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无产阶级化的历史与现实困境
——基于个体化的视角

2016-12-18 14:52吴玉彬张敦福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工人阶级个体化阶级

吴玉彬,张敦福

(1.赣南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西赣州341000;2.上海大学社会学院,上海200444)

农民工无产阶级化的历史与现实困境
——基于个体化的视角

吴玉彬1,张敦福2

(1.赣南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西赣州341000;2.上海大学社会学院,上海200444)

农民工是否无产阶级化不是一个理论的预设和判断,而是一个现实性的社会问题。与西方不同,我国有着特殊的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历史和现实逻辑。农民工从熟悉的乡村社会来到城市谋生,在应对城市各种生存性和生活性风险时,很难借助阶级的工具来改善自身的生活境遇,从而形成一种以个体为基础的抗争或和解文化。

个体化;工人阶级;农民工

目前,学术界对农民工能否形成一个“阶级”争论不休,但“农民—农民工—工人阶级”的线性进化模式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共识,也就是说,农民工转化为工人阶级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应然问题,即便在我国阶级话语消失也不能阻止新工人阶级破茧欲出[1]。这种基于英格兰历史经验的阶级形成模式不仅被马克思主义者所秉承,还被新自由主义者所坚持[2]。事实上,工人阶级的形成在西方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无产阶级化的历程。同时,在无产阶级化的历程中,个体化的现象也相伴而生。当个体化工人从传统、邻里、职业中脱离出来后,生活条件恶化、集体性体验到贫困化的状态,促成了工人从“自在阶级”向“自为阶级”的转变。然而在我国却面临不同的历史和现实状况,农民工的个体化在无产阶级化的进程中如何展现出来,农民工特殊的个体化形式能否促成他们以“阶级”的形式表现出来?或者说,用西方的工人阶级形成模式来解释中国农民工的归宿是否恰当,中国能否形成自己独特的无产阶级化历程——无需工人阶级的世界工厂?

一、工人阶级在西方社会中个体化的历史

个体化是基于西方特殊的历史和社会文化逻辑所形成的概念,是西方的现代性把人们从固有的角色中、传统性安全的保护下解放出来后,个人在面临新的社会事实时如何重建身份认同和自身的安全感。在涂尔干的理念中,个体化只不过是一种分享神圣社会生活观念的结果,是源于社会分工导致社会组织结构由机械团结转向有机团结后,功能性的结构依赖的需要。所以,个体化不同于个人化,甚至与之相反,个人化指的是各种情感、感觉、意识、行为等人格特征,而个体化是指摒弃一切人格特征后的集体性生活的理念,这种理念不同于机械团结社会中淹没个人的集体生活,而是有机团结社会中功能依赖的集体生活[3](352~364)。按照贝克的理解,个体化的进程包括三重维度,即脱嵌、去魅、重新植入。从历史进程来看,个体化其实并不是一个最近出现的现象,比如在现代性初露端倪的文艺复兴时期、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都有过个体化的现象。个体化“是有关社会制度以及个体和社会关系的一个结构性的、社会学的转变”[4](235),所以,个体化描述的是在特定社会转型中个人如何在社会制度结构中安身立命的过程。历史性地看待西方工人阶级个体化的历程,可分为两个阶段:无产阶级化的个体化和制度性的个体化。

(一)无产阶级化的个体化

无产阶级化的个体化主要发生在西方的工业社会时代。马克思认为农民的无产阶级化与个体化的过程是同步的,只不过剥削和压迫的社会现实使得阶级的逻辑掩盖了个体化的逻辑。这个过程是对农业生产者即农民土地暴力剥夺的资本原始积累,“一方面使社会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转化为资本,另一方面使直接生产者转化为雇佣工人”[5](822)。布洛维认为马克思主义者分析“劳动力无产阶级化”过程的时候,强调“自由工资劳动力”的“双重分离”:工人分离于生产资料,并因此分离于生存资料。这两个分离的结合迫使工人在劳动力市场上出卖他们的劳动力以维持生存[6](177)。与此同时,C.蒂利沿袭了这种无产阶级化的观点,认为无产阶级化包括:工人日益与生产资料相分离;工人越来越依靠出卖劳动力而生活。剥夺、雇佣劳动及其所包含的异化形式,构成了经典意义上初始无产阶级化过程的基本面貌[7]。

无产阶级化的过程其实就是把农民从封建土地制度束缚中、从传统的制度文化和生产方式中解放出来的过程,正如马克思所言:“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8](275)。在西方,工人阶级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工人阶级政党和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建立,各种工人阶级活动如火如荼地进行。这种种历史现象都指向一个最终目标——阶级,个体化的工人通过阶级找到自己的归属感和行动逻辑。孤独的工人个体在种种压迫条件下,面临贫困化的生活状况时有一种集体的体验感,激励着无产阶级化后的农民形成一个阶级的实体来应对生活的不确定性。伴随着阶级的形成是工人个体权利的扩大,经过劳资双方长期的冲突和博弈,国家最终承认了工人的各种权利(组织、罢工和集体谈判的权利)、吸纳和制度化工人运动、社会福利制度的建立、公民权的落实等,完成了从专制工厂政体到霸权工厂政体的转型[9]。当工人通过阶级斗争完成了解放政治的范畴,新生的工人在经济权利、政治权利、社会权利以及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庇护下进行着确定性的个体再生产。

(二)制度性的个体化

制度性的个体化是自反性现代化的结果,“现代社会凭借其内在活力暗中削弱着阶级、阶层、职业、性别角色、核心家庭、工厂和商业部门在社会中的形成……一种现代化削弱并改变另一种现代化,这便是我所说的自反性现代化阶段”[10](5~6)。工人阶级在工业时代建立的确定性和生活模式被自反性现代化严重侵蚀。工人就像起初从封建束缚中解放出来一样,他们又被从阶级等确定性的生活模式中“解放”出来,而被“解放”的个体成为自身的规划者和设计者,呈现“为自己而活”或“自我文化”现象,过一种充满不确定性的属于自己的生活[11](122~124)。这种缺乏确定性的个体在找寻新的确定性的过程中,更加依赖于劳动力市场、教育、消费、福利国家的管理和支持。

首先,个体化是西方现代社会系统自身再生产的需要,并且与消费社会的内在逻辑相一致。二战后,资本主义二元主义的发展模式——对内剥夺、对外出口的外向型发展模式被打破[12](305)。资本主义国家为了避免革命幽灵的到来以及实现堆积如山的商品的剩余价值,只有通过国内市场的扩张、调节财富分配的模式来提高工人阶级的收入和消费水平。同时,社会精英也认识到,如果消费水平与生产力的提升保持同步的话,就不会有过剩的商品和资本。所以,工人不仅被视为一种生产力,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消费力来维持资本主义体系的再生产,消费社会的形态就应运而生了。在消费社会中,个人的消费并非满足自身客观的经济需要,这里的需要是社会文化的建构,是社会生产体系的维持需要这种建构的需要。社会系统通过符号建构一个消费系统,来解决自己生产过剩的危机[13](10)。就像奴隶社会需要的仅仅是填饱肚子的奴隶,工业社会需要仅仅从事生产的工人一样,消费社会需要的是高水平的消费者。阿苏利认为,对非必需物品的审美品位是经济飞跃的绝对必要条件,工人也开始有自己的品位和审美愉悦,也不仅仅满足于果腹之欲的最低层次需要[14](19~22)。对消费社会中的工人来说,由压迫为主的社会机制转变为由享乐所控制的经济机制,与之对应的劳工政治力量不再取决于它在罢工的组织化形式中停止工作的能力,而在于它增强人们生活个性化的能力。由此,工人个体化的趋势并非建立在自由选择的基础上,而是一种强迫性。这种强迫性不仅形成了建立在个人作为指导中心的反思性规划,更构成了风险社会的一个重要维度:生活性风险[15]。如果说无产阶级化的个体化通过阶级这个实体给工人提供确定性和身份认同的保障,并以此为基础形成了与资产阶级相抗衡的力量推动了社会的进步,那么,制度性的个体化则是一种工业社会体系在其最发达阶段自我革命的后果。虽然看上去社会标准和确定性遗失,个体在成为生活中心的同时推动了个人自我的发展和进步,但其实这种个体化是在各种教育体系、职业生活、社会保护体系、消费社会体系及其各种指导守则的制约下进行的,个体化的进程伴随着一致性和标准化,也就是说,这种个人的进步是受控的反升华。

其次,在西方,解放政治已经让位于生活政治。个人并非如新自由主义者所坚持的那样,个人天生就是自由选择的行动者,在不受制度约束的条件下能够最大化自己的利益,而是在民主政治、个人权利的保护、福利国家等制度前提下的个体。阎云翔认为,这种个体化“一方面是不断增长的对个性、选择和自由的要求,另一方面是个体对社会制度的复杂而不可避免的依赖”[16](327)。也就是说,西方的个体化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制度化的法律形态和个体化的人生模式,这两种形态在西方特殊文化情境下融合到一起。事实上,个体化的两个方面的内容并非在世界各国都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由此形成不同的个体化模式[4](6)。

最后,个体化和碎片化的个人所面临的不平等并没有消失。工人从阶级的认同中剥离出来后,以前群体性的困扰由个体来面对,由此出现的社会问题和个人失败被归结为个人缺陷、罪疚感、焦虑、冲突及紧张。即使个体面临同样的困扰也不能团结来共同与之对抗,有共同境遇者相伴,其唯一的好处在于使每个人确信,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了风险。别人的不幸和失败变成了个人最有效的解毒剂,散落的个体无法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采取共同行动,即便集体体验的不平等也不例外。托克维尔认为,个体是公民的头号敌人,因为个体往往对公共利益、良好社会或公正社会漠不关心,疑虑重重[17](304)。同时,个体化的个人对阶级的概念造成严重的冲击,个体而非由个体组成的阶级成了工人生活世界中的基本单元。这不仅意味着企业与工厂丧失了在冲突和认同形成过程中的重要性,更意味着工人阶级的集体性个体化的过程,传统阶级模式的失效和终结导致了阶级历史新篇章的形成。

制度化的个体化是在各种制度的裹挟下为了适应现代社会系统自我再生产的结果。消费社会的到来克服了工人物质贫困化的状态,由此,物质效用的边际递减促使工人阶级由物质主义价值观向后物质主义价值观转变[18](2~5)。在这种价值观的引导下,形成了一种以个体为基础的新社会形态。在这种社会形态中,只有以“社会理性”为前提,通过“亚政治”或“生态政治”来克服个体的孤寂感,重建公共生活[15]。在西方,那些认为只有克服虚幻的个体和个体化才能重建集体认同与组织政治生活的阶级观念已经一去不复返。

二、农民工个体化的历史和现实困境

西方社会的个体化有其历史和文化局限的特殊形态,如果用来分析中国社会的个体化现象,不仅犯了错置具体感的谬误,更遮蔽了中国社会个体化的具体历史和特有的逻辑。事实上,农民工在中国社会中正在经历着一次个体化转型,即在无法抗拒的独立和个人主义的压力下,通过去传统化、脱嵌、书写自己的人生来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中国社会的个体化是在国家的管理、民主文化和福利体制欠发达以及古典个人主义的发育不充分的背景下进行的[16](345)。中国社会的个体化形态是在其特有现代性驱使下的结果,而并非个体化的不足。

第一,中国近代经济增长模式是以市场为基础的斯密型增长,其实质是一种经济改善的过程,是分工、竞争、规模经济效益以及螺旋式经济发展[19](113)。但是斯密型的发展受到人口和资源的限制,并受到市场规模的制约。工业革命前夕,欧亚大陆同样面临脆弱的人口资源比,而西方通过殖民掠夺、军国主义传统、新技术和新能源的利用等突破了斯密型发展的约束,通过工业革命后走向资本密集、能源消耗型的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相反,中国走向一条更加倚重资源节约、劳动力吸纳型的道路[20](112)。这种以户为中心或以村庄社区为中心的劳动力吸纳型制度框架,被杉原薰称之为东亚的“勤劳革命”,被黄宗智称之为内卷式的增长。李伯重通过对江南手工业的研究,认为江南近代工业的主要制约因素是能源和材料,加上受制于国内市场的规模,这种典型的斯密型增长即使没有国外的入侵,也几乎不可能导致工业革命并促使中国走向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相反,家庭手工业和小作坊的生产方式居于经济生活的主导地位[21](411~415)。对此,有学者提出中国形成了自身特有的劳动密集型家庭生产,以区别于西方以雇佣工资劳动为基础的资本密集型单位生产。这两种生产方式并无优劣之分,更没有哪种生产方式代表“进化”和“发展”,而是两种并行的发展模式[22](67)。中西方经济发展模式的分野造成了农村劳动力转移的不同境况。

第二,西方资本主义发展预示着农业生产者的无产阶级化历程。在英国,初始工业化为农村居民开创了收入的新来源,并形成一种城镇现象,农村劳动力开始向城镇转移。早在十九世纪前的几个世代,逐渐与土地失去直接关联的无产阶级就已经出现。与此同时,资本密集型、生产不间断以及劳动生产率高,被资本家认为是合算的工厂大量出现。然而在中国,农村的初始工业化并没有创造出一个类似的无产阶级。相反,手工业始终是作为耕作补充的“副业”活动,并且使得中国农民与土地的联系更加紧密,形成一种靠耕作和手工业两条拐杖支撑的谋生模式。这种半工半耕的生产模式一直持续到今天,其表现形式是以城乡二元格局为前提的农民工的出现。但是与西方最大的不同是,中国的农民工并非像个体的产业工人那样独自面对自己的各种事务,而是嵌套在家庭中,只不过家庭单位由过去“半耕半副”转变为现在的“半工半耕”[23]。所以,农民工在中国并没有演变成彻底的无产阶级化的工人,而是形成了在家庭承包均分制度下的“没有无产化的资本化”[24],或者是一种中国式的小农经济——在“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结构基础上的农业经营与农民生计模式[25]。同时,已有研究也表明,有产的(半无产化了)农民工的经济地位要优于完全无产化了的工人。这种在城乡二元结构下的小规模农业不仅在我国将长期延续并构成我国经济发展的比较优势,还将是应对个人危机和社会经济危机的重要载体,任何不顾中国历史和现状的发展模式都将导致更大的灾难[26](5~9)。

最后,中国历代都把维持一个独立的小自耕农阶层作为社会稳定的基础。汉代甚至通过授田制创造一个自给自足的农民阶级来避免对地方精英豪强的依赖[27](6~9)。农村手工业的发展,是在有助于大量人口附着于土地之上的前提下才被提倡和鼓励的。那些脱离土地的人都对国家和社会具有潜在的危险性,不论他们是行商坐贾还是贩夫走卒,抑或僧道乞丐。与西方形成国家与社会二分的治理模式不同,中国的近代性表现在如何维持国内秩序和教养人民,国家如何对社会进行大规模干预以解决贫困问题和周期性的农民运动。最终,中国共产党通过革命的形式建立了对社会“全能”控制的“体制”,实现了对地方的有效治理,形成了中国的现代国家[28](122)。张鹂认为,一直到经济私有化和市场力量增强的今天,政府的力量也并没有衰退的迹象。同时,流动人口在政府管理的参与下呈现出一种新的治理形态,一种披着传统外衣但高度商品化的庇护网络[29](217)。在国家的管控下,农民工如何面对自己的生产和生活是一个历史和经验的问题,农民工的现状并非仅仅是市场竞争和资本剥削造成的后果,更重要的是,在国家的支持和推动下的表达和实践的分离。

由此可见,中国农民工是在其特有的政治和经济逻辑下维持自身的再生产。特别是农民工脱离传统熟悉的乡土社会进入城市讨生活的时候,如何重构身份认同是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像西方无产阶级化的个体那样,通过“阶级”来重建身份认同并完成解放政治的任务,还是像西方制度化的个体那样,孤独地面对生活中的困扰?事实上,中国多重社会经济因素使得这个问题很不明朗。在我国,农民工既有无产阶级化的个体化时代对个人权利、社会保障等的诉求,也有制度化个体化的社会因素(消费社会、风险社会等)的逻辑在起作用。但无产阶级化的个体是在贫困的境遇下才以阶级的形式来应付各种困扰因素,而消费社会的因素瓦解了工人饥寒交迫的状态,由此,农民工与其说是求助于阶级,不如说是以个体的形式来应对生活的不确定性[30]。多重的社会因素造成了中国农民工个体化状态的矛盾状态,形成中国特有的个体化路径。中国农民工表现的是一种没有解放政治的生活政治,没有个人主义的个体化状态,更多表现为一种奋斗的个体。正如贝克所认为的,个体化的制度领域和主观领域之间是一种历史的而非逻辑的联系,法律形态和人生模式的分离和重组构成不同的个体化路径。

三、个体性:阶级的一个重要维度

无产阶级个体化的结果是工人阶级形成,而在反思性现代化条件下,工人的物质生活贫困化的约束消除,并且随着消费社会的兴起,制度化的个体化逐渐居于主导,即工人从阶级中脱嵌出来,形成一种自反性的个体状态。个体的生活境遇不仅对其价值观的转变有深远影响,而且决定着其生活和反抗形式——集体的阶级或单独的个体。目前学术界关于阶级研究的取向有三种路径。

第一种路径认为阶级是个人各种自然、社会属性和物质生活的叠加,主要代表是现代分层研究。这种观点认为,阶级的基础是个人属性及其物质生活状况,比如年龄、种族、性别、智商、教育、宗教等,当然还有一些社会学家提出包括更多的个人属性的范畴,例如文化资本、社会关系和个人动机。虽然技能、教育和动机等个人属性是决定个人经济前景的重要因素,但这种观点没有考虑人们所占据位置的不平等,或者说这些社会位置间的本质关系如何。正如威利斯的研究所证明的,对整个社会阶级结构而言,单个人的流动没有太大意义,即便是学历和文凭也并非提升人们的阶级地位,而是阶级区隔的一种表现形式[31](169)。

第二种路径是将阶级视为特定社会位置赋予人们获取机会的能力,主要代表是韦伯式的传统。此种观点认为,社会中的排斥机制控制着人们获取资源的能力,从而决定着人们的阶级地位。这些排斥机制不仅包括肤色、性别、宗教、口音、教育、资格认证等个人属性,更重要的是对私有产权的保护决定了人们在市场上的获取机会,从而决定了人们的社会位置。如果按此种观点来研究阶级的话,社会中存在三种阶级:资本家阶级,被私人财产所有权的保护界定;中产阶级,被获取教育和技能的排斥机制界定;工人阶级,被获取高等教育和资本的双重排斥机制界定。由此可见,个人属性的路径认为个人生活境况的优劣取决于个人的能力。而获取机会的路径,富人之所以富,是因为穷人穷,富人维持他们的财富是建立在穷人劣势地位的基础上。

第三种路径把阶级设想为被统治和剥削机制结构化的结果,主要代表是马克思主义传统。这种研究阶级的路径与韦伯式的研究路径相似,都认为收入和财富的不平等与阶级结构相关联,并由权力关系的实践来维系,而不是由个人的行为来决定。不同的是,在韦伯那里,私人所有权决定了人们市场地位的优劣和获取机会,从而维持了阶级的再生产,而在马克思看来,对获取机会有决定影响的因素是统治和剥削。统治指的是控制他人活动的能力,剥削是指从所统治的劳动力那里获取经济利益。在马克思那里,统治和剥削是两个带有道德判断的概念,是两个带有物质利益冲突和对抗的概念。

事实上,这三种阶级观念来源于不同的社会背景和个体化形式,后两种是在无产阶级化个体的历史背景下形成的阶级范式,而第一种阶级观念则是在制度化个体的境遇下逐渐成型的范式。在我国,这两种个体化的形式同时并存的情况下,如何看待阶级的发育和形成是一个备受挑战的问题。但无产阶级个体化下的阶级和制度化个体下流动的身份有异曲同工之处,即个人从其熟悉的身份模式中脱嵌出来后,孤独的个体如何安身立命。对个体的关注,不仅是阶级研究的重要维度,更是阶级式微后的后现代主义所关注的主题。

四、结论和讨论

在我国特殊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背景下,农民工能否转化为工人阶级,不仅面临新的理论考量,更面临严酷的现实考量。王国斌认为,当我们追求唯一可能的结果时,我们是在使用决定论的逻辑对整个事件作简单解释,历史上曾经发生的事件并不意味着它们“必然”发生,事实上也许会得到最不可能发生的结果。在双重个体化背景下的农民工如何重建公共性和促进阶级的形成,需要回到我国的历史和现实中探索其可能的发展前景,而不是预设一个“阶级”的范畴作为农民工必然的归宿。这里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是:何为工人阶级,转化成何种意义上的工人阶级?

无产阶级有其自身的特殊内涵和时代背景,在经典作家的论述中,“现代的工人”“无产者”及“现代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在不同问题域下“同出而异名”的表达。在经典马克思话语中,无产阶级或无产者阶级是十九世纪的劳动阶级,是指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不得不靠出卖劳动力来维持生活的现代雇佣工人阶级。其实,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遭受着普遍苦难,是一种否定的力量、革命的力量,是在实际的政治斗争和革命实践中形成的一个具有政治意义的阶级,无产阶级肩负着推翻资本主义制度、解放全人类的历史使命。普沃斯基认为,在十九世纪中叶,人们对无产阶级的经验直觉——从事体力劳动、生活窘迫等,与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无产阶级的定义很符合。但到了1958年,无产阶级这个概念包括了办公室秘书、行政主管、护士、企业律师、教师、警察、计算机操作人员和执行经理,现实中的无产阶级成员与最初的界定相差甚远。用他的话说,无产阶级的概念如同水面上的一圈圈波纹:构成其核心的,主要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产业工人;围绕这一核心的,是那些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的各层次中的人们;而处于边缘的,则是那些仍旧拥有生产资料所有权的人们[32]。还有学者宣称“告别工人阶级”,作为资本主义掘墓人的无产阶级却先于资本主义进入坟墓,革命的、斗争的无产阶级让位于“新工人阶级”,这个新工人阶级专注于工资、待遇、生活的意义和政治权利的落实[33]。

无产阶级外延的不断扩大甚至是模糊不清给无产阶级研究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其根本原因在于社会经济和社会结构本身是动态的,而占据不同结构位置的人也处于动态变化中,如何划分这些人群的阶级归属,就理论而言,我们能够将人们放进我们所希望放置的任何分类模式之中。但是,在政治实践中,我们所遇到的是具体的人,他们拥有自己的各种利益以及关于这些利益的认识。在我国,工人的概念包括三个传统:中国革命传统中的概念,基本上是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或“工人”范畴;共产党执政之下形成的工人传统;市场主义的改革时期所形成的劳动人民[2]。

面临如此多样的工人阶级范畴,加上工人阶级行动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植根于前工业化时代长期形成的惯习之上,即工人在感知和解释他们的物质条件并对此做出反应时,受到生活传统、价值体系、理念和制度形态的影响。所以,我们在研究农民工工人阶级化的诸多问题时,不应该把农民工演变成工人阶级视为应然的问题,而应该在我国的历史和现实的逻辑下探索农民工可能演化的路径。在双重个体化背景下的农民工,能否为了群体的利益而团结起来,形成一种马克思意义上的工人阶级,尚不明朗,但当转瞬即逝的消费社会替代恒久性的生产社会时,这种阶级观念已不合时宜。笔者更倾向于认为,农民工将呈现一种以个体利益为基础的抗争或和解的文化,农民工在工厂打工的经历也证实了威利斯的观点,“他们(工人)来工厂工作的时候无一不是想积攒点钱,偿还一点债务,或者计划‘有一天’开始自己做生意,但他们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工作了三十年”[31](141)。但这种个体在我国并非孤独地面对自身的生活境遇,而是在家庭等正式制度或其他非正式关系基础上所形成的“差序格局”[34]形式为支撑的个体。如果我们从农民无产阶级化的历史末端来回望历史,会发现两种工人阶级模式:一种是经典的工人阶级,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描写的全世界受压迫和奴役的产业工人;另一种是在现代社会保障、福利制度、公民权利等制度策略包裹下的现代工人阶级。如果从现代工人阶级的模式来研究我国农民工的归宿,笔者认为并无不妥,但总有一种临渊羡鱼的感觉。农民工面临诸多西方式工人阶级形成的历史和现实困境,特别是在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影响下,亟须探索一个打破西方中心主义、适合中国境况的个体化和阶级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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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小凤】

C97

A

1674-6627(2016)01-0129-06

2015-11-0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部地区农村空心化的社会风险及其治理研究”(15CSH027);赣南师范学院重点学科开放招标项目

吴玉彬(1987-),男,山东鄄城人,赣南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劳工消费与休闲研究;张敦福(1965-),男,山东金乡人,上海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消费文化与消费者社会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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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周立波《暴风骤雨》中阶级伦理的建构
论马尔库塞的阶级一体化理论
个体化多媒体时代微电影的流行原因
阶级不消灭 我们就要贴“阶级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