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林
一
秦占春撅着山羊胡子钻出低矮的土房,卸下牛圈两根榆木串杆,然后挺直腰板一甩手里的鞭子,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嗓子:走——嘞——!
首先是那只黑山羊,屁股像挨了烟火烫一般,蹭地跳起来。紧着着,牛圈里横七竖八蜷卧着的几头牲畜,个顶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停下反刍的宽嘴巴,动作麻利地纷纷站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往外走。一个,两个,三个……一共是五个牲畜,一只黑山羊、一头灰驴、两头本地黄牛,外加一头花斑奶牛。黑山羊蹽到麦饭石砌垒的大门口,蓦地停下蹄子回头张望一眼,仿佛在询问主人去往哪个方向。秦占春不耐烦地拿鞭子往东一指,骂道:我的天老爷,上午去的南山,下午不是该去酸枣沟了?你个不要脸的,去了两趟河滩你就跑惯了腿,难不成你还要去找翟秃子的公山羊?美得你!
黑山羊一听秦占春嘴里叽里咕噜地骂,吓得掉头就往东拐过去。驴和几头牛也训练有素地紧跟在后头自动成一排,那队形看起来难免有些夸张。
灰驴是一头本地骒驴,别看个头儿小,能拉半头犁杖,不比雄骡马劲头差。秦占春平时用灰驴套车驾辕,拉庄稼运柴草,每年还能捞个驹子,养大也能卖个三五千。几头牛看上去没啥发展前途,个个瘦骨嶙峋,也不下个犊。不过,那头花斑奶牛一年四季供秦占春喝奶,还是绰绰有余。
那只黑山羊说起来话长,是秦占春从酸枣沟深处的蛤蟆泉捡来的。那天傍晚,秦占春赶着奶牛到泉边饮水,几个牲畜已经吃饱喝足,刚要赶它们回家,却见从枣树棵子里钻出一只浑身黢黑的山羊。黑山羊凑到他跟前,十分亲热的样子。秦占春寻思,一定是邻村的羊倌把羊丢在这里,管它呢,碍我啥事?就赶起牲畜们准备走。谁知黑山羊却一直跟着他,怎么撵也不走。秦占春暗忖,这可不是我偷来的,是你自己送上门儿来,我有屌那个法子,明天谁来认领,还回去就是,说不定还能讨点草料钱。
黑山羊和秦占春挺有缘分,不但没人认领,还真就不走了。秦占春几次撵它,它都无动于衷。白天在山上驴和牛吃草,它也在一旁挑嫩草啃,晚上,跑在头里钻进牛圈找一个角落趴下去就倒嚼。
过了山崴子前面有三条岔路,一条通南山洼,一条通东山酸枣沟,另一条路向西,稍宽一些,可以走车,走上四五里地的样子是一个叫老爷庙的村落。老爷庙是秦占春居住了大半辈子的村落,现在那里还住着他老婆黄菜花。
村里人猜测,秦占春从老爷庙搬出去,如果不是因为薅弟媳鸡毛的缘故,就一定是为了逃避老婆黄菜花。
秦占春这辈子有过两段婚姻。头房媳妇刚结婚时就病病恹恹,俩人过了六七年也没生个一男半女,后来就病故了。秦占春32岁那年,跟着老父亲秦满堂去关里进药材,娶回了二房媳妇黄菜花。据知内情者暗中透露,黄菜花是四川人,19岁那年被人贩子拐卖到河南,走了两户人家。头个男人是个酒癫,整天就知道酗酒,过了不到半年就喝死了。第二个男人是个40多岁的老光棍,把她娶到家就当奴隶看待。没过仨月她就逃了出来。黄菜花年纪轻轻却命途多舛,婚姻不幸,逃出来后流落到河北一个种药材的农场打工。该着老天眷顾她,通过一个做药材生意的保定人认识了秦占春。就这样,黄菜花阴错阳差来到辽西,成了秦占春的老婆。婚后夫妻生活还算不错,秦占春行医,黄菜花侍弄家里的承包田,日子过得还不赖。
老爷庙人都知道,秦占春是个挺隔路的家伙,他生性不大喜欢与人交往,脾气也有些古怪。其实秦占春今年才52岁,因为不修边幅,不喜欢打扮,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苍老许多,像个60多岁的老头儿。跟秦占春比,黄菜花却风韵犹存,越活越年轻,她爱穿爱戴,把自己扎古得像个大姑娘。秦占春看不上黄菜花的做派,骂她不踏实过日子,骂她想招引野汉子。尤其最近几年,黄菜花唱歌、跳广场舞、聊QQ、玩微信,什么新潮事都落不下她。秦占春为此就发无名之火,动辄摔杯打碗,喊爹骂娘,末了还要缀上一句:你就作吧,把我惹急眼了,看我做啥事给你看!
看我做啥事给你看!是秦占春的一句口头语。黄菜花和老爷庙人都知道,这句话从秦占春嘴里蹦出来,常带有威胁的色彩,也满含着最后通牒的意味。
老爷庙有跟秦占春续上话的人遇见他就问,秦大夫,鸡毛薅就薅了吧,那算啥事?总不至于跟黄菜花分居,搬到这荒山野岭来过日子吧。这时候秦占春总是把脸一扬,嘴里切一声,然后就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秦占春抛弃老婆黄菜花,独自一人跑到这远离村庄的山崴子里居住,一直是老爷庙人闲极无聊时绕不开的话题。人就是这样,越是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就越是喜欢去猜测,去探究,越是猜测、探究不出原委,就越感到无聊,闲得难受。
……
黑山羊领头,一干队伍向酸枣沟方向进发。
沿着河甸子北侧庄稼地边缘窄窄的羊肠小道。黑山羊撒蹄子疾步行走,后面的畜生们也如法炮制一字排开,甩着尾巴匆匆地跟着。秦占春颏下有一绺胡须,白花花的,只是没有山羊的胡子长得密实、顺溜。秦占春跟他过世的老爹一样,长得瘦瘦高高,走起路来腰板溜直,还有些后仰。他扛着鞭子尾随于后,跟头把儿似的,几乎一路小跑,唯恐被队伍落下。
秦占春的鞭子不像普通人使用的鞭子,普通庄稼汉的鞭子是竹子拧成的麻花鞭杆儿,熟牛皮编的鞭绳,一头拴着狗皮鞭梢儿,横空一甩,“啪啪”地脆响,听起来像燃放鞭炮。秦占春的鞭子是用拖拉机上废弃下来的三角带做的,锄杠粗细的一截榆木棍子上,用鞋掌钉将三角带牢牢地钉在上面,再用细铁丝一圈圈密密匝匝地拴牢。这种鞭子在当地又叫“懒牛槌”,就是再懒的畜生挨上一鞭子,也会疼得蹦高尥蹶子地向前跑。
可以想象,这样直来直去像个双截棍的鞭子,秦占春也只能扛在肩头。
二
秦占春排行老大,弟弟秦占德小他两岁。老父亲秦满堂是左近十里八屯有名的老中医,医术好生了得。秦满堂尤其擅长治毒疮,家里有祖传秘方拔毒膏。漆黑一团狗头大小的膏药像加工厂传动皮带上用的油漆,拿刀削下来一块用火烤软贴在疮口,不出三天,就把毒疮的根拔出来,疮口很快愈合。年轻时的秦占春别看人有点儿内向,但是脑筋好使,长相也像他老父亲,他潜心跟父亲学医,医术还算不错。弟弟秦占德却不屑于父亲的草药方子,反倒对电器修理情有独钟,无论是半导体收音机还是电视机,乃至冰箱、洗衣机、电水泵,凡是能跟电字沾边的东西他都能修好。
秦占春在村里当赤脚医生,一般的小村医只会打针、挂吊瓶什么的,他却从老父亲那里学会了摸脉、针灸、放血、开药方子等技能。老父亲病故后,十里八村来求他诊病的不在少数。
秦占春在屋后园子里栽种了许多中草药,诸如枸杞、板蓝根、五味子、野菊花、益母草之类。春天里精心侍弄,夏秋之际收获后籽粒或根茎就可以人药,也省了不少购买药材的钱。隔壁弟媳家养了几只鸡,这些鸡总是与秦占春作对,逮住机会就跳进园子糟蹋药材。秦占春打发娘儿们黄菜花去说说,让弟媳将鸡的翅子剪了。黄菜花在弟媳家炕头喝了一晌午茶,回来跟秦占春学说弟媳的话,大意是现在正是小鸡下蛋的季节,鸡剪了翅子就不愿意下蛋了,莫如让大哥把后园子墙头栅上不就结了。秦占春不好跟弟媳动粗,就埋怨黄菜花太懦弱,这点儿事也弄不明白。无奈,他只好赶着驴车到东山酸枣沟割来野枣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墙头栅好。不过秦占春发现这个法子不管用,那几只鸡围着园子转来转去,还是抽冷子钻进来。尤其那只领头的红冠芦花大公鸡,跳上墙头,一翅膀子就可以横空飞进园中。秦占春发现鸡继续啄食草药苗,就呼天抢地地往外撵,可是鸡们飞得进来却找不到出口飞出去,在园子里东奔西突惊惶失措地叫,将满园子的草药秧子糟蹋得东倒西歪。晚上秦占春打发黄菜花再去,黄菜花依然碰了一鼻子灰蔫蔫地回来了。弟媳的意思是让秦占春好好守住园子,实在不行就在园角搭个窝棚,鸡翅子断然不能剪。听完娘儿们黄菜花的叙述,秦占春气得胸膛里仿佛塞进一根木棍,吹胡子瞪眼抓耳挠腮。他骂弟媳妇不分亲疏远近还不如个下蛋的好母鸡,骂黄菜花胆小如鼠天生就是个让人欺负的熊蛋。
以后的日子里,秦占春就与弟媳的几只鸡展开了较量,一见有鸡飞进园子来,他抄起木棍或土坷垃一顿乱抡,惊得鸡们夸张地“大嚷大叫”,仿佛秦占春扔过来的分明是一枚枚核弹头。这回有好戏瞧了,弟媳的几只鸡与秦占春锲而不舍地形成对峙。双方展开了拉锯战。不出几天,秦占春就渐渐地顶不住败下阵来。秦占春是个郎中,他要开方抓药,还要背药箱子骑着洋车子出去诊病,哪有闲工夫跟几只破鸡周旋。
这天,秦占春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个套家雀的大网,嘴里一边恶狠狠地嘟囔:叫你不剪翅子,看我做啥事给你看!
秦占春气囊囊地把粘网架在了几只鸡惯常进来的豁口处,要将弟媳的鸡一网打尽。
黄菜花见男人的战争要升级,倒高兴了,说先套住那个芦花公鸡,宰了吃了。
秦占春恶狠狠地瞪了黄菜花一眼,喷了一口气说,馋死你了!
黄菜花把胳膊从秦占春身后缠绕过来,想要与他亲近。
没晌没夜的,还有没有别的事!秦占春一掌拍过去,打在黄菜花的丰臀上。
操你爹!黄菜花见他志不在此,忍住痛后退一步,抬脚踢了秦占春干瘦的屁股一脚。
秦占春说,我爹埋在南山,有胆量你就去找!
……
果然,红冠芦花大公鸡的智商远远不抵秦占春的苦心算计,它首先落网了。
秦占春弄来的是套家雀的粘网。即便大公鸡体重稍大一些,但是要从密匝匝的网眼里拔出爪子来还是要费很大周折的。就在大公鸡拼命挣扎之际,秦占春一双大手像铁钳子一样紧紧地箍住了它的脖颈和翅膀。接着,秦占春极麻利地薅住公鸡羽毛一用力,顿时满园子翎羽翻飞。三下五除二,秦占春就将芦花公鸡身上的羽毛几乎拔了个干净,眨眼功夫就变成了一只准白条鸡。芦花公鸡黄白色的肉身沁出滴滴血渍,但是它仍旧声嘶力竭不停地喔喔喔地叫。黄菜花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觉得男人这次干的可绝不是一般出格的事。
黄菜花哭腔咧调地喊,我的老天爷呦,活拔鸡毛,你下辈子要托生带毛的公鸡不成?
她跑过来。要将赤身裸体的芦花公鸡拿进屋里杀死炖了。还没有等黄菜花凑到跟前,秦占春蹦到墙角胳膊一扬,嘴里喊了句,去你娘的吧!
秦占春和黄菜花同时探身向墙外追着看,只见浑身不剩几根毛的公鸡,裸露着身子歪歪斜斜地跑,慌不择路撞到墙角一棵树上,挣扎着再爬起来,拐过大门垛惊悚地喔喔喔地叫着跑回了自家院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
弟媳拎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公鸡跟秦占春对骂,惹得老爷庙半趟街的人都跑出来瞧热闹。后来弟媳哭着闹着跑回娘家,非要跟秦占德离婚,惊动了亲亲故故和左邻右舍不说,还惊动了村委会。经村干部好说歹说地调解,要秦占春当面向弟媳赔礼道歉,还罚了他500元钱治安保证金。后来据可靠消息说,村干部也没把罚款上缴,而是进城下饭馆、搓澡、K歌,将500元钱挥霍殆尽。
秦占春终于践行诺言,做了一件让所有老爷庙人都目瞪口呆的事给他们看。一时间,秦占春薅弟媳家鸡毛的荒唐事,传得沸沸扬扬,十里八屯尽人皆知。
三
薅鸡毛事件发生以后,村里人三天两头就听见秦占春跟黄菜花吵架。有时吵到激烈处,就见一盖帘刚煮熟的饺子从院里抛到门外大道上,白花花的散落在大道上腾腾冒热气。路过的翟秃子用干巴树权子当筷子夹开饺子一看,是香喷喷的猪肉馅。他赶紧跑回家将狗牵来,狗见了这样的嚼果岂能放过,一阵狼吞虎咽,捡食得干干净净。
后来老爷庙人终于知道,秦占春和黄菜花两口子闹离婚呢。
离婚?这在老爷庙可是从来没有出过的事,但是从秦占春嘴里说出来,没准儿就会成了真。秦占春跟黄菜花闹离婚,让老爷庙的老爷们儿感到不可思议。在村里所有的娘儿们眼里,黄菜花虽然长相一般,但她有一副好身材,高高颀颀的个头,白里透红的脸蛋儿,乌黑顺溜的秀发:男人们尤其喜欢从后面偷看黄菜花的腰臀,那腰肢似风摆杨柳,那鼓鼓的臀廓让人遐想联翩,舌根底下忍不住直冒涎水。
在村人面前,弟弟秦占德也怪哥哥做事有点儿绝。他一个当大哥的,千不该万不该就把自己家公鸡的毛给薅了,这跟把自己这个当弟弟的衣服扒光了有啥两样。这些都别说了,嫂子黄菜花哪儿不好,给他生儿育女不说,还比他小十来岁,平白无故分啥居,闹哪门子离婚,真是让人耻笑啊!
秦占春毕竟是个被人请来请去的郎中,现在让人背后指指点点,颜面上多少也有些挂不住。人们在茶余饭后或酒足饭饱之时,就拿秦占春薅鸡毛的事情当谈资,并刻意进行渲染和夸大,内容越传越离谱,说秦占春薅鸡毛事小,他还薅了弟媳的头发。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邻近村庄的人遇见老爷庙人也打听此事的真伪。也是啊,秦大夫这事做的咋说也有点儿出格,跟打死只鸡是两码事呢。
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秦占春搬出了老爷庙村。老爷庙人合计,这事他秦占春做出来,不稀奇!
秦占春先是在村东五里地的山崴子里用塑料薄膜搭了一个帐篷,有点儿像浙江来的那些养蜂人。这里盛产荞麦,一到秋天荞麦花开放的季节,浙江来的养蜂人就把蜂箱子拉过来,在山顶安营扎寨,过上一两个月,采完荞麦蜜再挪地方。秦占春就学那些养蜂人一样,在山崴子里住下了。后来人们发现,秦占春套着驴车到河滩上挖垡子,不出半个月,愣是盖起了两间半大小一个土垡子小屋。他深居简出,像模像样地过起了田园隐居生活。
老爷庙念过两年高中的祁连升,将秦占春居住的山崴子命名为“桃花源”。村民不知道“桃花源”是啥意思,祁连升手指夹着一支烟,一本正经地吟诵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古文让祁连升这么抑扬顿挫地一吟诵,老爷庙人的脑海里还真就浮现出古时那桃花源的美妙意境。
祁连升不愧是祁连升,他的想象力的确不错。站在老爷庙往东一眼看去,遥遥可望的山崴子里长满各色品种的桃树,春天里桃花开放时节,满山崴子姹紫嫣红,花香扑鼻:秋天里枝头上果实累累,果香诱人。秦占春的桃园子里桃树品种繁多,什么毛桃、油桃、雪桃、蜜桃、硬肉桃、看桃……应有尽有。反正秦占春在集市上遇见什么品种,总归都要买回来栽上,把他的两间半土房用桃树包裹得严严实实,神秘莫测。
秦占春在屋后开了几亩地的镐头荒,种点苞米、高梁、荞麦、黄豆、绿豆等农作物,不但能自给自足,还略有盈余,换些零钱来花。秦占春从来不买大米白面吃,也不吃苗化肥打农药的粮食,他说时下这个癌那个癌的,就是因为吃了苗化肥和农药的粮食。头些年没有化肥农药的时候,村里谁得过这些病?秦占春种出来的谷子苗的是有机肥料,有机肥料多得是,牛粪、驴粪、山羊猴子的粪、还有他自己拉的粪。秦占春嘲笑村里人傻,净吃苗了化肥的粮食,还吃喂了饲料的猪肉,还啃喷了农药的苹果。那化肥是啥,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石油,用它的渣滓再造出来尿素、二铵啥的。现在的农作物就喜欢吸收无机肥,更有那些戴着科学家帽子的家伙,往粮食里塞进去转基因,这样的东西吃进肚腹里,不把身体搞出病来才怪。
还别说,秦占春这一套理论还真就唬住了一些人。翟秃子骑着电瓶车几次三番来到山崴子高价买走秦占春不苗化肥的小米,回去煮饭吃,说口感果然不一样。当然,老爷庙半信半疑的人还是大有人在。怀疑的人说,有能耐你别喝施了化肥、农药污染的井水,也别呼吸被雾霾污染的空气啊?你秦占春不喝酒不吃肉,不吃这个不吃那个,既然你那么惜命,大伙暂时都死不了,估计也能看得到,看你长命百岁能活多大岁数?
四
秦占春驱赶着五个牲畜组成的队伍一出现在山梁上,远处庄稼地里侍弄庄稼的人就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手搭凉棚观瞧。这情形是山野里一道独特的风景,也许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难得一见。几个汉子拄着锄头把,看着秦占春高矮不齐的牲畜队伍留在地平线上的剪影,啧啧感叹,唏嘘不已。
老爷庙人是有眼福的,他们扼腕惊叹秦占春的组织能力,鬼才知道那几头牲畜被施了啥魔法,近在咫尺的庄稼它们不敢偷吃一口,整齐划一的队形不敢有稍许紊乱,令人叹为观止。不过,欣赏完后汉子们也只是掩嘴“扑哧”一笑,被日头晒红的脸膛上挂满不屑与嘲讽。
山羊撅起胡须颤微微地“咩”了一声,那声音像小孩儿在哭。
走过梁顶的秦占春用眼角的余光眄一下山坡上那几个嬉皮笑脸的汉子,不动声色。秦占春总是这样不动声色,他摇摇头,干巴巴的脸上泛出一丝嗤之以鼻之色。他将肩上的皮鞭擎在手中一抡,尖锐地吆喝一嗓子,喔——喔——!
这声吆喝过后,畜生们就像士兵听到长官的敕令,丝毫不敢怠慢,抖擞精神,霎时加快了脚步。
到了东山深处的酸枣沟,畜生们这才可以乱了队形悠闲地吃草。山羊不喜欢吃草,它两只前蹄举起,翘起嘴巴够山榆叶子咬。秦占春躲在浓密的树荫下喘粗气,他从肩上卸下帆布挎包,将里面用得着的物件一件件拿出来。先拿出一个小收音机,找一个波段让它叫唤起来:又从里面拽出烟荷包,将黄灿灿的烟袋锅捅进里面装烟末,一擦火柴,瘦腮憋下去,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就从撅着山羊胡子的嘴巴里呼出来,缓缓飘荡在林木之间。
秦占春唯一的嗜好是抽烟,他不吸买来的香烟,他的烟叶是自己栽种的。有人逗他,抽烟对人体是有害的,你咋不把它戒了。他切一声道,我的烟叶是绿色产品,几乎没有什么尼古丁。
秦占春的挎包里可以说应有尽有,有帆布雨衣、斧头、绳子,装着拔凉井水的玻璃瓶子。头些年秦占春喜欢找沟里的泉水喝,后来看到老爷庙人夏天给庄稼打灭草剂或喷施农药时也使用山泉的水,农药瓶子随便丢在泉边污染了水源,他就从家里带水喝。他不喜欢使用塑料制品,起初上山带水用军用水壶,后来觉得军用水壶有含铝的成分,就改用玻璃瓶了。
老爷庙人罗列秦占春做的种种怪事,说他穿了个塑料裤衩,纯粹是个隔尿家什。人们也猜测,在以后的日子里,秦占春还会做出啥事给大家看呢?不过说归说,崇拜秦占春的人还是有的,比如翟秃子。
翟秃子说秦占春就是有创意,给牛都起了人的名字。村里人都知道,秦占春的五个牲畜分别用村里的书记、村主任、治保、会计和妇女主任的名字代替。这些年村干部换了好几茬,秦占春把畜牲的名字也就改来改去。用干部的名字喊畜牲,这本是秦占春私下里完成的事情,但墙里说话墙外有人偷听,你秦占春在山崴子里高声大嗓地喊,你就不知道庄稼棵子里翟秃子在薅草?所以,秦占春用村干部的名字喊牲畜的事情就连镇上的干部都知道了。
……
翟秃子跟秦占春同庚,俩人都是属牛的。说起翟秃子跟秦占春的关系,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当年计划生育抓得很紧,上边给育龄妇女搞节育措施,强制给村里的女人带了节育环。秦占春的娘儿们黄菜花明明也带了环,且领了独生子女证,却又挺起了大肚子。等上边计生办知道时已经完了三春,强行拉到县里妇幼保健院时已经不能采取措施。只能任由她生下孩子,还是个大胖小子。也没有办法,你乡里佩环医生技术不过关,责任不在秦占春和黄菜花。翟秃子跟秦占春一样,头胎也生了个丫头片子,间隔不够弄不到二胎指标。他看秦占春老婆丢环生孩子没被罚,就看出点猫腻。一天晚上翟秃子将秦占春请到家中,给他炒了几个下酒菜,趁着酒劲求他给娘儿们彩芬实施手术。起初秦占春不愿意,怕传出去不好,自己好歹也是个村医。但架不住翟秃子软磨硬泡,就答应给彩芬摘环。秦占春让翟秃子找来一根洋车子车圈的辐条,放进锅里用开水使劲煮,又用酒精棉把车条擦得锃亮。然后让彩芬顺着炕沿躺下,褪去裤子,岔开双腿,秦占春就在灯下施展手术。他一手撑开彩芬的私处,车圈带钩的一头顺着彩芬的下身进去,缓缓地试探,寻找,只消一袋烟工夫就大功告成了,车圈辐条从彩芬的下体勾出一个金属环。秦占春笑着瞅了一眼翟秃子,翟秃子激动得拿着手电筒的手在颤抖。翟秃子拿手一拉那个金属环,可大可小,竟然是不锈钢的细弹簧做的。
秦占春不但看了彩芬的那个地方,还摸了彩芬那个地方,他觉得女人这个地方跟脸面差不多。多多少少长得还是有些不同。比如,彩芬的就比黄菜花的厚实,茅草也茂盛很多。翟秃子造化大,命也好,让秦占春偷偷地给彩芬摘了环,当年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好歹有个带把儿的孽障来接他的户口簿了。
五
新当选的村主任祁连升搞了一辈子女人。这天在街上看黄菜花扭扭搭搭地从眼前走过,他蓦地发现了黄菜花背影的窈窕,于是忍不住使劲咽了一下口水。
说起这个祁连升,可谓见多识广,在老爷庙乃至全镇,也算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中等个儿头,颜面白白净净,从不像老爷庙其他男人们那样穿戴邋里邋遢,而是把自己打扮得立立整整,西服革履,纤尘不染。走在街上,也是稳稳当当,说话有板有眼,不知道的人总以为他是个镇里管事的干部。
这是外表,说起履历,也能写出一大篇儿。他在学校当过代课老师;在生产队当过会计:在公社联合产干过车床工:在啤酒可乐厂当过推销员:承包过大队的黄牛改良站;进城开过小吃部:跟人合伙倒腾过木头:去深圳打过工……祁连升这辈子,经历相当复杂,可以说打过幺,现过眼,事没少做,钱也没少挣。在全镇打听祁连升是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镇长都知道老爷庙有祁连升这么一号人物。
祁连升走南闯北,吃喝嫖赌,除了没进过监狱,似乎啥滋味都品尝过。知情者说,祁连升这辈子搞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他是个情场老手,什么样的女人只要让他惦心上,准保没跑。反对者说,吹鸡巴牛逼,他祁连升是皇上啊,看上谁都得跟他睡觉?知情者说,别不信,有名有姓的给你数数,中心小学教化学的白净,镇妇联付秀君,联合产现金张娜,啤可乐厂化验佟丽影,县城搞房地产的富婆顾娟娟……知情者借着酒劲儿还要继续掰手指头。反对者一撂茶缸,茶水四溅,说你的意思他祁连升是个大叫驴呗!说完抱着肚子躺在人家炕上好悬笑岔气。
……
说归说,闹归闹,老爷庙人都知道,人家祁连升活得就是滋润。
活得滋润的祁连升有一天突发奇想,他要改弦更张,打回老爷庙竞争村主任。春天种地前全县村两委班子换届,祁连升经过周密部署,一举推翻了原村主任,成功当选为老爷庙村建国以来第十一任村长。
祁连升上任伊始,头一件事就是要解决村干部形象问题:坚决不能让秦占春之流用村干部名讳骂牲畜了。祁连升觉得,单单凭秦占春天天把他当牲畜骂这一点,他也应该把黄菜花给搞了。
这天傍晚,祁连升开着他那辆二手羚羊轿子去东山崴子找秦占春。祁连升还是头一次来秦占春的“桃花源”,看着过去荒凉的山崴子让秦占春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了原生态的味道,到处花香拂面,景致美轮美奂。读过一点儿书的祁连升,刹那间恍如隔世,真就有一种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觉。
祁连升把车停在麦饭石垛大门口,推开木头门走进院子。各种花香钻进他的鼻孔内,他望着天空张了两下嘴使劲打出一个喷嚏,然后低头钻进秦占春低矮的土屋。
秦占春正摸黑坐在炕上吃晚饭,祁连升皱皱眉头一打量,高粱米水饭,苦麻子和苣荬菜蘸大酱。祁连升咽了下口水,连闹带搅地说,领导到了也不知道出去迎接?
秦占春一向瞧不起祁连升的为人,曾无数次叮嘱过黄菜花要躲开这号人,并扬言说如果你黄菜花敢搭噶这样的人,看我会做啥事给你看!
不过今天秦占春还算客气,他放下筷子,费了老半天劲才从屁股底下拽出自己坐的垫子,给祁连升扔过去。
祁连升咳嗽一声,站在地当腰儿将两条胳膊背在身后,耍起了村主任的派头,说,我就不坐了,有个事儿,想跟你谈谈。
秦占春嘴里嚼着饭,头也不抬地问,啥事儿?
祁连升说,秦大夫,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今天我过来的意思呢,是想跟你说,以后可不许用村干部的名字喊牛了。
一听这茬,秦占春撂下饭碗,立马吹胡子瞪眼,下颏上的山羊胡子乱颤,操,你睁眼睛瞧仔细,是你名字吗?
说着划着一根火柴,点燃墙龛上的一根蜡烛,从铺盖卷下摸出一个处方本子,翻到一页纸的背面写了几个字递给祁连升。祁连升还是头一次看到秦占春的处方本子,每张纸上都写着“柴胡、远志、黄芪、陈皮……”之类中草药名。再看秦占春赫然写下的仨字:芪连牲。
祁连升看罢好悬哭了,咧着嘴说字是不一样,可你喊出来,还不是我?
秦占春说,那我就没招了,我这仨字可不是你身份证上的仨字。说完自顾自地端起饭碗往嘴里扒拉饭。
祁连升碰了一鼻子灰,暗忖不改也罢,他也害怕逼急了秦占春会做出点啥事给他看。此时祁连升嘴也有点欠,缓和一下口气接着问,马丽娜是哪个牲畜的名?
老爷庙人都知道,那只黑山羊对应的是妇女主任的名字。这些年村干部走马灯似的一个劲儿地换,唯有妇女主任一直是村里夏万祥的媳妇马丽娜,所以秦占春一直把黑山羊唤作马丽娜。马丽娜喜欢穿一身黑,那模样也跟黑山羊长得差不多。她是个情种,跟她相好的人估计能有一个加强连,这事老爷庙尽人皆知。秦占春毕竟也是念过书的人,一听村主任祁连升问得没谱,居然“扑哧”一声乐了,嘴里没嚼完的饭粒子喷了一炕。
秦占春还算幽默,伸出四根瘦瘦的手指跟祁连升说了一句成语:无可奉告!
六
秦占春跟黄菜花分居时,黄菜花才四十一岁。黄菜花比秦占春小八九岁,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个年龄正是男女生理上的依赖期。秦占春或许在那个事儿上已经冷淡了,可黄菜花的需要却强烈着呢。
自打秦占春遁人“桃花源”以后,因为孩子们在外面打工,家里就剩下黄菜花一个人,也着实难为了她。
闲来无事,黄菜花也骑着电瓶车去东山崴子溜达溜达。赶上秦占春心情好,黄菜花就劝他回家,好好过日子。每每这时,秦占春反倒劝黄菜花来他这里过活儿,说这里山清水秀,空气好,水也甜,种下的东西都是绿色产品。然而一顿饭还没吃完,不定黄菜花哪句话说错了,秦占春立马就吹胡子瞪眼,两个人又闹个不欢而散。
如此几番,黄菜花彻底对秦占春失去了信心。农闲时节,黄菜花跟几个老娘儿们聚在一起打麻将,或者唱歌、跳舞、扭秧歌。唯有到了晚上,黄菜花独守空房,冷床冷被,就寂寞异常。后来姐妹们怂恿她换了一部智能手机,开通了QQ和微信,取了个网名叫“可怜的小公主”。
祁连升在秦占春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后,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觉得报复秦占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黄菜花给搞到手。他淘弄到黄菜花的微信号,就经常趁晚上与她聊天。起初黄菜花不知道总跟自己聊天的是祁连升,人家毕竟是村主任,咋会瞧得起自己。平素里,碍于秦占春的旁敲侧击,黄菜花对比自己大了几岁的祁连升总是敬而远之。通过聊天祁连升了解到,别看秦占春和黄菜花这一对老夫少妻分居好几年了,黄菜花却对他依然保守着节操。
跟黄菜花接连聊了几个晚上,祁连升就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这天晚上聊到深夜,祁连升打过去一溜儿字说,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外,不如开门,让哥进去吧。
黄菜花说,你别唬我,我才不信。
祁连升说,哥咋能骗你,不信你掀窗帘看看,我正在墙角这儿看你呢。
黄菜花给祁连升发过去一个偷笑的表情,说,今晚我根本就没挂窗帘。
祁连升的伎俩被识破,只好发过去一个尴尬的表情。
黄菜花提醒他说,主任大哥闹归闹,你可别来真格的,我家秦大夫别看在东山崴子住着,他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回来一趟。
祁连升惊讶地问,既然分居他怎么还管你呢?
黄菜花沉默了,老半天不说话。
祁连升追问,菜花妹不是骗哥吧?
黄菜花顿时发过去一串大哭的表情。
祁连升心疼地安慰黄菜花,说,菜花你别哭,有啥心里话,就跟哥说,哥好歹还是个村主任,有啥事替你做主!
于是,黄菜花就把几年来跟秦占春的关系一五一十地倾诉给祁连升听。
据黄菜花介绍,自打秦占春与她分居搬到东山崴子以后,秦占春总是在半夜时分回家。他也不进屋,蹑手蹑脚地在外面听屋里动静,看黄菜花睡下了,才偷偷走人。黄菜花明白了,秦占春这是在监视她啊,看她是不是往家里招野汉子,他秦占春也怕戴绿帽子啊。
夜深人静,黄菜花抱着枕头哭,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孽,三次婚姻都是如此不幸。其实刚结婚那阵子,黄菜花对秦占春还是很满意的,秦占春虽然年龄比自己大点,但人长得也不石可碜,瘦瘦高高的个头:说话虽然倔点,但毕竟还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让人请来请去,受人抬举,受人恭敬。然而最近几年,秦占春变得越来越古怪,说话办事认死理儿,爱钻牛角尖,简直不可理喻。
也是两个人性格不合吧,秦占春为人细致,干啥像啥,而她黄菜花性情开放,大大咧咧,做事有点粗拉。黄菜花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人越来越愿意顶牛,说不上两句话就吵。最令黄菜花说不出口的就是夫妻生活这件事,秦占春越来越冷淡,而黄菜花恨不得天天做一次才感觉痛快。
说到这事的时候,祁连升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欲了,他说菜花你打开后门,我马上去找你。
黄菜花忙说,不行不行,若让秦占春碰上,他不定做出啥事给你看!
祁连升说,我不怕,谁叫我稀罕你呢。
黄菜花接连给祁连升发过去几个no的表情,但祁连升那头却没有回复。
……
翌日凌晨,窗格上还嚎嚎咙咙没亮透的时候,黄菜花推醒了睡在身边的祁连升。祁连升揉揉惺忪的睡眼,又抱住黄菜花柔韧的腰肢说,菜花,我还想要。黄菜花死命地掰开祁连升的胳膊说,还有明儿个晚上呢,你急啥?不能看着好吃就一块儿都逮了啊?天亮让人碰上咱俩就惨了!
送走祁连升,黄菜花刚要插门,就听外面祁连升仿佛被人砍了一斧头,“啊——”地惨叫一声,凄厉而恐怖的声音划破小村凌晨的寂静。黄菜花顾不得穿衣服,推开后门冲出去一看,祁连升已经瘫倒在屋后柴堆旁,怎么爬也爬不起来。黄菜花费了老半天劲才扶起他,祁连升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手哆嗦着指向墙角那棵百年老榆树。黄菜花顺着他的手指瞪大了眼睛一看,只见秦占春干瘦的身子像棵干白菜挂在树杈子上,颏下那撮醒目的胡须在清晨的薄雾中随风而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