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意象的生成观照与隐喻认知

2016-12-20 05:39杨晓斌杨沐晓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秦汉槐树魏晋

杨晓斌 杨沐晓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丽江 674100)



“槐”意象的生成观照与隐喻认知

杨晓斌 杨沐晓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丽江 674100)

先秦两汉诗文中出现的槐树,尚处于写实或借指阶段。魏晋南北朝时期写槐之作颇多,或专咏,或藉槐抒怀,“槐”意象的文化内涵逐渐确立,并鲜明地体现了当时的审美观照。作为一种审美意象与符号,可以通过生成观照来审视其渐进的轨迹与历程,通过审美观照来感受赋予其中的人文精神与美的表现,通过隐喻认知来解析蕴含其中的多层次的历史文化意义。就“槐”意象在诗文描写中嬗变的轨迹而言,其生成进程经历了由实体物象到虚化符号的逐渐蜕变,其间自然属性的描写逐渐淡化,在不断的传写与嬗变中被赋予了多层次的人文内涵,具有深厚的历史延续性。魏晋南北朝诗文中“槐”意象的使用,主要有三个方面的象征意蕴和文化内涵:大槐安国的政治寄寓、槐仙之道的玄学意蕴、言槐诉己的情感寄托。“槐”意象基本的象征意蕴、文化内涵和隐喻作用确立后,在之后的历史传承和演变中,不断地承继或拓展,有时会出现隐喻的多维所指意义,但都以其基本的象征意蕴和文化内涵为基础和核心。

“槐”意象 生成观照 隐喻认知 文化内涵 历史延续

诗文中的意象,作为一种审美对象与象征符号,具有两个最基本的特征,一是与物象自身属性有关的描写与美感表现,再是建立在前者基础之上的文化蕴涵与隐喻作用。作为审美对象,意象“在提供一个以它为本原的世界时,自身带有自己的意义的能力”*① [法]米盖尔·杜夫海纳著,孙非译:《美学与哲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30页。。

“意象赖以存在的要素是象,是物象”*② 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52页。。作为一种物象,早期人们对槐树的认识主要在其自然属性和功用方面。先秦两汉时期还没有出现专门描写或歌咏槐树的作品,提及槐树,都以写实的形式出现,或记其实物本性,或借指三公九卿,或作为“阴树”出现(具有一定的社树功能),尚处于写实或借指阶段。秦汉以后诗文作品中的槐树逐渐被赋予了人文精神,魏晋南北朝时期写槐之作颇多(从文学的角度划分,一般把汉末建安时期的文学归入曹魏文学),槐树被称为“殊世之奇树”,也有“大邦之美树”的赞誉。对槐树的描写与美的表现逐渐走向成熟,完成了由实体物象到虚化符号的蜕变,发展成为独特的意象符号,随之确立了其基本的文化内涵,具有了象征和隐喻作用。

本文从统计分析魏晋南北朝时期诗文中“槐”意象的使用入手,通过生成观照来分析“槐”意象描写的嬗变及其渐进历程;通过审美观照来感受赋予其中的人文精神与美的表现;通过隐喻认知来解析蕴含其中的多层次的历史文化意义。

一、魏晋南北朝诗文中的“槐”意象及生成观照

遍检魏晋南北朝诗文,写槐的诗文作品共157篇,出现166次,其中有61篇诗歌中出现64次,有96篇文中出现102次。兹列表如下:

魏晋南北朝诗文中写“槐”篇数及出现次数* 此处统计以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与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为依据。

据上表统计,这时期有157篇诗文作品中写槐,其中在题目中标明“槐”,专咏槐树的有“以槐题赋”(9篇)和“以槐题诗”(2篇)两类。从南北地域与胡汉政权的视角来看,北朝北齐诗文中写槐最少(仅4篇),而南朝萧梁政权诗文中写槐最多(43篇)。可以清晰地看出,因南北文化差异,南方汉族政权统治下的诗文中写槐较多(83篇),而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统治下的诗文中写槐较少。从文学集团的角度来看,曹魏邺下文学集团与梁朝萧氏文学集团写槐较多且内涵较为集中。曹魏文学集团笔下的“槐”主要侧重在大槐安国的政治意蕴,梁朝萧氏文学集团则更多借“槐”抒发个人情感。

“槐”意象的生成具有历史延续性,各个时期的描写侧重点与美的表现也不尽相同。曹魏时期共有10篇诗文写槐,多为槐庭赞政,借以表达政治追求。王粲《槐树赋》、曹丕《槐赋》、曹植《槐树赋》、傅巽《槐树赋》、繁钦《槐树诗》等,都主要表达的是槐树可以安天下的思想,赞颂执政者魏王曹操的威严和恩德。两晋时期共有23篇诗文写槐,多借槐树阐发玄学思想,其中以庾儵《大槐赋》最为典型。

从时代来看,“槐”意象的使用频次在南北朝时期最多,共有124篇诗文写槐。南朝有83篇诗文作品写槐,而独萧梁一朝就有43篇,在南北朝时期最为突出。这一时期,“槐”意象的使用多侧重于自我情绪的抒发,即使咏物之作也多有寄托,借物言志。尤以简文帝萧纲最为突出,有12篇诗文写“槐”,或借“槐兖”、“槐棘”喻指政治势位,或借“槐烟”来表达玄虚思想,大多数则借“槐”抒发个人情怀。在以萧纲为代表的萧氏文学集团影响下,“槐”意象逐渐从政治寄寓拓展到个体意识与情感的表达。

就作家个体创作而言,对“槐”意象的重视,在南北朝文人中,以庾信最为突出,其诗文作品中写槐的有20篇。庾信在南朝和入北之后,“槐”意象的使用也有所不同,前期写槐更多地寄寓大槐安国的政治意蕴,后期则注重抒发个人意识,更多的是“言槐诉己”的个体情感寄托。受道教和佛教文化的影响,庾信也有借“槐”喻玄之作。

从意象辞藻的使用来看,“意象和辞藻还具有时代特点。同一个时代的诗人,由于大的生活环境相同,由于思想上和创作上相互的影响和交流,总有那个时代惯用的一些意象和辞藻”*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增订本),第56页。。从曹魏至北周,“槐”意象的使用,历代踵事增华,积淀了诸多惯用的辞藻,具有了独特的象征意蕴。遍检魏晋南北朝诗文,除去“槐”、“槐树”之外,表现“槐”意象的较为固定的词语搭配有近60种,出现两次及以上者有20多种。

魏晋南北朝诗文中表现“槐”意象的惯用辞藻及出现频次

据上表统计,在魏晋南北朝诗文中,青槐、三槐、槐庭、槐棘、宫槐、槐路、槐鼎、槐柳、绿槐、槐铉、槐香、槐落、槐掖、槐兖、槐衢、坐槐、槐垂、槐风、槐疏、槐花、槐影、槐里等惯用辞藻有20多种,出现有110多次。其中以青槐出现频次最多,一为审美的需要,具有修饰性;一指槐树蒙阴,是“青槐大道”政治仕途的延伸。“三槐”出现17次,是对“三公面三槐”的承续,具有政治寄寓。此外,高槐、槐枝、槐叶、槐实、槐色、槐缨、槐绶、槐宰、槐阶、槐台、槐市、槐衡、槐本、槐序、槐烟、槐雾、露槐、槐阴、槐榆、槐枫、秋槐、寒槐、空槐、旧槐、古槐等三十多种都作为表现“槐”意象的辞藻而使用。或纪实、或寄托、或抒怀,这些“意象之间的联系既要你去想象、补充,又不允许你把它凝固起来”*②③ 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增订本),第57、53、53页。。从实体物象到虚化符号的嬗变,既是审美层面的拓展,又丰富了“槐”意象的文化内涵。

意象多是附着在相关的词或是词组之上,“一个物象可以构成意趣不相同的许多意象”②,“同一个物象,由于融入的情意不同,所构成的意象也就大异其趣”③。从以上惯用辞藻的使用可以看出,魏晋南北朝诗文中“槐”意象的使用逐渐确立、成熟。

二、“槐”意象符号的象征意蕴与隐喻认知

美在意象,“意象是美的本体,意象也是艺术的本体”*叶朗:《美在意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7页。。“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增订本),第53页。。意象主要是借助物象进行构建与表达,这是其营造的基础与最初的依据。在魏晋南北朝诗文中,槐树具有高大、神秘、独具个性的形象,常被借用来表达和寄托自己的政治的、社会的、个人的思想与情怀。综观魏晋南北朝诗文中的“槐”意象,主要有三个方面的象征意蕴和文化内涵。

(一)大槐安国的政治寄寓

魏晋南北朝时期,除了西晋的短暂统一,大多数时间都处于分裂与战乱时期。文人多怀忧国之思,感叹时世乱离,渴望天下太平统一。槐树以其高大、繁盛的形象被视为恩荫广庇,兼之“槐”喻“怀”,有怀归天下之意,喻指槐安天下。槐树崇拜在这一时期极为突出,被赋予“大槐安国”的政治寄寓,为统治者所推崇。同时槐树具有社树功能,为百姓所尊奉。延续“三公面三槐”之说,*周代宫廷前方树立有三棵槐树,三公朝见天子时,面向三槐而立,因此以三槐喻指三公。左侧和右侧各树立九根棘木,分别是卿大夫和公侯伯子男的位置,因此以三槐九棘喻指三公九卿之尊。见《周礼·秋官·朝士》。文人多借槐树来表达其政治追求。

1. 槐安天下——国家之寄托

建安时期魏都邺城文昌殿前植有槐树,以其高大、繁茂为世人传颂,形成了独具帝都特色的景观与文化,深得文人青睐。曹植《魏德论》说“武帝执政日,白鹊集于庭槐”*曹植:《魏德论》,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16页。,借文昌殿前槐树广集白鹊,来赞颂曹操广纳天下才俊之意,也有借槐以喻魏武帝怀归天下之心。

曹丕《槐赋》:“有大邦之美树,惟令质之可嘉:托灵根于丰壤,被日月之光华。”*曹丕:《槐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075页。用“美”、“嘉”、“灵”来赞颂文昌殿前的槐树,为魏晋文学“以槐题赋”之滥觞。其后王粲、曹植、傅巽、挚虞、庾儵、嵇含等都有题槐赋。诸多诗文在塑造槐树高大形象的同时,抒发了大槐安国的政治思想,其中以曹丕《槐赋》、曹植《槐树赋》、王粲《槐树赋》最为突出。这三篇赋为同题共作,都赞颂文昌殿前槐树,突出王都大殿前的槐树形象。曹丕赋中彰显“大邦美树”之势,槐树承日月之光辉,修干蒙阴,上下通合,国家清和,安治舒怡。曹植赋中表现“良木尊华”之容,槐树承华殿之恩,森列端门,结根振枝,扬阴覆叶,恩垂天下。王粲赋中赞颂“中堂奇树”之德,槐树禀天然淑资,生于阶庭,扎根深广,高大茂盛,光华奕奕,百鸟朝圣,众望所归。此类赋作都借文昌殿前槐树高大宏伟、飞鸟云集的情形,一方面象征人间帝王的威严,另一方面又以槐树的高大与自然之天、上帝之天相比拟。槐树所呈现的郁郁葱葱的气象,被赋予荫蔽功能,象征蒙天子恩荫。其旨在歌颂执政者魏王曹操威严、高大的形象及其恩德广被。此后何晏《景福殿赋》中写到景福殿前槐树,借以赞颂曹魏政权,表达槐安天下之意。

王济《槐树赋》中说槐树“朗明过乎八闼,重阴逾于九房”*王济:《槐树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621页。,也赞颂槐树的恩荫广庇。挚虞《槐赋》“乐双游之黄鹂,嘉别挚之王雎;春栖教农之鸠,夏憩反哺之乌”*挚虞:《槐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897页。,则强调了浓阴可以广招天下,以喻德怀远人之意。左思《魏都赋》“疏通沟以滨路,罗青槐以荫途。比沧浪而可濯,方步檐而有逾。习习冠盖,莘莘烝徒”*左思:《魏都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888页。,表现出借青槐的浓阴来恩荫前途的思想。

三国至晋初,在动乱的社会背景下,槐树成为渴望国家统一、祈求天下归心、 “槐安天下”的寄托。文人多借“槐庭赞政”来表达国家安定的祈愿,同时也蕴含着对当政者的赞颂。

2. 槐社安民——百姓之寄托

古人对槐树怀有崇敬之心,尤以槐树的社树功能最为明显。先秦时期槐树作为阴树,具有社树功能。社,古代指土地神,并且是祭祀的地方,有春社、秋社、社日、社稷等不同的时节和祭礼。有社的地方,一定广植树木。《白虎通义·社稷》:“《尚书》曰:‘大社唯松,东社唯柏,南社唯梓,西社唯栗,北社唯槐。’”*班固:《白虎通义》卷上,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850册,第12页。槐树具有社树功能,为人们所崇敬。在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下,槐树成为人们祈福平安的心理寄托。

在魏晋南北朝诗文中,有诸多地方写到“槐社”、“槐荫”等,甚至还有专文赞颂槐树的社树功能,其中以张华《朽社赋》最为典型:

高柏桥南大道傍,有古社槐树,盖数百年木也。余少居近之,后去,行路遇之,则已朽。意有缅然,辄为之赋,因以言衰盛之理云尔。

伊兹槐之挺植,于京路之东隅。得托尊于田主,据爽垲以高居。垂重阴于道周,临大路之通衢。飨春秋之所报,应丰胙于无射。历汉京之康乐,逾丧乱之横逆。朱夏当阳,蓊蔼萧森。征夫云会,行旅归心。輶轩停盖,轻舆托阴。吉人向风而袪袂,王孙清啸而启襟。晞甘棠之广覆,褊乔木之无阴。*张华:《朽社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789页。

张华此赋借缅怀槐社言盛衰之理。赋中回顾槐树的历史,从初被重视,历经数朝,到如今的衰落,槐树在数百年内历经沧桑。“朱夏当阳,翁蔼萧森。征夫云会,行旅归心。輶轩停盖,轻舆托阴”,重在描写槐树高大繁盛庇荫众人,同时也寄托行旅者的怀归之思,槐社是人们“槐安”心理之寄寓。

此后也有诸多文中写到槐社。北魏刘芳《社稷宜树木疏》中大量列举、引录前代经义中对社树的记载,旁征博引,引录诸多言证。其中引录《白虎通》“社稷所以有树,何也?尊而识之也,使民望见即敬之,又所以表功也”。社树作为社的标志,为人们所尊奉崇敬。又引录《尚书·逸篇》,表明太社及四方各植有不同的树作为标识,各方之树保一方百姓的平安。*刘芳:《社稷宜树木疏》,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705页。

槐树作为社树,为人们所尊奉,它既是百姓祈福平安的心理依托,也是乱世文人表达“槐社安民”的思想慰藉。

3. 借槐言志——政治追求之寄托

古代有“三公面三槐”的说法,民间也有“手植三槐”便可恩荫泽被之说。《周礼·秋官司寇·朝士》:“朝士掌建邦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众庶在其后。”*贾公彦等:《周礼注疏》卷三五,影印阮元《十三经注疏》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77页。槐树是三公宰辅之位的象征。周代宫廷前方植有三棵槐树,三公朝见天子时,面向三槐而立,故以三槐喻指三公。三公乃太师、太傅、太保,是周代最高官职的合称,后世也指朝中高位。在宫廷左侧和右侧各树立有九根棘木,分别是卿大夫和公侯伯子男的位置。以三槐、九棘定三公九卿的位次,后世承此说,以三槐九棘喻指三公九卿之尊。据《三国志》记载,高柔上疏魏文帝说:“古者刑政有疑,辄议于槐棘之下。自今之后,朝有疑议及刑狱大事,宜数以谘访三公。三公朝朔望之日,又可特延入,讲论得失,博尽事情,庶有裨起天听,弘益大化。”*陈寿:《三国志》卷二四《魏书·高柔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85页。在槐棘之下议论三公理法,以达到弘益大化之教。文人多以槐喻指三公,借以抒发其政治情怀。

魏晋南北朝诗文中,“三槐之望”、“三槐九棘”、“槐棘参议”、“槐庭赞政”之说,都是从三槐九棘喻指三公九卿衍生而来。三槐九棘成为意象符号后,经历了实体物象到虚化的蜕变,主要蕴涵转变为文人的政治追求与寄托。

借“槐”意象表达政治意蕴的惯用辞藻及出现频次

以上统计14种借“槐”意象表达政治意蕴的惯用辞藻,当中以“三槐”最为突出,为“三公面三槐”的代称,也有“手植三槐”之说,喻指三公。槐庭、槐宫,有槐庭赞政的意蕴。以槐指代殿(宫廷),又象征对朝廷权势的追求。槐棘的意蕴与“三槐九棘”相同,指代三公九卿。由“三槐九棘”衍生出诸多相关联的意象,诸如:槐宰,喻指宰辅之位。槐鼎,喻指三公或三公之位,也泛指执政大臣。槐铉,犹槐鼎,比喻三公宰辅之位。槐台、槐阶,指官位、官阶。槐衢则与槐路相通,喻指仕途之道。槐掖,喻指宫廷;槐兖,指三公;槐绶,指三公的印绶,此类意象借“槐”表达其仕途追求与政治情怀。

魏晋南北朝诗文中用“槐”意象来寄托政治意蕴,一方面是表达对槐树所比拟者的崇敬之情;另一方面又喻指对立身三公之位的期盼、对槐社安民的祈愿。此后“槐”意象的政治意蕴主要是对大槐安国、槐安天下和借槐言志的延续与承继。

从此类“槐”意象惯用辞藻的使用及其特点来看,其作为意象符号的象征意蕴和隐喻作用已经确立。在此意蕴的基础上,后世诗文中有所衍生。诸如:槐宸,喻指皇帝的宫殿。槐岳,指朝廷高官。槐蝉,指高官显贵。槐府,指三公的官署或宅第。槐第,指三公的宅第。槐省棘署,指三公宰辅的官署。“青槐”、“槐路”等喻指功名之路,唐代有“进士下第,当年七月复献新文,求拔解,曰:‘槐花黄,举子忙。’”*李淖:《秦中岁时记》,陶宗仪等编:《说郛一百卷》卷七四,《说郛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77页。唐代参加科举考试的举子,往往于隔年秋天就在京城行卷,其时正值槐花盛开之际,因此称参加科举考试为“踏槐花”。元代马致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策蹇上长安,日夕无休歇。但见槐花黄,如何不心急?”*马致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傅丽英、马恒君校注:《马致远全集校注》,北京:语文出版社,2002年,第146页。沿用“槐花黄,举子忙”之意,道出了急于进取功名的心情,依然是对借“槐”意象来表达追求功名意蕴的继承与延续。

(二)槐仙之道的玄学意蕴

《太清草木方》中载:“槐者,虚星之精也。以十月上巳取子服之,好颜色,长生通神。”*徐坚等:《初学记》卷二八“果木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689页。古代民间流传着槐树与仙人相通、食槐子可成仙的说法,认为槐树具有神秘性。

在玄学盛行的魏晋时期,受道教文化与佛教文化影响,人们多以槐树寄托“槐仙之道”的玄学意蕴。即使魏晋之后,人们也延续此说,多以“槐”意象作为谈玄论道、追仙参佛的手段与形象。王融《游仙诗》“习道遍槐岻,追仙度瑶碣”*王融:《游仙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98页。,通过行走槐岻和瑶碣而习道追仙。沈烱《建除诗》“除庭发槐柳,冠剑似神仙”*沈烱:《建除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446页。,形容槐树形貌似神仙,槐树在一定程度上被赋予通仙、通灵的神秘功能。诸多诗文中论及玄言、玄理往往与槐树相关,“槐”意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文人谈玄论道的手段或形象载体,或言天人相应,或借槐树言修身,也有借槐论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也有借槐探讨玄学之有无、本末论题的。从佛教影响来看,佛教“迁想”、“妙得”的审美观念也借助“槐”意象来阐发,如坐槐悟道、双槐合德、植槐以颂佛等。“槐”意象成为谈玄论道、追仙参佛的手段与形象。

1. 槐荫悟道

槐树与阴相关联,一方面是承古之阴树而来,另一方面则是就槐荫蔽日而言,“槐阴”即“槐荫”。萧子范《直坊赋》中说“殿穹窿而起阴,槐连拳而负日。傍高墉之逦迤,观层扉之郁律”*萧子范:《直坊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084页。,以槐荫负日来写槐树之广阴。徐伯阳《皇太子释奠颂》中说“青槐阴市,玄冕飞缨”*徐伯阳:《皇太子释奠颂》,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469页。,也是写槐树之浓荫。槐树具有神秘通灵的特点,在玄学盛行的魏晋时期备受文人推崇,多有表现“槐仙之道”的玄学意蕴。庾儵《大槐赋》、挚虞《槐赋》《连理颂》、张奴《槐树歌》中多次写到槐树的玄通奇异,借助“槐”意象来表达其玄学意蕴。

庾儵《大槐赋》中极尽描写槐树之奇,其生长“承苍昊之纯气,吸后土之柔嘉”,而后“逍遥茂荫,濯缨其滨”,“逸叶横被,流枝萧森”,最后却令人“恻怆伤心”,到了“将骋轨以轻迈,安久留而涕淫”的境地。列举赤松、王乔、冯夷诸仙修行的经历,类比槐仙之道。其中赞颂槐树品性之高洁,并把槐树与三皇相比拟,赋予槐树神圣色彩,赞颂其恩荫庇世。其中尤以“下覆灵沼,上蔽高岑”两句最为独特,天地上下都以槐荫来沟通,世人与神仙可通过槐荫来参悟,从而将槐树与仙境联系起来。赋末连用孤鹄、寡雀、恻怆、涕淫这类词语铺排来抒发因落落寡合而产生的孤独、悲怆情绪。*庾儵:《大槐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667~1668页。《大槐赋》对槐树玄虚意蕴独特的书写,成为“槐”意象喻指“槐仙之道”的代表作。

挚虞《连理颂》“东宫正德之内、承华之外,槐树二枝,连理而生,二干一心,以蕃本根”*挚虞:《连理颂》,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903页。,在赞颂仁德祥瑞之时,赋予槐树以玄学的象征意蕴,借以探讨玄学“本末”的问题。张奴《槐树歌》“濛濛大象内,照曜实显彰”,赞槐树之广萌恩荫及其崇高气节,其中“澄虚无色外,应见有缘乡”*张奴:《槐树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949页。,将澄净虚无之感与现实存在联系了起来,借此探讨玄学“有无”论。

还有一些涉及“槐”意象的诗文中也借以表达玄学思想,出现了“槐烟”、“槐仙”、“槐雾”、“坐槐”、“槐道”等与玄学和槐树相关联的惯用辞藻,其中以 “槐烟”与“槐雾”较为特别。萧纲《玄圃园讲颂》中借“槐烟”铺述瑰丽炫奇的景象,“鸟弄鸣于琼音,树葳蕤于妙叶。液水穿流,蓬山写状。风生月殿,日照槐烟”*萧纲:《玄圃园讲颂》,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021页。。何逊《九日侍宴乐游苑诗为西封侯作》中描写明亮的霞光升起,槐雾弥漫,“宸襟动时豫,岁序属凉氛。城霞旦晃朗,槐雾晓氤氲”*何逊:《九日侍宴乐游苑诗为西封侯作》,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681页。。都把“槐烟”、“槐雾”作为渲染与衬托的背景,槐树枝叶茂密,烟雾缭绕,“槐”意象萌生出朦胧神秘的色彩。

庾信《吹台山铭》“青槐避日,朱草司晨。石名新妇,楼学仙人”*庾信:《吹台山铭》,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697页。,把槐树与槐仙联系了起来。汉魏以来道教将老子尊崇为祖师,披上了神秘的外衣。为了增加其可信度,往往伪托庄子之口来讲述。释道安《仙异涅槃》中载庄子称老子曾说“古者谓之遁天之形,始以为其人。今则非人也,尚非遁天之仙,故有秦佚之吊,死扶风,葬槐里”*释道安:《仙异涅槃》,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4001页。,以葬槐里寓槐仙之道,也有回归故里之意。人人都珍视生命的存在与延续,看重对来世的美好诉求,道教以葬槐里求仙灵。葬槐里,是玄虚修道的一种美好寄托。

魏晋南北朝时期,游仙诗较为盛行,“游仙诗在所描述的手法中特别注意仙景、仙境,以堆砌铺述而造成瑰丽炫奇的神仙情调”*李丰楙:《忧与游:六朝隋唐仙道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5页。。槐树因其神秘通灵的特点,在游仙诗中也多有借用。王融《游仙诗》:“桃李不奢年,桑榆多暮节。常恐秋蓬根,连翩因风雪。习道遍槐岻,追仙度瑶碣。绿帙启真词,丹经流妙说。”*王融:《游仙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398页。习道追仙之路,就是要行遍槐岻和瑶碣,借此表现游仙修道的意境,渲染槐树通仙,颇具神秘色彩。

在魏晋南北朝玄学风气的影响下,“槐”意象一定程度上成为谈玄论道或表现游仙修道的题材或载体,是槐仙之道的寄托。文人多借助“槐荫悟道”来阐发玄学意蕴,表现“槐”意象的朦胧、神秘色彩和玄虚之美。

2. 借槐参佛

除了玄学和道教的影响之外,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佛学、佛教对上层文人颇有影响。梁武帝萧衍是虔诚的佛教徒,“每礼佛,舍其法服,著乾陀袈裟。令其王侯子弟皆受佛诫,有事佛精苦者,辄加以菩萨之号。其臣下奏表上书亦称衍为皇帝菩萨”*魏收:《魏书》卷九八《岛夷萧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87页。。“萧梁几个主要的文学集团因盟主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徒,所以,他们的文学活动大多与佛教联系在一起”*③ 刘跃进:《中国古代文学通论》(魏晋南北朝卷),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01~202、194页,。“槐”意象的使用在萧梁诗文中最多,文人或借槐颂佛、或借槐言造像、或借槐言寺院等,也有借“槐”意象来阐释佛理和佛教思想的。

较多使用“槐”意象来颂佛的,主要是颂体,“两晋南北朝文人崇信佛教、颂扬佛之功德神威,以颂这一文体形式则是最适合、最有效的”③,如萧纲《玄圃园讲颂》、《菩提树颂》等,都真实流露出了对佛教的崇信与景仰。有些歌咏寺庙的诗作,也借槐树来类比佛理,萧纲《游光宅寺诗应令诗》“陪游入旧丰,云气郁青葱。紫陌垂青柳,轻槐拂慧风。……方欣大云溥,慈波流净宫”*萧纲:《游光宅寺诗应令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37页。,赋予槐树灵动的韵味,映衬出佛家清雅慧净之态。

北魏时期,造像立佛之风较盛,在造像题文中多借槐来表达景仰之情。孟达《慧成造像铭》颂“三槐独秀, 九棘云敷”*孟达:《慧成造像铭》,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752页。,孟广达《孙秋生等造像铭》赞“荣茂春葩,庭槐独秀”*孟广达:《孙秋生等造像铭》,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757页。,魏灵藏《造释迦石像记》说“挺三槐于孤峰,秀九棘于华菀”*魏灵藏:《造释迦石像记》,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785页。。其所表达的愿望,一方面是对三槐九棘意愿的诉求与希冀,另一方面也透露出槐树在佛教造像活动中的不可或缺。

此外,“双槐”是“槐”意象惯用辞藻中较为特别的。挚虞《连理颂》中说“槐树二枝,连理而生,二干一心,以蕃本根”*挚虞:《连理颂》,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903页。,此与佛家和合而生的思想有相通之处。徐陵《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大士薰禅所憩,独在高岩,爰挺嘉木,是名梼树。擢本相对,似双槐于侠门;合干成阴,类双桐于空井。”*徐陵:《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许逸民校笺:《徐陵集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227页。借“双槐于侠门”来赞颂傅大士薰禅时所憩之地的嘉木梼树,一定意义上双槐在参禅活动中担当了“相”的角色。

在谈玄好佛风气下,魏晋南北朝诗文中“槐”意象的使用与玄学、佛理密切相关。“槐”意象延续槐仙之说,一方面借槐树通灵,槐荫悟道;另一方面又借槐颂佛,表达崇敬、景仰之情。槐树已渗透到佛教活动之中,“槐”意象成为参悟、表达佛教思想的手段与载体。

(三)言槐诉己的情感寄托

1. 槐树寓哀愁

“槐”与“怀”谐音,有怀想、怀思、怀归等意。槐者,怀来远人也。槐也是社树,是故里的象征。作为社树的槐树,也有怀归、怀家的文化意蕴。魏晋南北朝诗文中往往借助“槐”意象来抒发个体情感和自我意识。槐树从繁荣到衰枯,借喻人生衰颓的怅惘之情,成为个体抒怀的寄托。诗文中用槐影、寒槐、空槐、槐风、落槐、秋槐、旧槐、枯槐等诉说情怀,寄托自我情感。

在梁朝萧氏文学集团的影响下,“槐”意象的使用更多地关注个体意识的抒发。尤以萧纲较为突出,有“槐”意象诗文12篇,多为言槐诉己之作。《伤离新体诗》“伤离复伤离,别后情郁纡。……柳影长横路,槐枝深隐人”*萧纲:《伤离新体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79页。,表面上是说槐枝浓荫把离人深深隐藏,其实是表现离愁难诉,借“槐”意象来吐露内心的深切伤感。《饯庐陵内史王修应令诗》“饯行临上节,开筵命羽觞。……疏槐未合影,仄日暂流光”*萧纲:《饯庐陵内史王修应令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33页。,槐影尚未相合却又离别在即,依依不舍之情自然而生,借疏槐吐露饯别时的难以割舍之情。《仰和卫尉新渝侯巡城口号诗》中说“帝京风雨中,层阙烟霞浮。玉署清余热,金城含暮秋。水观凌却敌,槐影带重楼”*萧纲:《仰和卫尉新渝侯巡城口号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66页。,暮秋时分的帝京,宫阙层层,烟霞笼罩,槐影重叠,赋予槐树更多的朦胧和神秘色彩。在以萧纲为代表的梁朝萧氏文学集团影响下,借助“槐”意象来抒发个体意识和情感的做法在这一时期非常兴盛。

借助“槐”意象寄托个体意识与情感,往往侧重在凄凉的一面,赋予槐树哀怨、孤独、悲凉的情感。寒槐、槐风、空槐、落槐、秋槐、旧槐、古槐等,是借“槐”意象表现凄凉感伤心境的惯用辞藻。谢庄《北宅秘园诗》“收光渐窗歇,穷园自荒深。绿池翻素景,秋槐响寒音。伊人倘同爱,弦酒共栖寻”*谢庄:《北宅秘园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252页。,用细腻的描写,借槐树在秋风吹起时发出的凄寒声响来表现内心的孤苦凄凉。谢朓《落日怅望诗》“昧旦多纷喧,日晏未遑舍。落日余清阴,高枕东窗下。寒槐渐如束,秋菊行当把”*谢朓:《落日怅望诗》,曹融南校注:《谢宣城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30页。,用比喻的手段,借落日时寒槐的瘦弱来表现其内心的烦扰和惆怅。费昶《华光省中夜闻城外捣衣诗》“秋气城中冷,秋砧城外发。浮声绕雀台,飘响度龙阙。宛转何藏摧,当从上路来。……昨暮庭槐落,今朝罗绮薄”*费昶:《华光省中夜闻城外捣衣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085页。,借捣衣声的凄凉感人和槐树的败落表现寒夜的漫长及其孤独与愁思。何胥《伤章公大将军诗》“槐庭惨芳树,舞阁思阳春。所悲金谷妓,坐望玉关人”*何胥:《伤章公大将军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557页。,用拟人化的手段,反衬对大将军的深沉哀伤。在此类抒写个人情怀的诗作中,借槐树意象表现内心的哀伤和悲愁,意象与情境的组合、情感的表达,都比较契合情境,表现手段较为纯熟。即使在宫体咏物之作中,也有“槐”意象的使用。庾肩吾《赋得有所思》:“佳期竟不归,春日坐芳菲。拂匣看离扇,开箱见别衣。井梧生未合,宫槐卷复稀。不及衔泥燕,从来相逐飞。”*庾肩吾:《赋得有所思》,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82页。此处宫槐淡去了政治色彩,却添了几分愁思和悲伤。在井边梧桐和殿前槐树的映衬下,衔泥的燕子相逐而飞,触景生情,离人不归,思念不已。

借槐树抒写愁思与悲伤,诉说悲情,莫过于庾信入北之后的作品。庾信入北之后,“槐”意象的使用与在南方时有所不同,前期援引“槐”意象多是寄寓大槐安国的政治意蕴,入北后则注重抒发个人意识,尤为突出的是“言槐诉己”、世易时移的情感寄托。庾信《枯树赋》嫁接殷仲文与桓温对树兴叹的故事,先写殷仲文“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中间写由于“三河徙植,九畹移根”,造成了“拔本”、“伤根”;“匠石”、“公输”的斫削,造成了昔日高树的枯死。最后借桓温悲悼槐树而发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庾信:《枯树赋》,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校注》,第46~53页。在《拟咏怀》中也有“独怜生意尽,空惊槐树衰”*庾信:《拟咏怀》,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校注》,第244页。,借槐树的衰落感叹世易时移与人生的落寞与沉寂。同样在《预麟趾殿校书和刘仪同》中也有世易时移的感叹,“璧池寒水落,学市旧槐疏”*庾信:《预麟趾殿校书和刘仪同》,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校注》,第266页。。在《山斋》中描写“圆珠坠晚菊,细火落空槐”*庾信:《山斋》,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校注》,第284页。,将秋露、晚菊、老槐意象组接,表现时节变易的凄清阴冷。离开南方故国,无尽的家国之思,世易时移的悲恸情绪藉槐抒发,言槐诉归之情更是不言而喻。《晚秋》中说“凄清临晚景,疏索望寒阶。湿庭凝坠露,抟风卷落槐”*庾信:《晚秋》,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校注》,第352页。,以凄清晚景作铺垫,以风卷落槐突出悲凉之情。庾信诗文中“槐”意象的使用,从意象的选择、意象与意境的构成、意象与情感的契合等方面来看,都已经达到了成熟的境地。

2. 槐路叙世尘

古代有种植树木来标识道路的传统。《国语·周语》:“周制有之曰:列树以表道。”*徐元诰著,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66页。槐树作为社树,又成为表道之树。因槐树多种植于道旁,故多与道路上行走奔波之人相关联,譬如高官、名马、少年、游侠等。魏晋南北朝诗文中多以“青槐”、“槐路”、“绿槐”、“槐衢”来指代仕宦富贵,也指世俗红尘。在这些意象的使用中,槐树从宫廷逐渐走向民间,走向游侠、市民等普通人群。或寄托愁思,或言归隐之意,也有怀归的眷恋。

青槐大道是富贵的象征,“伊兹槐之挺植,于京路之东隅。得托尊于田主,据爽垲以高居。垂重阴于道周,临大路之通衢”*张华:《朽社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789页。;青槐大道又有世俗的欢歌,“青槐夹道多尘埃,龙楼凤阙望崔嵬”*魏杂歌谣辞《行者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515页。。从咏物赋中描写的大槐挺拔植于京路,到杂歌谣辞中的青槐惹尘埃,视野和表现领域发生了变化,寓意与蕴涵也有所改变,从权力政治的象征转向了世俗之情的表现,从朝堂走向了民间。

曹植《白马篇》夸赞“幽并游侠儿”超群的武艺和豪迈的情怀,《名都篇》中的“京洛少年”出身富贵,斗鸡、走马,技艺超群,游荡放诞。后来的诗文中以为借鉴,将游侠与少年合而为一,槐路上的游侠既英武豪侠,又华富放诞。沈约《长安有狭斜行》中描写的青槐道上最为称道者当数游士,他们的华富无可比拟,“青槐金陵陌,丹毂贵游士。方骖万乘巨,炫服千金子。咸阳不足称,临淄孰能拟”*沈约:《长安有狭斜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616页。。萧绎《紫骝马》描写的槐路上的长安美少年,华富而有豪侠气,“长安美少年,金络铁连钱。宛转青丝鞚,照耀珊瑚鞭。依槐复依柳,躞蹀复随前。方逐幽并去,西北共联翩”*萧绎:《紫骝马》,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033页。。不仅是表现内容,其遣词造句也模仿曹植《白马篇》。王褒《游侠篇》描写青槐大道上的豪侠,他们斗鸡、走马,游荡放诞,流连忘返,“京洛出名讴,豪侠竞交游。河南期四姓,关西谒五侯。斗鸡横大道,走马出长楸。桑阴徙将夕,槐路转淹留”*王褒:《游侠篇》,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333页。,与曹植《名都篇》中“京洛少年”的生活一般无二,甚至作者在句式、词汇方面也是有意模仿,只不过以“槐路”作为主要的表现场景与视角。

诗文中对槐树相关联内容的书写重点逐渐从朝堂走向民间、走向世俗,“槐”意象的表现也从政治追求的寄寓转向自我情感的诉说,愁思、怀归之情成为了惯常和习用的表现内涵,“槐”意象言槐诉己的情感寄托方式也在后世文学中一直传承。

“文艺到了最高的境界,从理智方面说,对于人生世相必有深广的观照与彻底的了解”*朱光潜:《谈文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页。。在时世离乱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有忧国忧民之思,借“槐”意象来寄寓槐安天下、槐社安民的政治追求,借槐言志;在谈玄好佛的时代风气下,借槐树谈玄悟道,阐发玄言佛理;随着文学表现领域的深入,槐树寓哀愁、槐路叙世尘,从权力政治的寄寓转向了世俗之情的表现。“槐”意象叙写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大千世界和文人世相。透过“槐”意象符号,我们可以反观魏晋南北朝诗文的审美追求,也可以解析其中多层次的文化内涵。“槐”意象基本的象征意蕴、文化内涵和隐喻作用确立后,在之后的历史传承和演变中,不断地承继或拓展,有时会出现隐喻的多维所指意义,但都以上文所分析的三大类型的象征意蕴和文化内涵为基础和核心。

[责任编辑 罗剑波]

The Generative View and Metaphorical Cognition of the Imagery “Chinese Scholar Tree”

YANG Xiao - bin YANG Mu - xiao

(SchoolofChinese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119;DepartmentofChinese,LijiangTeachersCollege,Lijiang674100,China)

In the literature of Qin and Han Dynasties, Chinese scholar tree was still in the stage of naturalism. In the literature of the Wei - Jin and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the Chinese scholar tree had gradually become an imagery which was specially chanted and expressed specific feeling.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imagery of “Chinese scholar tree” is increasingly established, and it distinctively embodies the aesthetic views in this period. In the evolutionary path of the imagery of “Chinese scholar tree” in poems and essays, it changed from a concrete object to a symbolized one. The natural attribute of Chinese scholar tree faded out, and it was endowed with multi - level humanistic connotations. Then, in the literature of next period,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meaning of “Chinese scholar tree” were constantly wrote as a symbolized sign. After the symbolic implication, cultural connotation, and metaphorical meanings were established, its basis and core were turned into the symbolic meanings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Chinese scholar tree” imagery, despite of the multi - dimensional metaphorical meanings.

imagery of “Chinese scholar tree”; generating view; metaphorical cognition; cultural connotation; historical continuity

杨晓斌,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杨沐晓,丽江师范专科学校教师。

◎ 本文系陕西高校“人文英才计划”项目(第二批)、陕西省第八批“百人计划”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汉魏六朝集部文献集成”(项目批准号:13&ZD109)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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