。

张华斌装作手不给力,时不时多起一张牌。下手是许主任,张华斌看第一张牌的时候他无所谓。看第二张牌的时候他皱眉头,看第三张牌的时候他终于憋不住了。说,喂,你怎么老是拖泥带水唦,莫耍赖皮好不好。许志强说。

对不起对不起,看了也不记得,嘻嘻。张华斌自己会笑死。

你他妈的手上多沾点水唦。许主任说着扯了一坨餐巾纸,沾了茶水摔在他的面前。

多谢多谢。我的指头没摩擦力,抠不住。张华斌依旧笑呵呵地说。

许主任一拿牌嘴巴就多起来了,痞话黄段子笑话揉在一起。这蛮起作用,林瑞华几次分心了,好几次打错牌。哦,许主任善于用分心法。

只有古委员不做声,他眼睛半闭,缝隙里射出的光像匕首。他嘴角常驻一根烟,紫色嘴皮子有许多干裂纹,像千年的枯树皮。他打收章,也就是起一张牌便像收扇子那样一把捏紧了,到出牌时再打开,他记忆力惊人,该打什么牌不该打什么牌非常准确。

林瑞华守醒的时候,站起来倒茶,绕到古东山身后,用眼睛瞟了一眼他偶有张开的牌。哇,此人太精,一个小八,与其他的牌不相干,但古东山就是不打出去。而那边,林瑞华看见许主任手里有三个,如果他打了,跑起这个小八,许主任接着吊小四,那么就是一个超小对胡。算一算,这盘胡了的话,许主任至少要进一万多块钱。但是古委员就是不打,他掌控着全局,结局是黄了。

林瑞华守了个黄醒,有点惋惜,又有点同情许志强,起那么一手好牌,居然黄了。林瑞华这时候发现老同学的变化惊人,除了那个大肚皮还结实外,其余的肉像要散掉搞一地鸡毛似的。他还摆臭架子,把嗯嗯啊啊当过门。这么多肉,死的肯定早。过了一会儿,林瑞华心软了。刚才许志强说要帮助自己,那祝他长命百岁,肉多怕什么,天生富贵相嘛。对了,他出国吗,到过哪些国家,看见过海啸遇到过翻船吗。他真的享福,搞的女人肯定比自己多,他的钱也肯定比自己多,但是明年就不一定了。

林瑞华重新回到桌子上,终于忘掉了许志强有多少钱这个重大命题。玩心疯涨,且有张狂,除了有兴奋剂,还有麻醉剂,还有PM2.5,魂一般的薄纱,把人缠绕了又隔开。

张华斌摸牌的时候用好大的力,一旦有了好牌,手背上的青筋立马鼓胀起来。林瑞华发现了这个秘密,一见到张华斌青筋鼓了,便立马胡牌。结果是用小胡子冲了张华斌的大胡子。爽歪歪。

许志强输了,脾气越来越大,张华斌赢钱的时候,他说张是鸡肠小肚钱看得重,以后死了人都是弯的。古东山赢钱的时候,他说古是除了贩毒没搞其他的都搞了,说不定那一天会吃枪子儿。那些话,像玩笑又不像玩笑。赢钱的人当然有好脾气,随便你说。只有林瑞华赢钱的时候,许志强不讲,熟中有生,生中有分寸。

打牌很累人,脖子痛,眼睛花,腰酸手麻,林瑞华吃不消了,打了一串哈欠,喷出几大口酒气,可能还有食物发酵的臭。古东山扭过头看了林瑞华一眼,说,拐了伙计,嘴巴扯破了。

搭上话了,古东山第一次主动乘专列送话给林瑞华。之前,他说的都是公话。比如来迟了对不起,莫乱弹琴,快点出牌。

林瑞华鼻子发紧,闻到了古东山的牙齿味。牙齿味是一个人最原始的气味。林瑞华忽然紧张起来,这个人有一种捉摸不透,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巴结了。

嘿嘿。林瑞华笑,眼角挂有一滴打完哈欠的眼泪。

古东山又回头看了一眼林瑞华,嘴巴咧了咧说,林老板是个福气人。

咦,你还会看相?林瑞华问。

有一点。这不,这么多朋友帮你,将来发达了不要忘记我们这些人啰。古东山手一划拉,把自己也划拉进去了。不过,他的笑并不好看。

这话林瑞华听了十分高兴,古东山这么说,等于把钱袋袋打开了。

哈哈,托大家的福,我发达了一定请客,当然不发达也可以请客。今晚我买单。林瑞华说,

要你买什么单,有许主任张局长的地方,所有的单都姓古。古东山说。

古老板,今天你无论如何给我面子,让我买一回单。林瑞华说。

还早着哩,讲么子买单,出牌出牌。张华斌说。

说话间,许志强胡了个大胡子,四十二胡的红大对。许志强一盘进了一万二,张华斌守醒进了一千八。

狗屎坨。轮到古东山不高兴了,捏牌。

呸呸呸,林瑞华使劲打自己的手,说,该放弃就放弃,我发贱。

骂的是手气,气的也是手气。手气是牌运,牌运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都说牌桌上离魔鬼最近,也离上帝最近。任何一个软蛋都会有血性,而任何一个现实中的赢家都有应对不了的局面。拼杀,与友谊无关,与义气也无关。

忽然,佛光闪耀了,林瑞华手气来了,接二连三地胡牌。打跑胡子有一定章法,林瑞华不精通便什么章法也没有。而有章法的人遇到无章法的人,那就是秀才遇到了兵。时间到了零点,水平最差的林瑞华不仅没输钱,反而还赢了点钱。

你说不会,怎么这么厉害,简直是杀手。张华斌讲林瑞华,百思不得其解。

我哪里会,乱甩的。林瑞华说。

牌逢新手没得法。许志强摇摇头说。

休息休息,吃夜宵去。张华斌将牌一摔,烦躁地走出包厢。

赢钱的怕吃饭。许志强说,也站了起来。

是的,老子吃了夜宵再跟你们干。张华斌说。

我才不信这个懒话,输了的想赶本,那是下水道眼里赶鸡儿,越赶越深。古东山的意思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他赢了。

夜宵是牛肉面条加荷包蛋,林瑞华看一眼往回走了,他不吃牛肉。不是不吃,是算命先生不许他吃。阴间的事情说不好,虽然没有科学依据,但最好严格执行。林瑞华相信命,所以经常算命。今年春天算了一次,说是六七月有贵人相助,现在正是七月,看来贵人就在这三个人当中。

离开牌桌,林瑞华的心情又焦虑起来了。那块地,政府合同上清清白白地写着开发期为两年,两年过后如果还不开发,政府是要收回的。为此,林瑞华会急死。今年是他特别难过的一年,东莞很多厂子都倒闭了。特别是一些制衣厂,因为劳动力涨价,各项费用到位,一个工人的平均费用到了五千多,很多工厂都背负不起关停并转了。林瑞华信用卡严重透支,银行贷款有困难,还欠老板的房租。而订单是越来越难接到了。制衣业的订单分三种,一手单是最好的,也就是最原始的FOB单,利润高数额大,也好做。二手订单是人家挑剩下的,利润低数额小,还不好做。三手订单则是大厂的外发,即把做不完难做的发给小厂做。像林瑞华,这几年基本上是吃大厂的残羹剩饭。利润的大头都被他们拿走了,留下的仅一点渣滓,然而质量要求还是一样的高。最近几个月,就连这些三手单都难拿到了,东莞的厂子每个月亏损二十几万。半年过去了,他已经亏损了一百多万。但是,林瑞华还得撑,不仅要撑,还要作秀。把厂子表面搞得一片繁荣,是做给大厂看的。他们以貌取厂,给订单前考察一下厂子,看了觉得不错,符合人权,才给你做。第二个原因,不撑下去怎么会当得上商会的副会长,不当上副会长,又哪里有参与招商引资的机会,又哪里买得到便宜的土地,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事。

至于拖欠工人工资,林瑞华以前也有,但是如今心境不同了。过去,他一直站在打工仔的角度看这事,心里有理解有怜悯还有感恩。但是现在,他认为自己每天马不停蹄找订单收货款,求爷爷拜奶奶辛苦得要命。而他们则当上帝,怨言却不断,根本不晓得老板的辛苦。到头来,辛辛苦苦赚的一点点钱全给他们了。回报给林瑞华的是欠银行的钱,欠老板的房租,还担刑事法律责任。这么一想,林瑞华欠薪不内疚了。别的老板赖,他也学着赖。如今的工人很不好对付,动不动跑劳动局告状。不过,背霉的日子快要结束了,阳青的土地基本弄妥,马上就要开发。前些天,林瑞华来到了自己的地界里,看见政府已经在平整土地了。林瑞华走过去问工人师傅什么时候可以平整完。工人师傅说,老板负责的那部分资金没到位,工人两个月没发工资,大家都在磨洋工。

工业园不是已经拿钱吗?林瑞华说。

拿鬼,老板吹工业园的泡泡,工业园吹工人的泡泡。都讲的有钱,就是没看见。工人师傅说。

哦。林瑞华脸热了,想了想,给工业园高主任打电话。

高主任哪,工地进度这么慢,影响建厂房的速度莫怪我喔。另外土填少了,比马路低太多,这寓意很不好,我是个讲风水的人,起点就比别人低,我心里不踏实呐。

高主任说,莫信迷信,如果你硬要那么讲,再填一层土就是,那还不好说,我保证填到你满意为止。

那费用呢?林瑞华问。

我们工业园捡账好了。高主任是个搞事不收烟酒的人,既然说了不要林瑞华出钱,那绝对不是开玩笑。

高主任在电话里表扬另一个企业说,龙兴集团的第一期资金已经到位,人家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你应该向人家学习。

学习学习。林瑞华忙不迭地说。高主任作风正派,林瑞华说一句假话心里都有犯罪感。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先要把三通一平的五十万元搞到才行。然后把二百六十万买地钱凑齐。这些事不搞好,信用联社的钱也贷不出来。林瑞华把情况如实告诉张华斌,张华斌的建议是先找古东山借钱,等土地手续办完了,再去找许志强贷款,返过来再把古东山的钱还掉。当然,这个一来一去的过程不能超过三个月,超过了,利滚利,水牛被虱子压死。

林瑞华内心并不赞同张华斌的建议,来阳青一年多了,他对阳青的民间资本多少有了解,丢。之后,他的心思还是回到了张华斌的建议上,因为别无他法。

紧要关头,林瑞华总是会请马云先生出来帮他打气:如果早起的那只鸟没有吃到虫子,那就会被别的鸟吃掉。于是,一咬牙,借。

想去想来,林瑞华觉得关键点还在许志强这里,他要向他借钱。有一句名言说这世界是圆的,果真如此。转去转来,林瑞华又要拜倒在许志强脚下了。这是宿命,还是惯性?难道许志强是自己的贵人?唉,林瑞华不愿意相信,又不得不相信。是贵人就是贵人吧,利用他,把自己的土地开发出来。利用就等于战胜。希望这段时间许志强不节外生枝,菩萨保佑许志强吧。

林瑞华当机立断,东莞那边该破产就破产。把机器转到阳青,租个地方,招几十个工人,弄一点订单做着,也是做给县政府看的。在阳青,一个工人的费用只有两千多,林瑞华算了细账,觉得这样是一箭双雕,既可以增加盈利,也可以让县政府满意。

前几天,林瑞华给东莞的厂长打电话,说尽快申请破产。厂长去办了,林瑞华又给老婆打电话,叫她以房子作抵押去弄钱,将钱交给厂长做清算工作。一切都指望阳青的这一块地以及今晚的这局棋。

张华斌很快回到包厢里来。

我已经跟许志强说了个初步,那事应该没问题。张华斌说。

那事,宏大而模糊的主题。

他态度还好唦?林瑞华有点担心。

态度蛮好,应该没问题,你先把第一桶金搞好就是了。张华斌说。

林瑞华低下头说,只有找古委员借钱了,你替我讲点好话看看,利息能不能放低一点,我现在是起步阶段。

张华斌说,古东山这人讲义气,他应该会给面子。

那就好,到时候我一定感谢你。林瑞华说。

我们兄弟讲什么感谢啰。张华斌说。

那不行,去是去,来是来,我肯定要感谢的。

这话悦耳,张华斌立马站起身来说,我先去跟古老板说个大概,让他准备好资金。

林瑞华这时候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汗,手臂上的结晶。

林瑞华打算出去透透气。穿过走廊慢慢走,灯光暧昧,植物像假的。一摸,发现是真的。天晓得这些植物怎么长的,长期在阴暗不透风的地方,居然有这等茂盛。

依稀听见吧台那边有声响,谁在哭?林瑞华朝里面看了看,发现吧台后面有一个女伢儿在耸肩膀。在那里,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

林瑞华四下望望,这个时候醒着的恐怕不多,亢奋的更少,除了棋牌室。便走过去问,小姐,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女伢儿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瞠视着林瑞华。哦,是个半裸的女伢儿,雪白的两个肩膀耸动着,上面蒙着一层胶质的光。黑玛瑙似的眼睛迷迷蒙蒙,苍白的嘴唇尖尖的下巴。十七八岁的样子。

林瑞华有点愣,怎会有跟画上一模一样的女伢儿?包厢里那个抱水罐的女伢儿,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女伢儿有点紧张,忽然一扭头跑了,白色的衣裙从林瑞华眼前飘过,什么香味呢?林瑞华习惯性地用鼻子去搜寻和捕捉,是栀子花的清香。

古东山正在研究东莞发来的短信,短信上说林瑞华快破产了,工人准备起诉。

牌,一直打到凌晨四点才散场。最终的赢家是许志强和张华斌。当官的赢,当老板的输,这是偶然也是必然。为了强调它的偶然性,古东山说,输的钱暂时放在你们那里,下回老子要拿回来的。

许志强得意地说,对不起了古老板,下次你也不一定拿得回去,哈哈。

什么时候,我们约起再干一场?张华斌意犹未尽说。

要得,你安排就是。古东山说。

许志强和张华斌坐古委员的车走了。林瑞华说这时候回厂难得喊人开大门,于是睡在包厢里等天亮。

林瑞华很快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抱水罐的美女坐在一条黑色的巨蟒上,周围的钱像白云一样多。飞啊飞啊。

天亮了,土狗子来喊林瑞华吃早饭。林瑞华一边吃饭,一边指着墙上抱水罐的女伢儿说,你们这里有个女伢儿长得蛮像她,叫什么名字?林瑞华问。

土狗子像看怪物似的看林瑞华,摇摇头说,没得,有的话我们就发财了。

林瑞华愣了,他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碰到鬼了。

这个世界的玄妙就在于某个地方某个神灵掌握着每个人的底牌。神灵的脾气不好,嫉恶如仇,时不时会显摆一下。于是,正因为那天晚上的一场牌,这几个人以后再没有了牌局。

一个月后,许志强被举报嫖娼,被县纪委双规,问题步步深入,直至经济问题。

许志强倒了,多米诺骨牌缺了支撑。林瑞华没贷到款,古东山的借款到期,林瑞华找张华斌想办法,张华斌说,古委员有办法。真的,古东山出了个好主意。但是,林瑞华的老婆把房子卖了,去了哪里不知道。林瑞华东莞的厂子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清算,被劳动局起诉,判了九个月的徒刑。

景山工业园依旧美丽喧嚣。林瑞华的那块地已经易主了,古东山占百分之八十股份,林瑞华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了。围墙内推土机来回穿梭,脚手架一层比一层高,建设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靠马路是门面和廉租房,里面是十几栋标准化的厂房。高主任见了非常满意,说,很好,以后老板来只要投产就行了,厂房是现成的。然而,好事多多坏事也凑热闹,古东山的身体出了毛病,他患了晚期肝癌。每天他都在园区里散步,手里捧着紫砂壶,嘴里长时间嚼着牙签。土狗子一步不离地陪着他。这人,还都是老样子。

张华斌这边,县里整顿干部作风,他被撤职了,理由是把一些企业拉入了高利贷的泥潭。现在,他离那些老板远远的了,每天晚上陪老婆散步,步子里没有了王菲的蚊子哼哼加一个传奇。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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