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力
序
“走,必须走下去。”崔柱回头看着步履蹒跚的三个战友,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二十个战友,一匹川马,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他的任务是必须把这剩下的战友带进陇南的岷县,那里有他们的部队。四个人面孔憔悴,步履蹒跚,有的鞋丢了,绑着破布,脏兮兮的脚趾还在外面,但依旧在行走,行走,行走!这四个人的脚步带着令人难受的拖沓。似乎不达目的,就无法承认自己是红军战士,而这种特殊的荣誉,是独属红军的荣誉。
此刻崔柱最担心的是遇到马匪,马匪不管你是红军还是白军,他们照抢不误,还必须灭口。崔柱他们子弹不多,几次战斗下来,没有弹药补充,要不是从死人身上拿点子弹,恐怕早已弹尽。要论肉搏,这四个疲惫的红军战士更不是马匪对手,战斗需要充沛的体力。仅有的一点粮食,早就被饥饿的肠子干掉了。
他们行军途中经常抓野物充饥,但经常不敢点火,怕暴露目标。人在饿极的时候,一口带血的生肉,给你补充了体力,也感觉不到任何腥味,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带血的生肉,吃到嘴巴里是甜的,能让你在荒野中存活下去,绝没有任何嫌弃的理由。而抓来这些野物的是个叫詹俊的女战士,她父亲本是大山里的猎户,对打猎这个行当,她早已铭心刻骨。第一次干掉野猪的情景,已深深刻进她的骨头里,只是后来猎杀野兽变成猎杀敌人。敌人等同野兽,你不干掉他,他一定干掉你,这就是战场的规矩。
詹俊绝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按照北方话讲:“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按照南方话讲:“蔫人出豹子。”詹俊偶尔一句话能让你感悟颇深。比如大家在讨论如何弄点吃的,怎么弄吃的?她拔出刺刀,甩下一句话:“我去弄吃的。”说完,起身就走,瘦小的背影,顿时形象高大起来,晃几下就闪身进树丛里,也恍惚了战友的双眼,战友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本来崔柱是带领四个战士,照顾二十个因受伤掉队的红军战士,赶上大部队。按照行军计划,三天前就应该到达部队指定位置,但以他们的身体状况,这制定的行军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崔柱当时还挺胸抬头敬军礼,表示保证完成任务,现在这就是句吹牛的空话。崔柱在心里叫自己为“吹柱”,即使吹柱子,柱子也无动于衷。
两天前……
一
二十个带伤的红军战士与五个疲惫不堪的红军战士,暂时在樱桃树丛中间休息,站岗的是红军女战士詹俊。她长得皮肤黝黑,眼睛不大,但充满光泽。忍饥挨饿并没有体现在詹俊的脸上,她颧骨有点突出,嘴唇也有点突出,类似黑人的面孔,个子比枪高出半个脑袋,凡是这个长相的男女,身体素质是相当的好,长途行军并不没有让她萎靡不振,即使带着二十个伤员,走走停停,拖拖拉拉,也没有让她显现出任何煎熬的状态。站岗的时候,她光亮的小眼睛,依旧跟猫一样警觉地看着四周,随时准备干掉敌人。
又快两天没有进食了,人人都在饥饿中煎熬着,崔柱口袋里只有两块硬硬的野兔肉骨头,那还是三天前,詹俊弄来的兔子,每个人分三小块,他吃了一块,现在他手里攥着两块带骨头的小兔肉,不知道应该给谁吃,因为每个人都是极饿的状态。崔柱握着两块小小的骨头,如同握着宝贝,他看着战友们,眼睫毛似乎被风吹拂,他揉了揉眼睛。人在饥饿状态下,眼睛会有所不适,所以他经常揉眼睛。
兔肉经过詹俊的处理,不会轻易坏掉。处理方法简单,她首先挖出个半米深的三米长的坑道,上面覆盖住树叶,然后顺着坑道点燃火,周围的人立刻用各种东西煽,把冒出的青烟煽散开,免得远处看见青烟。兔肉熏的差不多了,拿出来用固体盐块蹭几下,然后用刺刀分成条状,实在切不开,就带骨头直接分掉。
李四从镜片后面观察着崔柱,他跟崔柱摸打滚爬,枪林弹雨中挨过来,也算真正的老兵了。身边的战友相继倒下,他还没有,他们班只有崔柱跟他还活着,别的战友都牺牲了。李四胸前口袋里,只有一条小拇指宽大拇指长的肉条,已经珍藏两天了,在饿得胃抽筋之时拿出来,舔一舔,上面的油脂似乎能给他一点慰藉,很多时候他真想咬下一块,体会一下咀嚼的快感。但那种快感会像传感电流一样,颤抖着勾引你的胃,让你想从喉咙伸出一只手,抓住肉条继续咀嚼。这种行军是长性与耐性并存的战斗,不是儿戏,更不是“驴友”徒步旅行,战斗随时伴随着死亡前行。
当红军一年中,李四对吃的方法与方式,已有了深刻的认知与培训。比如野菜应该怎么吃才靠谱,野菜伴着糠面,酒糟伴着野菜,搞点辣椒一起煮,那就是人间美味!遥不可及,假如弄到野物,再弄点盐粒,柴火一焖,我的妈呀!世间第一美味就出来了,但这些想法只能是精神会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是美味,实在不行,生吃也行,但填饱肚子对于目前的状况来说,只是个梦想,李四觉得自己永远都吃不饱。
观察崔柱举手投足的还有老兵张铁匠,他本来身体魁梧,一顿能吃六碗饭,十五个地瓜,而且还经常觉得饿,他打铁耗费的力气太大了,这点大家都能理解。往常红军部队里铁匠炉边的画面应该是,炉火通红,粗胳膊肌肉饱满,闪亮的汗水从胸大肌流下来,后背宽阔雄厚,瘦子给他倒杯水,构成了张铁匠打铁的画面,对比鲜明,好看。这也是土豪小老婆喜欢张铁匠的地方。他本来跟土豪的小老婆要结婚了,但这土豪偏偏看上了他未婚妻,在争夺未婚妻的战斗中,一个铁匠身体再壮,也不防弹,结果不仅未婚妻被土豪打死,自己也中了两枪,被红军战士解救,顺势参加红军打土豪。
张铁匠在部队上很出名,不仅因为打铁手艺好,还因为作战勇敢,能吃能睡,而现在这个铁打的汉子,面容枯槁,蓬头垢面,瘦得皮包骨,还总觉得身体发沉,眼睛发黑,脑袋发晕。“大胃王”成了“饥饿王”眼珠子冒绿光,他总幻想自己干掉一头牛,好好的美餐一顿。现在胸口藏着一刀条被汗水浸泡干干的小野兔子肉,他总是饿,饿得无力去焦躁,无力去回忆。
战斗、行军、马匪、突发事件、照顾伤员、追赶部队、忍饥挨饿、无法入睡、这些种种艰苦,让新来的红军战士宁才都赶上了。他是学生兵,出身富贵,当红军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参加过几次小规模的战斗,胆子虽然越来越大,但胃口却越来越小,总是吃不饱,这个问题让他绞尽脑汁。他经常用自己的私房钱换来一点食品,什么吃的都行,以前不吃肉干,现在风干肉是他的最爱。他还有点散碎银子,但这里有钱没任何用处。他以前对吃糠咽菜根本没有丝毫概念,现在他觉得吃糠咽菜是帝皇的进食标准。他绝对没有老兵那种自制力,再香的东西,目的是维持生命,不是享受。而那几条按额分配的野兔小鲜肉,对于新兵宁才来说,细嚼慢咽后,越吃越香,一顿就干掉了。这家伙刚进入部队的时候,甚至相信浴火重生的神话!当身边的战友倒下,没有再起来的时候,他知道浴火重生,只是活着的人给牺牲的战友,赋予的一种精神,人死不能复生。他逐渐地冷静了热血的想法,毕竟战斗是残酷的,他属于思想前进,肠胃退缩。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现在饿得眼泪哗啦啦流进肚子里,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哭,饿也要一种尊严,这是红军战士的荣誉。既然当了红军,那么就要有一种不怕死、不怕饿的精神支撑。
崔柱看着詹俊站岗的地方,他决定还是跟詹俊商量一下,弄点吃的。其实他知道应该多休息一下,体力已经完全透支,全靠精神走路。詹俊虽然是铁打的,但詹俊也是人啊,但战友们饿得走不动了,实在没办法,只能依靠詹俊弄点吃的。詹俊比他晚参军一年,但詹俊的功勋,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詹俊执行的任务,没有不成功的,又不爱说话,沉默寡言,他觉得这是人类的最大优点。
此刻崔柱的眼睛有点花,他揉揉眼睛,还是有点重重的感觉,饿得缺氧了。他稳定了情绪,鼻腔里透漏着一种兔肉的味道,那是从他口袋里传出来的味道,也勾引着他的食欲。人要是专注一件事情,那么味道就出来了。崔柱迈着沉重的腿,走向詹俊的暗哨位置。
现场休息的战友们,此刻都无心说话,那太浪费体力,他们只想找到部队,那才是家,那才是活下去的胜利。
二
詹俊趴在樱桃花的树下,她似乎没有别人那种饥饿的焦灼,也没有那种必须完成任务的目的性,她觉得只要走下去,就会完成任务,没必要一定强迫自己知道饿的滋味。站岗放哨,开枪射击,这些都是自然规律,也是红军战士命定的法则。她最不喜欢开会,每次开会,她都用刺刀在每颗子弹上刻出十字口,想法也边刻边游离到山区,在竹林里,树丛里,抓野兔,打野猪,或者看着远方,心旷游离。她喜欢那种游离的状态,吾飘飘若仙,觉得哪里都是家,她没有家乡概念。天当被地当床,闻着花香,沉浸在一种不找边际的畅想中。
她当红军并非偶然,父亲进山打猎,不小心摔下悬崖,从此仙游。她十三岁就自己打猎养活自己。那天她打了一头野猪,正好一队红军路过,买下她的野猪。一个女兵问她想不想跟红军走?她想都没想,走就走吧,自己一个人挺没意思的。这一走就是三年,现在走到陇南了,她经历了很多战斗,受过伤,连军医都佩服她,她似乎没有疼痛神经,从来不哼哼。气血运行,经络畅通,任凭伤口好转。有人说她不是一般人,一定会成佛。
她那杆俄罗斯骑枪,从不虚发。那支枪是红军首长给她的,她之前一直用那杆土铳,也杀过很多敌人。红军首长去俄罗斯学习,知道她是神枪手,就特意为她弄了一杆好用的步枪,体积不大,轻便实用,首长一直叫她为“狙击手”,这个词汇在红军部队里很新鲜,就流传下来了,大家都叫她“狙击手”。她觉得名字无所谓,她最喜欢在战场上瞄准敌人的感觉,她觉得跟打猎一样,机会一来,一枪一个,绝不浪费子弹。
詹俊看到崔柱有些摇晃地来到她的面前,她知道崔柱要干什么,她首先拿出一小条野兔肉递给崔柱。崔柱首先是愣住了。詹俊这个举动,无疑是把半条命交给自己。食物,食物,还是食物。食物就是活下去的动力。崔柱看着詹俊,他说话了:“我们俩一人一半,然后你去打猎,战友们快不行了。”
詹俊用手撕开野兔肉,一人一半,她把肉条塞进自己嘴巴里。崔柱也把肉条塞进了嘴巴里,奇怪的感觉发生了,他立刻感觉到眼睛不疼了,他体会着食物的味道,养分瞬间就被吸收分解,气血运行立刻加速,食物能给人带来愉悦,这点是确定无疑的。
詹俊咀嚼着兔肉,转身走了。崔柱看着詹俊瘦小的背影,她似乎更瘦了,但更加精神了,她似乎总没有普通人的饥饿感。用神态自若,从从容容,来评价詹俊,毫不过分,崔柱信赖詹俊,他觉得詹俊的存在,让他有无限动力。
崔柱父亲是走江湖算卦卖大力丸的游医,他自小跟父亲走南闯北,学习功夫,婉转是必学的一道功课。见人说人话,见鬼讲鬼话。但即使贴上毛,比孙悟空都精,即使你有八十二个心眼,碰上倒霉事找上来,想逃都无法遁地。他跟父亲在街头传授大力丸,一个白军连长,看中了崔柱父亲脖子上挂着的一颗镶钻虎牙,那是他们的传家之宝,父亲当然不给,结果被活活打死,崔柱眼看着就要被处决的时候,一队执行任务的红军杀进来,才让他逃脱一劫,随即遍体鳞伤地当了红军。在部队里,他感受到了家的感觉,不再四处漂泊,有部队,就有家。每个人当红军,都有自己的理由,各有不同,各有相同。
詹俊如鬼魅一样,潜伏在树丛里,她看见了一只不大的野猪,獠牙刚长出一点,看来这头小野猪不到半岁,肥嘟嘟的,哼唧着在地上拱着,在寻找根茎吃。詹俊看着小野猪,突然有种感觉,任何动物都一样,都要吃,不吃就得死。有了小野猪,一定有大野猪,野猪很护犊子,你要动它的崽,别说是人,就是老虎,它也跟你拼命。野猪一但发起狠,你爬树上,它会在树下口吐白沫,哼唧着使劲地拱树根,它的眼珠子通红,獠牙吓人,野猪什么都吃。千万不要小瞧了野猪的攻击力。
詹俊趴在草丛里,看着小野猪,野猪的嗅觉非常灵敏,此刻另一边的大野猪,已经感觉到某种陌生的气味出现了,它警觉起来,抬起巨大的脑袋,瞪着红眼珠子四处看,大鼻子使劲嗅。它逐渐地靠近了小野猪。詹俊的骑枪瞄准了大野猪,她虽然知道枪声会传得很远,如果周围有马匪,那么枪声一定会吸引这群鬣狗来。但战友们已经饿得不成样子,这一只大野猪,可够战士们消耗三天,没准三天真的能赶上部队。
野猪的皮糙肉厚,千万不能打野猪头,那只会更加刺激它的愤怒。只能打野猪的两眼中间的位置,那是薄弱环节。一颗子弹打不到心脏,无法干掉野猪。詹俊的子弹前面,都被她用刺刀刻出十字开口,那是她父亲教她的,子弹头分开十字口,更有力量。但野猪的皮实在太厚,又有松脂与干泥保护,能否一枪击中?如果一击不中,那么就要补枪,这本身是正常的,但在非正常的情况下,就不太正常了。现在詹俊瞄准着野猪的两眼中间……
三
马匪的小队人马此刻正在山的另一端,吃着肉干,喝着羊皮袋子里的酒。他们一直跟踪这伙掉队的红军战士,有伤兵,有枪,有女的。女人是他们主要目标。那时段女人少,为匪三年,是个女人就赛貂蝉。只要是女人,那就是个美。抢来钱,也要逛窑子,逛窑子有点不好,花钱,得花柳病。弄不好,一辈子就没后代了。
马匪们在外面行抢,很少点火做饭,这是马匪的规矩,他们行走江湖抢劫,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老江湖都知道这一点。马匪跟土匪不同,土匪有自己的窑(家),靠山吃山,囤地一片,方圆几百里的一霸。马匪流窜作案的多,胯下快马,一天能走两百里。但肉干与白酒是有的。而小马匪帮,更不讲任何规则,什么都抢,抢完就走,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今天他们就要行动了,因为再走三百里地,就要到红军大部队的边线了,这伙马匪二十个人,每个人长得似乎差不多,满脸大胡子,目光透着冰冷阴恨,绝对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他们的目的就是枪、钱、女人。每匹马身上都挂个羊皮袋子,那里是肉干、骆驼肉、牛肉、羊肉都有。有食物人不会饿死,水袋子、酒袋子、长短枪不一、还有土铳,马匪配备并不精良,但他们有股狠劲,必须要得到他们要的,就像狼群一旦定准目标,那就想尽办法干掉目标。
李四负责站岗,以他的经验,他会找一个异常隐秘的地方。这个地方不仅是制高点,还要眼观六路,所有山下能上来的正面左面右面都要看到。现在马匪的探子来了,他会把马栓到草肥的地方,让马尽情乖乖地吃,然后徒步进行观察。探子一般都是精明人,他们会找到隐秘的路线,避开制高点的观察哨。探子为了得到情报,会爬行几百米都不止,他们的膝盖部位胳膊肘部位都有厚厚的山羊皮,便于爬行,配备短刀短枪。观察完后,回去报告,来回不能被发现,因为马匪的探子被抓到后,十之八九会被干掉。
李四舔着风干的兔肉,并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吃上白米饭,各种肉类,还有香甜醉人的甜酒,至于女人,李四是不可能想的。第一,富贵思淫欲,现在饿得牛皮腰带都吃了,如果谁能在这个时候想女人,只有一个解释,这个人一定是神仙。第二,战斗的时间紧凑,学习时间安排满满的,战友几乎24小时在一起,都是光头,没时间去想女人。第三,训练多流汗,战斗少流血。训练下来,累得胳膊腿沉重。活命当然比女人重要。
李四总感觉不对劲,这是战士的敏感,参加过战斗的人,似乎能闻到危险的味道,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有点像硫磺的味道。人在感觉到危险的时候,饥饿感顿时消失。李四把肉干塞进胸前的口袋,开始用眼珠子扫描树丛。这是一片樱桃树,他恨不能自己有火眼金睛,透过樱桃树丛,看见潜在的危险,可惜他不是孙猴子。
马匪探子也在煎熬中,他也感觉到了危险,他的爬行速度相当缓慢,类似乌龟王八一样,爬一步,停一步,他可不想被抓住。探子看着制高点,因为长时间的爬行,导致肠胃蠕动过频,他放了一个响屁,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放过这么响的屁。探子不敢动了。
至于马匪探子放屁的声音到底有多大,这么说吧,十米之内,一定能听见,如果顺风,二十米也能听见。李四是听见了,李四警觉地拔出了刺刀。他也不敢开枪,这一声响,立刻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李四辨别着放屁声音传来的位置。如果这个马匪下了地狱,原因是自己放屁导致自己死亡的话,这可算天下第一屁了。
马匪不敢动了,约莫有十分钟的时间,探子又开始动了起来。这一次李四确定了马匪的位置,他也确定这是一个或两个探子。一个人对付两个探子,这本身就是危险。如果吃得饱,对付两个马匪,李四还真不含糊,可他体力跟不上,战斗力自然下降。细心的李四继续观察着。
詹俊瞄准着大野猪,手指一直扣在扳机上,野猪警觉地看着詹俊隐藏的地方。它能感觉到危险来自何处,但它还不知道步枪的厉害。詹俊看到小野猪用痴呆的目光看着大野猪,如果按照猎人的规矩,猎人是不能打死怀孕的动物,也不该打死正在抚育幼崽的母动物,但现在情况不一样,战友都快饿死了,詹俊瞄准了野猪的双眼之间,这个时刻詹俊异常宁静,如同专注地看着一个静止的画面,整个世界此刻是安静的,只有微风在吹拂她不长的头发……
四
探子终于爬到了制高点的一棵树下,这里就是李四刚才趴窝的地方。探子仔细地观察周围,他觉得自己完蛋了,草窝被压出一个形状,探子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李四气喘吁吁的站在探子身边,他是从树上跳下来,用枪托直接砸晕了探子。他在搜索探子的羊皮袋子,里面有人间美味的肉干,虽然不多,但够分给战友每人一块。李四先塞进嘴巴里一个,他顿时来了精神。咀嚼带来的快感顿时传遍全身,还有酒,我的天啊!这可是上天赐给的战利品,就在李四享受美味的时候,他的脖子却被一双手捏住。李四虽然干晕了探子,下了刀枪,但食物的诱惑太大了,他忘记绑住探子,这一下李四可危在旦夕。
詹俊瞄准着大野猪,她有点难集中精力,因为小野猪不断的在她眼前晃悠,这让她有些犹豫,因为大野猪一死,小野猪准没活路,它不会反抗,还没有强壮的身体,无法抵御狼的袭击。小野猪一死,大野猪会疯狂,但这猪猪母女俩有点让詹俊为难……她的脑海里不断纠结这个问题,刚才那一瞬间,她正要开枪,小野猪又傻乎乎地窜到大野猪的前面,挡住了詹俊的视线。她的手一直扣在扳机上,鼻腔里有枪油的味道,眼前的画面,让她的确犹豫了。而这两个傻瓜野猪,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好,大野猪依旧盯着詹俊的隐藏地点,或许它在思考,这是什么危险动物?为什么不进行攻击?
李四被捏住喉咙,他有些难受,头脑缺氧,晕乎乎,他的手抓住了短枪,顶在探子的肋骨上,开了一枪,因为近距离顶着打,声音虽然不大,但也足够让这片山区听见。
詹俊正瞄准着,思考着,李四的枪声,让她立刻做出了反应,她一枪放倒了大野猪,就在小野猪惊诧的时候,第二枪也放倒了小野猪,没办法,为了战友的生存,只能选择。枪声通知了詹俊,通知了崔柱,也通知了马匪。
崔柱立刻拔出枪,告诉战友们,准备战斗。李四拎着短枪,背着长枪,腰里别着匕首,拎着白酒跟肉干,快速跑过来。崔柱看着李四。李四一个立正,用短促的话报告:“我干掉了一个探子,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崔柱不用李四解释,立刻明白了。崔柱看着另一个方向。詹俊拖着小野猪跑过来,崔柱立刻迎了上去,詹俊总能给大家惊喜。
马匪这边听见了三声枪响,沉闷的一声,步枪两声。马匪们的反应速度飞快,立刻上马。匪首面无表情,其他的马匪表情跟画的同样一致,他们知道这是接火了,探子一定被干掉了,三声枪响,非吉利。
詹俊的话简单:“这是一只小的,大野猪我抬不动,你们走,马匪由我来狙击。”崔柱想说什么,但詹俊已经自行走开。一个狙击手对付马匪,这本身就是危险,但身边人手实在不够,崔柱让李四、张铁匠去抬野猪,宁才跟他照顾着伤员跟一匹马先行撤离。
张铁匠来了精神,嘴巴里吃着探子的肉干,跟李四抬着大野猪,开心地快速移动,二人心头窃喜,这可是好东西,让大家能来精神的食物啊。还有点白酒,这是张铁匠的最爱,当红军后,几乎没怎么喝酒,部队有纪律,他是喝酒长大的,有时候喝酒比喝水还解渴。李四也是精神头十足,干掉一个马匪,弄到了肉干战利品,这比什么都开心。主要是有肉吃,哪怕牺牲,也要吃点肉啊。
詹俊看着山下,随着远处的灰尘,逐渐的推进,她知道马匪来了,二十匹马跑起来,尤其是扬起灰尘,看上去很吓人,似乎很多马匪。詹俊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她在等着猎物上来。
马匪不像白军那样,上来就喊着口号冲,他们把马从容地拴在山下,然后三个人一伙,分散开往山上爬。而且他们的枪法是可以的,不如土匪那么精准,但也不会很差。这样会给詹俊带来难度,因为马匪是趴在地上向前爬的,不是半蹲前行,樱桃花树本来就不小,人趴在下面,很难射击。詹俊寻找着角度,看谁能露头?马匪各个惜命,谁也不敢做出头的椽子,都做缩头乌龟。詹俊对准一丛树木开了一枪。马匪们更加谨慎了,詹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有了另一个对策。
崔柱他们在山的另一边,找好了埋伏地点,等待接应詹俊归队。崔柱心里并不是担心詹俊出什么问题,詹俊是老兵,对付马匪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但他就是担心,莫名的焦躁,他几次想去寻找詹俊,但身边还有这么多需要照顾的人。只传来一声枪响,然后是沉寂。这让崔柱内心起伏,怎么回事?崔柱依旧无法平静,他有很多想法。
詹俊此刻悄悄绕到山脚下,看护马匹的只有一个人,刚刚入伙,还没资格参战,只能看守马。他听见枪响,立刻躲在马的身体边,新匪怕枪,老匪怕炮。
詹俊背好枪,然后拿出三颗手榴弹,绑在一起,爬行到投弹地点,她要把马炸死,让马匪没腿。按照詹俊的力量,是不可能把三颗手榴弹丢进马群的,她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难题。詹俊悄悄爬了过去……
马匪听见枪声,立刻缩起来,停了一会,再次悄悄爬向前方。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接连的三声爆炸。马匪们立刻惊诧起来,有的干脆回头就跑。匪首也急了,马匪没了马,就是土匪,行动速度决定命运,这可不是好事。这个对手太狡猾了。
这三声爆炸让崔柱更加紧张,如果只是枪声大作,崔柱还不算担心,现在一切都安静了,崔柱他们都焦急地等待着……
詹俊爬行到马匹的十米处,都是平地,丢出三颗手榴弹会把詹俊自己也炸死,她看到了一个脏水沟,就在马群的一边,她悄悄爬了过去,她把手榴弹拉开,丢向马群,自己滚进臭水沟,几声爆炸后,马匹死的死,伤的伤,新入伙的马匪也被炸死了。战斗有的时候,除了拼勇气外,还要智慧。
五
一个泥人此刻从山的一侧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一条马腿,显然马腿是被炸断的,皮肉相连,这让崔柱心里顿时舒畅,也让所有人为之一振。虽然詹俊身上的气味让人发晕,这个时候谁还在乎气味,有块马肉,还脱离了马匪,这就是战功一件。崔柱恨不能抱起詹俊,但崔柱控制着情绪,只是把赞赏的微笑丢给詹俊。二十个人不敢停留,再次出发。马匹拖着两只野猪,一块马腿。战友们互相搀扶,向目的地进军。
马匪没了马,这一下可让他们难过了,只能把能吃的马肉用火烤干,带在身上,然后追寻这伙让他们吃了大亏的红军,他们现在要报仇,不是单纯的抢劫。那些好马劣马,都是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抢来的。现在报销了,有的伤马也不行了,只能当场打死,割下好肉,烤制带走。现在这伙马匪除了愤怒与报仇的心情外,没有任何想法,这伙红军确实断了他们的腿。
经过詹俊的炮制,野猪肉跟马腿变成了肉干,骨头汤喝了很多,战友们知道人间美味依然存在,只要你有梦想,就会实现。红军战士们脸上的光泽又回来了,笑容也回来了。詹俊在一边捣草药,草药是崔柱饭饱后找回来的,要给战士们换药,西药早就没有了,全靠崔柱弄来草药维持着。后面还有十九个悍匪来寻仇呢。轻松只是暂时的快乐,哪怕短暂的快乐,哪怕一分钟的轻松,也能带给这些红军最大的快乐,天天在生死攸关,命悬一线中度日,只要不饿肚子,就是这些红军战士最大的愉悦。
崔柱看着詹俊给伤员换药,他对詹俊是一百个信服,因为詹俊从不给队伍添任何麻烦,似乎只有她给部队付出的,永远不要什么回报和要求。詹俊越来越瘦了,但愿今天这些肉跟汤能让她恢复些元气。她是最辛苦的战士。打猎、站岗、杀敌、伺候伤兵、做饭。一个人全能,她在耗费自己的元气。崔柱很想给詹俊一些奖励,但自己什么都没有,崔柱想了一会儿,决定给詹俊三颗子弹,作为奖励,因为在那个时段子弹比金子贵。
宁才站岗的时候,还端着汤,这个铁饭碗是他一直背着的,别人都有大茶缸、铝饭盆、唯独他有个铁碗,也难怪家世背景不同,这个铁饭碗,是他当年离家出走的时候拿出来的,其实那是个铜碗,据说传了几代人,这样一算,也算明朝时代的古器了,要是放到现在,也值点银两。
现在宁才舒服了,肉汤飘着油星星,味道赛过琼浆玉液,这就是神仙般的生活啊。宁才内心发着感叹。自己离家出走,投奔红军,为的就是脱离封建家庭的种种束缚。他大学毕业前,家里就为他定了娃娃亲,算是指腹为婚,对方家室显赫,是落寞的贵族格格,但家里依然殷实,该有的全有,别人没有的也有,有很多古董,据说还有宝藏的秘密图纸,但这都是谣传,即便不是谣传,也跟宁才没多大关系。
指腹为婚的事,是宁才最为反感的,但他表面上什么都不透漏,背地里经常跟同学唠叨,说封建传统害死人……同学撺掇他投奔红军,那是先进的党派,那是可以打破封建传统的战斗队伍,砸碎封建大山的铁锤。他偷偷看了当时流传的《共产党宣言》,他铁定了要当红军。
走之前,他为自己想好了后路,铁碗、金条、银子、换洗衣服,随即悄悄离开了自己家的深宅大院,奔向井冈山。因为他是纯粹的学生兵,认字有文化,做了一阵子教员。但他还是喜欢开枪跟训练,一身臭汗,睡觉踏实,他从不想家,或许他还没到想家的年龄吧。
他能讲很多故事,包括希腊神话。“浴血重生”这个词汇,是他坚定的信念,直到他所爱慕的女护士,被炮火炸死以后,他才确定,人死不能复生,所谓的浴血重生,是活人对死人的一种敬畏和祭奠感情表达方式。他的热情不减,反而对白军更加仇恨,推翻封建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列强的热血,越来越强烈。
现在他又满足了,喝掉最后一滴汤,他用舌头舔干净铁碗,把铁碗放进背包里,然后看着北斗星,安静让他很想睡觉,他太累了,行军打仗从没停止过,也从来没有休息超过三个小时。他内心波澜起伏,但他从来没有当军官的想法。虽然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他的确不想当将军,就是想当士兵,行军打仗,抛头颅洒热血,然后找个美女,过过日子。但宁才是不会轻易找女人的。他青年的时光,已经被家里人折磨得够用了,以前逼婚对宁才来说,是最残酷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逼婚只是小事,战场上血肉横飞,才是真实的残酷,战斗哪有平静的。
詹俊吃饱喝足,没有任何废话,倒下就睡,她知道休息对身体的作用。那些野生动物吃完立刻休息,绝对不会浪费体力,况且现在并没有时间去浪费体力。随时战斗,照顾伤员,找寻食物,没心思多想了。这就是红军詹俊的生活状态,她是野生的。
马匪算计过时间,跟踪是他们的基本建制之一,他们把自己修整好以后,立刻就出发,各个心怀叵测,满腔仇恨。在差不多到位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是绝好的进攻时机。匪首说了:“今天我们不派探子,全部上,干死一个是一个,断我们后路,我们就不让他们活。”19个马匪拎着各自的武器,悄悄摸了过来。
宁才抱着枪,蜷缩在一块石头后面,他似乎听见某种声音,他警觉地打开步枪的保险,趴在地上,声音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又开始有了动静,他确定了有敌人摸上来了,他侧躺在地上,对着黑影就是一枪,这一枪打开了荒野的沉寂,也刺破了黑夜的安宁,他随即招来了几十颗子弹的回击。他躲在石头后面,不敢抬头。
崔柱他们听到枪响,如同听到命令,立刻有条不紊地进入了战斗状态,这种战斗对他们来说,已经习惯了。伤员能动的,全部拿着武器,等待战斗。宁才躲过第一轮子弹后,他摸出了一颗手榴弹,马匪对他的围攻,是扇面形状的,他很难逃脱。他丢出一颗手榴弹,听见有人惨叫,随即他又招来子弹的洗礼。
宁才感觉到腿上跟左臂一麻,完犊子中弹了。宁才把步枪跟子弹丢在一边,他想给战友留点子弹,然后他一动不动,手里拉着手榴弹的引线,看着黑暗的前方,即使是地狱,他也毫不在乎,跟马匪战斗,如果被围,别想活着。
匪首嘴巴里发出“呲呲”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他“呲呲”什么?但在黑夜里清晰的听见了有节奏的“呲呲”声。有两个马匪在黑暗中,向宁才那边爬。两声枪响后,爬行的两个马匪不动了。也没有任何人开枪。他们知道对方有神枪手,只要你人影移动,就会被打死。
崔柱指挥战友们互相照顾,开始撤离,他必须把伤员转移到安全区域,哪怕争取一分钟,也是胜利的一分钟。
匪首又发出“呲呲”的声音,一个人影在悄悄移动,一声枪响,人影又不动了。对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崔柱率领战友们在快速转移伤员,他向詹俊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因为他忘记给詹俊三发子弹了。作为奖励,要是多几发子弹,可以多抵挡敌人一会。马匪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了。崔柱边帮助战友撤离战场,边后悔着。
詹俊在黑暗中瞄准着方圆几十米的地方,周围环境越来越蓝了,已经看得清楚地面上倒着的几具尸体了。她看见宁才靠在石头后面,子弹跟步枪丢在一边。宁才不知道詹俊的隐蔽地点,宁才看见天逐渐地发蓝,他知道敌人会在天亮的时候,冲过来,这是战斗的规律。他从未想过被活捉,尤其是被马匪活捉,那对他来说,投降是红军战士的一种耻辱,怎么能被活捉,然后被敌人折磨呢,自己是战士,绝对不能这样死,他在受伤的时候,已经做好了用手榴弹同归于尽的准备。詹俊虽然击毙了马匪,但他受伤,无法快速撤离现场,被马匪打死,也不划算,还不如炸死几个再说呢。他对周围环境笑了笑,看着自己腿上跟肩膀上流出的血迹。他想起当时离开家的时候,跟同学说的话:“我不能成为俘虏,那是军人的耻辱,我宁死。”现在这个誓言就要实现了。
崔柱他们撤离的速度并不快,但能走多远算多远,他的任务是护送战友到大部队的怀抱。他担心着宁才,担心着詹俊,但他无法回头再去救助战友,他有任务,任务是军人的天职跟责任。崔柱搀扶着战友,继续往前走,在疲惫的脚步中,天逐渐放亮了。
六
匪首在隐蔽处,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按照他的经验来说,你再是神枪手,也不可能连发击毙我们。天再亮一点,匪首就要发动全体进攻,因为他知道对方人并不多。
詹俊在自己的藏匿地点一直没有动,她有自己的计划,如果马匪抓住宁才,她只能打死自己的战友,让战友少遭罪,马匪是任何残忍手段都有的。
宁才对周围看了看,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家里也算很有钱。妈妈是个小脚家庭妇女,也是指腹为婚的,父亲找了小老婆,而自己是革命者,妻子只能有一个,这是正常的爱情,可惜自己太年轻,还没有寻找到什么爱情,指腹为婚那个女孩,长得也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眼下他就要进入战士的天堂了,这就是他最后的战场,宁才本想喊几嗓子,但他担心马匪开枪射他,那他就无法拉开手榴弹了。他一动不动地靠在石头边,他感觉腿脚已经麻木了,他的手指依旧勾着手榴弹。
晨雾逐渐袭击过来,这对詹俊的射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跟误差,詹俊有些着急了,她使劲地看着宁才的方向,但视线模糊。匪首发出了最后的冲击命令,自己也第一个跳出来,有雾气,不担心神枪手。众土匪悄悄弯腰摸向宁才的那块石头。
几个马匪终于看见了宁才。宁才还似乎笑了一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几个马匪恨不能乱刀砍死眼前这个红军战士,宁才拉响了手榴弹。爆炸顿时驱散开一团雾气,别的马匪顿时趴在地上不动了。
詹俊看着石头方向,眼眶里全是泪水,她一动不动地任凭泪水流过脸颊……
崔柱看着悲伤的詹俊。詹俊只说了几个字:“宁才受伤,被马匪包围,拉响了手榴弹。”说完转身而去。崔柱哽咽了,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地怎么表达对战友的追思,战斗中战友们挨个倒下,怎么去表达?崔柱坚信一点,我们活着是因为战友为我们死了。张铁匠跟李四在一边,也不再说话,伤兵们都沉默着。崔柱让詹俊去前面探路,整顿一下,继续前行。
詹俊领命,看了崔柱一眼,继续她的任务,崔柱突然喊住詹俊,詹俊看着崔柱。崔柱在詹俊的手里,塞了三颗子弹。詹俊握紧子弹,转身走了。有的时候,关心与关爱,是沉默的,不用多说一句话。
詹俊走了没多久,最严酷的战斗就袭击上来,马匪们从不掩埋自己的同伙,只是拿走了死去同伙的子弹,步枪,肉干,继续追击,既然结仇,就无法停止。现在马匪这边只有13个人了。匪首也不说话,众马匪也不说话,收拾停当,继续追击。
崔柱正在集合伤兵们,互相搀扶准备出发,子弹突然一排打过来,受伤的红军战士,倒下了一片,崔柱跟李四还有张铁匠,立刻趴在地上就地还击,子弹似乎来自四面八方,他们不能浪费子弹。有的红军战士,大喊着,向前面冲,子弹射过来,也暴露了马匪的位置,崔柱他们就干掉了暴露的马匪,他们的战马也被子弹打死了。
詹俊听见后面枪声大作,立刻回身赶回,等她赶回的时候,马匪丢下三具尸体,人已经跑了。而二十个受伤的红军战士,几乎没有活过来的。有重伤的红军战士在生命最后一刻,依旧沉默不语。
崔柱的任务失败了,或许在他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就注定了这个任务的失败,崔柱安排詹俊站岗,然后跟张铁匠还有李四掩埋战友的尸体。马匪们很狡猾,他们不会使劲冲锋,他们会打一下,然后就跑,然后再继续骚扰,继续偷袭。
二十个红军伤兵,无一存活,本来他们就伤在身,崔柱知道这些战友有的是能活下去的,但他们不愿意拖累战友,很多都是故意挺着受伤的身体,往上冲,迎接子弹的。
崔柱召集四个人,开了临时会议。崔柱决定消灭掉这伙马匪,否则这伙害人马匪,还要为非作歹。张铁匠跟李四同意,只有詹俊不同意,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要自己完成这个任务,要崔柱带领张铁匠跟李四寻找部队,她一定能赶上崔柱他们。
崔柱这次不同意了,詹俊低头看着地面,她实在不想崔柱他们耽误时间,即使追踪,也要时间。况且马匪这边也不是站在哪里等你去抓的。崔柱是这几个人里的最高长官,必须服从命令,詹俊不说话,站在一边,看着远山。崔柱跟詹俊一起跟踪追击,不干掉这伙马匪,实在难解心头愤怒。你杀害了我们的战友,都是伤兵,既然是人,怎么能这样没有人性呢。
四个人在詹俊的带领下,开始绕山追踪马匪。詹俊有打猎的经验,跟踪人不是什么问题。但马匪们觉得已经报仇了,他们要重新抢马匹,找回自己的腿。在那个年代,马就跟现在的“奔驰车”一样,持有量并不多,没有马的话,骡子和驴也行,起码比人跑的快。要是能训练牛也行,那就叫“牛匪”了。好在牛是训练不了的。
詹俊他们现在不缺肉干,因此行军速度也跟上了,他们的确可以直接回部队,但战友的仇不报,崔柱心里难以平静,我崔柱不是“吹柱”,二十条战友的性命没了,宁才牺牲了,这个仇不报,还叫战友吗。
马匪还有十个人,他们根本没想到,红军会跟踪而来。因为红军没几个人了,不可能想着报仇的,但他们不了解红军部队的战友情谊。
现在崔柱他们在养足精神,准备晚上干掉这十个没有马的马匪。崔柱趴在詹俊身边,观察着隐藏马匪的山洼,马匪站岗是不认真的,能睡觉就睡觉,能偷懒就偷懒,不偷懒早回家种地了,谁还来当马匪。
崔柱小声说:“回到部队,我宁可接受惩罚。”詹俊:“你没错。”崔柱:“我说过保证完成任务。”詹俊:“这个任务,你无法完成。”崔柱:“我说大话,失去了二十个战友。”詹俊看了崔柱一眼,不再说话。崔柱摸着脖子上的虎牙,继续说:“如果我牺牲了,你戴着这个回部队。”詹俊看都没看崔柱,詹俊只说了一句:“你不会牺牲。”崔柱不再说话,靠在土地上,闭目养神,准备晚上的袭击。詹俊猫一样的眼睛,盯着马匪的山洼。
夜晚晓月弯刀一样挂在天边,詹俊他们四个人分四个角度,围住了马匪的凹地,每个人拿出一颗手榴弹,先用手榴弹,再用子弹,这样能节省时间,也是战斗的惯例。等崔柱的第一颗爆炸声一响,才会挨个地丢出去,这就是经验。
每次战斗前,崔柱都会兴奋,自从父亲被白军连长打死后,他对战斗是热血沸腾,每次冲锋,都是勇往直前,受伤几次,也依旧无法阻挡他的勇敢。他现在咬牙切齿的丢出了第一颗手榴弹,随着四声爆炸,十个马匪死了一半以上,剩下的要逃走,还能让你逃,不到一分钟,就全部放倒,他们搜走了他们的子弹,还有步枪,短枪。匪首的肝脏中弹,显然活不久,但疼痛让匪首异常难受,詹俊出于人道想要补枪,被崔柱制止了。
詹俊看了一眼垂死的匪首,跟着战友们离开了战场。
现在……
七
四个人又开始了步履蹒跚的行军,因为打击马匪,他们错过食物和体力充沛的时间。眼下还有大部分白军散兵,在搜寻他们。现在只有几块肉干,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估计还有三天的路程才能赶到部队的指定地点。
詹俊走在第一个,她有些疲惫,身上还背着两杆步枪,但她的目光从不游离,十分坚定,面孔没有一丝反应,嘴唇干裂,有的地方还结痂渗血,水跟食物是现在最严峻的战斗。
崔柱的情绪不佳,他们四个人都不发一言的走着,突然一声枪响,李四沉闷地倒下了,三个人立刻卧倒,就地一滚进了山沟,按照经验,这是白军。詹俊探头的时候,子弹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她十分着急李四的伤势,李四的胸口流着血,大口喘气,似乎想喊出什么,但他没能力喊出来。崔柱小声说:“谁也别动。”张铁匠跟李四要好,战友重伤,他控制不住,他丢出绳索勾住李四,想拉李四回来,詹俊喊:“别露头。”张铁匠一探头的工夫,子弹射进了张铁匠的头颅。
崔柱痛苦地惋惜直拍大腿,詹俊却爬行到另一边,她要干掉这个神枪手。崔柱想给詹俊帮助,他抓住绳索,使劲拉动李四,子弹接连打在李四身上。詹俊在山洼里,终于找到了自己隐蔽的地点,敌人的子弹似乎在玩一种游戏,不断地打在李四身上,李四喊不出来,是因为子弹打进了肺子里,这是敌人故意让李四受伤,然后再干掉其他几个人。詹俊瞄准了敌军神枪手,一枪毙命。另一个想跑,也被干掉了。李四中了四枪,拉到洼地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
詹俊跟崔柱掩埋了两个战友,继续前行,他们必须追赶到部队的集合地点。但食物的匮乏,让两个人都很艰难地行走在黎明之中。群山、荒草、秃地、两个人的剪影。詹俊依旧背着两杆枪。崔柱走在前面,他想如果对方有神枪手,第一个干掉应该是自己,他只希望詹俊活下去。詹俊一直背着两杆枪,她的目的是如果有敌军的神枪手,那么她背着两杆枪,一定是首要目标,李四背着三杆枪,所以李四第一个被神枪手撂倒。他们都想为对方牺牲,这似乎成了红军这支部队的规矩。
崔柱实在走不动了,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挣扎几次没有站起来,顺势躺了下去。一天一夜没有进食,谁也承受不住这么严重的身体损耗了。崔柱看着前方,他说自己并没有看见海市蜃楼,因为一个人饿得恍惚的时候总能看见奇怪的东西。詹俊躺在他的身边,身上还背着那两杆枪。詹俊告诉崔柱,她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崔柱能活下去,能成为将军。崔柱笑了,这次他没有任何的严肃表情,没有任何完成任务的可能了,他说自己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詹俊告诉他,她这一辈子最喜欢野菊花,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每一朵都有脸那么大,躺在野菊花丛里,天地都是自己的。
崔柱说自己最喜欢家传的老虎牙,是镶嵌了宝石的,很值钱,是给自己媳妇用的。詹俊说,以后崔柱一定会找个好媳妇,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军功章,一定会成为将军。崔柱说自己走不动了,解救劳苦大众的梦想,不能实现了。詹俊说一定能实现,一定能。崔柱说走不动了,要是有一块肉干就能走动。詹俊手有些发抖,颤颤巍巍地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崔柱。崔柱接过来,有些发愣,詹俊示意崔柱打开。里面有十五块肉干,这是能让他走出山区的肉干,这是詹俊每次节省下来的口粮,怪不得詹俊越来越瘦。崔柱看着詹俊,他突然不觉得饿了。詹俊脸色越来越差,詹俊拉开衣服,在她的肚子上有个伤口,虽然绑住了多层布条,但依旧在流血。崔柱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做。
詹俊肚子上的伤是被敌军神枪手打的,他们几乎同时开枪,崔柱不知道詹俊这小小的身体,哪里能承受这么严重的贯穿伤,血总会流尽的。詹俊告诉崔柱,她每次节省一点,就是怕最后没有口粮,现在口粮有了,崔柱必须回到部队,崔柱死也要坚持背着詹俊走。
詹俊在崔柱的后背上,血流尽了,只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爸爸的后背,真宽啊!
崔柱掩埋了詹俊,随同埋葬的还有詹俊的骑枪,并做下了记号,流着眼泪咀嚼着詹俊的口粮,坚定不移地找到了部队……
1950年,崔柱已是中将军衔,经过几年的寻找,他在陇南终于找到了詹俊的墓。重新装殓立碑,碑文上写:中国工农红军,优秀狙击手,为拯救战友,付出生命。标题上写:妻詹俊之墓。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崔柱。
崔柱将军的家里,每天都有新鲜的野菊花……
责任编辑 郭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