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

2016-12-20 19:51杨芳兰
民族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弟媳保姆县城

杨芳兰

1

一大早村长又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到底管不管你爸?我说,管,一定管。村长说,你爸真是养了几只白眼狼!我说,村长,您别急,我开完会就回熬村。村长停顿半天又说,来的时候记得帮你爸买一套换洗衣服。我说,好。我刚说完好字,村长就挂了电话。

父亲二十多年前从司法局退休后就回了老家。村里人问他,在外工作一辈子,为什么不在县城安度晚年呢?他说,县城太吵闹,还是熬村生活清静。其实我和大哥都知道,父亲在外工作一辈子,退休后真想把一辈子在农村干活的母亲也接到县城来养老,但因为没有住房不得不回乡下。父亲回熬村不久,母亲得了急性阑尾炎,由于手术不及时耽误治疗时间,丢下我父亲一个人走了。从此父亲得出一个结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良好的身体才能安享晚年。他买了一大堆书籍和报纸天天闷在房间学习。有一天,他从一份报纸上读到一则养生专家发布的消息:人体每摄入一克盐巴,血压就会上升十毫克……还没看完下文,他就把碗柜里面的所有盐巴全部送给了邻居。他说,从今以后我戒盐巴了!

好几次我带着妻子和儿子回熬村看他。其实带妻子和儿子一起回去,我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想在儿子面前言传身教;再一个是想让医学院本科毕业的妻子告诉父亲,盐巴含有大量碘元素,长期缺碘不但记忆力衰退,还会引发一系列疾病。妻子每次提到不吃盐巴对人的危害,父亲总是说,专家说的还会有错?父亲这辈子谁都不信,就信专家。妻子说,养生专家的观点有时候也很片面,不一定全对。父亲说,养生专家的话不相信,难道还能信你一个妇产科医生的?妻子无言以对。

每次回熬村,我和妻子就亲自下厨,在菜里放入少量盐巴。有时候父亲没察觉,有时候吃出盐巴的味道,就大声吼我们,你们这些孽障,想我早点死了甘心?妻子一肚子委屈,回城的路上,她发誓说,以后再也不跟你来熬村了。妻子不来,说得过去,没理由强迫她像我一样牵挂我的生身父亲,只要周末不加班我还是要回一趟熬村的。每去一次就劝父亲,母亲不在了,您年纪又大,干脆叫外面打工的四弟和弟媳回来照顾您吧?父亲说,他们都是干农活的,吃盐巴又重,我哪能跟他们一起生活?我说,不跟他们住也行,要不跟我回县城生活。父亲说,我才不去县城,那里找一个人说话都找不到,我在熬村,出门进屋都有人吹龙门阵。

说了不下一百次,父亲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也不愿意进城。

就在十年前的某一天,父亲突然扛着大包小包行李来到我家。他放下行李就说,才领的工资又被人偷光了,只有跟你们一起生活了。我心中暗喜,心想父亲终于被现实打败了,知道还是呆在儿子身边有安全感。谁知道,跟我住了十几天,领到了工资,他又说县城太嘈杂,天天睡不着觉,坚决要回熬村去。到了第二个月又是如此,第三个月还是如此,我对他说的话产生了怀疑,决定在他领工资那天跟踪看个究竟。他刚出门,我就悄悄跟在后面。发现他领到钱后直接走到菜市,在一个菜摊前,递给摊贩一百块钱,拿起一把白菜就走,到另外一个摊点买包子也是一样。如果不是我紧紧跟着,两百块钱就打了水漂。等他回到家,我强行带他到医院做一个健康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你父亲内体很好,但有严重脑萎缩,也就是常说的老年痴呆症。我问,脑萎缩有药可治吗?医生说,没药可治,唯一的办法是加强营养,多吃一些补脑食品延缓痴呆程度而已。回到家后我跟妻子商量,要把父亲留在县城,在饮食上给他食补。妻子说,只要你能留住,我没意见。我好说歹说,终于把父亲说动。但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他就收拾行李回熬村了。

回到熬村的父亲,经常丢三落四,有时候还跑到邻居菜地去摘菜。邻居问他,你怎么跑到我家菜地来要菜?他说,你莫乱讲,这是我种的菜,根据法律条款,诬陷别人情节严重是要被判刑的。邻居懒得跟他理论,反正他也吃不了多少,就任他采摘。最让人烦恼的是后来,不管邻居栽下去的辣椒苗还是玉米苗,都被他拔出来放在屋檐下晒着。邻居来要回秧苗,他就跟邻居争抢。父亲说,我是在坡上挖的草药,如果再欺负人,就写诉状去告你们。弄得邻居们哭笑不得。最后邻居们只好打来电话跟我诉苦,求求你们兄弟了,把你父亲接走吧,再跟他当邻居几年,他没死,恐怕我们都要气死了!

接到电话后,我匆匆赶往熬村。打开父亲的电冰箱,里面全是发霉的饭菜,原来是冰箱没有插电。打开电饭锅,里面全是生米,泡得胀鼓鼓的。我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过了,但手上捏着一节生红薯在狼吞虎咽。我知道父亲完全糊涂了,吃不吃饭已经完全没有概念。那次我不再犹豫,到马路上拦了一辆龙马车,把父亲连同床铺一起拉到县城。我想,父亲知道家里没有生活用具,肯定就不会回去了。但我想错了,我根本管不了父亲。我和妻子出去上班后,他又坐车跑回熬村,在地上打地铺。

父亲记忆力越来越差,已经不认识钱的数目,但对过去的事情却说得头头是道。比如在土改时,他收缴上来的金银元宝像小山一样堆在床前,从来没动过邪念;他当年在乡镇当区委书记,召开全乡人民代表大会,一讲就是几小时,从来不用秘书写讲话稿;他只上过小学二年级,但毛主席语录背得溜熟,人人都喊他叫活字典......

有一次,我带着儿子回熬村,他竟然问我儿子是哪里来的客人?我说他糊涂了,既然生活不能自理,又不肯去县城,就叫四弟一家回来吧。但父亲好像又清醒了,他说,你四弟好吃懒做,如果我的退休工资全交给他,他更加有依赖性,以后就成了废人!他这样为自己辩解时,脑子又灵光了,完全不像有老年痴呆症的人。很多时候给我一种错觉,他的老年痴呆症好像是装出来的。

这样长期下去肯定不行,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拨打两个哥哥和四弟的电话,他们都答应一个月后的春节回家商量。那年的年夜饭是在老屋吃的,几兄弟一边喝酒一边展开讨论。

二哥说,我远在北京,爸爸虽然糊涂,但腿脚灵活,每天都要到户外走动,肯定要请一个保姆,在北京请一个保姆动则就是几千,还要生活开支,哪有那么多钱?如果不请保姆,万一走丢了,哪个来担这个责?二哥说的在理,城市生活费高,我们理解。

大哥说,我虽然在县城,但只有两室一厅,儿子马上要结婚,爸爸和保姆住哪里?让他们睡客厅也不方便吧?这是摆在大家眼前的事实,我可以作证,因为搬家时,我到过大哥家一次。

我说,妻子刚从乡镇调进县城,为调动又花了一笔钱,没钱付房子首付,目前还租住在廉租房里,房子本来就不宽敞,如果再住进两个人更容不下。

四弟说,熬寨的房子倒是宽敞,但爸爸不愿意跟我住,这不能怪我。

最后由大哥总结发言说,爸爸在熬村生活是最恰当的,也是遵循他回熬村养老的心愿。现在他脑子糊涂了,对于金钱已经没有任何概念,四弟在外打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年下来根本挣不了钱。你们以后负责照看爸爸,他的工资交给你们支配,你们不用请保姆,也足够你们一家生活了。我和二哥都举手同意。四弟和弟媳思来想去,一年四季在外打工,孩子长期住在外婆家也不是办法,于是同意留下来照顾父亲。

时间一晃就是五年。

大家都忙于工作,我有时间也偶尔回一趟熬村。让我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就在半年前,弟媳突然感冒发烧,久久无法治愈。到县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竟然是败血症,也就是常说的白血病。弟媳问医生,怎么会得这种怪病呢?医生说,有遗传的,也有后天性的,特别是长期接触化学工业原料的人最容易感染。弟媳在外打工十来年都在一家私人企业加工黑板,做的是油漆工。医生说,这属于职业病,可以问工厂索赔。弟媳说,厂子在广东,早垮台了。

弟媳住进市医院时,四弟把父亲托付给村长帮忙照看几天,可弟媳一进医院就是半年。村长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我,叫我把父亲接走,但我总以忙为由一拖再拖。

2

今天接到村长电话后,听得出,村长已经忍无可忍。我不敢再怠慢,还没散会就赶紧开溜了。我买了两箱八宝粥,一些肉食赶往熬村。村庄静悄悄的,村长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又跑到老屋,还是看不见一个人影。就在我打算上山寻找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只见村里的单身汉刘老五揉搓着惺忪的双眼说,三表哥,来屋了呀?我赶快给他打了一支烟,看见我爸爸没有?他说,可能去河边找“药”了吧。找药,是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后每天要做的事情。他见人就说钱被人盗了,没钱买药吃,幸亏他自学了草医,要不然就病死了。他见到什么都说是“药”,不管是白菜萝卜菜,还是破罐子破衣服都往家里搬。几乎每次回家,我都要从他房间里搜出几大箱垃圾来。

我赶紧朝河边跑去,果然,老远看见父亲弓腰捡拾漂在岸边的萝卜,啃了两口又扔进河里。我大声呼喊着,爸爸!爸爸!父亲回头望向我,目光呆滞,很久才说,你是哪里来的客哟?真舍得走呀!

父亲真不认识我了?他是饿昏了头?还是完全失去了记忆?

跟我回家做饭吃。我说。

你家办喜酒?

办什么喜酒,回你自己家!

不办喜酒怎么好意思去你家吃饭,不去!说完又继续弓腰捡垃圾,说什么也不肯走。

我只好说,我家进新房,去我家喝杯喜酒吧。

父亲半信半疑地扔下手里的垃圾后,弓身在河边洗手,说要回家先换一身干净衣服再来。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的脑子又恢复记忆了。为了打开我心中的疑惑,回来的路上我问,你有几个儿子几个孙子?他笑笑说,莫来考我,我有四个儿子,四个孙子,咋记不得?你儿子都去哪里了?我又问他。说到儿子,他眼里突然亮了一下,无比自豪地说,一个在北京,两个在县城,一个在家做活路嘛!

我是谁呢?我又问。

看你面熟老火嘛,但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我鼻子一酸,父亲竟然记不起自己的儿子了。我不由分说拉起他就回老屋,等他坐下后打开一罐八宝粥递给他。父亲伸出颤抖的双手,感激地接过去。他说,你好心多,等我崽来屋了陪你喝酒。说完三两口就把一罐八宝粥喝光了。我又接连打开两罐,直到第四罐,父亲吃的速度才放慢下来。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父亲一定没吃过早饭,说不定从昨天起都没吃过东西。

正打算烧火煮饭,村长从门口探进半个脑袋来。他问,你终于现身了啊?我心中有点不快,我说,我弟交生活费给您,至少给我爸爸一碗熟饭吃吧?村长一听就冒火了,他说,哪个得你弟的钱?我说,难道他们一分钱都没拿给你?村长说,得你弟一分钱出门遭雷劈死!

原来弟媳去医院住院时,就嘱咐村长,叫他帮忙照顾父亲,等回来了就拿生活费给他。哪知道一去就是半年。不但一分钱没有拿给村长,还把村长的电话拉进黑名单。

我立刻拨打四弟的电话。四弟不在,是弟媳接的。我说,你怎么能那么狠心,父亲一个月几千块钱,一分钱不留下给父亲做生活费?

弟媳说,救命需要很多钱。

我说,你的命是命,难道爸爸的命就不是命吗?

弟媳哭着说,我也没办法。

我说,你们如此对待老人是要遭报应的。

弟媳一听就急了,她说,我已经遭报应了。如果当初不稀里糊涂嫁到你家,也不会外出打工,也不会得这个病,反正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弟媳说的在理,如果她不嫁给我懒惰的四弟,也许不用外出做油漆工,也许不会生这个怪病。现在他们已经失去照顾父亲的能力,我这当哥哥的,是应该照顾一下父亲了。我知道跟他们理论也是枉然,只好含着眼泪,把带来的肉煮了,叫村长帮忙召集几个村里人一起吃饭,并对他们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路上堵了很久的车,直到半夜,我和父亲才回到县城。父亲已经很疲倦,妻子打水给他洗脸洗脚,他却生气了。他说我不在别人家睡,我要回家。我说,这就是你的家。他突然站起身,各个房间都视察一遍后坐在沙发上笑着说,你看我都老糊涂了,原来是到了贵阳。我赶紧顺着他的思路走,你是来贵阳开会了,过几天开完会就可以回熬村。父亲这才缓和下来,我赶紧帮他洗脸洗脚,换上干净衣服让他睡下。

等父亲有了鼾声,我才走进卧室。上床后,我迫不及待把想接父亲跟我们一起住的想法告诉妻子。妻子听完后瞪我一眼说,接爸爸我没意见,但你得有思想准备。我问,接自己爸爸要什么思想准备?妻子说,首先,我们是不是住在新城区?我说,是。妻子说,爸爸是不是不认识路?我说,他基本找不到东西南北。妻子说,他脑子糊涂,但腿脚利索,是不是整天都要在外面跑?我说,一天不让他在外面行走,肯定要疯的。妻子说,其次,你我都要上班,孩子要上学,是不是要请一个保姆专门跟着他?我说,是,肯定要请一个保姆。妻子说,我们只有两室一厅,请保姆来住哪里?父亲住哪里?我想了半天说,可以租房子。妻子说,租房请保姆要不要钱?我说,当然要钱,这年成还有白干活的?妻子说,这么多年,四弟和弟媳不再外出打工,是不是爸爸的工资在支撑他们一家?我说,是的。妻子说,现在弟媳生病了,我们接爸爸下来,是不是要带爸爸的工资一起走?我说,肯定要拿爸爸的工资来租房和请保姆。妻子说,弟媳他们一家以后怎么生活?……妻子问了一连串问题,我一下子又懵了。妻子总是比我睿智,每一个问题都有道理,也很现实,女人的思维就是缜密,比我们男人想得周到。我问,不可能不管,怎么办呢?妻子说,天塌下来还有高的顶着,这件事应该由几兄弟商量做决定。妻子说的有道理,我头上还有大哥和二哥,应该找他们一起商量才对。我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不方便打电话,就给大哥和二哥发了短信留言。二哥大清早就回了电话,他说,我现在正在创办一家广告公司,已经把原来的房子卖了作为投资,直到现在,你嫂子还在跟我斗气,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爸爸来了没地方住不说,三五天就吵着回熬村,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来回折腾?爸爸不是有退休工资吗?在县城租一套房子,请一个保姆也足够开支了。二哥说的在理,北京生活又高,父亲在哪里都住不久,到县城住几天嚷着回熬村还容易,到了北京,哪能说回就回呢?大哥一天都没给我回电话,也不发信息。吃过晚饭,我试着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找他有事。还没听我说是什么事,他就在那边悄声说,现在忙统计学生月考成绩,等下晚自习后再说。

晚上十点刚过,估计大哥也快放学了,我去大哥的学校门口等他。

大哥是高三年级班主任,只能等学生下晚自习后才能见到他。在这之前,我在街上逛了近两小时,在各个广告栏找寻房屋出租启事,房租每月都在一千左右。我想,不管父亲跟谁一起住,我们都面临一个最重要问题,那就是租房子。大哥的儿子已经结婚,还有一个孙子,一家五口挤在六十平米的房子里。我和妻子虽然在新城区按揭买了房子,也有两室一厅,但儿子马上要高考,不可能让父亲、保姆和儿子住一个房间吧?儿子怎么安心复习?我又打电话问了好几家家政公司,保姆都保持一口价,每月两千。我盘算一下,房租加上保姆费一共三千,父亲的五千块钱退休金还余下两千,这两千块钱还要支付水电费和两个人日常生活开销,每天不能超过70块钱......算来算去,父亲的五千块钱只能在县城解决基本温饱,想吃营养品基本不可能。

等下晚自习的学生走完以后,大哥才提着公文包从学校大门孤独地走出来。他走得有些伤感,有些疲惫。大哥个子矮小瘦弱,但偏偏喜欢提着一个硕大的公文包。这不能怪他,因为他带的是毕业班,有很多试卷和作业要批改。虽然我们两个都在一个县城,但很少见面。自从各自结婚成家以后,就像鸭子下水一样,各奔东西找吃的,谁也顾不上谁。但这次不一样,为了我们共同的父亲,我们得坐下来好好谈谈。

等大哥走近我身边,我说,找个地方坐一下吧。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想去大哥家,因为大嫂对父亲一直有成见,至今还没有喊过父亲一声爸爸。大哥看我一眼,没有说话,而是提着公文包走在前面,我也跟着走上去。大哥没有走进闹市区的茶吧,而是带着我来到冷冷清清的夜市城。夜市城前两天刚从闹市区强制搬迁到河边来。河边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烧烤摊位,每一个摊位前都挂着一盏节能灯,灯光下是影影绰绰几口锅灶,满是油烟蒸腾。大哥领着我在一张油腻腻的小桌边坐下,肥胖秃顶的中年摊主立刻满脸堆笑走过来,看上去一脸的谦卑。在此之前他不是那样的,而是跷着二郎腿和旁边的女摊主打情骂俏。

我问大哥想喝什么?是啤酒还是米酒?大哥不说话,我自作主张要了两份炒粉,几串牛肉串,一打啤酒。炒粉很快上来。大哥可能真饿了,拿起一双筷子就吃起来。啤酒有些冰凉,是从冰箱里刚取出来的。我用餐巾纸擦拭一下啤酒罐上的水珠,打开来,递给他。可能是冰啤酒的缘故,把他心里的火气浇灭一些,他才跟我说起他的烦心事来。直到吃完炒粉,又喝了两罐啤酒,我才把大哥的烦心事弄明白。原来昨天大嫂又跟大哥吵架了。大嫂骂他是窝囊废,当了二十几年教师,儿子考教师岗位就差一分,都没本事找教育局长说说情。“你说,我这辈子除了会教书,哪里懂得找私人关系?我参加工作那会儿,谁来帮我?还不是靠我自己?”大哥委屈地说。大哥一直注重教育儿子,希望他的儿子以后不要再呆在这个小县城。但儿子毕业以后,在外找不到工作,还是跑回县城来考公务员,连续考了五年,硬是没考上。

每次跟你大嫂吵架后我都想哭。难道儿子不是我亲生的?我不想儿子早点有工作?问题是该怎么找?去找谁?大哥连续问我几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他。大哥又一口气喝下一罐啤酒后,才突然记起什么似的,问我找他有什么事。

我说你没收到短信?大哥说,什么短信?我说发到你手机的短信。我哪里有时间看短信?连上厕所都没空脱裤子。我原以为从一开始就能步入正题,说完就走。大哥这样一问,我竟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我还是壮着胆子说,爸爸在熬村没有着落,我们必须把他接进城来,租一套房子,再请一个保姆照看他。大哥沉默了许久,然后反问,请保姆,怎么请?你能保证保姆每顿都做饭给爸爸吃吗?你看看网上新闻,保姆虐待老人事件层出不穷。

大哥这一提醒我又懵了。是啊,我们都忙上班,几乎抽不出时间去监督父亲和保姆的生活起居。我们把钱交给保姆,万一保姆不拿来买菜,而是去街上买东西一个人吃了呢?反正爸爸又糊涂,有吃无吃根本不知道。大哥又喝了一罐啤酒后说,如果接到你那里还行,至少早晚你们回家,能够看到保姆做什么饭菜给爸爸吃。我说,我儿子今年高考,不可能让爸爸跟他住一个房间,再说了,还有一个保姆。大哥是知道的,我为了让儿子考出好成绩,我和妻子几乎每天不吃早餐,把结余下来的钱一起付了家教费。就在上个礼拜,我还跟楼下修理厂经理大吵了一架,说他们搞修理弄出太大的声响,影响我儿子复习。儿子上学很用功,目标远大,他已经苦熬十二年,一心要考上985。眼看就要实现他的理想,我不能这么自私,不能为了我的父亲在决定儿子命运之前拖他的后腿。

爸爸清醒时一直偏爱你,在你结婚时,还帮你老婆折了八百块彩礼钱,而你大嫂一分钱都没得到!大哥说完在脸上用力拍了一巴掌,手离开时,一团苍蝇血立刻印在上面。大哥说他有困难我没有生气,但一提到那八百块彩礼钱我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说,我结婚时,是跟爸爸借了八百块,但生完儿子后,爸爸就跟我要回去了。不信,你问妈!我刚说完,就感觉自己也太可笑了。问妈?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是啊,母亲已经埋进土里早化成了尘埃,还钱时只有母亲在场,我一急,竟然就说到了母亲。难道母亲还能从坟墓爬出来给我作证?

大哥说,我儿子已经考了五年,今年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爸爸完全可以先在乡下住一年,等大家都稳定了再接他来都行。

爸爸已经八十岁高龄,再熬一年,想接可能也没机会了。我说。

反正今年不行,我要带毕业班,晚上十一点才能回家。你大嫂从糖烟酒公司下岗后一直在饭店打零工,现在好不容易在菜市找到一个摊位卖菜,她不能再丢了饭碗!

我们俩总要有一个人管他!

是你自作主张接他来的,自己想办法!

反正是请保姆,我们俩共同监管,谁有空谁就去照看一下好不好?我带着商量的口吻说。

他就不应该到县城来!大哥好像有点不耐烦了,抄起一个空酒罐朝河面扔出去,发出“啪嗒”一声响。我不敢望向河面,我知道河面一定像大哥和大嫂的心里一样没有光亮。他们结婚时,母亲说家里有杉树打家具,请一辆车去拉来就行。父亲当时是司法局局长,大哥知道司法局有一辆双排座,只要父亲说一声,驾驶员就会跟他们去一趟熬村。但大哥知道父亲的倔脾气,一定不会同意,就悄悄叫驾驶员小刘跟他去熬村。没想到却被父亲知道了。当时木材已经拉到县城,父亲硬是逼着小刘把木材拉回熬村去,叫大哥另外请车从熬村拉到县城来。为这事,大嫂跟大哥吵了一架,差不多要分手,只是请柬都发出去了,才不得不办了婚礼。更让大哥彻底对父亲绝望的还是后来房子的事。父亲本来分到一套住房,也答应大哥一家三口在那套房子里居住。大哥和大嫂欢天喜地把房子粉刷一新,在快要搬家那几天,父亲却突然说,要把房子让给驾驶员小刘。他说小刘上有老下有小,经常出差在外很辛苦,无法安心工作,他们家更需要一套住房。当时大哥找父亲理论,难道我们不辛苦?我们就能安心工作?父亲说,等以后单位再分房子,一定争取要一套。大哥说,房改政策已经出台,以后再也没有福利房一说了。父亲争不过,最后还是那句老话,好儿不耕爷田地,好女不穿嫁时衣,要房子,自己想办法!大哥的家具都是照着那套房子尺寸打的,最后不得不锯掉一大截堆在出租房里。自从那套房子让给小刘后,国家再也没有福利房,而是实行了房屋商品化。父亲的工资一直供子女上学,母亲一辈子在家种田种地,只够一家人的口粮,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直到父亲退休时,还存不下一笔首付款,不得不继续住在一间办公室里。新上任的局长看到后说,一间生活住房夹在办公室之间碍眼得很,劝父亲搬走。父亲当时很生气,父亲说,老子当年上山剿匪时你还穿开裆裤呢,敢撵人了?新局长争不过,就叫秘书打印一张纸条贴在父亲的门上,大概意思是限定父亲在一个月之内退出来,否则只好走司法程序。父亲撕掉后,局长又喊秘书贴上来。房子确实是公家的,不是私有财产,父亲当了几十年局长,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觉得整天被一群嘴上没长毛的年轻人驱赶,面子挂不住,心里憋着一股气。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父亲请了一架龙马车,把所有生活用具灰溜溜地搬回敖村。

大哥说,哼!终于知道没房子的苦了吧?想当年,他从我手里夺过钥匙拿给小刘多么盛气凌人。他不是一直照顾小刘吗?把心肝都掏给小刘了吗?让他跟小刘住去!跟我住,门都没有!

大哥说完,好像突然松了一口气,把空啤酒罐再次扔向河面,大有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你说什么?我问。我什么也没说。那你刚才说什么?反正就是不管,你不用再问了!大哥说完挥了挥手,好像我是在说一个极度无聊的话题。我再申明一遍,你怎么说也没用,我没有地方给他住!

我和大哥都同时陷入一阵沉默。我说,你不管他,我管!那一分钟我热血沸腾,大有鄙视大哥不孝的意思。我说,我就不信,我们这一代个个都是独生子女,难道以后都不活了?我买完单,头也不回地走了。

3

为了安顿父亲,我利用周末两天时间找遍县城各个贴广告的角落。不是房租太贵,就是楼层太高。接着又找保姆,其中有两个男的,都说可以干体力活,但不会做家务。有五个女的,会做饭、洗衣,一听说老人已经失去记忆,每天外出几趟需要一路跟随,都婉言拒绝了。最后一个拒绝我的人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她说,叫我一个老太婆整天追着一个老头走,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改嫁了呢,孩子们的脸往哪搁?保姆一时半会找不到,眼看着礼拜一就要上班。如果租下房子让父亲一个人呆在里面,跟在敖村生活又有多大区别?说不定还不如在熬村生活的日子,至少在熬村他还能到处行走,饿了还有地里的萝卜红薯充饥。到县城租房就不一样了,没人看他,只能整天把他反锁在家里,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还能安心吗?

为了给哥哥证明我比他孝顺,在妻子的再三反对下,我还是把父亲安置在客厅里。父亲跟我生活了两个月。两个月时间里,他被熬苦了,也让我和妻子的神经到达崩溃的边缘。

一般来说,父亲吃过晚饭就睡下,我们不能看电视,也不能在客厅走动。到凌晨两三点钟他就起床,由于大门反锁着,他就从儿子的房门敲到我们的房门,再从厨房门敲到厕所门。天天这样敲门,我们也无法入睡,索性把房门都开着,让他在家里自由行走。有一天,他站在我床前说,睡到现在还没起床,要是在生产队抢工分,你们早饿死了!我和妻子用被子盖住脑袋,大气不敢出。

哗哗!哗哗!声音源自卫生间,父亲用完卫生间忘记关水龙头了。

吭哐!吭哐!在开大门呢,幸亏我用钥匙反锁,他无法走出去,要不然我又要穿着睡衣追他跑半条街。

嚓嚓!嚓嚓!不用看,就知道又在开窗户,望外面的大街了,幸亏装了防盗网,要不然从窗口跳下去就完了。反正每天半夜各种各样的声音不断从客厅以及各个角落传进耳朵来,让你无法入睡。当然,我和妻子是成人,熬一熬就过去了,只是可怜了儿子,他正是长身体关键时期,每天下晚自习后还要做试题到十二点半才能睡觉,早上六点半又要起床,短短六个小时睡眠还要被吵醒几次。我爱我的儿子,儿子是我唯一的希望。我父亲那辈还好,可以生几个孩子,一个靠不着还有一个。而我们这一辈,全部希望就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孩子要是没出息,以后就没任何指望了。

每天中午,只要我一下班到家,父亲就吵着要出去走。我说现在没空,下午还要上班,中午要稍微眯一下才行。他就用那个说了千百遍的例子告诉我,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你们长期把我关在家里,是不是想把我闷死?跟我一起退休的老同志,就是因为不爱活动,早去守杉树林了。

妻子不敢做声,拉我过一边悄声说,长期把爸爸一个人关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干脆去找爸爸以前的老同事来家里跟他玩。我到老城区老年活动中心找了几个老干部,但人家说,你爸爸脾气古怪,跟他讲话谈不到一块。最后我只好硬着头皮找到小刘的爸爸。老刘听说父亲来县城居住后,就信誓旦旦地说,要是没有你爸爸分给我们那套房子,可能现在我们还在租房住呢,你爸爸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一定去陪他!老刘这一说让我大为惊喜,为父亲做的好事终于有了一次回报而庆幸。把老刘接到家里后,我说下班我顺道买菜回来,让他跟父亲喝一杯酒。老刘爽快地答应了。

下班路上,我一路哼着歌曲往菜市跑,买了几袋熟食就埋头往家的方向走。刚走出菜市,就遇见老刘拉着孙女来买菜。我问他怎么跑这里来了?老刘说,你爸爸总是重复那几句话,跟他说不到一块,我早去幼儿园接孙女了。老刘这一说,我吓了一跳,心想,完了,门没反锁,父亲跑到街上走丢就惨了。

一路小跑到家门口,大门开着,父亲果然不在家里。还好,没有小偷光顾,要是有小偷,就是把整个家当搬走都无人知道。

我跑到门卫那里,门卫是一个乡下老头,很谦和。他说你父亲早出去了,大概有两小时的样子。我到门口望了一眼,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追。又回头问门卫,问他看见我父亲朝哪个方向走?门卫说,没注意看。

我打电话给妻子,叫她在下班路上留意一下,我先在附近街道找。妻子在电话那边说,这回有事情做了吧!我理解妻子话里的意思,在我把父亲接到县城不久,我问四弟要过父亲的工资卡。我说在县城要租房,请保姆,要生活开支。我的工资还房贷,你嫂子的工资用于生活,我们无法支付这笔高昂的生活开支。

四弟却轻描淡写地说,爸爸工资卡弄丢了,过几天找到送来给你。但一天又一天,转眼过了一个多月,父亲的工资卡还是没有送到我的手头来。在妻子的压力下,我又打电话给四弟,没想到四弟却对我发了火。他说,打虎还靠亲兄弟呢,在兄弟走投无路时,你们不但不拉兄弟一把,还切断我们的经济来源,你这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四弟脾气不好,再说他们确实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现在弟媳需要高额医疗费,父亲的退休工资还不够她做一次化疗。我既然在经济上帮不了他,帮忙看管一下父亲总应该吧。我只好再次回家做妻子的思想工作。我说,大不了我们不租房,也不请保姆,爸爸跟我们也就是添加一副碗筷的事情。妻子说,凭什么轮到跟我们一起住就不拿钱给我们?我说,你就把爸爸当成一个农民吧,他没有退休工资,我们一样要赡养是不是?妻子对我发了脾气,她说,你不是在帮助你四弟,你是在纵容寄生虫滋长!你看这么多年来,四弟得到爸爸那点退休工资,把田地都荒废了,整日沉迷于赌钱打牌,一分也没存下来。既然他们不愿意交出工资,就把爸爸送回熬村去!我说,爸爸不能回熬村,回去只有等死。以后我帮你洗衣,还帮你做饭炒菜好不好?我几乎是在央求妻子。因为在父亲没来跟我居住之前,我基本是甩手掌柜,下班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从来不帮妻子干过家务活。

妻子最后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妻子心软,求求她总会答应的。妻子嘴上没说什么,但每天睡觉总背对着我,再也不蜷缩到我的臂弯来。

4

找了大半个县城,看不见父亲的踪影。最后还是在妻子的提醒下到派出所报了警。派出所长是我高中同学。听说我父亲走丢了,亲自带了三辆警车在各条街道搜索,并用喇叭高声喊叫。直到夜晚十点,还是没有父亲任何消息。我想大哥也快下晚自习了了吧,这么大的事情有必要打电话告诉他。大哥接到电话后,倒是没有责怪我的意思,还急切地问我什么时候走丢的?并说马上就骑摩托车出来跟我汇合。坐上大哥的摩托车后,他问我通知四弟了没?是啊,此时我才想起还有一个四弟。我赶紧拨打四弟电话。四弟在那边幸灾乐祸地说,这下好了,爸爸在熬村住得好好的,你非要接到县城去,弄丢了吧。我一听就来了火,好像他早知道会把父亲弄丢似的。我说,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爸爸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下个月没了工资,你们两口子等着喝西北风吧!说完挂了电话。

可能是四弟知道没有父亲的严重后果,一会又拨打电话给我。他在那边说,现在晚了,明天一大早再来跟你们一起寻找。已经凌晨两点钟,警察和我们都筋疲力尽。我叫几个警察吃点宵夜再收队,他们都拒绝了。大哥说明天早上他还要监考,得先回家休息。我自我安慰说,一个大活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大哥表示赞同,并问父亲身上有没有带钱?我仔细回忆一下说,应该没有。大哥说,身上没带钱,跑不远,说不定明天早上就回来了。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妻子上夜班,没有回来。我躺在父亲睡过的沙发上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父亲被车轧断了双腿,正吃力地往熬村方向爬。我突然从噩梦中哭醒过来,就听到了电话响。电话是四弟打来的,我迅速抓起电话。四弟说,找到爸爸了,在回敖村的路上!我问四弟,你在熬村?四弟说,在医院没钱付医药费,被医院撵出来了。我已经顾不上问弟媳的病情,就问爸爸坐什么车回去的?四弟说,没坐车,手上提着两袋“药”走在路上,双脚都浮肿了,脑门上还有一团血迹。我叫四弟马上带父亲来县城,我先去医院挂号排队等他们。四弟带着父亲赶到医院时,父亲手里还死死拽着两袋“药”,浑身发抖。他一看见我就丢掉手上的“药”,抓住我的双手不停地说,我脑壳疼,我脑壳疼多。我说,爸爸,不怕,这些都是专家,他们有世界上最好的药,马上就不疼了。我把“专家”两颗字说得特别重,主要是想让父亲能安静下来。父亲端详我半天,果然不吵了,半信半疑松开双手。在医生给父亲例行检查时,我问父亲,你昨夜跑去哪里来?怎么不回家?父亲说,我怎么不回家?我的工资都被人偷走了,没钱买药,就自己上坡找草药来医病。

医生给父亲作了全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让我们大吃一惊。父亲一根肋骨折断。我问医生,折断一根肋骨怎么还能行走?会不会弄错了?医生说,他一定是摔倒后立即就站起来了,要是躺下后肯定起不来的。潜意识里,父亲在黑夜里走了一晚,根本就不敢停下来。接下来更让我担心的是,父亲一旦起不来,大哥忙带毕业班,二哥远在北京,我在县文明办,天天要应付上面各种检查,谁来医院照顾他?送回熬村去?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弟媳等到父亲的工资发下来那天又要去市医院化疗,家里没人,父亲回去吃什么?

我只好再次给大哥打电话。大哥的手机是呼叫转移,我知道大哥此刻正在监考,不准开机。我只好拨打二哥电话,二哥在那边说,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我正在开会。他们都忙,都脱不开身,就好像我一个人闲得无聊似的。四弟说,实在不行还是跟我回熬村吧,回熬村有草药可以医治跌打损伤。你说回熬村就回熬村?我气急败坏地问四弟。当然四弟只能这么表态,以前都说过,父亲的退休工资归他们管,三病两痛也由他们出钱医治。现在弟媳每个月都眼巴巴地等着父亲那点退休金化疗,哪里有多余的钱支付父亲的医疗费?

大哥下晚自习后跑来医院看一眼就走了,说第二天还要上早读。第二天,四弟也吵着要回熬村去,说没带换洗衣服出来。我一下子就来气了,我已经请了两天假,单位一大堆事还等着我去处理。看来只有再次打电话给二哥了,看他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二哥说,有什么办法,远水救不了近火,既然四弟说接回熬村就让他去吧。

你说什么?父亲还躺在医院里,熬村有这个医疗条件吗?

还能怎样?四弟花爸爸的钱,就应该四弟来承担!

可能是二哥的声音太大,四弟在旁边听到了。四弟凑过电话来说,爸爸培养你上大学花掉那么多钱,你也应该出医药费!眼看这样争吵下去不是办法,我赶紧挂了电话。

二哥说得有理!我斜了四弟一眼说。

你们就是自私,这几年没有我在乡下照顾爸爸,你们想在城里安心工作?四弟说得振振有辞,好像这么多年我们在外工作,全仰仗他的无私奉献。

我们在外工作怎么了?是你给的?妻子做好饭菜送到医院来恰好听到四弟说的话,立刻接过话茬。我赶紧说,四弟不是说我们。

他就是说我们,伙食费一分不拿给我们也就罢了,还说便宜话,明天你们就回熬村去!

瞧你那德性。我说。

我这德性?你们又是什么德性?从你哥到你弟全是铁公鸡,只有你是在世活菩萨。我是瞎了眼才嫁给你,现在也跟着吃亏!

我还想说什么,妻子搁下饭菜扭头走了,留下一个浓缩的背影。我和四弟四眼对望,四弟吃了饭后,无论我怎么留他,都说要回熬村换衣服裤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果然如妻子所说,他们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大哥再也不来过问父亲的病情;二哥打过两次电话后再也没有下文,再拨打过去,不是在通话中,就是呼叫转移。四弟回熬村再也不露面。我白天要上班,输液时就只能嘱咐对面病床的王大爷帮忙叫医生。一个礼拜后,对面床的王大爷出院了,我一下子又乱了阵脚。我想请一个钟点工来帮忙,但摸摸荷包,交了父亲的住院费后里面空荡荡的。我在心里暗暗埋怨妻子,真是的,这时候对四弟发脾气,等父亲能走动了再教训这个孽障不行吗?至少让他帮忙照顾父亲能走动也行。

父亲以前再不好,也是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的人,我还是决定先医好父亲的病再说。拨通四弟电话后,被掐断,再打,还是被掐断。周末那天,我只好亲自跑一趟熬村。四弟正在堂屋看电视,武打片,嘿嘿哈哈刀光剑影,噪音太大。我问他,弟媳呢?四弟说,家里揭不开锅,让她回娘家混伙食去了。我关了静音,正想开口,他倒先说了,你那婆娘不好讲话!我有点生气,心想,你嫂子天天做饭伺候爸爸你还那样说?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我说,你嫂子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完就忘记了。四弟望向我,大声说,有什么事直接讲,不用绕弯子!我说,不管怎样,你先回去照看爸爸,把他的病医好再说。四弟不屑地看我一眼后,把目光朝向电视,继续看无声武打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先帮我照顾一下爸爸好不好?全当是帮我,因为父亲是在我家出事的,责任全都归于我。

我又不是不想照顾他。四弟好像缓和了一点口气。

那就跟我走!

跟你走?说得容易,身上分文没有,拿什么跟你走?

我说,等爸爸能站起来走路再说钱的事,你先跟我走。

好说歹说没用,只好硬拽着四弟到村口等车。

回到县城已经是华灯初上,我们都已经饥肠辘辘,我带着四弟到医院楼下的粉店吃粉。我说,爸爸养了四个儿子都没用,以后我们都是独生子女,晚年生活更凄凉。

四弟说,大哥二哥就是存心,故意不管。

故意不管?我疑惑地问。

你想想,爸爸已经八十岁高龄,还能经受几下折腾?没钱医治病情加重就彻底完事!

别看四弟平时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但这一说,我的心胸一下子好像突然打开了。我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是想父亲快点死掉,只有父亲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我说,再不好也是我们的爸爸,他俩怎么能那么想?

四弟说,父亲死了谁最倒霉?是不是我?婆娘医药费没了着落,我的生活更没着落!

你是活该!平时有钱赌钱打牌,大吃大喝,现在知道没钱的痛苦了吧?

我活该?好,你有钱,你是大富翁,咱们穷人不跟富人扎堆,我回乡下去!

有本事你走,我请人伺候!我跳起来,把一只空碗重重扔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巨响,周围的人立马投来惊异的眼光。我叫老板拿一瓶一斤装的二锅头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四弟从我手里夺过酒瓶放回桌子,冷冷地说,你是不是觉得,爸爸病倒跟你有直接关系?如果你不负责到底,就对不起死去的母亲?我没有回答他,也回答不了。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说了很多话。四弟和我都在场,虽然语无伦次,但大概意思我听明白了: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培养了三个大学生,这辈子她欣慰了;她最不放心的是父亲和四弟,父亲脾气倔犟,跟单位同事基本搞不好关系,在熬村也一样;四弟从小被她娇惯坏了,以至于长大后成了废人,心里很愧疚;大哥大嫂记恨父亲,二哥又远在他乡,母亲一再嘱咐我,以后一定要照顾好父亲和四弟……母亲睁着大大的眼睛瞪着我,直到我点头她才闭上双眼。母亲说得对,我在县城,离熬村比较近,应该照顾父亲和四弟。但现在我什么都做不好,既代替不了父亲身上的疼痛,也拿不出一大笔钱来为弟媳治病。现在连妻子也对我有了意见,回到家里,连话都懒得跟我说了。

这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医院打来的。问我是不是9楼12号床李先兵的家属。我说是,那边说,病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只留下半瓶葡萄糖水挂在床头,地上还有一串血迹,估计是直接拔针走的。

我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整个身子都被洞穿了。我一边跑一边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有一点可以肯定,得先找到父亲。我找遍县城每一条大街小巷,还请了一辆的士车叫四弟沿着回熬村的方向一路追随,仍不见踪影。最后我来到跟大哥一起喝过酒的夜市城发呆。此时的夜市城人声鼎沸,各种划拳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大声叫喊着什么,几辆拉西瓜的三轮车摇摇晃晃地从霓虹灯深处驶来,一只到处觅食的狗东张西望,最后在大汉身边停下,漫不经心地望他一眼,走向河岸。我望向河岸,一个貌似父亲的人孤独地站在河岸边,整个身影支离破碎,隔着整个黑夜默默地望着远方。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我不敢确定是不是我的父亲。我想,如果是,我一定打电话告诉兄弟们我的决定,我会把存折的钱都取出来,安顿好父亲,将他带离这片黑暗。我将背起父亲这座山,艰难前行。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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