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鲁木齐生活久了,你就会发现这是一座典型的混血城市。单从一些很有意思的地名上来看,就可以断定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除了那些土生土长的原住民,还有来自天南地北的移民,而且时间非常久远。就以坐落于城南水源地的乌拉泊古城而言,“建于唐代沿用至元,是乌鲁木齐现存时代最早的古城遗址”(引自乌拉泊古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刻立碑文)。据一些专家考证,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古轮台税城,由此联想到边塞诗人岑参的诗句:“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足以印证很久以前乌鲁木齐就是一个交通要塞,留下过南来北往的古代行人的印迹。如果我们再探究一下乌鲁木齐这个名称,则是以蒙古族语言来命名的,其意为“优美的牧场”,同样也能说明这座城市的地貌特征,各民族共同生活的历史传统。而且放牧和牧场的概念一直保留到现在,无论东山、达坂城,还是南山,均属半农半牧地区,一部分农牧民的生活收入,依旧来自于牲畜养殖。小时候一到春季,远在托克逊的维吾尔族牧羊人,甚至翻山越岭把羊群赶到乌鲁木齐周边的山上来放牧,后来才知道,这些山地同样也属于托克逊人的过渡草场。
在乌鲁木齐外围,比如达坂城就有“兰州湾子”这样的地名,顾名思义,和甘肃兰州有关。听老人们讲,清朝末期有几户回族杨姓人家,因生活所迫,一路向西来到达坂城东沟,本想暂作休整继续向前行进,但看到这里水草茂盛,土地肥沃,是一个养家糊口的好地方,便有所迷恋,从此留在了此地。到了乌鲁木齐北郊,地窝堡乡有个行政村则叫“河南庄子”(立新村),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曾在地窝堡乡任职,经常到河南庄子走访,所到之处大抵河南口音。他们有不少是1941年河南尉氏等县闹水灾后灾民的后裔,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勤劳能吃苦。那些年,地窝堡机场西侧312国道旁一片片鲜绿诱人的韭菜,就是河南庄子的招牌蔬菜,不知装满了多少乌鲁木齐人的菜篮子。再往安宁渠四十户乡,还有一个村子叫“广东庄子”,一下子从北方到了南方。民间有两种说法:一说原先这里是一个驿站,林则徐当年发配伊犁,在此地短暂停留,一些随行的年老体弱者再无力前行,就留在这里,从此有了广东庄子这个地名。另一种说法是二百多年前,由于一批广东人被官府流放到这里拓荒开垦,所以才有了这个具有地域特征和充满血泪史的地名。
后来昌吉回族自治州米泉县划归乌鲁木齐市管辖,我就对“三道坝”、“古牧地”(乌鲁木齐有马料地)、“黑沟”和“羊毛工”这些地名非常感兴趣。就以羊毛工为例,不了解历史的人很容易望文生义,以为这里曾经是盛产羊毛的地方,其实羊毛工这个名字却与青海有关。光绪二十年,青海西宁地区发生灾荒,一个叫南川羊毛沟的十来户回族人沿途乞讨到了新疆,被遣送至三个泉一带开荒种地,后来逐渐形成村庄,为了不忘家乡,怀念故土,便将拓荒之地以羊毛工相称。在这里“工”即为村落,据考证最早也是出自青海,像甘都工、黑成子工、卡尔岗工等,都和垦荒有密切联系。由此联想到乌鲁木齐头工、二工、三工和中营工这些村落的名称,最早大概也是如此来由。
而乌鲁木齐城区,随便举几个地名例子,地域色彩也很浓郁,而且大都集中在天山区一带。宁夏湾、固原巷、山西巷等,都是老人们耳熟能详的地名,说起来雪白的胡子和记忆中,深藏着不少难以忘怀的故事。而且乌鲁木齐城区的回族人口,生活在这一带的,相对而言也比较多,加之回族有着围寺而居的古老传统,一些清真寺因此也明显带有地域符号:如陕西大寺、河州寺、青海寺、固原寺、绥远寺等,由此可以推断,乌鲁木齐回族的先民,主要来自于陕甘宁青和山西等地。
说实在的,自打结婚以后,我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山西巷”,以及由此派生的“山西”和“绥远”这两个地理名称上面。从艾贝保·热合曼这个名字,一眼就可认定我是维吾尔族,然而我的妻子却是有着柯尔克孜血统的回族。因而除了对维吾尔族历史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之外,我对回族风土人情和民俗关注度也很高。而之所以对“山西巷”情有独钟,说到底还是源自于岳父一家的影响。岳父不止一次对我们讲,山西巷最早是一个人头攒动的热闹“巴扎”(集市),官名龙泉街。实际则是一条半截死巷道,进出口都在东头,与现在南北走向的解放路交汇,往西则是新华南路。岳父说之所以叫做“龙泉街”,自然和这里的一眼自喷清泉有关,泉水常年汩汩流淌,挑水的,拉水的,驮水的人和牲畜络绎不绝。也因为这一眼清泉的关系,后来一个叫季登魁的山西大同人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便在这里开设了“山西驼场”,成了奔波于内地与边疆驼户的一个驿站和货物集散地。时间一长,人们就记住了山西巷这个名字,而龙泉街不是标识在公交车站站牌上,就是存留在书面文字里,人们一般很少提及。
岳父说,他还是尕小伙的时候,总是隔三岔五去山西巷转一圈,这当然也是受到父辈潜移默化的影响,虽说当时已是30年代初期,汽车开始通行,驼运日渐衰落,岳父还是想一睹“山西人”的亲切面容,听一听来自远方骆驼嘶鸣的动听声音。每每讲到这些的时候,岳父都会停顿一阵,端起茶碗喝一口茶水,面容显得有些焦虑,而眼神透露着苍凉和无奈。即使以后成家立业,举家迁至八道湾,后来又到芦草沟,只要有机会进城,岳父还是情不自禁来到山西巷,这里瞅一瞅,那里溜达溜达,好像能够穿越时空,让自己回到当年山西人出出进进的独特场景,时刻提醒自己:“我是骆驼客的后代,我的根在山西!”
实际上后来我从岳母口中听得最多的不是山西,而是绥远这个名字。一开始我也糊涂,怎么一会儿山西,一会儿绥远,二者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把这两个从未到过的地方搞混淆了。这个一直让儿女们纠结的问题,岳父说不清楚,岳母也弄不明白,但从两个老人断断续续却又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叙述当中,似乎又觉得这两个地方或多或少有着内在的必然联系。直到后来查阅很多历史资料,加之岳父岳母提供的从岳父上一辈那里得来的一些基本情况,证明山西和绥远历史上确实曾经有过一段特殊的关系。
据史料记载,早在清朝时期,绥远为归绥道,属山西省管辖,1914年袁世凯政府将之分出山西,与兴和道建立绥远特别区,到了1928年改称绥远省,省会为归绥,也就是现在的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市。所以后来我坐火车路过河北张家口、山西大同、内蒙古集宁和呼和浩特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一眨不眨,总想着我们的太爷辈,或许曾经就生活或者奔波于这片地域。我的大妻哥,一段时间甚至萌发了到山西和呼和浩特寻根问祖的冲动,只是因为时间太久远,亲人间的音讯早已隔断,就像大海捞针,怎么找,去哪里找,希望非常渺茫。加之那些年生活条件根本不容许,运动又频繁,关键是岳父头戴一顶富农分子的帽子,子女受株连,只有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的份,怎么可能有机会让你出远门去找亲戚呢,想一想也很不现实,只能就此作罢。
而岳父自称是骆驼客的后裔,完全是小时候从他的父辈那里,通过口口相传承袭下来的。后来岳父和岳母成婚,先后养育4男4女8个孩子,两位老人就把山西和绥远这两个既陌生又遥远的名字,不停地灌输给儿女,目的也只有一个,让子孙后代永远不要忘了自己的祖籍在哪里。
前面我讲到,历史上乌鲁木齐回族的先民主要来自陕甘宁青和山西,而之所以背井离乡、远赴新疆,大致可分为这几种情形:从军征战、流放发配、逃难谋生、垦荒屯田和经商做生意。岳父的父亲就属于后者,跟着别人拉骆驼,跑贩运,走新疆。那么远的路途,穿戈壁、越沙漠、翻大山,过险滩,驼队见首不见尾,步履缓慢、疲惫不堪,抗御自然灾害和土匪打劫的能力都很弱。出一次门不是十天半月,而是整整几个月时间,没有相当毅力、决心和一个健康的身体,很难走完全部路程。丝绸之路打开中国和外国的通商之门,茶马古道连接内地和边疆的供需,而兴盛于新(疆)绥(内蒙)的驼运线路,从早期清朝的军用所需,发展到后来的民间所求,大抵都靠“沙漠之舟”骆驼来完成,而那些“牵骆驼的人”,则是有着吃苦耐劳和经营头脑的绥晋之人,我们的爷爷就是其中之一。
儿女经常问岳父这样一个问题:“那么远的路咋么走呢(音尼)么?骆驼都驮着些啥(音撒)东西?”这个时候岳母就脸带着微笑看着岳父,而岳父则捋一捋白色的胡须哈哈一笑道:“听老人说,他们出绥远,过包头,穿宁夏,绕甘肃,进新疆!”这个“老人”指的是岳父的父亲,我们的爷爷。“不过我也听你们的阿爷说,有的时候走到半道,也有可能迷路绕圈子,多走一些冤枉路。”岳父补充说。“骆驼驮的啥(音撒)?来的时候是茶呀,布呀,药呀,糖呀啥(音撒)的;回去的时候是皮子呀,毛呀,毯子呀,葡萄干啥(音撒)的,反正不走空趟子!”岳父总是好像自己也当过骆驼客似的,这时候脸上笑成一朵花,有点洋洋得意的样子。
虽然是孩提时代听大人们讲的,但都深深刻在了岳父的脑海里。这一点我是非常敬佩岳父的,记忆力出众,人聪明,善钻研,手艺好。早先在乌鲁木齐的时候,就学得一手做豆腐和做糖的本事,后来搬到乡下,种地又是一把好手,地里头不管啥活,没有他不精通的,要干就要比别人干得好,没有不佩服的。后来我和妻子成了一家人后,夏天吃的菜都是岳父自己种的,包括韭菜、辣子、茄子和西红柿,还有豆角芹菜啥的,样样行行,一个不少,不要说我们了,街坊四邻也都受益不少。不过最令人叫绝的,还是岳父的多面手和文化素养,多面手是指他除了农活,还能干木工活,泥瓦活,皮匠活,而且一干就是师傅,别人只能打下手。岳父没有上过几天学,但讲起三国和水浒,一套一套的,唱起秦腔也是一折一折,而且伴有动作,一招一式都很到位,不服都不行。不过岳父说得最多的,还是新疆解放前的一些历史和掌故,尤其是和我父亲,也就是两个亲家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少不了这个话题:什么盛世才,霍加·尼亚孜,马仲英,骑五军等,只要打开话匣子,一时半会儿刹不住车。特别是“骑五军”(听成了“齐武俊”),以前我总以为是一个人的名字,后来才搞清楚,骑五军原来是青海马步芳骑兵部队的一个简称。
根据岳父的转述,后来我专门查阅了《乌鲁木齐志》,果然和岳父的说法大体上一致。史料中记载:清末是新疆至绥远间驼运的鼎盛时期。清光绪十年(1884年),大约有1万峰骆驼来往于归绥与迪化之间,到了民国十九至二十一年(1930—1932年),迪化仍然有五六千峰骆驼从事长途贩运。而这历史悠久的驼运线路主要有两条:一条称之为“大草地”和“北路”,自迪化向东北方向行至古城(今奇台,在维吾尔语发音中奇台就是古城),再向北经阿尔泰地区东部,进入今蒙古国科布多边境大草地东南行回到我国绥远境内,最后途经百灵庙、武川到达归绥;或者由迪化经古城东去镇西(今巴里坤),再折向东北进入今蒙古国境内,再沿上述线路到归绥。另一条路是“小草地”,从迪化出发后一路向东经古城到木垒,再过七角井、哈密,到甘肃北部的居延、额济纳旗,之后由宁夏北部进入绥远,最终经包头、武川达归绥;或者由迪化经古城、镇西,由明水沿前述路线到达归绥。
经过分析和判断,我觉得我们的那个“阿爷”和他们的驼队,选择的是驼运北路。有两个理由:一是岳父在几十年的叙述过程中,经常提到“阿山”和“伊犁河”这两个名称。“阿山”就是阿尔泰山的简称,尤其以盛产黄金著称,说不定骆驼客间或顺道做一些黄金生意;二是我前面提到,妻子有着柯尔克孜族血统,而柯尔克孜族在新疆的分布情况是,除了大都集中在南疆克州和周边一些乡村牧区外,还有一些居住在伊犁州的一些地方,相对集中在特克斯县和昭苏县,而且还有夏特和阔克铁热克两个柯尔克孜族民族乡。由此可以断定,岳父的父亲不但走驼运北道,而且最远还到了伊犁。不仅如此,还在伊犁这块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娶了一个柯尔克孜族女人为妻,为我们生下一个浓眉大眼,英武漂亮的父亲和岳父。而这样的岳父和曾为大家闺秀的美丽岳母结合,所生养的8个孩子,男的出落得俊朗和气度不凡,孝敬父母,成为女孩子追慕的对象;女的则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知书达理,攀亲的,说媒的,偷偷一封一封写情书的,为数不少。但从相貌上而言,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混血的痕迹,随岳父的特征就明显一些,而随岳母的特征则不太突出。女孩当中,妻子的相貌比较接近我们的柯尔克孜族奶奶,不说话外人总以为她是维吾尔族。走在大街上,问道的维吾尔族老乡,一开口都对她讲维吾尔语。男孩当中,大小舅子一双眼睛最突出,大大的,深深的,双眼皮,因为开出租,如果是维吾尔族乘客,门一开就跟他说明要去的地方,诸如“董阔热克噶巴然木斯孜(二道桥您去么)?”或者“乌斯塔,特孜,特孜,乌琼其都克都尔汗噶巴热曼(师傅,快,快,我要去三医院)!”弄得大小舅子哭笑不得。这就是遗传基因的力量,抹杀不去,遮挡不住,而且还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是的,我们的奶奶是柯尔克孜族。一些从血脉里带来的东西,那是根深蒂固,至死也不能改变的。譬如饮食习惯,虽说嫁了爷爷之后“夫唱妇随”,逐渐适应新的生活,然而喝奶茶,吃馕饼的嗜好一直保留着。一次奶奶突然想吃熏马肠了,而附近又没有,简直馋得不行,眼泪汪汪地望着爷爷,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爷爷于心不忍,四处打听,听说乌鲁木齐有的卖,大冬天的冒着严寒,从早赶到晚,硬是长途跋涉几十公里,自己饿着肚子,却给焦急等待的柯尔克孜族奶奶弄回来一两截熏马肉和马肠子,放进锅里用水煮了,不等肉熟了,仅凭弥漫在满屋子的熟悉而又久违的亲切味道,我们的奶奶就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泪流满面地连声对爷爷竖着大拇指夸耀说:“外巴约胡大,加克斯,加克斯(主啊,好,太好了啊)!”
阿爷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而且又是不同民族,虽说都信仰伊斯兰教,但毕竟语言不通,无法交流。而且一个是来自绥远农耕人家的骆驼客,一个是世代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生活习俗天差地别,双方怎么适应,彼此如何了解,关键是两人是怎么走到了一起的?莫非绥远本身就意味着“随缘”,是真主的安排,命中注定的,真正意义上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了。
岳父告诉我们,爷爷是随舅舅一起来的,一个单趟就达数月之久,一个来回则是一年半载。先是舅舅在伊犁娶了一个柯尔克孜族老婆,见爷爷也到了男大当婚的岁数(我估计也就20岁出头),就也给爷爷说了一房柯尔克孜族媳妇。岳父说,实际上爷爷的舅舅这个时候在新绥两地都成了家,也就是说在老家绥远早已有家室,到新疆伊犁又找了一个女人。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不长,这个消息就传到了绥远,紧接着老家那边就来人,跟爷爷的舅舅讨要说法。说是讨说法,实则不由分说“棒打鸳鸯”散,几乎采取“绑架”的手段,强行将爷爷的舅舅和柯尔克孜族女人分开,一路哭着、闹着、横断着把他押回了绥远。
因为来者不善,不是别人,而是爷爷舅舅的儿子。那可是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母亲在老家眼巴巴盼着团聚,老子却在遥远他乡有了新的老婆,是可忍孰不可忍啊,“不跟着一起回家,这就死给你看!”儿子最终在随行者们的鼓励和撺掇下,向父亲发了毒誓。儿子是一个犟脾气,冲得很,也横得很,拳头捏得“嘎巴嘎巴”响,眼珠子瞪得牛一样,呼呼喘着粗气,脖子的筋都端扎着,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这么危机的时候,稍微有个闪失,说出人命就出人命了。就这样,爷爷的舅舅权衡再三,最终不得不撇下可怜的柯尔克孜族女人,眼含着热泪,满怀着愧疚,无可奈何而又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儿子他们走了。岳父说,爷爷的舅舅其实也是因为心地善良,才娶了那个柯尔克孜族女人。包括爷爷的那个女人,都属于山那边异国他乡的逃难者,生活无着落,前途一片黯淡,加之又是女人,危险和不测随时存在。爷爷的舅舅最后也是动了恻隐之心,才萌生了再娶一房女人的想法,不料想到头来落得这么一个结局,心里肯定非常难受,却又无能为力,也算是一个悲剧。我们就问岳父,那为什么不把爷爷也一起“押”回绥远?岳父说,因为爷爷这时已经有了孩子。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再把父亲从儿女身边活活“押”走,一个是太残忍,再一个这一回“死给你看”的,很有可能就是爷爷的这个柯尔克孜族女人了。
实际上,绥远骆驼客在新疆再讨一房老婆的事情并不稀奇。就在笔者为撰写此文收集素材的日子,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绥远骆驼客到了乌鲁木齐,经人介绍娶了当地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生性泼辣,倔强,敢说敢做,用现在的时髦词语来形容,活脱脱就是一个“女汉子”。故事乍一听有些雷同,往后再发展,却又出乎人的意料。就是说,这个绥远骆驼客,和我们爷爷的舅舅一样,也是先有绥远的家室,再有迪化的老婆。绥远的女人见男人一去不回,不但让儿子来寻找父亲,而且自己也跟着一起撵上来了。到了山西巷子一带一打听,骆驼客果真有了新的家庭,这还了得,哭天抢地、歇斯底里就登门去兴师问罪。然而母子俩根本不是泼辣女人的对手,劈头盖脑一顿擀面杖,三下五除二,就把远道而来的母子俩打出了家门。可怜的绥远女人和儿子哪里见过这阵势,一边尖叫着,一边抱头逃窜,丢了魂一样,一时找不到一个藏身的地方。
正当母子俩惊魂未定,沿着巷子铆足了劲往外逃窜时,突然一个院门打开了,紧接着出来一个女人,不由分说把母子俩藏了起来。泼辣女人大喊大叫着,紧跟着就从后面追过来,一看人不见,挨家挨户开始找,一边找还一边破口大骂:“我们可是正儿八经办过手续的,亲戚邻居哪一个不知道,你还野猫想赶家猫走,满大街坏我的名声,胆子也真是太大了,这不是找上门来找挨打吗!”泼辣女人喧宾夺主,反戈一击,底气足得就跟快要爆裂的气球一样,反倒把一路按图索骥,一门心思想着要物归原主的一对母子吓了个半死,硬是躲在别人床底下,颤抖着身子,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男人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手心手背都是肉,深不得、浅不得,最终还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绥远来的母子俩,满含着悲愤与羞辱,重又回了绥远。直到后来都上了岁数,而且听说绥远的女人重病在身,泼辣女人这才良心发现,不但准许男人回了一趟绥远,而且大大方方,自己也一道陪着去了。据说,两个女人见面的场面特别感人,很多人都掉下了眼泪。
后来新绥两地的驼运逐渐衰败,爷爷一家流落到了昌吉,再后来兵荒马乱,局势动荡,老百姓就成了替罪羊。那个时候,新疆历史上发生了一些大事情:甘肃的军阀马仲英先后两次率兵进疆,1933年春夏,马仲英竟然把迪化城围困了起来。四面楚歌的迪化城爆发了“四·一二”政变。而“九·一八”事变后,由苏联退入新疆的东北抗日义勇军将领和归化军联手发动军事政变,把省主席金树仁赶下台,刘文龙被推举为临时政府主席,具有实权的东路剿匪总指挥盛世才被推选为新疆督办。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迪化的军事政变和权力更迭,自然引发不少残酷的斗争和充满血腥味的屠杀,并波及到近在咫尺的昌吉,伤及了无数的无辜百姓。岳父说,有一天一队人马追追杀杀到了昌吉,到处枪声不断,大街小巷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人们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然而依旧不能摆脱苦难的命运。那一天爷爷的家里突然闯入几个荷枪实弹的,不由分说举枪就开始向人射击。爷爷出于本能,第一时间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把婆姨娃娃挡在了身后。一声枪响,子弹先是洞穿了爷爷的胸膛,接着子弹又穿膛而过,一下射中了柯尔克孜族奶奶的躯体。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罪恶的子弹仍然没有停下来,继续在爷爷大女儿身上发威,刹那间把她的胳膊也打伤了。岳父说,当时他姐姐,后来成了我们的姑妈,胳膊一下子就折了,很不听使唤地甩着,而当子弹运行到岳父身上的时候,总算没有再造成伤害,而是在他身上燃起了火花,岳父急中生智,一个原地打滚,才将火扑灭。只有小姑妈安然无恙,那是因为她用最快的速度藏在了窗帘后面。大冬天的,一家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可是杜世曼的一颗子弹,就这样接二连三伤害到亲人的身体,齐刷刷四个人躺在血泊中,最终两个大人离开了人世,一个孩子终生残疾。岳父每每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家人唏嘘不已,潸然泪下,尤其是我的妻子,很长时间有一个心结打不开。既然舅舅都“押”回绥远去了,那么这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外甥的下落,就没人再过问一声吗。人心又不是石头长的,难道就不心疼这个孤苦伶仃的木萨普尔吗?或者是已经听说了什么不幸的消息,却因为路途太遥远,天下又很不太平,到处烧杀抢掠,最终心有余而力不足,遗憾终生了。
三个孩子从此成了孤儿,分别被人领到三户人家。妻子推算,当时大姑妈13岁,岳父11岁,小姑妈9岁,从此一家不知道一家的消息。直到岳父即将结婚的时候,大姑妈才找上门来,这时她已经成婚有了孩子。而那个给人当了童养媳的小姑妈,和岳父的见面,则是到了更晚的时候。岳父告诉我们,父母双亡以后,他被一个没有儿汉的老两口收留了,卖了一年的奶子后,被爷爷在乌鲁木齐的一个朋友发现,就把岳父从昌吉带到了乌鲁木齐。没有多长时间,这个爷爷的朋友,又把岳父送到他的岳父家,实际上是给他的岳父找了一个长工。夏天到八道湾种地,冬天回到城里打工,不是粉房就是糖房,受了很多苦,也学会了很多手艺。我岳母家姓周,当年在八道湾置得一片耕地,爷爷朋友的那个岳父正好就给岳母家当佃户,每年一到春上,一家人都搬到八道湾。因为年富力强,又是种地的好把式,岳母家大人为了守住土地,关键是岳母家几个男人,都年纪轻轻就遇害了(岳母家的这一段悲痛历史,我在《遥远的梧桐窝子》一文中作过叙述),家里缺少男丁,卖了土地就意味着败家,后来没有办法,就招岳父当了上门女婿。一开始这桩婚姻很不被看好,岳母家是有钱人家出身,城里有一大院房产,直到我大舅哥结婚那阵子,还靠吃房租补贴家用。加之岳母是大家闺秀,上过迪化回民女子中学和经文学校,号称经、书两家学,能识文断字,和一个没爹没娘的散漫惯的莽撞汉子结婚,总觉得太不般配,太让岳母受委屈,却又实在无可奈何,只能牺牲了岳母,来保全八道湾那一片土地。
岳母家之所以如此看重这一片土地,哪怕不惜这么大代价,让岳母屈身下嫁,一个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想留下对失去亲人的一个最直接的念想(外爷爷和他的弟弟,两个活生生的家中顶梁柱,突然一夜之间失联于梧桐窝子,从此渺无音讯),而要让这个念想保持得更长久,家里没有一个遮风挡雨、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实最终证明,这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真主派来的我们的岳父。
人家是从农村走向城市,岳父家则是由城市一步步向农村迈进,归根结底还是和土地有关。从八道湾到芦草沟,先近后远,即便到了芦草沟,还是摆脱不了不停搬家的宿命(妻子说这是受了爷爷辈奔波命运的影响)。先是红土湾子(现在的水磨沟区石人沟村),后又因为做豆腐的手艺,举家到了十二队(米东区人民庄子),再后来就到了芦草沟村二队。就这样,岳父家从此在芦草沟村二队扎下根,直到两个老人先后归真,一呆就是55年。从一开始的一个孤儿,到后来的8个儿女,再到后来的18个孙儿孙女,直到今天的15个重孙子,总共四代人,包括女婿媳妇总共65口人,可以说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了。
岳父岳母在世的时候,念个索,干个尔麦里,除去阿訇曼拉和亲戚街坊,仅自家人就要待上五六桌子,虽说一个个忙得团团转,累得够呛,却又一个个脸上乐开了花。几代人同堂享受天伦之乐,要的就是这个兴旺的人气,难忘的时刻。也正因为儿孙满堂,即使岳父岳母已成为亡人,儿孙们依旧发扬着两位老人留下的美好传统,那就是每每到了爷爷无常的祭日,一定会轮流举行或大或小的祈祷仪式,为我们的爷爷做个好杜瓦,为所有已经故去的亲人们做个好杜瓦,当然也包括遥远的绥远,和那些离世的却又不知姓名的亲戚们……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