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曾以编剧身份参与了《一代宗师》《道士下山》等影片制作的徐浩峰,自编自导了武侠电影《师父》(2015),影片以其利落的武戏及富有韵味的文戏而被认为一扫当年的电影圈雾霾,在上映之后获得了较高的评价。相较于前述电影,《师父》作为一部彻头彻尾的“作者”电影,在审美倾向上既有踵武前人之处,又有属于徐浩峰个人的风格。文章从含蓄蕴藉的叙事风格、悲切旷达的精神内核、静谧阴暗的氛围营造三方面,分析《师父》的审美风格。
[关键词]《师父》;徐浩峰;中国电影;审美风格
近年来,清代、民国武侠故事成为中国电影人争相拍摄的热门内容,自李安的《卧虎藏龙》(2000)、于仁泰的《霍元甲》(2006)之后,以“咏春”功夫为核心的叶伟信的《叶问》系列电影、王家卫的《一代宗师》(2013)等都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这一类电影均以民国所特有的文化氛围和与当代观众有一定距离的武人生活体验来调节电影在艺术性与商业性上的矛盾。曾以编剧身份参与了《一代宗师》《道士下山》(2015)等影片制作的徐浩峰这一次则自编自导了《师父》(The Final Master,2015),电影以其利落的武戏及富有韵味的文戏而被认为一扫当年的电影圈雾霾,在上映之后获得了较高的评价。相较于前述电影,《师父》作为一部彻头彻尾的“作者”电影,在审美倾向上既有踵武前人之处,又有属于徐浩峰个人的风格。
一、含蓄蕴藉的叙事风格
熟悉《一代宗师》等电影的人不难发现,徐浩峰在撰写剧本时往往用心良苦,倾向于选择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叙事方式,在电影中大量运用暗示手法,这也与徐浩峰需要制造一种阴郁的氛围有关,如耿良辰在临死之前仍去脚行最后一次推了大车等。另外,武人在长期的训练、交手中的忍耐、寂寥以及英雄相惜等情绪,都是需要观众去默默体会的,是无法直白地传达给观众的。含蓄的叙事也意味着电影中还有更为广阔的种种悲剧的可能性。
以电影中的高潮“巷战”一幕为例。这一幕为武戏,台词极少,且清晰明了地交代了陈识力挫天津八卦、形意、太极等诸般门派,最终成功赶上火车离开天津这一细节。但在这一幕中,徐浩峰依然力求用尽可能少的镜头表示大量的信息,这些内容观众往往需要反复观看才能领悟。如在陈识刚经历一场激战之后,突然有两人喊着“让一让”骑着自行车载着一名腿脚不便者前来,徒弟先下车摆了一个滑稽的八卦步法(这一细节是与其师父腿脚不便相对应的),很快陈识击败来者。以常理而言,在追杀的大前提下,没有行动能力者是不应该加入搏杀的。然而这一角色出现却有多重含义:第一,来者与陈识交手后,两人都以无杀意的眼神相对,此是高手相见,惺惺相惜之意,两人在不动步的情况下一输一赢,也证明了二人旗鼓相当。这里意味的是津门武林并非皆是犬儒之辈,依然有仗义者。第二,来者腿上的残疾正与之前陈识与一名战身刀刀手交战险些被砍中小腿对应,暗示了来者前来明为帮助天津武林,实则为陈识助阵的原因。第三,来者手上的兵器是子午鸳鸯钺,陈识曾夸赞“好兵器”,在交手后来者将子午鸳鸯钺送给陈识,帮助他抵御长大的战身刀,这暗示的是在腿有残疾的情况下,来者成功地让陈识帮自己实现了克制其他人的夙愿,此后刀手们果然无还手之力。另外,子午鸳鸯钺属于北派兵器,来者帮助陈识以北派兵器破解北派兵器,是兼顾帮人与不失津门体面两个目的的。
此外,从电影叙事的角度来看,之前的打斗是痛快的“快打”,陈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巷子中十八般兵器战胜。而由远及近的自行车铃声与“让一让”则形成了一个叙事上的缓冲,之后的对战则是点到即止的“慢打”,叙事节奏得到了很好的调整,神秘而具有风度的瘸腿来者也与其余赳赳武夫形成了具体的区别。
二、悲切旷达的精神内核
从《一代宗师》等电影中不难看出,徐浩峰对于民国武人身处夹缝之中的生存境遇是抱有悲悯情怀的。徐浩峰本人在《逝去的武林》等纪实文学的写作中切身感受到:这个世界容不得真正的英雄。一是江湖本身是浑浊的,在长期的生存和发展中,江湖人自己形成了一套繁复的仪轨,即《师父》中不断被邹馆长和郑山傲提到的规矩:踢馆要踢到第八家,教徒弟不教真功夫,天津街面上不能见铁,等等。作为非天津人的陈识也有自己的规矩,即只收两个徒弟,这也就导致了郑山傲曾跪倒在陈识面前请求陈识教他咏春拳,这样即使陈识以后再收徒,也不能传授咏春拳了。二是随着时代的推移,武人在拳脚和冷兵器上的优势已经渐行渐远,热兵器的崛起正在动摇武人立足的根基,如《师父》中曾经被陈识抛弃的徒弟就投靠了军方,在巷战中拿枪指着陈识说:“就这么看不起我。”尤其是在军阀混战的民国时代,军界更是有了插手武行甚至收编武行的念头。《师父》中的林希文便是一个怀有如此阴谋的小人。因此邹馆长等人才会选择和军方联手,对于邹馆长来说,“好日子一去不回了,但日子过一天是一天”。一言以蔽之,陈识以南拳北上,一心想拳名扬世,结果这个“世界”却是令人绝望的一潭死水。
相较于《师父》在外层叙事上的含而不露,在里层的精神上徐浩峰想要传达的是一种深刻的、震撼人心的悲剧精神,这种悲剧感在最后的耿良辰之死、陈识离开天津等情节中被点破。相比起光明磊落的武打技击而言,电影中使用了大量的篇幅来表现人们的各种猥琐行径。因为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人们看重的更是一个人是否虑事周密,是否为人练达,即《一代宗师》中的“里子”“面子”之论。如电影中,代表丑的、恶的邹馆长本人并没有武艺可言,然而说话滴水不漏,内心狠辣,见风使舵,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处处行事通达运转。在天津这片土地上,美的、善的东西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或在消失,如卖茶汤的维族女孩落寞地接过了耿良辰的书摊;又如原本扬言“天津女孩不外嫁”的师娘赵国卉终于还是决定为了陈识而离开天津等。
相较于《一代宗师》和《叶问》来说,《师父》将悲剧美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其独特之处就在于,电影中并没有如“叶问”一样的武学宗师来进行某种精神及技艺的传承。电影中的世界就是狭小的天津,而真正有能力、有志向或醉心于武学的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死”去了。郑山傲作为天津武行曾经的领头羊人物,最终不得不在徒弟暗算自己后离开,以“去巴西种可可”这种戏谑之言表示从此以后再也不涉足武学。陈识也在津门武行的围剿之下黯然离开,由于电影中已经交代了他曾经对耿良辰表示后者是这个门派未来的唯一希望,那么陈识的离去实际上也代表了他所在的整个门派的衰亡。耿良辰原本也可以如前两者一样仅是“离开”,即如林副官所说的“伤而不残”,只是要永远离开天津。然而耿良辰却怀有特有的天津少年的骄傲,和父母、妹妹终于能够回到天津找到自己的希望,以及对维族女孩那一丝情愫,最终选择了重伤之下跑回天津,最后死在了天津。耿良辰的死是必然的。这不仅仅在于他一开始就是陈识挑选的牺牲品,还在于他是促使陈识转变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电影中,徐浩峰借林希文临死之前的话表达了导演自己对这几个角色的评价:林希文认为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是高贵的,有骨气的,他的顶头上司督军不是,他曾经的师父郑山傲也不是,他们只是强者与聪明人。而最后杀死林希文的陈识,他还来不及评价。事实上,陈识经历了一种转变,这种转变的结果直接导致了陈识复仇,林希文死去。而转变的直接动因便是耿良辰的死,耿良辰在死前成为“高贵的、有骨气的人”,这种高贵和骨气唤醒了原本处心积虑的陈识,让他大梦初醒。也可以理解为,耿良辰最后人性中闪烁出来的高贵和骨气在他死后移植到了陈识的身上。耿良辰死前与耿良辰死后的陈识是截然不同的。这种转变是只能靠耿良辰的生命换来的。《师父》中的悲剧感是浓墨重彩的,其中既有莎士比亚式的性格悲剧(耿良辰之死),还有现实主义中的环境悲剧(天津对陈识的驱赶)。
三、静谧阴暗的氛围营造
徐浩峰自1997年始就以创作武侠纪实文学的方式踏上文坛,这相较于其执导《倭寇的踪迹》(2012)进军影坛要早十余年。在文字符号的世界中,读者可以仅凭自己的阅读经验和其余知识来理解作者用文本暗示的内容,也就是本雅明所说的“先韵”审美内容,实现创作者与接受者之间的心灵对话。而进入到数字媒介的时代,图像符号的消费群体不断地扩大,图像本身具有多维空间所独有的审美趣味,图像的流动性能够在表意中承担叙述的共时性以及历时性。因此,徐浩峰在使用电影这一视听艺术工具时,他必须兼顾不同的符号美学特征。作为一个将自己的剧本搬上大银幕的导演,他的工作实际上便是图像转换工作。具体在《师父》中,则表现为一种静谧而阴暗的氛围营造。
在电影中,绝大多数场景徐浩峰都采用了较暗的光线,人物常常被笼罩在黑暗之中,观众只能依稀看到人物的表情。那是因为徐浩峰在《师父》中的设定是,除了维族女孩等少数几个人外,电影没有纯粹的好人。如在陈识与赵国卉坦白心迹的那一幕中,两人几乎都融入夜幕之中,在他们的对话中观众不难得知,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有着各自卑劣的心思:耿良辰是赵国卉心中的卑鄙小人,他之所以来拜师,一开始是因为垂涎师娘的美貌,后来则是因为知道习武可以耀武扬威,于是他“小人得志”地与自己原来身处的脚行彻底脱离关系,并在踢馆成功后得意忘形;而师娘赵国卉与陈识结婚则完全是为了一笔不菲的分手费,她对这桩婚姻提出了清晰的条件,要陈识每月陪她逛一次街,吃一次螃蟹,她根本不在乎陈识是否爱她。而陈识作为电影中的主人公,他也表现出了自己的阴暗面:他向赵国卉求婚是为了隐居在贫民窟中不招惹武林人士的注意;他之所以收耿良辰为徒,完全是为了将耿良辰作为自己扬名立万的牺牲品。陈识很清楚,按照天津的规矩,在耿良辰踢完八家武馆后就有可能或死或残,至少会被逐出天津,因此陈识根据他自己的道德标准,以耿良辰是一个“小人”,即使牺牲了也不可惜来安慰自己。更不用提郑山傲和邹馆长这样心机重重以及林希文这样的阴狠之人。因此,在津门江湖中人与人无不在互相算计,同时也被别人算计,陈识一身绝技却步履维艰,只有阴暗的场景才能体现这种静穆、压抑之感。
以林希文与郑山傲决战一场为例。在电影中,郑山傲是武林泰斗,即使年事已高,但在与陈识相斗时两人尚且不分伯仲,郑山傲完全不可能输给林希文。然而郑山傲在搏击中却瞥到了旁边的士兵有掏枪的动作,于是识趣的郑山傲选择了诈败,配合想成为下一任津门武林掌门人的林希文演了一场戏,最后被林希文打得口鼻出血倒在地上。由于这是被拍摄下来的败绩,因此郑山傲将无颜面留在天津,这也是为何林希文日后评价郑山傲是“无骨气的聪明人”的原因。在徐浩峰的小说中也交代了,郑山傲原本准备用“金猴拂眉”一招戳瞎林希文的眼睛,但终于还是在对枪的害怕中选择了手下留情。这种直观的阴暗画面代表了整个民国武林的荒渺昏暗,是正直之人的噩梦,这正是温克尔曼“诗画一致说”的体现。
根据麦克卢汉的理论,媒介就意味着信息,而当代的任何媒介实质上都是人的一种“延伸”。作为编剧的徐浩峰以文字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可以狂欢的虚拟世界,而身为导演的徐浩峰则用影像延伸了观众的审美感受。在他的《师父》中,徐浩峰为观众制造了含蓄蕴藉之美、悲切美以及静谧阴暗之美,不仅表现出了徐浩峰个人的生命感悟,也有效构建了一个唯美且悲哀的、风雨飘摇的武林世界。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国产民国武侠电影甚至是武侠电影,也将向着这一审美风格的方向继续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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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孙文宪.艺术世俗化的意义——论本雅明的大众文化批评[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05).
[作者简介] 赵柒棋(1980—),女,四川南部人,硕士,攀枝花学院艺术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美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