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 蕊(沈阳大学文法学院,辽宁沈阳110044)
鲁迅研究——纪念鲁迅先生逝世80周年专辑
从鲁迅“国民性书写”研究中的问题谈起
迟蕊(沈阳大学文法学院,辽宁沈阳110044)
以“国民性书写”的角度,从中国新文学中可以理出一条重要的文学脉络。它的开创者是鲁迅,其他的现代作家诸如老舍、沈从文和林语堂,在国民性改造方面也都有过自觉的思考与表现。文章通过梳理鲁迅国民性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从其中所存在的问题出发,探讨了目前整个新文学国民性书写研究中亟待弄清的五方面细节性问题。
国民性;书写;鲁迅
“国民性”这个话题,原本是清末民初思想界所讨论的一个热点,后来经过鲁迅的文学演绎,才在中国人心中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同时,“改造国民性”也成为中国新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出现于许多现代作家的笔端。关于这一现象,有不少研究者都曾讨论过①。不过,需要留意的是,这些作家对于国民性的态度却不尽相同。其中有的是出于自觉的思考和表现,比如老舍、沈从文和林语堂;而有的虽然也多少暴露了中国人的弱点,但主要的目的却不是着眼于此,比如茅盾、巴金、曹禺、张天翼等。因此,他们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也就有高有低。倘若以“国民性书写”为角度,从中国新文学中理出一条文学脉络的话,本文认为其实真正属于这个范畴的,能够体现和代表中国新文学在探索和表现国民性方面的深度和力度的是前者和鲁迅,而后者不该被纳入到这个话题里。
当然,过去已有几位研究者注意到了这条线索。比如,林焱和高连营就在各自的专著《百年风流——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国民性的变迁》(2002年)②和《中国文学与国民性的变迁》(2006年)③中有过勾勒。可是,由于这两本书主要是意在从文学中提炼中国人精神的变迁,因此严格说来不属于本文所涉及的文学研究的范围。而从文学的角度加以整体性梳理的,实际上仅有曹林红于2007年撰写的一篇名为《“国民性”主题的流变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博士论文④。在这篇文章中,著者以时间为序,详尽地描述了这个主题从晚晴至20世纪40年代,所经历的发端、嬗变、消隐到中断的变化过程。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该文也是选择鲁迅、老舍、沈从文、林语堂这四位作家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显然本文与之有不谋而合之处。不过,曹文主要是做历时研究,旨在勾勒国民性主题的流变过程。而本文对此则有另外一番思考。
据笔者观察,目前这项研究尽管缺少整体性的归纳,但就其所包涵的具体内容而言,却早已取得了引人注目的丰厚成果。首先,从数量上看,自《阿Q正传》问世以来,迄今为止不仅涉及鲁迅改造国民性问题的著述不计其数,谈论其余3位作家的国民性书写的文章,也比比皆是。如果登录中国知网,键入他们的名字加上“国民性”,就会检索到成百上千个条目。可见,其研究规模之大。其次,从内容上看,由于国民性话题本身所涉及的领域之广(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思想史、文化史等),所触及的问题之深(本质与特性、人性与文化塑造、认知与知识权力等),所牵涉的话题之复杂(本土与现代性、东方与西方、民族与国家、历史与现实等),以及近年来研究的逐渐深入,这项研究愈来愈彰显出理论的厚度与深度。比如,发生在20世纪末那场有关鲁迅国民性思想的激烈论争,就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点。
当时,伴随着后殖民理论的引进,鲁迅的国民性思想遭到了根本性的质疑。以刘禾为代表的一些研究者,在旨在反对西方中心主义的后殖民理论的视野下,对鲁迅的国民性话语做出了全新的解读。他们认为“国民性”不仅是一个伪命题,而且是一种源自西方传教士话语,带有歧视性、殖民性,值得警惕的知识构成⑤。于是,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说法,便在学术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与争鸣。其中,有的研究者仍然坚决地站在现代启蒙的立场上为鲁迅辩护⑥,论证了鲁迅的国民性思想所具有的历史价值与现实意义;有的学者深受刘禾的启发,不仅赞成她的说法,还力图通过更为系统的知识考古对鲁迅做进一步的批判⑦;还有的学者则着重通过精细的实证研究,对这个话语由欧洲到日本再到中国的历史脉络进行清晰的梳理⑧。总之,透过这场论争可以看到,这里既隐含着复杂的历史语境,又牵涉着尖锐的现实问题,同时还贯通着各种跨学科理论和研究方法的运用。
此外,在这股理论思潮的影响下,近年来有关老舍、沈从文和林语堂的国民性方面的研究,也都得到了新的挖掘与阐释。比如,有的研究者从老舍的小说《二马》中看到了对东方主义的反映⑨,认为他对国民性的理解具有超越“五四”的前瞻性;有的从沈从文的创作中发现了另一种现代性⑩,强调他在道德重建方面的思考应该引起更多的关注;有的则从林语堂的著述中读出了与萨义德相近的反对西方文化霸权的人文主义⑪,认为他在融合中国传统儒道思想和基督信仰的基础上,建立了以人性论为基本内涵的中西互补的国民性改造方案。
由此可见,在如此深厚的研究基础上,想要从“国民性书写”的角度,再来阐释这些内容,倘若仅作整体上的梳理恐怕已意义不大,唯有对其中所包含的各种各样的细节性问题做出深入的辨析和有力的阐释,然后在此基础上进行全面的总结与概括,才可能从实质上推进这项研究。否则,即便从整体上搭建一个多么好的框架,实际上在内容上也还是“一锅粥”。下面,本文将通过对鲁迅国民性书写研究的历史与现状的梳理,来探讨目前亟待弄清的一些细节性问题。
对于鲁迅国民性书写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1922年茅盾对阿Q的解读,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在此期间,伴随着中国社会的种种变迁,这项研究也经历了若干的起落和变化。就大体的线索来看,可以勾勒出:一次大回旋、两次专题讨论和一场尚未平息的论争。所谓“一次大回旋”,指的是20世纪90年代之前所经历的,由最初茅盾和周作人对阿Q的理解出发,最后经过了一个大回旋,又回到了那里的过程[1]。当时,《阿Q正传》问世不久,茅盾首先提出阿Q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他“所代表的中国人的品性,又是中国上中社会阶级的品性”⑫周作人随即表示赞同,并进一步解释到:“阿Q是中国一切的‘谱’——新名词称作‘传统’——结晶,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所以在现实社会里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这个形象可与果戈里笔下的契契珂夫相比,只不过后者“‘一个不朽的万国类型’,阿Q却是一个民族的类型”⑬。一年后,茅盾又将自己的观点调整为“‘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国民族所特具。似乎也是人类的普遍弱点的一种”⑭。于是,这些认识便成了有关阿Q精神的最经典的解读。
从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中期,围绕“阿Q相”的研究愈来愈多,对它的认识也愈来愈丰富。比如,1934年苏雪林在《〈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一文中对这一品性具体内容的概括和阐释,就扩展了这个话题的内容。在这篇文章中,她不仅详细地论述了阿Q身上所体现的四种国民劣根性,即卑怯、精神胜利法、善于投机、夸大狂与自尊癖,还指出了其余十种中国人的性格弱点,即色情狂、萨满教式的卫道精神,多忌讳,狡猾,愚蠢,贪小利富幸得心,喜欢凑热闹,糊涂昏聩和麻木不仁⑮。虽然,这是最早进行这方面探讨的文章,但就其概括之全,分析之详而言,可以说是已经涵盖了后来所有同类文章中的基本内容。此外,关于鲁迅为何把国民劣根性寄植在一个浮浪的农民身上去表现、阿Q是否是农民意识或农民阶级的代表、阿Q身上是否具有革命性等问题的探讨,也都逐渐地扩大了这个话题,并将其引向了深入。
不过,尽管以上文章涉及到了鲁迅的国民性思想,但不难发现,这些解读其实都还不过是围绕着《阿Q正传》这一部小说而已,至于真正提出国民性改造乃是鲁迅的一种重要思想的,则是1944-1945年许寿裳所发表《回忆鲁迅》⑯和《鲁迅与民族性研究》⑰。在这两篇文章中,许寿裳回忆并论证了鲁迅自留日的青年时代就开始思考和致力于“民族性的检讨”的事实,并且认为“他的创作和翻译共六百万字,便是他针砭民族性所开的方剂”。这样,关于鲁迅国民性思想的研究从此便确立起来,不仅在研究范围上,从《阿Q正传》这一部小说扩展到了鲁迅的全部创作,更重要的是从思想内容上,确认了国民性改造在鲁迅思想中的核心地位。
然而,许寿裳的这些观点虽然产生了不小的作用,但由于受阶级论的影响,鲁迅的这一思想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而只是被视为他在未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之前的一种思想局限来认识。不仅如此,到了新中国成立后乃至文革时期,还遭到了极端的扭曲和彻底的否定。其间,只有极少数研究者,如何其芳[1](669)和李何林[1](679),还能够客观地看待它。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80年代初才有好转。1981年在天津召开的一次关于鲁迅国民性思想学术研讨会,标志着这项研究的全面恢复。在这次会议上,来自全国各地的鲁迅研究专家,就国民性概念的内涵、外延与源头,国民性与人性、阶级性的关系,改造国民性思想在鲁迅思想中的地位,这项研究的价值、意义与方法等方面问题展开了深入的讨论。经过这次研讨,改造国民性思想在鲁迅思想中的核心地位重新得到了确认,对于阿Q的理解也重新回到了茅盾和周作人当初的理解上,可以说是完成了一次认识上的“大回旋”。
可是,此次恢复虽然意义重大,但对这项研究本身来说,却没有更多的推进。比如,对于国民性概念以及它与人性、阶级的关系的讨论,还仅仅是借助于马克思和斯大林有关人性和民族性的一两条言论加以探讨,而没有运用到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等方面的理论;对于“国民性”这个概念,也仅仅指出它是从日本引进的一个词语,而对它引进的历史脉络却缺乏更多的了解⑱。因而,许多的讨论都显得十分单薄,含混不清。及至1988年,郑欣淼在其专著《文化自觉与国民性批判》中,曾力图对这些问题有所突破⑲,但因为囿于同样的视野,最终也没能阐释清楚。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整个这次大回旋的过程中,有关鲁迅对国民性的艺术表现方面的探讨一直都寥寥无几。除却1923年周作人、李长之、苏雪林、张天翼、艾芜、巴人、方泽有过一些论述之外,基本不见这方面的专门性的研究。而且,即便是这六人的分析,也仅有张天翼、艾芜和方泽从创作的角度分析过鲁迅是如何将“阿Q相”创造出来的。张天翼在《论〈阿Q正传〉》(1941年1月)一文中认为这一个从直觉到逻辑到直觉,赋予其灵魂以血肉的过程⑳;艾芜的看法与此大同小异,在其论文《论阿Q》中提出了使阿Q变成活人的三个方法,即赋予具体的生活、加上许多次要的特征以及使性格复杂化㉑;相比之下,大约四十年后方泽发表《论阿Q典型形象塑造的逻辑》一文(1983年)才触及到较为深层的小说技巧问题,认为这篇小说的结构颇具特色,前三章是对阿Q形象的一般的概括,是小说的逻辑起点。中间三章是第二逻辑阶段,对第一阶段的上升和具体化,是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最后三章是他在革命中合乎逻辑的表现及其必然结局。[1](685)至于其他四人的探讨或者也是针对《阿Q正传》这一篇小说,或从总体上对鲁迅小说艺术的分析而已。比如,周作人谈到了其中的讽刺和反语⑬;李长之将其散漫的结构解释为用笔的从容[2];苏雪林则指出了鲁迅文笔的深刻冷隽、句法的简洁峭拔以及体裁的新颖独创⑮;巴人将其独特的风格归纳为行文简练,思想精辟和表现含蓄[3]。
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也就是这项研究刚刚被恢复,尚未得到充分发展的时候,在后现代、后殖民理论思潮的冲击下,鲁迅的国民性思想却遭到了根本的质疑,陷入了激烈的论争中。起初,这场论争只是在学术界悄然进行,后来到了2000年则在文坛上乃至社会舆论中演变为一场巨大的风波。其影响之大,至今仍余波未平。
如前所述,发起这场论争的是刘禾在1993年发表的一篇论文,即《一个现代性神话的由来:国民性话语质疑》⑤,但在此之前,其实已有鲍绍霖从史学的角度对“国民性”这一话语的历史脉络进行了客观的梳理。当然,鲍绍霖的这篇文章并不是出于对国民性思想本身的质疑和否定,而只是为了说明五四时期对国民性的研究并非“中国知识分子在五四时候独立设计或发明的一套行动方案”,而是“人类追求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个欧-日-中三部曲”㉒,但是从客观上所起到的效果来看,已经动摇了国民性思想在许多研究者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及至刘禾的文章一经发表,就很快得到了不少研究者的认同。于是,对于鲁迅国民性思想的研究就不得不将重心转向了对后现代、后殖民主义的回应。
在鲁迅研究界,第一个对此做出回应的是高远东。他于1994、1995年接连发表了两篇长文,即《经典的意义──鲁迅及其小说兼及弗·詹姆逊对鲁迅的理解》[4]和《未完成的现代性——论启蒙的当代意义并纪念“五四”》,对包括国民性问题在内的,来自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新保守主义对于现代性的种种质疑进行了全面的梳理、剖析和有力的反驳。
其中,针对来自后殖民理论对鲁迅国民性思想的质疑,高远东从对“现代性”整体的反思以及对当时国内复杂的历史语境的分析出发,首先认为“詹姆逊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论、萨义德的东方主义及斯皮瓦克、霍米·巴巴等‘后殖民主义’文化批评……均代表一种西方文化内部自我反省其‘西方中心主义’的现代性扩张史的文化政治良知”,但是“这些理论正是在反省五四及20世纪80年代启蒙主义思潮的问题的背景下,在重估现代性的实践中,被引入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文化民族主义或所谓新保守主义的基本价值源泉,与新国学运动殊途同归”⑥(95-96)。其次,他指出“后殖民主义问题本身并不新鲜,新鲜的是,它认为基于启蒙的文化选择和反控制方式错了”,即没有意识到现代性方案背后所隐含的“西方中心主义”、文化霸权以及不平等关系,但问题是客观上来讲,文化确实不是等值的,的确存在着由低到高的发展过程,因此当年落后的中国自然会选择走上向西方先进文化学习的启蒙主义和民族现代性发展之路⑥(99);再者,他发现后殖民主义者因为所采用的是一种“外部视点”,而不是从一个国家的“内部”看问题,因此仅仅是“抓住了问题一面,而更重要的关于文化发展或自我完善的内容,却在文化多元主义和文化相对主义的催眠声中被掩盖了”;而且,因为“任何价值和特性只能在一定的文化‘内部’得到评价”,任何文化或理论的主体性其实都可随不同的使用语境而发生转移,因此对鲁迅的国民性思想的理解亦当如此;在这个问题上鲁迅虽然“无法摆脱拜托……西方现代性理论的‘支配’,但其知识权力机制并非如萨义德所预料的制造了殖民意识,反而完全积极地参与了民族文化的现代主体性的建构,不仅提供了新文化反抗‘老中国’封建宗法制度的资源,而且最终也成为第三世界反抗殖民化、半殖民化的思想武器”⑥(104)。最后,他还认为启蒙主义与后殖民主义之间的分歧,表面上看是前者植根于“进步结构”,后者揭示了东西方文化之间的不平等,但更深刻的分歧却在于不同的问题立场⑥(107),前者是以人为本,认为文化是人创造的,人不为文化而存在,而后者则是以文化为本位。事实上,人类在现实中选择如何发展时,更主要的还是基于“内部”的文化问题,而最关键的取决于哪种方案更加利于人的生存与发展⑥(99)。
1996年邓晓芒在其专著《新批判主义》中也回应了这个问题。只不过,他在肯定启蒙和现代性、肯定鲁迅的国民性思想的同时,却认为“鲁迅的国民性批判除了导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世之外,就是转过来崇拜民众,而并没有找到自己理论上的坚实根基”;“鲁迅本人则尚未从‘国民性批判’上升到‘人性批判’”㉓。由此可见,这两位研究者的回应都是显示了深厚的理论修养。前者对当时引入国内被用来质疑现代性的西方思想资源,如韦伯、霍克海姆、福柯、利奥塔德、詹姆逊、萨义德等人的理论,进行了全面的梳理,通过解析“理性-主题神话的破灭、启蒙设计中的知识-权力关系、文化等级与进步的观念及交流沟通与文化归属之间的悖论”⑥(86),不仅将问题的症结层层拨开,而且从历史与逻辑、理论与现实的多种角度反驳了刘禾的问题;后者则以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康德的理论为基础,不仅论证了以自我反省为特征的国民性思想的重要价值,而且还提出了以鲁迅作为最主要的继承对象的新批判主义方案㉓。
然而,虽然以上的回应显示了很高的理论水平,但由于这些对话还仅限于少数学者内部之间,因此这场论争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直到2000年王朔和冯骥才在《收获》杂志上向鲁迅发难,才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波,当时在很多人看来,他们二人的言论颇为新鲜。比如冯骥才认为,鲁迅的著名的国民性思想其实是来源于西方传教士话语,可是鲁迅却“没有看到西方人的国民性分析里所埋伏着的西方霸权的话语”㉔。为此,鲁迅研究界纷纷撰文予以猛烈的反击。关于当时论战的激烈,从高旭东所编辑的《世纪末的鲁迅论争》中可见一斑。不过,如今看来,冯骥才和王朔的质疑其实不过是七年前刘禾那篇文章的通俗版。而且,鲁研界对他们这次回应,虽然从规模上颇为壮观,但在深度和力度上却远远没有超过当年高远东的水平,只有高旭东、陈漱渝、张全之等人从宏观上谈及了后殖民主义者对鲁迅的误读㉕。
当然,这个时期除了应对挑战之外,有关鲁迅国民性思想本身的研究也有一定进展。1999年汪卫东所发表的《鲁迅国民性批判的内在逻辑系统》一文,可以看成是自1934年苏雪林以来,在探讨鲁迅国民性的具体内容方面的又一重要成果。在这篇文章中,汪卫东提出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是一个具有内在逻辑的系统,其原点和密码是以私欲为中心㉖。对此,竹潜民专门在2002年发表了《中国国民性“密码”和“原点”探秘——兼与汪卫东先生商榷》表达了不同意见,认为中国国民性的“原点”和“密码”应是“自欺欺人”㉗。为此,北京鲁迅博物馆于4月6日特地举行一次有关“鲁迅改造中国国民性思想”的小型的专题研讨会㉘。在这次会议上,除了王得后、钱理群、竹潜民之外,基本没有涉及刘禾、冯骥才和王朔所引发的论争,而主要是围绕鲁迅的国民性思想本身及其价值进行了的讨论。王得后认为,目前只谈“拿来”不够,更关键是要讨论“拿的对不对,用的好不好”㉙;钱理群强调鲁迅对于国民性的思考,是从现实真问题出发的,绝不是某种外来思潮的移植㉚;孙玉石认为像汪卫东这样找“系统”的研究其实意义不大,弄得好像多么高深并不好,而且还容易与“灭人欲”相混淆㉛;另外,有几位研究者对系统性研究表示了赞同㉜。总之,这次会议虽然规模不大,讨论的问题也相对狭窄,但在整个鲁迅国民性思想研究中还是值得一提的事件。
进入21世纪后,由后殖民主义思考所引发的这场论争仍在延续着。一方面,有不少学者纷纷发表文章进一步反驳刘禾等人的观点,比如汪卫东的《国民性:作为被“拿来”的历史性观念——答竹潜民先生兼与刘禾女士商榷》(2003年)[5]、王学钧的《刘禾“国民性神话”论的指谓错置》(2004年)[6]和陶东风的《“国民性”神话的神话》(2006年)[7];一方面,则有更多的研究者从更开阔的视野,运用知识考古的方法,沿着刘禾的思路对鲁迅的国民性思想进行更加严厉的批判。比如,周宁的《“被别人表述”:国民性批判的西方话语谱系》[8](2003年)、刘晓南的《“国民性”:一个假想敌,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9]、贺仲明的《国民性批判:一个文化的谎言》[10](2009年)、摩罗的《人性的复苏:国民性批判的起源与反思》(2011年)⑦、邓招华的《风景的发现:国民性话语再思考——以鲁迅为中心》(2012年)[11]、杨震的《诗意抹杀理性——反思鲁迅国民性思想》(2013年)[12]等。可见,双方相比,明显是后者占据上风,前者有些势弱。而且,就其回应的水平而言,也都没有达到高远东的高度。也就是说,近20年来,由后殖民主义者所指出的一些关键性问题,至今仍缺乏充分的回应。笔者认为,其实在高远东的思考之上,还可以继续追问,难道后殖民主义者所采用的外部视角,比之“内部视角”不是更为开阔么?他们的理论难道就不是着眼于人的生存与发展么?事实上,不正是考虑到第三世界人民的生存与发展、所遭受的文化宰制才形成了这样的一种理论么?显然,要想辨明这些问题还需做更深的思考。
根据以上对鲁迅国民性书写研究史的梳理,本文认为目前主要有以下五个方面的“细节性问题”:
其一,虽然已经理清了国民性话语的历史脉络,但对这个概念本身的认识还不够深入。在解读作品时会明显地感到,人类学和社会心理学所给出的那些“国民性”定义,总是难以透彻地解释文学作品研究中的国民性问题。在文学研究的视野里,实际上只有把这个概念与人性、个性、民族性、中国人性质等概念清晰地区别开来,才能运用它对作家作品做出准确解读。比如,很多人都反驳鲁迅说他所揭露的国民劣根性并非中国人独有的缺点,而是人性的弱点。显然,要想解答这类问题,就少不了对这些概念上的辨析,不然一切都无从谈起。其次,“国民性”就其本身而言,究竟是一个客观存在,还是一种主观经验,是一个视角,还是一个工具,这个问题也必须弄清楚,否则就无法回应来自后殖民理论对它的质疑。
其二,作家们尽管都使用“国民性”一词,但对它理解和认识却是个人化的,因此他们笔下的“国民性”概念在内涵上与一般意义上的这个概念往往并不一致。可是,以往在讨论他们的国民性思想时却往往都是套用一般性的定义,而没有经过细致的辨析,结果就造成了许多的误读。比如,按照一般意义上的“国民性”来说,它也可以成为“民族性”,可是用后者来谈论鲁迅的国民性思想却存在很大偏颇。因此,理清他们各自的“国民性”概念是至关重要的基础工作。可是,现在看来,这方面的研究还远远不够。
其三,尽管这项课题包涵了很高的思想性,但毕竟它首先应是一种文学研究。因此,不能只强调对“国民性”的研究,而忽视对“书写”的研究。事实上,一部文学作品在表现“国民性”上所取得的成就,是由思想和艺术这两个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而且,思想与艺术,或者说作为内容和形式,实际上又是二而一的关系。可是,大多数研究者却都是偏于挖掘作家们的国民性思想,而对于他们在表现这些思想上所运用的艺术手法却少有探究。显然,这是个很大的缺陷。
其四,为了回应来自后殖民理论对鲁迅的“国民性”思想的质疑,必须要对后殖民理论、20世纪90年代初的历史语境做深入的思考和辨析。这样,才能辩证地认识刘禾等人的观点,才能在结合历史与当下的历史语境的基础上,对整个的“国民性书写”的价值与意义做出准确而客观的评价。
其五,关于像沈从文这样,虽然实际上可以被纳入这个范畴来研究,但本人却声称自己的作品与国民性无关,在解读之前必须对此做必要的辨析和论证。可是,有不少研究者却都没有留意过这个问题④,就直接从国民性的角度展开了论述。显然,是不恰当的。另外,对老舍这方面的研究也不够细致。比如,许多研究者认为“老舍忠实地继承了鲁迅的传统”㉝而实际上他不仅与鲁迅有着不同的思考,还对鲁迅的、他本人的以及整个的“国民性”书写有过许多的反思。关于这个问题,也都需要进一步的研究。
可见,这些问题说起来像是细节性的,其实单独看来很多都是思想史、文化史以及文学史上由来已久的难题和宏观性问题。比如,“国民性”是什么首先就是一个提起来尽人熟知,都能谈上两句,却又很难谈得深,谈得清楚的话题;另外,如今“正处在一个以信息为主导的世界经济与文化广泛交流互动的全球化时代,同时近年来国家主导的民族主义和区域主义的再兴起也有愈演愈烈之势”,在这个“矛盾百出的时代”㉜,该如何在更开阔的理论和现实视野中,认识、评价和挖掘20世纪前页中国在国民性改造方面所积累的经验,也是这项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①如王岳阳、蔡中.改造国民性——现代文学的一个基本主题[J].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期第9页。
②参见高连营.中国文学与国民性的变迁[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③参见林焱.百年风流——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国民性的变迁[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④参见曹林红.“国民性”的主题流变与中国现代文学[J].中国知网博士论文库,2007年。
⑤参见刘禾.跨语际实践[M].北京: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73页。
⑥参见高远东.现代如何“拿来”——鲁迅的思想与文学论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
⑦参见摩罗.人性的复苏:国民性批判的起源与反思[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⑧参见潘世圣.关于鲁迅的早期论文及改造国民性思想[J].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9期第4页。
⑨如张全之的论文《鲁迅与“东方主义”》,见高旭东主编.世界末的鲁迅论争[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159页;李杨.东西方之间的相互书写与想象——后殖民理论视野中的《二马》([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学报,2009年第2期第124页。
⑩如杨联芬.沈从文的“反现代性”——沈从文研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2期第133页。
⑪如李勇.不同路径的人文主义——林语堂与萨义德人文主义思想比较[J].中国比较文学,2009年第1期第120页。
⑫参见茅盾.与谭国棠的通信[J].小说月报,1922(第13卷,2号)。
⑬参见仲密(周作人).阿Q正传[J].晨报副刊,1922 年3月19日。
⑭参见茅盾.读《呐喊》[J].时事新报,1923年10月8日。
⑮苏雪林.《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J].《国闻周报》(上海),(1934年11月5日,第十一卷第四十四期)。
⑯参见许寿裳.回忆鲁迅[J].新华日报,1944年10月25日。
⑰参见许寿裳.鲁迅与民族性研究[J].民主周刊(昆明)(1945年1月15日第一卷第二期)。
⑱参见鲍晶主编.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69页。
⑲参见郑欣淼.文化自觉与国民性批判[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41页。
⑳参见张天翼.论《阿Q正传》,1941年1月10日《文艺阵地》(半月刊)(重庆)第六卷第一期。
㉑参见艾芜.论阿Q,1941年3月10日《自由中国》(副刊)《文艺研究》第一期。
㉒参见鲍绍霖.欧洲、日本、中国的国民性研究:西学东渐三部曲[J].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1期第37页。
㉓参见邓晓芒.新批判主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页。
㉔参见冯骥才.鲁迅的功与“过”.见高旭东主编的《世界末的鲁迅论争》[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16-17页。
㉕参见高旭东主编.世界末的鲁迅论争[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389、78、159页。
㉖参见汪卫东.鲁迅国民性批判的内在逻辑系统[J].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7期第1页。
㉗参见竹潜民.中国国民性“密码”和“原点”探秘——兼与汪卫东先生商榷[J],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2期第68页。
㉘参见陈漱渝.《鲁迅改造中国国民性思想研讨会》开场白[J].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第4页。
㉙参见王得后.对于鲁迅国民性改造思想的断想[J].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第16页。
㉚参见钱理群.在《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研讨会》上的发言[J].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第14页。
㉛参见孙玉石.尊重鲁迅作为文学家的思想家的独特性[J].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第10页。
㉜参见张杰.系统性研究是当务之急[J].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第18页。
㉝参见吴小美.鲁迅与老舍生死观的比较[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1期第75页。
㉞参见赵京华.第一届“中日文学、文化关系研究”博士生论坛开幕词,2014年6月28日。
[1]张梦阳:鲁迅小说史概述[M]//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5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692.
[2]李长之.《阿Q正传》之新评价[M]//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699.
[3]巴人.鲁迅小说的艺术特点[M]//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5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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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单丽娟)
I210.97
A
1672-8254(2016)05-0001-07
2016-03-12
辽宁省高等学校杰出青年学者成长计划项目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WJQ2013033);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新文学中的‘人民性’历史脉络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L14BZW007)
迟蕊(1977—),女,沈阳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博士后,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