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
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关于豆腐掉进灰堆。
没有时间,也没有地点,甚至也没有人物。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按照常理,这块豆腐应该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一个特定的地点,并由一个有着特别性格的人拿着,然后,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吧嗒”一声,掉到了一个灰堆里面。多少年了,我的小说一直在人物性格与故事情节中展开,这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而在此之前,我的小说讲述的只是一个故事,更要命的是表达的也只是一种意义。我一直努力地想让读者明白我在说什么。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写的小说让人不知所云,那么,所有的编辑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读者一边,对我的小说置之不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政治老师或者是一个说书的艺人。这多少会失去小说应有的质地和写作的乐趣。
当然,人有时候会不知天高地厚。20世纪80年代末期,我和很多作者一起陷入中国小说的“革命”中。成功者很少,大部分人成为了殉葬品。我也一样,那个时候写的大部分小说都无法讨好读者和编辑。但也有例外。我清楚地记得某天早上接到的一个电话,是《海峡》杂志社的一个编辑打来的。他在电话里面明确地说,打算用我的小说《理想之圈》。我非常兴奋,因为这是我当时最为满意的小说。“但是,”他在电话里面用了转折的口气,“我想知道你在小说中想告诉我们什么?”我很慌乱,一下子变得语无伦次。我知道,我真的是无法告诉对方这个小说的主题思想。那篇小说我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里面的“我”与一个女人之间的关系。这个“我”一会儿怀疑自己有精神病,一会又认为自己是夜游症:而那个女人的身份根本无法确定,同学、女军人、陪酒女郎?“我”还有三个朋友,三个朋友的名字分别叫“现在”“永远”“暂时”。小说中,我对所在城市的方位根本就表达不清楚,万般无奈之下,我甚至加入了自己的一幅插图,插图是我手绘的一张小说所发生城市的路线图。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乱,幸好编辑并不在意。小说很快就发表了,在1991年第4期的《海峡》上,我第一次将自己的插图当成小说的一部分。但那只是唯一的一次,因为,很多读者是无法认可的。他们会觉得像我这样的作者应该去画连环画。我特别尊敬这样的编辑,他也许像我一样,无法用简洁的语言来归纳小说要表达的意思,但他却是那么坚定地认同了这样的小说。
那天,我看到一个作家在网上回答什么是小说,他说,小说在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我调侃说,那么是不是开始了另外一个故事。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明显地感觉到他这句话里面表达出来的对我的同情和不屑:你怎么可以这样理解?我想,就像豆腐掉到灰堆里面以后,大家会关心什么,关心豆腐,还是关心持有豆腐的那个人,豆腐为什么会掉到灰堆里?豆腐是不是还可以吃,或者是重新去买一块豆腐?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那又是什么意思?我想,这也是无法说清楚的吧。有权威将小说分成三类:情节小说、人物小说、戏剧小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小说应该划入哪一类。我特别同意这样的一种说法,小说的材料不在现实世界之内,而是在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的差距之中。这种差距是什么?会不会就是豆腐掉到灰堆里面后,在那一刻,那种吹不得又拍不得的一种状态。当文学的智慧与表达的观念势不两立时,我们能做的恐怕就是在千头万绪中抽出一根丝,那根丝能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尽管有光,我们也只能在不可知中让人继续感受恐惧与怜悯。
一个人一辈子所能够看到的是很有限的,哪怕是加上你所有的道听途说。我们只能埋怨世界太大,历史太长,那般说来,造物主真的是存在的,当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时,总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无所不知甚至无所不能的人。但我又始终相信,越伟大的人,对世界对人类的破坏就会越大。当然,这只是我一个无所事事的庸人的胡言乱语。就像我一直怀疑那些伟大的作家留下来的伟大经典,在那些字里行间,我总像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这个世界的真正出口。就像我们的生活总像一团乱麻,我们匍匐其间根本就无头绪可寻。这倒和豆腐掉进灰堆有异曲同工之处。也许只有在这种状态下,小说才可能发挥作用——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昆德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