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里养着什么

2016-12-19 07:17/
青年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城镇池塘灵魂

⊙ 文 / 朝 潮

池塘里养着什么

⊙ 文 / 朝 潮

朝 潮:浙江诸暨人。十六岁始发表小说,在国企和出版社工作多年,出版有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多种。现居浙江乡下,兼职谋生。

池塘周围长满了芦苇,外围是一米左右高的野草,春天时会掺杂开放一些野花,还有几处自然生长的小树林。整片荒地没有规划过,长什么全凭土地的基因和鸟群粪便中携带的种子,植物的种类相对丰富。我两次试图穿越这片荒地,都以失败告终。站在池塘边上,我傻傻想过:这里面到底养着些什么?

问过我妈。我妈说,这个池塘其实是人工开掘出来的,早先有人在此搞过淡水鱼养殖,指望它能发家致富,花了好多精力和财力,还在池塘边上搭了个临时草屋。终因缺乏经验,养的鱼大批死去,亏了。养殖户铩羽收场之后,池塘就一直空着。

少了个鱼塘,多了个池塘。晴天日落时分,池塘内外,别有风华,一片金色晃动的水,芦苇在余晖的光影里风韵绰约,在城镇实属意外之风景。每天站在窗口眺望这片草木异长的自然之地,我会想起一位丹麦人,一位存在主义者。丹麦人叫克尔凯郭尔,驼背跛足,体弱多病,终身未婚。他也经常去一个池塘边散步。他说,他的灵魂和他的肉体之间是不平衡的。不平衡时,他就点根雪茄当作消遣,在池塘边发呆。我买不起雪茄。读他的《非此即彼》时,我常常抽着便宜的香烟,在烟雾中念想一些昂贵的东西,猜想一具行走时不平衡的身体和它的灵魂。灵魂,在我的词典里也是一个池塘的样子,水中,岸上,长满了生命;池塘里养着丰富的蹿动生物,是游牧还是遨游,是我操纵它们还是它们操纵我,就难说了。这个灵魂池塘本身也是不平衡的。克尔凯郭尔在灵魂池塘边,每天研究自己的倒影,研究自己的存在意义。

研究自己是一个悲剧。年轻时我很少审视自己,喜欢批判世界和别人。自我研究总是和年龄有关的,研究也不会有什么成果,就像嘴唇研究一根香烟那样。香烟有害,思想也不一定健康有益。遵循公共思想家的设置,估计不会有什么收获,也不可能抚摸到那些神秘或昂贵的东西,就像规划有序的公共绿化区一样。这是另一个悲剧。

一片荒芜之地多出来个池塘,自然是一件值得鼓舞的事。它带活了整片荒地,形成一处难得的城镇湿地。雨季时,水从池塘里不断溢出来,流经低洼处,形成新的小水塘、小水沟。它们又带活了周边的树木和野草;雨季来了又走了,池塘和小水沟是不会走的,它们有时浅、有时满。有人还在荒地的一个角上种上了几亩水稻,江南十月底,水稻金黄色,附近的小树林依然是一片浓绿,再加上附近一家红墙绿树围起来的幼儿园,色彩相当养眼。日落时分,我经常会在五楼的窗口观望这片自然美景:落霞,波光,芦苇摇曳,白鹭起落。

⊙ 朱世良·故园系列6

白鹭有好多,它们在池边、芦苇丛中觅食,休息,散步。如果有人走进这片湿地,它们就飞身离去。前几年还没有看到,两年前附近某家中型企业搬迁后才有了它们灵动的身影。那家企业在的时候,我都不敢开窗,一开窗就有强烈的异味涌进来,让我一连打几个喷嚏。

最近几年我得了过敏性鼻炎,只要空气中有刺激性气味、雾霾天之类,就发作。人身体内部的平衡很复杂,一丁点儿变化就会引起内部动乱,然后生病。活了四十多年,身体在某个节点开始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下滑,我已然听到了不远处迟暮的钟声。夜深人静时,钟声催人老,甚至能听到体内干裂的声音,关节会出声,腰肌会酸痛,心胸会长出一茬茬荒凉的哗哗啦啦的茅草。只有灵魂的池塘始终保持着水草肥美的境像。——只是一种自我价值认定,也是保护精神生态的一种存在。

譬如克劳德·莫奈在法国小镇吉维尼镇建造的花园池塘。他著名的《睡莲》就是在这个池塘边画的,同题作品画了两百多幅。池塘也因此成为画家的灵魂之地,连同他的画儿成了重要的艺术遗产。

克尔凯郭尔的池塘不知道还在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灵魂池塘还在。可叹他没有莫奈这般相对有公众性,他的著作也没有很多的读者,也就没有人去追溯他的灵魂渊源。克尔凯郭尔的思想被译介到中国已经一百多年了,最早提到他的人大概是鲁迅先生。先生作于一九〇七年的《文化偏执论》中说:“丹麦哲人契开迦尔(即克尔凯郭尔)则愤发疾呼,谓惟发挥个性,为至高之道德,而顾瞻他事,胥无益焉。”可能是文本价值需要,先生没有提到克尔凯郭尔的哲学核心,希望将来有更多学者去研究一下,克尔凯郭尔的“池塘”里都养了些什么。

我窗前的池塘及其周围一大片湿地,原本是田野,事实上大半个镇子以前都是田野。大概三十年前城镇扩建时,一点点被蚕食了。窗前这片无人理会的湿地,曾在一个电视专题片中,作为点睛画面出现在片尾,中央电视台播过。摄制组就是在我家楼顶拍的这组镜头。那天我带他们到楼顶,摄影师看着我说:“最好有个人下去,站在那个池塘边上。”我没有理会。摄制组的人就只好自己下去了。赞美这座城镇的专题片播出来时,我妈刚好在客厅看电视。解说者在片尾这个画面出现时,说,它将成为这个城镇的绿色之肺,也为将来发展预留了空间。

我妈当即说,骗人。

这片湿地十多年前就被圈起来了,原本打算长一批高楼大厦,结果因为资金或其他原因,一直没有长起来,地就荒着,野生植物应运而生,形成了所谓的绿色之肺。自由生长,这也是克尔凯郭尔哲学思想的重要一点,存在主义便是其核心。

这片湿地的三面,原先由两家中型企业和一家小型企业围着,还有一些家族作坊式企业;其中一家中型企业已搬迁,另一个中型企业就是我哥的企业,就是我所在的位置。我十多岁时,我哥就开始办企业。他的企业主要做水净化处理,现在承担着附近几个城镇的污水处理。先前他的集团公司是生产热水器和净水器之类,后来扩大到大型污水处理,现今又在生产空气净化器。去年夏天他突发高烧,病毒入侵身体。我去医院看他时,笑问,下一步会不会开发净化身体的机器?我哥一脸正经说,我们所做的,都是亡羊补牢。

我在这个小镇里长大,最近几年,每年会来这里住上一阵。我离开得太久,在街道上散步极难遇到熟人,多少曾经熟悉的脸容已经谢世,多少似曾相识的脸容冷漠着,迎面而来的全是陌生的脸和不同口音的普通话,超级大镇的外来人口数量已接近人口总数的二分之一。现在小镇变成了超级大镇,差一点成为全国试点新兴城市。它的规模早已胜过西部的县城。在这样一个有实无名的小城市里,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太快,大片大片的农田成了某某城、某某园、某某高新区和住宅小区。一个城镇里光上市企业就有六七家,城市广场有好几处,但是很难找到成片的绿色或金黄。中国城镇的发展差不多是同一模式,相当于书法中的“奴书”,千城一律。城镇除了不断攀高的消费指数和楼层,找不到相应的文化和灵魂。城镇的灵魂核心,是跟文化品位有关的。譬如泰顺的廊桥文化、景德镇的瓷器文化、苏州的园林文化……还应该有很多看不到的高贵东西。没有人会认为财富是灵魂核心。有得必有失,这是另一个平衡问题。

所有的平衡都是暂时的。就拿我眼前的这片湿地来说,它与这座小城的平衡也是暂时的,说不定十年后它就不存在了。

十年前,我从北京回来,在保留祖居的村子里待过一阵子,天天莳弄门前院子里的十来棵树和几十盆花草;十年后我又混在人群中,共人事,谋稻粮。十年前我穿着松散,内心觉得很有尊严;十年后我表面上容光焕发,内心里披头散发。“性从地变,质从物迁。”李时珍说的是植物,人也一样。

土地的存在理想和人的存在理想,大概是最不可调和的矛盾——主要是价值取向的矛盾。

现在,我每天散步,每天给盆栽加水,也每天给自己补水。植物有水和阳光就能年年青翠,人不行的。人要的东西太多,就像一个四处供需紧张的池塘,永远填不满;我不要的东西已经很多了(例如婚姻、车子、房子),还是在漏水。不光我,全世界都在漏水和缺水。童年时常去洗澡的那个池塘,已经干枯了,成了水泥大道;老家门前那个池塘也尸骨不存,远远看去是一片新建房。全球水流量最大的亚马孙河也在不断缩水。没有人相信地球会缺水,可它一直在缺,尤其是干净的水。当地的浅层地下水也不能喝,饮用水大多来自十几公里外的一个水库。

一个地名的繁华和尊严,不在于得到,在于舍弃。——这是我想象中的城镇哲学,以及它的平衡存在的一个坐标。克尔凯郭尔没有研究过这个,但他说:“人的思想很薄脆,像装饰用的花边。”花边思想,总是急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富有和面子;花边思想不知道,世上最贵的是看不见的东西,那才是人类生存需要敬畏的方面。

克尔凯郭尔走路时的不平衡,会不会成为他寻求灵魂平衡的一种动因呢?这个我没法确定,现实与精神毕竟是两个世界;只知道读他的著作时,我的内心会暂时平衡起来。水的自然状态是平衡的,只是状态,所以我们会有一个说法,叫“水平面”。环境专家说的生态平衡,是不存在的;也许可以说相对平衡,是指现象。人也不可能在现实或精神上有平衡感。在寻求平衡的精神道路上,哲学家大多会舍弃别人想要的所有,主要是婚姻方面。婚姻本身就是物欲的重要增长点。很多哲学家终身未婚,克尔凯郭尔也是。哲学家都像我窗前这片无人打理的自然生长地,长的东西太丰富了,也就丧失诸多个人私欲。

物欲是一个人(包括事物)灵魂失衡的重要筹码。

一个地名的物欲,来源于居住着的人类。只要在跟人打交道,就不会有尊严。譬如:几乎所有的人工养殖都会使用药物;大棚种菜不用农药,长不出鲜嫩无虫害的蔬菜;工业化养鸡不喂激素和添加剂,哪来的健康肥美的鸡。——这里的“鲜嫩”“健康”是有害物质干预的结果,并给人体带来不同程度的伤害。这是行业潜规则。淡水鱼养殖业的潜规则,是在鱼饲料中掺含有呋喃西林、呋喃唑酮的药物,否则(缺乏科学养殖的前提下)鱼的致病、死亡概率极高。那些药物很难被代谢,会长期存在于鱼的体内。呋喃西林及其代谢物对人体有致畸胎、基因突变和癌变的危险,美欧等地早已严令禁止在食品工业中使用。如果当初那位养殖户也启用“潜规则”,只顾自己的利益去经营这个池塘,就不会有现在这片湿地了。

湿地的树丛外面,公路和厂区、高楼和商业,这些都没有妨碍湿地里物种的多样繁殖和生存。没有人的过多干预,湿地差不多是原生态的。植物具有人的感知能力,也会选择临水而居;在寻求能源、繁殖和避开天敌之类的灵性上,植物有它的天性,也有它的优于人类的进化能力。譬如野生花木利用昆虫传粉,它们的繁殖会选择最合适的传粉者的到来,才产出花粉。池塘附近的几株花木,长得特别茂盛,花期也超长。人反而做不到真正的优生优育。

人离土壤越来越远了。土壤是生命最丰富的来源,它提供的微生物和细菌养活了土壤上的生命,并保障其健康(我怀疑人的病源多样化跟远离健康自然的土壤有关)。土壤中有一片水域就更丰富了。有一个池塘,就有草木;有草木就有鱼鸟昆虫……生物链上,人不是在最高端,而是在末端。土地、池塘里的生灵,是不需要人类去保护的,倒是人类更需要它们的健康保障。人的终极价值体现,不是把土地不断开发成洋房、把鸟兽吃遍;人的价值体现,是让水更干净、土更肥沃,让草木更茂盛、牛羊更健康。

每隔一阵,我会去池塘边看动静。事实上,除了池面一些细小的浮游生物、蜻蜓之类,其他什么也没看到。有人去池塘钓过鱼,坐等半天,白手而归;也有幸运点的,最多也就收获二三尾手指长短的白条鱼、油餐条之类。但是用捕捞工具就不一样了。听我妈说,公司里的外地员工在池塘和水沟里捕到过好多泥鳅、青石斑、虾虎鱼、汪刺鱼,甚至还捕到过鳝鱼和鲫鱼等。湿地里的田螺特别肥大。

春天里,夜夜听闻蛙声如潮;黄昏时,各类鸟雀在树林草丛间翻飞落巢……这才是美丽乡镇应有的景象吧。

现在是二〇一六年的江南夏末秋初,眼前这个废弃的池塘显得最为繁华,一片浓绿。台风来时,街道和花园里人工栽种的大树被刮倒了不少,这里自然生长的树丛完好无损。深夜里我常能听到一种不知名的昆虫的低鸣,也可能是某种小动物发出的声音,这类声音很有亲切感。不管池塘里究竟养着什么,起码它养活了整片湿地,乃至这个城镇。如那部专题片中所说,它是这个城镇的肺。池塘内孔里外养着我小时候的虫鸣和宁静,养着芦苇的倒影、月亮的鳞片和夕阳的背影。

起初将一方绿色之地圈起来是欲望,否定了它的自然性,后来顺势说它是城镇绿色之“肺”,否定之否定。前几天吃饭时,听家人说,当地政府打算把这片荒地重新利用起来,规划建成一个更大的汽车站。又是一个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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