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包白菜
包白菜随时可栽种。
霜煞过的包白菜,才好吃。
包白菜易存储,多半是为越冬准备的。冬天,万物萧瑟,蔬菜不多。包白菜往往栽种很多,秋天收回来,堆积在露天阴凉处,让风霜煞一煞,就不那么硬了,容易炒熟,吃起来也可口。秋天才成熟的包白菜也可以不用收回来,让它在菜地里存着,给风霜煞着,随时想吃,随时可剁,吃几个就剁几个。
成熟后的包白菜圆滚滚的,像人的脑袋。村子附近的菜地里,似乎戳着很多很多白头发脑袋。这是怎样一种场景?这样的场景在我家乡,不足为奇。
腊肉炒包白菜,最好。肉不腻,菜也香。到了冬天,或多或少,家家都有腊肉,家家都有成堆成堆的包白菜。秋天存储的包白菜,能够吃到来年春末夏初。
包白菜也可以生吃。洗净,切丝,用盐扎出水分,滗水凉拌,又脆又香,味道不错。
童年时,包白菜最常见,吃得也最多。
包白菜不甜人、不辣人、不腻人,它只滋润人。
包白菜是普普通通的蔬菜,就像我的乡亲,活得平平常常,过得平平淡淡。
这种蔬菜,也像日子。
辣椒
2010年,儿子考入湖南大学,我和妻子送他上学,在长沙待了数日。
在长沙的那几日,我只顾着在街巷里寻零嘴,没吃湘菜,要离开长沙回家乡时,小舅子来了电话,非得请我们去广州玩玩。小舅子在广州打拼,在电话里,小舅子“抱怨”说,都这么近了也不到广州看看他。我跟妻子一商量,就退了回家乡的火车票,又买了去广州的票。在广州逗留的那一段时间,闲谈之中,小舅子得知我在长沙居然未曾尝一尝湘菜,就非得让我弥补这个缺憾,于是呼朋请友,一群人,去了一家正宗湘菜馆,吃了一回湘菜。
关于湘菜,除了一个“辣”字,再无其他印象。
湘菜的辣跟川菜的辣,虽然都是辣,似又有所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我不是个喜欢品味食物的人,说不出什么来。川菜也辣,辣的分寸跟湘菜不同,也更容易被我接受。湘菜的辣,似乎只是辣。我不喜欢辣味菜,嘴里还没咽下去,汗水就先出来了,而且是满头满脸的汗、无休无止的汗。吃火锅,吃川菜、湘菜,我都这样。出一些汗固然好,但在吃饭的过程中,老是在擦汗,就不怎么好了。
无论湘菜、川菜,我以为,辣味所依仗的,都是辣椒。
我的家乡邻近四川。我的家乡人,不吃辣椒也不行。
我也吃辣椒。每天都吃。我吃的是不怎么辣的辣椒。太辣的,我就有些怕。
如今也有不辣的辣椒,是改良的新品种,从前,似乎没有这样的辣椒。这种辣椒皮挺厚,籽极少,我称它为“菜辣椒”。我不喜欢“菜辣椒”。
不辣的辣椒,配得上辣椒这个称呼吗?
辣味儿是辣椒必不可少的,不辣不行。辣得过了头,也不行。这是我的看法。
做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分寸。
有人在自家阳台上的花盆里,种了一些朝天椒。即可观赏,又可食用,既满足了口腹,又愉悦了精神,一举两得。
泡椒用的就是朝天椒,泡过了,还是那么辣,不知道怎么泡出来的。我的家乡,泡的都是普通辣椒,不是朝天椒。
我从来不吃朝天椒,太辣了。
我爱吃本地产的辣椒,这种辣椒有辣味,又不怎么辣。
每年春天,母亲都会下辣椒秧,栽辣椒苗。一窝辣椒,通常栽两棵辣椒秧。蚂蚁之类的昆虫,会在泥土里面,咬辣椒秧的根,根被咬断了,辣椒秧也就枯萎了,死了。一窝栽两棵辣椒秧,为了“地尽其用”,不使其空闲。在生产队那时候,我家的自留地,一半用来种玉米,一半用来栽辣椒。
本地辣椒,约有三种。
一种是“线辣子”,这种辣椒细而长,小孩儿的手指那么细,成人的一柞那么长,皮薄籽多,表面扭曲,特别辣。我小时候宁可不吃菜,也不愿吃这种辣椒。
第二种是“鸡心辣子”,柄在上,下坠,呈倒三角形,这种辣椒皮较厚,籽也多,个却极小,只有鸡心那么大,故名“鸡心辣子”。“鸡心辣子”也很辣,跟朝天椒的辣味差不多,有人爱吃,我不爱吃,嫌它太辣。
第三种是常见的普通辣椒,种植最广,产量最高,为了跟另外两种区别开,都叫它辣子。远远看去,这种辣椒像一把把弯刀,密密匝匝,悬挂枝叶之间,走近再看,它又不像弯刀了,像一个个红萝卜,但红萝卜是直的,辣椒却呈弯曲的弧形。这种辣椒皮较厚,籽不多,个挺大,结得也多。它有辣味儿,但不是太辣,是我可以接受的程度。
辣椒长到辣椒皮有了一些光泽了,硬了,尽管仍是绿色,也就可以吃了。黄绿色的嫩辣椒也不是不能吃,但无辣味,或辣味太淡。
新鲜的辣椒,切丝、切块,炒一炒,就可以吃。辣椒可以单独炒,也可以跟其他蔬菜一起炒。可以炒鲜辣椒,也可以炒干辣椒。辣椒还可以泡成泡菜。泡成泡菜的辣椒只有泡菜味儿,没有辣味儿,我不喜欢。
新鲜完整的辣椒,略加烧烤,等辣椒咝咝地蹿出蒸汽,红色的辣椒皮上有了星星点点的黑色,像虎皮,俗称“虎皮辣椒”。虎皮辣椒烧好了,擦掉灰烬,不用添加任何佐料,就可以吃。我是在火塘灼热的灰烬里烧制虎皮辣椒的。我小的时候,常吃虎皮辣椒。虎皮辣椒如今也是家乡宴席上的一道常见菜,但要添加佐料才成。我不知道厨师是怎么做出虎皮辣椒的,但我可以肯定,厨师肯定不是在灼热的灰烬里,烧出来的。
串辣椒是母亲的事儿。串辣椒,夏天的辣椒,易坏掉,不能用,得用夏末秋初的红辣椒。串辣椒的工具是细麻绳和针,一针一针,针尖穿过辣椒柄,将它们串在麻绳上。一串鲜辣椒,长约五尺,重十来斤,串好后挂在檐下雨淋不着的地方,慢慢阴干。一串干了的辣椒,往往不足三斤重。一个家庭要食用整整一年的辣椒面,都得指望这些辣椒串子。我家每年至少要串二十几串辣椒。这些辣椒串在屋檐下一字儿排开,是一种风景。辣椒串红红火火的,给人一种喜庆感,在冬天的冷背景中,也是难得一见的暖色调。摄影爱好者都喜欢拍摄家乡的辣椒串。拍摄辣椒串的那些摄影爱好者,他们的内心,我可以肯定,是柔软的、温情的。
辣椒串上的干辣椒,要砸成辣椒面才行。
砸辣椒面之前,得把成串的干辣椒揪下来,去柄,铰碎,在热锅里,文火熬熬,去掉残存在辣椒里的水分,晾凉了,再砸。
砸辣椒面的石臼,俗称砸窝子,砸辣椒面的石杵,俗称砸锤子。
砸辣椒面费时费力,一走神就给石臼石杵挤压到手指,一走神又给石臼石杵挤压到手指。我不怕疼,但我怕砸辣椒面。砸一次辣椒面往往要用一两个小时,两三个小时,不能走动,不能去玩,得小心谨慎,一杵一杵,用力砸。小时候,我是一个急性子,砸辣椒面却是个极其熬人的活儿。父母常派我砸辣椒面,我不是爱犟嘴的孩子,再怎么不乐意,也得噘着嘴去做。我的性格就是在砸辣椒面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不知不觉地,“熬鹰”一般,变得温顺了、和蔼了,不那么急躁了。
拌凉菜少不了油泼辣椒面。辣椒面用温度合适的热油泼泼,辣椒面的香辣味儿就被激发出来了,用来拌凉菜,有色有香,又有味儿,但油的温度要把握好,温度太高,辣椒面就焦了、发黑了:温度低了,又不能有效地将辣椒的香辣味道激发出来。
油泼辣椒面加足量食盐,是我小时候常吃的一道下饭小菜。现在我觉得,它只是个调味品,几乎不能算作菜。没菜可吃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拿它当菜。
家乡人吃辣椒,多半都会去掉辣椒籽。辣椒籽喂给鸡吃,或扔掉。母亲从不这么做。她会把辣椒籽存起来,在石臼里砸细了,蒸卷子的时候,跟油盐搅拌均匀,搽在卷子的夹层,卷子蒸出来尝一尝,热腾腾的,又香又辣。卷子的香味、辣味,都是辣椒籽的味道,不是油盐的味道。川菜厨师用辣椒,并不剔除辣椒籽,我最初不理解,后来就明白了,辣椒籽也是调味品,少了它,所少了的,兴许就是醇正的川菜风味。
红辣椒还可以做成辣椒酱。
一部分人家,到了秋天,除了串辣椒串,晾干辣椒,还得做一坛辣椒酱存着。很多人家不做辣椒酱,做不起。辣椒酱在滚油里炝一炝,也是一道下饭菜。家里来了客人,炒一个菜就添一勺辣椒酱,再炒一个菜,再添一勺辣椒酱,平时没有客人,即使炒菜吃饭,还是舍不得添加辣椒酱,吃不起。
做辣椒酱,要将辣椒切碎,加足量食盐、生姜、花椒面、豆瓣,盛在搪瓷盆中,搁在太阳下,暴晒、搅拌、再暴晒、再搅拌,如此三五日,就可以装坛。装坛后,还得添加少许酱油、白酒,再封存。
过一段时间,辣椒酱就可以吃了。
腌辣椒。秋后万物凋敝,辣椒也是来日无多。辣椒地里的辣椒苗也得腾地方,用来栽种其他的蔬菜了。到了这时候,辣椒苗上还有来不及成熟的小辣椒,无论大小,把它们统统摘掉,带回家,切碎,加盐,腌在坛子里,存着。吃的时候,取出来炒炒,也可以吃。
腌辣椒不会太多,吃不了多少时日。
白菜
白菜可以随时种,随时吃。
白菜还小的时候,叫小白菜。小白菜密密麻麻的,长到两三寸长,长出三五片叶子,就可以吃了。间一些苗出来,择择,洗洗,煮汤,干煸,下油醋面,都好。小白菜继续长,就继续间苗,等它们长大了,苗也就间得差不多了。我让白菜继续长,一直长成大白菜。这时候就用不着间苗了,想吃也行,挖出一棵两棵,三棵五棵,吃就是了。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小时候在乡下,我家很少种白菜。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家家都种白菜。
我爱吃白菜。参加工作调到县城后,我在我家的楼顶菜园里,种过多年白菜。我买的是跟邻居同一品种的种子,我的菜地跟邻居家的菜地,取的也是同一个地方的土壤,我跟邻居上的还是一模一样的农家肥,可是,邻家楼顶菜园种出来的白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家楼顶菜园种出来的白菜,不包不藏,年年都是散叶子,怪事。
我是一个散淡的人。我还是个时时处处不想藏着自己的人。我跟我种出来的白菜是一样的,或者说,我种的白菜,像我。
表里合一,心手合一,没什么不好。
白菜也在表达我。我种的白菜表达了我想要表达的,真好。
豌豆尖
春天下稻秧。下稻秧的地,冬天就得空着——这当然不好。所以,留着下稻秧的那一小块地,年年秋天种豌豆。种在稻秧地里的不是大豌豆,是小豌豆。
家乡人将豌豆叫成大豌豆,将大豆叫成“小豌豆”。
稻秧地里种豌豆,不是为了吃豌豆,为的是吃豌豆尖。大豌豆的植株不能当菜吃,小豌豆的植株,嫩芽常常当菜吃。
豌豆尖是大豆的嫩芽,是常见的蔬菜。
豌豆尖,干煸也行,下面吃也行,但我觉得做汤最好。炒两三个菜,吃米饭,豌豆尖在我家,常常用来做汤。
我爱吃豌豆尖,妻子也吃爱豌豆尖。菜市场买菜,妻子常买豌豆尖。没有儿子时,饭桌上的豌豆尖总是我夹一筷子,搁在妻子碗里,妻子紧接着也夹一筷子,搁在我的碗里,然后对视一下,都低了头,吃豌豆尖。儿子上了饭桌,风景就不一样了。儿子最爱豌豆尖。往往,妻子刚把汤菜端上桌子,儿子立即一筷子下去,将汤盆里的豌豆尖,尽数掳走,只剩三两片脱落的叶片。在盆里晃。
我和妻子相视一笑,也不说什么。
儿子大一些了,我就常在饭后教育儿子,说他吃东西没有“大局意识”,不顾及别人。我的话往往只是耳旁风,儿子是独生子,习惯于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家里,凡是他所喜欢的,就应该是他的,全部都是他的。他没有分享意识。儿子不知道我爱吃豌豆尖,儿子也不知道,他的母亲,同样爱吃豌豆尖。儿子说话做事,常常只想到自己,不顾及别人。这是这一代独生子女的通病。
从秋末到春末,都有豌豆尖可吃。
要下稻秧了,豆苗就拔了,没有豌豆尖了。
鲜嫩的豌豆尖,还没有长大。儿子也没有长大。
我和妻子却是豆苗,已经长大了,结了豆子了。
葱
本地出产的葱,有两种。
白葱细嫩、味淡,包饺子或做菜肴的点缀。
还有一种,是红葱,俗称大葱。大葱外层的皮,往往是红铜色。白葱皮,却是白色。
常用的是大葱。大葱是饭菜的辅料,白葱只能做菜肴的辅料。
母亲到城里来,总是雷打不动,带一捆大葱。母亲带来的大葱,多半是她自己种的,自己种的如果没有了,母亲就在乡镇市场买一捆,带进城,搁在我家厨房里。母亲每一次来县城,为什么总要带一捆葱?我不明白。母亲的这种行为,或许并无含义,只是母爱使然。她可能觉得,大老远跑一趟县城,不能空着双手来看她的儿子孙子。不能空着手,最方便带的,当然是大葱。母亲的菜园里,一年四季都有大葱。母亲带的大葱,总是还没有吃完,就又带来了。她来一次,往往带很多大葱。
母亲也老了,种大葱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我老是觉得,大葱是可有可无的,然而,每一天,每一餐,我都吃大葱。
大葱对眼睛的刺激性很强,切大葱时,我会流泪。
剥葱,剥到鲜嫩的那一层露出来就可以了,就干干净净滋润滋润的了。如果还要剥下去,继续剥下去,一直剥下去……葱就剥得没有了。
钻牛角尖往往无果而终。
珍惜眼前这层葱,就好。
蒜
小时候,我没有吃过蒜薹。小时候,我家种蒜,都在山林的开荒地,几十里山路,太远了,蒜薹往往给干活的母亲在山里就着干粮,就地吃掉。她从未把蒜薹带回家。小时候,我甚至没有见过蒜薹。蒜薹是大蒜的“副产品”,不值得带回家。那时我的乡亲们,都这么想,都这么做。
在山林里的开荒地栽蒜。为的是能吃到蒜,不是为了吃蒜薹。
蒜是必需的。怎么吃,用不着我来说。
我是十六岁那年离开家乡去外地上学之后才大量食用蒜薹蒜苗的。大蒜是我上学的那个地方的特产,每一次放假,我和我的同学们,都会带几串大蒜回家乡。我上学的那个地方,我也常吃蒜薹和蒜苗。
小时候,村子附近,许多人家都少量地栽一些蒜。这是为了吃蒜苗。
蒜苗,蒜薹,都是蔬菜。大蒜却是调味品。
捣碎的蒜泥在热油里炝一炝,常常用来拌凉菜。
受了皮外伤,用药也行,不用也行,伤口都会慢慢地自行愈合。乡亲们额外的做法是,受了皮外伤,就得用细线绑一蒜瓣,挂在伤口附近。据说,这么做了,伤口就不发炎了。这么做的原因是,皮外伤多半是轻伤,受了皮外伤,不能在家养伤,还得四处走动,还得下地干活,要四处走动,要下地干活,就得遇见这样或那样的人,难免会遇见有狐臭的人。我们村,就有有狐臭的人。受了皮外伤的人要是遇见了有狐臭的人,伤口就会发炎、化脓,就难很快康复。乡亲们都认为,人的伤口跟鼻子一样,也是有嗅觉的,是可以“闻”到狐臭的。在伤口附近挂一瓣蒜,伤口就“闻”不到狐臭了。
这么做,当然不是歧视狐臭。这么做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措施。仿佛是常识,附近的人,人人这么做。狐臭患者受了伤,通常也会这么做。
真是这样的吗?我表示怀疑,却也只能存疑。
剥蒜,指甲短了不行。干了的蒜瓣,蒜皮紧贴着蒜,包裹着蒜,严丝合缝儿。“没得指甲甭揽蒜”,是一句家乡俗语,量力而行的意思。
成语多半是僵硬的、垂死的,远不如俗语鲜活。我在写作时,常常用同义词或近义词来替换成语。不用不足以表达时,我才不得不用一个成语。
文学作品里,成语尽量少用。不用最好。
丝瓜
小时候,我没见过丝瓜,也未吃过丝瓜。种丝瓜和吃丝瓜都是参加工作进城以后的事儿。
我的楼顶菜园,丝瓜一直都是保留项目,每年都会种几窝。
我喜欢丝瓜,这是一种贱养的作物,种下去,只要水分足,自己就会长出来,自己也会不停地长。除了要给瓜藤搭架子,除了不时浇浇水,剩下来的,就是吃丝瓜了。
在我家,丝瓜,常常用来做汤。
丝瓜也可以炒。随便炒炒,就可。炒丝瓜微甜,粘且糯,口感不错。
丝瓜生长很快,瓜藤长得快,瓜也长得快,今天还觉得摘了可惜,明天摘来再吃,丝瓜已有些老了。
我在楼顶种丝瓜,不仅为了吃丝瓜。
种丝瓜的第一个原因,当然是种植带来的那份怡然的乐趣:第二个原因是,我想不怎么费力地,为干燥死板的楼顶,添一抹亮绿色:第三个原因是为了得到丝瓜瓤,干了的丝瓜瓤可以用来洗碗筷,我家一直都用干丝瓜瓤洗碗筷:第四个原因,才是为了吃。
所以,藤蔓上的丝瓜,能吃则吃,不能吃了,老了,就让它长老,再存下来,备用。
丝瓜的瓜藤、瓜叶都好看:聚而不繁,密中有疏:丝瓜也好看,匀而不胖,肥中有瘦。画家爱画丝瓜,我无画笔,只能看看丝瓜。我盯着丝瓜的瓜藤瓜叶,和瓜,一看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看丝瓜的时候,我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我的眼里,也只有丝瓜。这是我休闲的方式,放松的方式。
忝列作家诗人队伍,我倒是可以写一写丝瓜。巧的是我曾写过一首关于丝瓜的诗,题为《丝瓜的故事》,照搬如下:
一连下了几天雨,丝瓜长得真快,
第一天我看见时,
丝瓜还跟指头一样细,
第二天再看,丝瓜已像胳膊那么粗了。
在宽大的叶子下面,丝瓜沉重地坠着,
它的藤蔓快要坚持不住了。
我以为丝瓜在第三天夜里肯定掉下来,
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但没有。
到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我再去看,我继续看,我不死心地
看了又看,丝瓜还在极其危险地悬挂着。
它把肉体长老了,
跟藤蔓的连接部位也是越来越牢固。
作为蔬菜,
我已不想吃它了,不能吃它了。
我已经吃不了它了。
表面上看来,丝瓜依旧年轻,
还可日复一日地,
将成长的欲望、成熟的欲望,
永无休止地,继续膨胀下去。
我知道终有一天丝瓜要老去。
但我不知这一天究竟是哪天。
我只知道,丝瓜已把
明年的事、后来的事,都准备好了。
它已结了籽。
丝瓜籽扁而黑,炒熟了也可以吃。我没吃过丝瓜籽。我只吃丝瓜。丝瓜籽,我得留到明年。明年春天,我得继续种丝瓜。
没有种子不行。有了种子,就能反反复复,无穷无尽。
葫芦
葫芦是蔬菜吗?据说是。嫩葫芦可以当菜吃。
我不曾吃过葫芦。附近的农户,无人种植葫芦。
我种过一次葫芦。
妻子不知从哪儿弄来几颗葫芦籽,儿子一听说葫芦两个字,当即来了精神,非要我们为他种葫芦。儿子是看动画片《葫芦兄弟》长大的,他对葫芦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种不种我都无所谓,儿子渴望得到葫芦,那就种呗。我也没有见过葫芦,种一次,可以长点儿见识。
葫芦种上了,出来了,怎么那么像北瓜?我问妻子:“你没有搞错吧?”妻子心里也发虚:“人家说是葫芦籽嘛,我又没有见过!”想想也对,就未责怪妻子,但葫芦苗,我只留了一株,“以观后效”。等到葫芦终于结出来了,我才确信种的是葫芦。
关于葫芦,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葫芦的花、叶、藤,都和北瓜相似。
种过葫芦了,见过了葫芦了,种出来的葫芦,却不知道怎么吃,就一个都没吃,全让它们长老了,只能给儿子当玩具。
那一年,我家楼顶堆积了十来个葫芦。
见到真正的葫芦了,儿子的兴趣、好奇,很快也就没有了。搁在楼顶的十来个大大小小的葫芦,慢慢地,也就无人想起了。到了第二年,无人再提种葫芦的事了,我也就不再种葫芦。搁在楼顶的十来个葫芦是怎样消失的,我忘了问妻子,也无问她的必要,我们都不在乎葫芦。
很多人事,看似很近,实则极远。
葫芦也是这样。
西红柿
西红柿,生吃爽口,但有点儿酸。
我们小孩子都爱拿西红柿当水果,并不把它看成菜。
我喜欢生吃西红柿,尤其小时候。小孩子的肠胃似乎是大小通吃的,什么东西到了小孩子嘴里,都不在话下。现在已经不行了,过了中年,早已不再生吃西红柿了。
小时候,我家很少种西红柿,但我邻居家,年年都种,年年都要拿到市场去卖。邻居家的西红柿,我忍不住了,我偶尔会顺手牵羊摘一个,吃掉。
乡亲们都把西红柿叫成洋柿子。为什么会这么叫?是它太像柿子了呗。
我的家乡农村,较为偏僻,西红柿在我家乡,应该是出现得比较晚的一种蔬菜。它确实有点儿像柿子,个头大小像,颜色形状也像。洋火(火柴)、洋灰(石灰)、洋瓷碗(搪瓷碗)、洋铁钉子(钉子)、洋马车儿(汽车)、西洋景儿(稀奇古怪的物事)……诸如此类,这些词语出现得都不算远,多半跟清朝末年国门打开之后,跟外国人通商有关。
西红柿是外来物种吗?极有可能是。否则乡亲们不会叫它洋柿子。
西红柿也不是它的学名。它的学名叫番茄。凡是以番命名的物种,多半源于境外番邦,中华大地并非原产地。
老百姓是不在乎学名的。他们有自己传承下来的命名方式,他们喜欢以自己的方式为他们见到的东西命名。像柿子的东西,又为了跟柿子区别开,就在前面加一个限制的“洋”字,叫它洋柿子,不足为奇。
学名往往是枯燥的、乏味的、冰冷而又缺乏温度的。乡亲们的命名却是温热的、感性的、有质地也有地方特色、地方风味的,是能够触摸的,因而也是更接近文艺的。我喜欢乡亲们的命名,不喜欢学名。文艺作品要避免使用学名。
黄花菜
黄花菜的叶子细长如兰,碧绿色,花金黄色。
黄花菜,通常用来做汤菜。宴席必用黄花菜。
我的家乡,用花做菜,好像仅此一例。
用花做菜,因为不多见,所以才珍贵。
黄花菜种得也少。一般一户人家只种几株,大部分人家从来不种。嫌麻烦。饭必须吃,不吃饭不行,汤可以不喝,没有汤喝,还可以喝水。汤都可以不喝,一种用来做汤的菜,更是可以不种的了。我童年时,吃饭问题是个大问题,在那个年代里讲究吃喝,已然超出了正常的水平。事实也是这样。种黄花菜的人家,一个村子也就那么一户两户,不会更多,这些人家家境殷实,对于吃喝,已经有了一些讲究。
我家从未种过黄花菜。小时候,除了在喜宴上,我在别处从未吃过黄花菜。喜宴上的黄花菜汤,汤盆里只有十来穗黄花菜,不会更多。一桌喜宴坐八人,一人一筷子,汤盆里就只剩汤了,没有菜了。
不能吃刚刚采摘的黄花菜,有毒。
夏天采摘的黄花菜,要在开水里焯焯,晾干,贮藏到秋天冬天或来年春天才会食用。
“等你?黄花菜都凉了!”
这句话,不是一个人这么说。很多人都会这么说,常常这么说。
黄花菜在乡亲们眼里,本来是非常看重的。一盆热气腾腾的黄花菜汤,同样是满怀期待的。让一盆热气腾腾而又弥足珍贵的汤菜变凉,时间虽不是太长,但恰恰达到了足够对你失望的程度。
可以让人等你,但不能让人等你太久。等得太久了,就对你失去信心了,就放弃了你了,就在心里,把你从“挺当一回事儿”转化成“不当一回事儿”了。
人不能活成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