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莎妮
从葬礼开始
杨莎妮
杨莎妮,女,南京民族乐团专业演员,业余写作。
我悄悄地去了你的葬礼,第一次见到你的父母、女儿,还有你的妻子。我以前说过,同住在一个社区,早晚会和你们全家偶遇。但是说来也真奇怪,六年了,我们和你们(我们家和你们家)从来没有出现迎面相遇的场面。也许是因为社区很大吧,我老公说过,这么大的社区,差不多是他老家一个行政村的面积了。
你的妻子在嚎啕大哭,周围的人无论怎么劝,也止不住她类似吼叫般的哭声。听着让人揪心,我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好在这里是殡仪馆,一个人站在墙角流眼泪不会被谁注意到。
在把你推入火炉之前,所有的亲人都围着你绕一圈,看你最后一眼。这也是你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刻了。我没有资格靠近你,只能远远看着,透过人与人的缝隙看到似乎已经破碎的你。
如果能像国外的葬礼那样,为你念一段悼词该有多好。当然,为大大咧咧的你写的悼词,不该显得特别伤感和决绝,但你的那些品质,优秀的、让人感动的品质,可我以在大家面前朗读吗?
“六年前,我和曾之天相识了。初次见面就被他的热情坦诚所吸引,在之后的交往中,他对家庭的爱,对亲人、孩子的照顾,对自己工作、生活角色的担当,证明他是一个独特和充满魅力的男人。他也会遇到诸多的困难和烦恼,但是他很少去抱怨,默默承受着自己肩上的重担。他把微笑和坚定,流露给周围人,使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在舒适安定的环境中,过着愉悦的生活。
“当他的朋友和亲人,遇到麻烦的时候,他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哪怕他力不能及,他散发出的毫无实际作用的热情依然可以帮助到他们。而这一切,他从来不图回报。他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自始至终他从未动摇过守护家人的决心。他一直坚信,他的人生应是无私的,他要保护他们直到永久。
“曾之天的离去,让我们所有人感到痛心,他爱身边的人,就像呼吸一般自然。我们也爱他,就像亲人一样无法割舍。但愿他能升入天堂,在今后的时光里,享受到生活的快乐,而不再为琐碎而烦忧。”
这样的悼词,我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念给自己听。你的为人所见的生活里,没有我这个人,就像你永远是我生活里看不见的影子。我们互相影响着彼此,却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第一次遇到你是在社区的大超市里,画面清晰得就像昨天。我站在调味品货架前自言自语,“老抽?生抽?酱油?豉油?天呐,我应该买什么?”
“老抽颜色比较深,比较上色。生抽颜色浅,味道咸一些。豉油属于复制酱油,味道更鲜。酱油我理解就是老抽生抽豉油的总称。两广地区会叫作抽不抽的,我们以前都是叫酱油。”你一口气说完。
“哦,这样啊。”一下子听这么多,我一时消化不了。
“你要做什么菜。”
“红烧肉。”我说。
“一般来说,红烧用老抽,凉拌用生抽,清蒸用豉油。这个吧。”你拿了一瓶老抽放进我的推车,“其实红烧菜里面再加一点儿生抽,味道会更鲜美,要不要再买一瓶生抽?”
“要。”我觉得有那么一点眩晕。
你又放进一瓶生抽在我的手推车里。
“谢谢。”我推着车子离开。
“红烧肉放冰糖比白糖好吃。”你又追加一句。这让我背过脸忍不住地笑起来。
第二次见面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真是奇怪透了,和老公谈恋爱谈了大半年才有了第一次。和你却在第二次遇见的时候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让你抱住,何况见面的地点让人尴尬。
那天是老公出差,我发了高烧。头疼得实在熬不住,拖着脚去了社区的医院。简单地看了之后,不出预料地给挂了水。一个人举着药水瓶蹒跚进输液室,心情真是糟糕透了。
找了张躺椅,把药水挂上挂钩,刚半躺下,就听见了你说话。
“哎,哎,你好。”你的声音低沉沙哑。
坐下时居然没看出旁边的人是你。突然觉得很害羞,一来一个年轻不大,当然也不小的女人,独自去医院挂水,显得有些凄惨。二来,现在的自己是彻底的素颜,脸色惨不忍睹。
“你也生病了?”我问。
“嗯,扁桃体发炎,不能说话。”你的声音那么好听,低沉着,直戳我的心脏,突然间就想把你像小宝宝似的抱起来。
“呵呵。”我笑起来,“那么啰嗦的人不能说话了,好玩。”
你装着生气。
我们轻声地聊天,你嗓子疼,可话还是挺多。我以为挂水会很无聊,包里放了一本书,可从头至尾都没拿出来。我看见左边的你,两条腿分开着架在脚凳上。头脑昏昏沉沉地有一种想要立刻扑倒在你身上的冲动。
你挂完后还是说着话等我,声音沙哑得好似咽喉随时就要关闭。可我喜欢听,还问一些问题。你上班路上要多长时间?你老婆多大了?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女儿在哪个小学……你总是回答得详尽又啰嗦。我们一起走出社区医院,到了我家楼下,你反倒没有话了。我们面对着发了会儿呆。
“上来喝点儿茶,或者咖啡。”我说,我把“老公出差去了”这句咽回肚子。
我们的第一次就是在两个病人有气无力的拥抱中开始的。以后你常说是我主动的,我明明就是请你喝杯茶,你却趁我端着茶杯的时候,摸了我的屁股,明显是你主动呀。
我们能维持这么久,这出乎我们俩的意料。我们相互戏称“炮友”,却时常思念到不能承受,并且这样的思念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减少。
有一次读到毛姆的一段话,虽然很长,但还是想说给你听。简直就是一种预测,用在我们俩身上,全中。
“恋爱时,人们应该控制交往次数。我们谁也没法永远爱一个人。如果在尝到爱情的甜蜜之前有些障碍、挫折的话,爱情将会更加坚不可摧,天长地久。如果一个人要么因为爱人不在身边,两人难以见面,要么因为所爱之人反复无常或是冷淡无情,结果没法享受爱情,他便可以想想自己愿望实现之时,收获的喜悦将会多么强烈,于是从中获得一点安慰。爱就那德性,如果在追求爱情的道上一路畅通无阻,他就不会谨慎行事,最终受到的惩罚便是日久生腻。最持久的爱情是永远得不到回报的爱情。”
我们交往的次数被严格控制,如果我们的合法伴侣没有出差、加班或明确表示不回来,我们都不敢贸然行事。更何况你有个宝贝的女儿,你在她的面前的形象,是一成不变的好父亲。因此我们的交往障碍重重,通讯发达的今天,我们同在一个社区,却不能随时打电话、发消息、上网说话,更不用说去敲开对方的门。有了误会和矛盾,我们不能及时地沟通,匿藏在心里,想等到见面的时候爆发。而见面的时候,一个拥抱或深吻,已经把一切彻底化解。
这大概就是毛姆预测的,六年了,我们没有厌倦,反而获得了最持久的爱情,因为永远得不到回报。
距离你的离开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我还是在心里对你唠唠叨叨个没完。这已经是多年来的习惯了,在你活着的时候,在我们无法见面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在心里跟你唠唠叨叨个没完。我把工作、生活上的琐事讲给你听,把听到看到的笑话默默重复一遍让你一起笑,在心里问你各种菜谱,当然,还有很多抱怨你甚至怨恨你的话……
现在你不在了,从表面看来我和过去无异,必须保持着无异,因为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认识你。
也就是说,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是吗?走出殡仪馆之后,眼泪就不能再流,双手使劲地互相掐住,使眼泪疼到收回。我要见你。
今天是“头七”,你一定会回家,你的家人会在今天躲开你。他们怕被你看见,令你记挂,影响你投胎再世为人。但我不管,我要见你,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你。
我知道你家门口的鞋架下藏着一把大门钥匙,我家也是。那是你教我的。有一次我忘了带家门钥匙,在家门口苦等老公到大半夜。之后说给你听,你告诉了我这个方法,你说你家门口的鞋架下,永远放着一把家门钥匙。
晚上十点,我去敲你家的门。如果你的老婆孩子在家,我便装着找错了门。敲了好几分钟,果然没人。我掀起鞋架,看见一把孤零零躺着的钥匙。
这就是你的家。没错,在这里我能闻到你的味道,你曾经留在我身上的气味。有时候,你离开后我不愿意洗澡,多么喜欢你的味道留在我的皮肤上。像一种动物的体味,带着让人眩晕的腥甜。而今天之后,这种气味是不是不会再出现,永久地消失在黑暗里。
就像你说的,你们家真的很小。你说你想多赚钱,买一间更大的房子,这里留给你女儿做嫁妆。
客厅里没有摆放沙发茶几,只一张餐桌、三把餐椅就已经把客厅塞得满满当当。桌上摆放着饭菜,那是你的家人为你准备的。以前你们家都是你做饭,从今之后,大概她们也不能吃到你做的饭菜了吧。
你说过你做菜非常好吃,可我一次也没吃到过。不,我喝过你熬的白粥。那次重感冒没有一点儿胃口,老公又在外地。通电话的时候,我对你说,一两顿不吃死不了的。你急得骂我有病。迷迷糊糊被电话吵醒,你说你在我家门口,让我开门。打开门,看见你端着一锅白粥傻乎乎的模样,我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
一边喝粥,一边听着你唠叨。“这粥熬的到位吧,有独门秘籍。先要把米泡得膨胀开,锅里水烧得沸腾了,再把米放进去。滚了之后开小火,闷的过程中千万不能搅动,一直等到每一粒米都开了花,才可以轻轻地搅拌。要很轻很温柔……”
想着你熬的白粥,看着满满一桌子为你准备的饭菜,我竟然觉得饿了。死人怎么会吃饭呢,还是我帮你吃吧。
这菜做得可真难吃,除了买来的几道卤菜还能下饭,鸡汤和几样蔬菜实在难以下咽。被你宠坏的老婆,接下来的日子应该会很辛苦吧。
吃饱之后我爬上你们的床。你说我家的床又大又软,你们的床确实不那么舒服。但我躺在上面还是感到了倦意,也许是因为枕头上有很重的你的味道。和你在一起,奇怪,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即使是偷情,即使是不道德,却总能感到安全和放松。你的气息让我松弛地平躺在床上,思维开始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窜。不久我被拉入深深的黑暗,在那里我看见了你。
“没听你说过心脏有问题啊,怎么说挂就挂了?”我捶了你胸口一下。
“所以,这就叫说挂就挂呀,难道要先拖个一年半载,卧病在床,你是照顾我呢,是照顾我呢,是照顾我呢?”
“我照顾你。”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傻了吧你,那么多人排着队要照顾我,哪儿轮得到你。况且照顾我有那么容易嘛,你个大小姐,什么都不会,也不是哦,你会吃会玩会花钱,还会……呵呵……”
“你喜欢我吗?”我知道现在不问的话,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喜欢,说过爱,但六年来我知道我们彼此已经深刻在心底。就像年轻的男女害怕表白后失去,我们害怕的是表白之后的失控。
“什么喜欢不喜欢,”你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们都这么大人了,说这些,你嫩葡萄的时候又没让我吃到。我嘛,也不行咯,这个你知道哎。遥想当年我一日一天,一天一日地过。我们嘛,遇见太晚了,说啥都没用。不过不说呢,这时间过得也太快,我也没想到,还真来了个说走就走的旅行。还真没准备好呢,”你突然一把抱紧我说,“我不想离开你。”
我们抱在一起大哭,哭得不管不顾的。你最后一次进入我的身体,熟悉的暖流注入全身,下身热辣辣地刺激,痛快得像狂风席卷。我闭着眼睛体会最后的疯狂,却还是清醒了过来。我一下子意识到,例假来了,慌忙坐起来检查内裤和床垫,果然印上了深红色的血迹。提前了三四天,这样的情况对我来说很少见。
我从床上爬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床上的血迹。我想赶紧溜走好了。虽然你老婆肯定会发现,但是没有现场逮到的话,属于死无对证。死无对证,呵呵,我们的关系现在真的是死无对证了。
我在黑暗中走向大门,拧动大门的把手。门把手纹丝不动,像是被焊死一般。门似乎已不再是门,而是一堵有着门的图案的墙。我想使劲敲打,却害怕被邻居听见。
我在房间里转悠了几圈,最后走上阳台,希望那里会有出去的办法。在阳台上,我看见一架望远镜,能感觉到这架望远镜价值不菲,它的存在和你家里廉价寒酸的家具、摆设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从来没听你说过有这么个宝贝,更没听你提起你有观星这类的爱好。它的存在,与你和你家的一切格格不入,独立在另一个层面。
我好奇地走近它,从这里望向远处,镜头开始很模糊,我试着轻轻调整角度,很快,我从镜头里看见了我家。
我们两家的距离不算多远,但也几乎是小区的这头到那头,中间隔着好几期不同户型、不同档次的楼盘。穿越在这些楼群之中,弯弯绕绕与迷宫无异。可我没想到,穿过这些错落的建筑,从这里到那里有一条直线的视角,我家里的一切可以被收进镜头。
吹过一阵夜风,裸露的皮肤一下子收缩,就连头皮也起了鸡皮疙瘩。从望远镜里,我看到了我自己。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盯着前方,望远镜里竟能清楚地看到我眼珠里跳动的电视屏幕光。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从沙发旁拿出瑜伽垫平铺在沙发前。我开始练习瑜伽,就和往常一样。
我望向右侧大门的方向,老公从通道里走出来,看见我后说笑了一句。我冲他扮了个鬼脸,撅起嘴。之后他走到我面前,把我扑倒在瑜伽垫上。我们脱去裤子,拿出茶几抽屉里的避孕套,在垫子上做爱。
这一切在望远镜的镜头下被放大,我感到全身凉飕飕的。有多少次,你在这里看见我和老公在客厅或房间里亲热,看见我们说说笑笑,看见我拆开他送的礼物,给他拥抱和亲吻,看见我们和谐温馨的家庭生活。我编造的我们夫妻不合的谎言,其实早就被你拆穿。你装作疼爱我的样子,与我保持着恰当的情人关系。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企图拥有两个男人的爱。但我真正的感受,确实是深爱着你们两个人。有用望远镜可以看到的,也有看不到的。
我浑身不停地打颤,因为在望远镜里,我看见你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一会儿看看我和我老公的进展,一会儿向着望远镜这里,朝我的方向微笑。
我感到恐慌,一时间有三个问题我无法解决:
一、我现在该怎么出去,离开你家。
二、我该如何处置我家里的那个我。
三、你会不会一直跟在我旁边,微笑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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