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官
1
姐出狱后做了通灵师。
事先毫无征兆,姐自己都没搞清怎么回事,就接通幽明两界,成了通灵师,可以邀约某个真名实姓的鬼魂出来说话。
姐出狱那天下着毛毛雨,天地间毛茸茸一片,看不真切近处叶子的形状。连出洞不久的青蛙也躲了起来,它们瞧不起细小绵密的雨势,藏身匿迹,酝酿孵卵,好培养出一批歌坛新秀,以吵醒蛰伏的夏日,赶跑这一大片成天湿漉漉日子。
姐出狱,我不知晓爹有否接到狱方通知。
姐自己走了六十里路回家。
姐坐了一年半的牢。没有人愿意领姐出狱,抑或说没人有胆量领姐出狱。没人领,监狱不让待,姐踽踽独行六十里路,到家已是翌日早晨。日头斜照前院,地上湿气蒸腾。
我爹盘腿坐在前院磨盘上抽烟,双眼迷离,看到姐,愣了,烟头烧到指头,吱吱作响。待我爹被灼痛烧醒,闻到淡淡焦糊味儿,姐从眼前消失了。他猛掷烟头儿,火星划出一条微弱弧光射向院角,弹在猫身上。
猫躲在阴凉处打盹儿,撒泡尿工夫,猫受痛激醒,凄厉咒骂一声我爹,身子猛一拱,拱成一张弓,随一股幽幽青烟窜上院墙,幽灵一般消失儿。
我爹赶脚来到后门,没找到我姐。
姐拎篮子上山采豌豆须去了。
姐坐了一年半牢,她认得六十里回家路,自然认得山上自家菜地。她从家后门抄一条小路上去,经过几户人家门前,把下巴抵到胸口,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行走。
这时节豌豆开出红的白的紫的花,花间拳曲着豌豆须。还有野地里的小草,铁芒萁、芨芨草、叶下珠……嫩绿草叶满眼铺排,草间点缀无数黄的白的紫的红的小野花,晃得姐头昏眼花。
姐好久没吃过豌豆须了。她想得很,掐了小半篮豌豆须。
豌豆须是季节的美味,搁沸水里焯过,油盐一拌,浓绿喷香。
姐入狱后,她的坏名声在村头巷尾徘徊不去,让我们一家抬不起头,就像牛,永远低着头,没白天没黑夜地低头劳作、睡觉、玩耍。我原本有很多拖着鼻涕虫的玩伴,成天打打杀杀,一无挂碍。自打姐坐了牢,我和他们一个个打过一架,打完一个,断交一个,最后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自己跟自己玩。我不蛮横,跟他们打架,是因为他们学大人腔调说我姐坏话,我无法容忍,心甘情愿承受孤独的滋味。
说实话,我不知道姐出狱,没人通知我。要不然,我会是唯一有勇气接姐回家的那个人。我十岁,没出过村门,那又何妨。
姐拎着篮子上山了,爹心里虚得慌,此刻多了一份守望的心思。
爹搬一把小凳,坐在后门桑葚树下削番薯,以此打发等待的时光。桑葚果红紫膨胀,像奶娘乳头东一粒西一粒挂在锯齿状肥大叶片间。
爹坐着,处理隔年番薯。番薯红皮,无疤痕,上年挖番薯时精挑细选留下的,晾了小半年,根头长出数寸长芽茎,青白芽茎上挑着几片叶儿,叶儿见风就长的精气神让爹烦心。他抓一把扁长菜刀,削茎去芽,咔嚓,大块切走番薯溃烂和空心部位。这些削好的番薯,下锅煮不烂,吃了,苦得倒牙。爹不管不顾。爹不是没钱人,是小气到了家。
爹背对路口一门心思切番薯,姐从山上回来,挽着小半篮豌豆须,影子样走到爹背后。姐行走的姿势像某国仪仗队,腿弯笔直,正步迈动。
姐说:“依球,埋在桑葚树下那坛酒起了没有?”
“早起了。”爹应道。
爹应过之后,浑身一拧,背后声音清亮亮,像在水中漂洗过,分明是我娘的声音。
我娘三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她坐在粮食高高垛起的手扶拖拉机上,拖拉机滚下山崖,娘被压在一包粮食下方,当场昏迷。送进医院,娘活过来一刻钟,断断续续讲了一通类似遗言的话,遗言里的一句话击中姐的命运,她说姐一定要嫁给明天。
明天是我未来的姐夫。
一刻钟后,娘断了气,姐哭得昏死过去好几回。
娘死后,爹想得头发白了。他不能接受娘的死法,太惨烈了,菩萨不长眼。
娘信了一辈子菩萨,见庙烧香,见神叩头,遇到光头定要我喊师父。我一喊,娘喜眉喜眼。现在我路遇光头,男光头女光头,一律远远躲开。
爹听到我娘声音,愕然回过头,问我姐:“刚才有你娘声音,你听到没?”
姐脸上冷漠,眼神怪异,哈欠连连,好像要睡着,说:“依球,我冷。”
爹终于看清,我娘的声音从姐嘴里出来。她操着娘的腔调说娘的话,节奏、频率也酷似我娘。
爹惊骇,瞠目张嘴,嘴似黑洞洞,塞得进一颗大鹅蛋,菜刀从手中当啷落地。
爹说:“嫂丽,你别吓我,我生来胆小。”
爹说:“我知道愧对你,他们舌根嚼烂了,说你坏话,说我们家坏话,我们抬不起头做人。我在村人面前恨恨骂你贱人,其实内心疼得流血。”
姐偏着头,白多黑少的眼睛斜睨爹,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你咋骂熳丽,嫚丽做坏了什么?”
爹呆了,回答不上来,他不明白眼前是我姐还是我娘。
姐操着娘的腔调继续说:“依球,我们积善人家有余庆,不怕别人嚼舌根讲坏话。”
我爹大脑电光石火,蹦出通灵师三个字,终于确定是我娘说话,泪水从角质化眼眶冒出来,咕噜噜往下掉。他三年没听到我娘声音,没承想阴阳两隔的夫妻以这种方式相逢。
爹说:“过年、清明、鬼节烧给你的纸钱、棉衣收到没有?供祭的饭菜香不香,合不合胃口?”
娘说:“吃是吃了,一群小鬼抢着吃。红烧肉、荔枝肉、炸带鱼、炸丸子,还有全鸡、番鸭、炒肉片、炒鸡蛋都合胃口,可总是抢不过小鬼,就吃了几口。饿,好饿,钱也不够用,棉衣不够穿,都让小鬼抢了,我抢不过他们。”
说着,姐昏昏欲睡,翻白眼,张嘴打哈欠,晃动肩膀发抖,像打摆子,像又冷又困。一袋烟工夫,姐啜泣出声。
爹心揪得紧紧的,说:“孩子娘,莫哭,你说,怎么让你在下面吃饱穿暖有钱花,怎么赶跑那群无家可归小鬼?”
娘止了哭,拿姐的眼睛盯着我爹,说:“很简单,请和尚、道士作法驱赶无常鬼。”
2
爹果然请了一班和尚道士斋蘸驱鬼。
我家四扇三大厝屋,我住在二楼。
一早醒过来,看到玻璃窗涌进毛茸茸日头。连日阴沉沉的天,忽然有了日头,就像久违亲人的目光,一时高兴,撒丫子跑到窗前,眼睛挤紧玻璃窗,瞅到了前院,院墙一排白石条。墙内有石磨、锄头、镐、犁铧、扁担、扫把,还有一只猫:院墙外是几丘田。
四扇三两层白厝屋,用大块白色方石垒砌,用青瓦盖顶,瓦上压着青砖。大房子在村里够派头,如果不是姐的事连累,我们在村里很有面子,爹也说得上话。姐出事后,爹成了闷葫芦,成天夹着卷烟吧嗒吧嗒兀自苦闷。娘生前不让爹抽烟,爹抽烟是在娘死后,抽烟上瘾是姐被关进去后,烟像长在爹的手上。
我瞅着前院,胯下忽然尿急,冲痰盂热乎乎撒了一泡尿,尿完开窗,放日头进来,放山那边跑过来的柔若嫩草的海风进来。
我分明听到院墙外喧哗,像是来了好多人。这么想着,忽然瞧见刚才被我忽略的细节——前院条石正中木门框上挂了一条窄长绿幡。风掀动绿幡,晃悠着毛笔黑字一闪一闪,像囚笼里跑动的老鼠。绿幡下进出的有我爹我姐,有披着深蓝色道袍的道士,有披着烟棕色袈裟的和尚。道士不绾发,和尚不光头,都是假模假式吃斋手艺人,凡夫俗子,替人做法事、道场赚碗饭吃。一个月前,娘头次显灵,借姐的嘴巴透露,祭日众野鬼与她抢吃抢钱,过着缺衣少食的日子。爹的眼眶湿润润,当即表态帮娘作法斋蘸驱鬼。
爹没有食言,我们吃了一个月素斋,吃到我眼睛发出绿光了,终于盼来和尚道士。和尚请了两个,道士也请了两个,一个月前分别约好,分别请的。和尚道士混搭,手持法器恭立厅堂前,南无嗬南无嗬地齐声念唱一样的经文,念唱了一天一夜。
厅堂布置庄重肃穆,两层供桌,只留一条小到一人通行的走道。供桌为八仙桌,铺盖金色龙纹布帏,像一顶轿子。供桌背后悬挂深蓝帷幔,帷幔正中悬挂我娘黑白画像。我娘柳叶一样眉毛,三角细眯眼,眼里冷光刺得我浑身打颤。人走了三年,她还是那么冷酷,贫瘠的瓜子型脸面,两块颧骨突出两座对称小山。正面看不到娘后脑勺,我转到后厅,试图看到娘的发髻,娘的发髻最漂亮。但是,后厅一排木板挡壁挡住了娘的发髻。我的失望跟家里的猫咪一样,找不到吃食只能挨饿。
记忆中娘绾着溜光水滑发髻,发髻上罩着网纱。发髻像一座坟包妥帖地贴着大地一样植被茂盛的后脑勺,这也是娘最得意部位,每天花去娘大段早晨时光精心打理。我睁开眼看到娘的那一刻,娘就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理。
娘爱美,长相俊,有爱美的天然条件。娘享受慢时光,打理完头发,开始一天的忙碌,头一件家务是煮猪潲喂猪。娘做家务,动作麻利,风卷残云,但无论怎么忙碌,都不会弄乱头发,弄散网住的发髻。
姐慢性子,凡事比娘慢几拍,对此,娘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躁,她说:嫚丽,船驶到对岸了,你还在磨什么?她说:嫂丽,跟猪吃食,吃东西都偷懒磨叽,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她说:你动作这么慢,明天嫁到明天家里,公公婆婆不烧死你才怪。烧是我们这儿方言,是虐待的意思。
娘提到明天,姐立马扔下手中活儿,嘟着嘴无声反抗。姐没脾气,姐的脾气让娘打压得七零八落,剩下的一点点脾气只待明天这个名字出现时无声爆发。姐在心里又一次把明天生生摁死在潲桶里,让明天永世不得翻身。
娘说:“你生是明天家的人,死是明天家的鬼,看不上也得嫁。”
虽说我姐长得不好看,像我爹,方脸大耳,粗手粗脚,但五官周正,浓眉双眼皮,一双田螺大的眼睛。有这样一双大眼睛的姐,娘凭什么听任媒婆烂舌头胡咧咧,轻率许给家贫人老实的明天?别说姐,连我都不待见明天,厚唇迷糊眼,满脸红疙瘩豆,笑起来像哭,还脸红,好像从小偷看母鸡下蛋落下的脸红病。
我只见过两次明天,头一次是我五岁那年过年,明天带了两斤线面,两斤鸭蛋,跟着他娘来我家拜年。
他娘说明天胆子小,不敢来,非要让我带他。
姐那天在场。姐的表现很差劲,当着娘的面,朝明天跟前吐痰。啐,啐啐,吐了三口清痰。
明天随她娘畏畏缩缩走出门,娘从门角抄起两指头粗桐油树棍,冷不丁照着姐后腿肚猛敲下去,吼道:要你作,要你作。
姐嘟嘴发呆想心事,腿肚子猛然受挫,身子往前栽了几步,哇,我的妈呀!姐骤然爆发的哭号,震得几栋房子发颤。
娘在气头儿上,高高扬起的棍子敲空落了地,震得虎口发麻。
姐像受惊的野猪突奔逃进房间,哧溜一声,溜入床底下求饶。
娘不解恨,空手追入,抄起墙角一把铁铲,嗖——扔进床底,床底发出哐的一声巨响。我当即吓哭,瘫倒,狠心的娘,不把姐当人看。
棍棒底下,姐屈服娘的淫威。只是对待明天的态度始终如一,娘时常没辙。时常在我爹面前埋怨爹没管教好姐,生了一个现世报。
爹害怕娘,心里宠我姐——可能是长相的缘故吧。我爹对姐的宠爱就像落人子弹壳里的子弹头,取不出来。那次明天来拜年,给了我一块压岁钱,我想扔掉,又舍不得,一口气买了二十个玻璃球,找伙伴打弹珠。对了,玻璃球在我们村里叫弹珠。
3
姐跟明天订婚那年十二岁,懵懂小女孩不明不白许配给一个老实巴交的十五岁男孩。明天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明天是家里老幺。老幺打小没念书,斗大的字只认得“明天”二字,他前头三个哥哥大名依次叫前天、昨天、今天,两个姐姐名字不详。我姐坐牢后,我听邻里嚼舌根损我姐,她们末了说的一句话比较公允,我记住了。她们说我娘瞎了眼,依球恁好家境,非要把女儿许配明天,明天一家子文盲,爹娘懒,连取个名字都偷懒,家里穷得没裤子穿……不晓怎么想。
后来我听说,姐许配给明天那年,我家起盖四扇三厝屋,厝屋现在是两层,那年只盖了一层毛坯,在村里传为美谈,赞美我爹能耐。在两百多户人家的村庄,我家是第一批起盖四扇三厝屋的人家,而这样人家当年不超过十户。当然,人心各异,不全是赞美,有妒忌我家起厝的,私下里损我爹是吸血鬼,吸了他们血汗钱。
其实,讲损话的没有家人在爹手下做工。
爹与人合伙承包化肥厂泥水工程,是两个小工头之一,他们手下有十多个投靠的土建工,俗称泥瓦匠,有师傅,有当学徒的小工,大都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爹没那么狠心。那时队里种公田,青壮全劳力出工一天挣十来个工分四五毛钱,跟着我爹一天能挣一两块钱。爹和合伙人挣大头儿,他们挣小头儿,爹给了他们一条好活路。当头的爹跟他们一样干重活脏活累活,额外劳神地与人共担风险,多挣点儿在理,手下工友都认可,不认可的早走了。爹有了积余,娘筹谋着拿了队里一块稻田起盖厝屋,盖好一层,披红挂符上了梁,钉檩条,盖瓦片,厝顶瓦片盖到一半,没钱了。恰巧媒婆踩上门说媒,娘听媒婆说明天老实巴交肯吃苦,替姐做主,开出六百块订金,三天内交讫,一分不能少。明天家东挪西凑筹齐六百块交到娘手里,钱转眼变成新厝瓦片遮风挡雨。我们这儿那些年流行订娃娃亲,求姐姻缘的此前踩破门槛,不乏门当户对好人家,娘悠着,看不上人家男孩胚子,独独中意明天。可见以姐换钱不是娘的主要意思,娘的主要意思是钟意明天老实巴交肯吃苦,姐嫁过去不受累。
娘把姐许配给明天那天,姐在山上撸番薯秧,日头晒得她面上大滴大滴流汗,手臂搽过的地方留下大块不匀称灰斑。姐汗流浃背劳作,并不知娘接过媒婆六百块钱的当口,小小女儿身已经许配给一个陌生男人,更不知在后来年月里,这桩婚配给她带来的烦恼和麻烦。麻烦在个把礼拜后出现,已是队里半劳力的姐在山垅田插二季稻秧苗,与队里几个后生仔开了几句玩笑解乏,被哪个长舌妇传回娘的耳朵。娘是那种崇佛崇尚三纲五常老传统老封建女人,男女对话尚且有禁忌,更何况姐与后生仔在田间放飞银铃样笑声,何止轻浮,简直就是淫荡,娘最看不起女人轻浮淫荡。娘听了传话,当即蒙羞,脸色铁青,闷闷不乐。
傍晚姐收工回来,过度劳作身子软塌塌,一着家,娘的棍子横扫过来,姐后腿肚冷不丁挨了一棍子,像一尊塑像扑倒在地。娘拄着棍子观察姐的动静,仿佛打狗人研究挨棍子的狗是否还有气息,以便随时补上一棍。姐的脸面扑在后院泥地上,下过一场暴雨的泥地松软,她啃了一嘴泥,噗噗,吐掉嘴里的泥,张口哇哇大哭,边哭边诉说干吗打我?
娘的回应干净利落,扬起棍子照姐的屁股敲下去,说时迟那时快,爹半途捞住棍子,高呼:“会打死人哩。”
娘一边挣扎着抢棍子,一边歇斯底里地喊:“我就是要打死她,留着干吗,跟男人调笑,丢人现眼,坏我门庭……”
姐想辩解,但话到嘴边改口求饶:“娘,我以后不敢了。”
娘抢夺棍子想继续敲打,力气不够大。抢不过把住棍子的爹。抢着,抢着,娘放弃棍子,咒骂着,扭住爹又抓又挠。结果,姐的脸面瘀青一片,爹的手臂被抓挠出几道蚯蚓状冒血的伤痕。
事后,娘严肃警告姐长记性,特别提醒:“你是有主的人了。”
那时姐不明白人世间婚姻为何物,被迫长了记性,心里长牙咬得咯咯响,暗恨那个叫明天的后生仔与她忽然有了瓜葛,剥夺姐的自由。
姐起先排斥明天纯粹情绪化,因为他的存在,姐挨了结实的棍子。及待转年春节,见到随娘来拜年的明天,对明天的排斥上升到思想高度。明天矮壮黝黑,厚唇迷糊眼,满脸红疙瘩豆,还口拙木讷爱脸红。随便牵头牛做老公也比他强,姐私下对我埋怨。我哪儿懂,木讷地瞅着姐伤心的样子,要是我做姐的老公,姐肯定也看不上我,我和明天长得差不多难看。我吸取了姐的教训,找了机会求娘别给我订婚。娘哈哈笑道:想得美,让你打一辈子光棍。
我一听,顿时放松,一溜烟跑出去找同伴打弹珠。
4
我第二次见到明天是姐出嫁那天,我陪姐,做小舅子。
姐出嫁的时候,娘已经死了,爹做主把姐嫁给了明天。
爹嫁姐是娘的遗愿,爹无法违抗。
姐违抗过,要退婚,被爹打了回去。
在村里,订了婚的姑娘是捺过拇指印的条子,套着契约与盟誓的锁链,双方不能反悔,反悔会出大事。挨退婚女方名誉受损,等于有污点。有污点姑娘在村里嫁不出去,最好结局是嫁给远村破落户,最坏结局是跳水库自尽。村里就有过一例,一例够多够吓人了。而女方悔婚的则史无前例,姐要打破历史做开天辟地头一例,是在娘去世后的第二年,明天家人托媒婆上门说亲迎娶,姐坚决不嫁。
姐不嫁,爹又急又躁,脸面紫涨,骂了一句你敢违抗你娘,当着媒婆,舞动蒲扇大的巴掌盖到姐宽阔的脸面。一声甩饼击案的巨响,把姐脸上正气和倔强打得烟消云散。姐的脸颊迅速肿起一块冒着腾腾热气的烧饼,但姐没有哭,双眼喷吐火舌,却不知道往谁身上喷,茫茫然发傻。
后来我才悟到这是姐无力感的表现,是妥协于命运的强力反弹,类似于溺水者彻底淹没前最后扑出水面那拼力一跃,尔后虚弱地沉降、窒息。
姐出嫁那天,是夫家择定的良辰吉日。姐穿满地红灯芯绒长袖襦裙,在一左一右两个伴娘陪同下从我家四扇三厝屋前院出来,往右绕个大弯,爬几个阶梯就到了旧厝厅堂。旧厝厅堂是祖厅,队里二十来户人家红白事和过年节祭祖都上这儿,厅上半露的挑台摆满祖祖辈辈灵牌,流荡一股疹人阴气,我轻易不上老旧阴暗祖厅。婚嫁吉庆,祖厅贴红披彩,红烛高擎,烛光一扫角角落落阴晦,人人脸面洋溢融融喜气。厅堂里没有民族歌舞,没有北方婚嫁唢呐,只有一张蒲团,一张供桌,和行将举行的叩拜仪式。
供桌前两张太师椅,爹居左。右椅虚位以待,那是留给娘的。爹梳着三七分头正襟危坐,上衣是笔挺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身子前倾的缘故,肚腹处衣襟鼓突着爬行几道褶皱,充满心事的感觉。他也许担心姐不履行婚俗拜别堂上二老。
姐来得及时,在众人好奇目光注视下姐大步跨进门槛,身后,伴娘紧步跟随,仍是被落下一截。姐给人急着嫁人的错觉,我当然知道姐心里十二分不愿意嫁给明天,如果不是慑于娘虽死犹生的淫威和逼迫,姐会当场悔婚。我甚至想,如果娘还健在,姐还有悔婚的机会和勇气,但是,娘的死彻底堵掉她悔婚路径,仿佛一锤定音的买卖,剥夺了回旋余地。姐一进门槛,扑通拜倒爹跟前,把站在一侧进入状态的司仪瞬间凝冻,抬手笑迎瞬成讶异与尴尬。原本由她指挥的程式,姐自主完成三叩拜。爹在姐第三次拜伏于地当口,忽然站起来。他不习惯姐的自作主张。司仪是个见过世面的玲珑人,及时补救失控场面,高喊:“好啊,今天新人出阁拜别父母,感谢父母养育之恩,托付列祖列宗保佑新人养囝发孙过幸福日子,将来回报列祖列宗护佑之恩。”
司仪虚张声势比划着高喊。顿了顿,司仪声嘶力竭道:吉时已到,新人起步。打着大红伞恭候门外两侧的伴娘,双双迎进门,与姐齐步跨出门槛。
姐的脚跨出门槛,眉梢一紧,拧出冰霜冷峻,像舍身赴死壮士,原本眼窝儿得洒一捧泪水,也被姐略去了。我始料未及,姐踩出去的两只脚,一只踩在明天家洞房,一只走向监狱大门。
5
姐躲在红伞下,与伴娘并行,我挑着记不清什么的轻便礼数,乐颠颠亦步亦趋,大脑里老晃动一张印着炼钢工人图案的纸币,约定俗成的五元钱的小舅子礼钱,一路扰乱我脚步,一个趔趄差点儿没绊倒,引发围观者一阵大笑。他们笑我呆。我不呆,我知道钱的重要。
从祖厅到明天家族祖厅,约走了我爹抽三根烟工夫。我厝屋在村尾南边,明天厝屋在靠近村头的北边,这个方位也是两个祖厅方位的距离,之间是一段马路,马路伴行一条往西流动的溪流。姐走了一半路,明天带伴郎迎接走完另一半距离。一众人似被鞭炮轰进布置喜气的祖厅,随行司仪指手画脚指挥完成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最后一阵噼里啪啦鞭炮响过后,姐被领进洞房,我上桌吃酒。此时已过午,我饿得肚子里养了癞蛤蟆咕咕叫,这是一顿族亲参与的便餐,说是便餐也有十来道菜,我只喂半饱,心里牵挂五元钱票面的炼钢工人,面对一道道好吃的菜三心二意。
当然,我顺利拿到了做小舅子的红包。我撑个半饱从明天家族祖厅来到明天家低矮小厅堂。厅堂正中一对流泪的大红蜡烛,烛火跳脱,映照厅堂影影绰绰。明天,被我称为姐夫的男人,从门外趔趄着走进来,看到我,从中山装怀里摸出一只红包,默默塞到我摊开的掌心。我激动握紧手掌,红包撑破挤出拳缝,露出炼钢工人一角。五元是我打小拿到的最大额钱币。
明天像完成一项炸碉堡任务似的舒口气,自顾自往厅旁洞房里走,被我一声喊回头。我深情喊了他一声姐夫。
喊完,我乐颠颠回到洞房。看到明天朝着姐坐的床头木木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退出洞房。姐木木坐床头,一对红蜡烛光焰打在姐身上,如打在糯米捏的人偶身上。人偶见明天悄无声息离去、我喜滋滋走近,身子一跃,冷不丁给了我一记响亮耳光,细声咬牙骂道:“犯贱!”
我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哭。我来做亲戚当小舅子。嫁姐当天,小舅子身份最大,我当然不能为大不尊。
我吃了一记耳光,手心的钱便小下去,厌弃明天小气,只给五元小舅子钱。邻居阿嫂预言,明天娶到你家姐,你小舅子会得双份红包,明天只给了我分内的五元,他后来被我姐抛弃,我隐隐庆幸,闷屁不发一个的小气包明天不配我姐。我姐却因为明天,坐了一年半的牢,你说冤不冤。我姐进去后,村里长舌妇嚼我姐名声和传言,说我姐不让明天上身,明天当冤大头白扔了一笔彩礼和办酒席的钱,结论是明天是个废物。好长日子后,我才明白上身是男的爬到女的身上睡觉。他娶了我姐,没睡过我姐,白扔一笔钱,明天做了一回冤大头。后来我回忆做小舅子当天,半夜吃完明天家闹房酒,告别姐的时候,她换了一身红衣服,像一个火红辣椒呆坐在洞房床头,傻看一对烧到一半的高大红蜡烛大滴大滴流泪。我吃了满肚子好料,饱足感撑满大脑,大脑被油水蒙住,呆滞迟钝,瞧不出姐冷峻脸面写着决绝的抵触和顽抗。她看到我,塞给我一只事先备好的红包,叮咛我小心走路。我摸黑走回家里,路上靠回味吃酒场面祛除害怕。
第二天晌午,姐带着明天回门,家里办了一桌酒宴请明天和我姐,我以小舅子身份陪在明天身边。明天手脚拘谨,和姐始终没搭话,很生分,像一对陌生人。明天闷闷坐着,细声细气虚应同桌劝酒邀菜。明天只举杯不吃酒,战战兢兢搛吃了几筷子菜就下桌了。姐也闷闷地吃,也吃得少,但她没下桌,甚至不瞭一眼明天掏烟掏糖分散四邻。
姐回门后第二天晌午从明天家回来,爹正推着永久牌脚踏车准备回城里工地,看到姐,爹说:我想叫明天去我工地上做。
姐不满地嘹一眼我爹,说:“随便。”
爹跨上脚踏车,放逐一阵叮铃铃,骑走。爹知道姐生他闷气,姐不想嫁给明天,爹遵从我娘遗愿逼迫姐。其实,我爹也不满意明天,我听他对上门拜访的好友评价明天,语气愤愤说明天太老实,三脚踹不出个屁,将来混不到饭吃,我女儿嫁他准倒霉。
我爹一语成谶,我姐不是跟明天过日子倒了霉,是嫁给明天倒了大霉。
我爹大多时日在外,我娘死后,我大嫂当家。我忘了交代,我有个跟着爹做工的大哥,还有二姐,他们在这篇小说里不重要,略去不表。大嫂性子急,对我们不好,对姐一返不归很不满,嫁出去的姑子泼出去的水,姐赖在娘家吃住,虽说有房间住,虽说姐上山砍柴,下地劳作,像个只需供吃住的长工,大嫂还是冷言冷语奚落姐。姐气不过,与大嫂时有龃龉。姐团结我们,但还是斗不过大嫂。姐宁死不回明天家,爹没辙,大嫂的嘀咕谩骂也不奏效。如果说有效,大嫂把姐直接骂进了县立大医院。姐没病,赌一口气。
后来,我假设,如果明天结了婚不继续外出做工,常年待家里务农,我姐会不会被明天劝回家?如果明天家族团结,势力不弱,明天不老实乃至蛮横,我姐敢不敢不回家?但是,有后来,却没有如果了。姐出院后住进城里一户人家,几个月后在城里偷偷摸摸办了喜酒嫁给了城里人。我这回没做小舅子,直到姐进了监狱,我才略知姐住院后的来龙去脉,信息来源于大嫂与我爹争吵时大嫂点点滴滴抖落,可见我姐二度嫁人大嫂知情,我爹更知情。
我爹的狠心,是在姐被明天告进监狱以后,有关姐的风言风语如同村庄秋天马路旁桉树落叶,风一吹,落叶满地疯转。他们埋汰我家家教家风不好养出姐这等骚精货什么的。他们交口分析:城里那户人家不傻,没有依球做主,他们敢娶他女儿?没有任何凭证,嫁没嫁人谁知道呢?言下之意,爹是明天悲剧的主要责任人,是罪有应得的姐入狱的罪魁祸首。娘已死,落得瞑目塞听之清净,爹活着不好做人,臊得抬不起头,又无处诉苦,暗地里埋怨姐造孽,不理姐那头的事。姐待在监狱里一年半,家里没人提到她,就像人世间从未有过她,后来就连大嫂和爹以及我们吵架,也刻意回避姐。我似乎懂事不少,心里想姐想得慌,嘴上却挂着锁,锁紧姐。总之,姐是家里一颗谁都不愿碰触的炸弹,是明知存在,却刻意回避的倒霉对象。如此这般,没有谁去探监。姐入狱半年多,明天吊死自家屋里,姐坐过的洞房,成了明天生命归宿。若干年后,我想起姐这桩荒唐婚事悲剧,不是封建愚昧和阴差阳错可以涵括的。姐嫁明天前没有铁心提出退婚,错了第一步;姐嫁了明天光顾着捍卫处女身,没有勇气提出离婚,错了第二步;姐千不该万不该婚姻存续期嫁了第二家,造成法律上重婚事实。尽管那时离婚稀罕,懂法的更稀罕。离婚丢脸丢到头,但怎么丢脸也没有幸福要紧,也没有犯法要紧。最奇异的是,明天居然懂法律,举起法律这把利剑劈向我姐,一年半是重婚罪最高刑期,姐摊上了。后来村人嚼舌根说,明天法院里有人,找关系给姐判了重罪。
造成姐婚姻一错再错以致酿成悲剧的源头,归根结底是我娘留下的那句遗言,爹和姐双双慑于娘的淫威,致使姐屈从遗言违心嫁给明天,嫁给了三败俱伤的悲剧。
姐为她重婚埋单,一进去就是一年半,回来后做了神神道道的通灵师。娘附身说她冷,吃不到祭品,拿不到纸钱,在地底下受冻挨饿,爹惊诧之下,请了和尚道士替娘做道场,驱野鬼,超度娘。
6
和尚道士卖力唱经,经声如平缓溪流环绕厅堂流淌了一个昼夜,天边露出鱼肚白,他们匆忙归拢鱼槌、铃铛和布帏,装箱,拿钱,走人。
我姐在最后“转经”一节昏迷过去。作法为死人,折腾的是活人。闲了一个白天的我上半夜被勒令夜里通宵不准睡觉。转入子夜,磬声惊心动魄突兀而起,生生剐裂我大脑的当口,家人除我爹外被吆喝着集中排队,按长幼为序跟随唱经和尚道士绕着供桌转圈,我才发现夜里道场格局改变了,供桌后头辟出通道,引头的和尚右手执鱼槌,笃笃笃均匀敲打左手木鱼,断后的和尚举着铃铛,唱念一节甫息,铃铛骤然响起。中间穿右衽琵琶扣深蓝长衫的道人手捧经书边走边对着汽灯光亮唱念。我们一家跟着他们转圈,转到头晕乎乎,铃铛一阵脆响,我们依次一一捧香跪蒲团。我排在最后,跪落时脖颈上忽落几滴清凉,脖子一缩抬头,寻找冰凉来源——和尚洒净以指蘸水弹向我。
尔后,一阵鞭炮噼里啪啦火星满地打滚。
几次三番转圈折腾,停下来的时候,我的瞌睡虫就爬上来,脑袋一磕一磕,被拧耳朵一激灵醒转,看到近旁我爹怒目圆睁。没他的事,他不消停,专神盯视我。我姐跟我一样机械配合,但她落落寡合,闲下来不与人交流,像个哑巴呆呆傻傻。后来转圈时姐呜地一声忽然躺倒,惊动我爹横冲而人,阵容乱了,但和尚道士们没乱,他们消停片刻,站着继续唱念,眼睛半开半合,既敬业又没心没肺。
请来帮工的邻居们手忙脚乱抬我姐到后厅,摆放在冰凉水泥地上。姐双目紧闭,双唇咬合,一动不动躺着,脸面青紫的死模样吓得我哭泣。邻居阿婆紧张说没事,你姐累得休克。她们大声吆喝拿剪刀来,拿筷子来,拿调羹来。她们蹲着,使劲儿掐姐人中,用调羹把儿使劲儿撬姐嘴巴。撬开后,调羹顺势撑住她的嘴,往她嘴里小口喂水。一袋烟工夫,姐喉咙响亮一嗝,醒了,惊恐望着头顶上几张熟悉面孔。我爹舒出一口气,心事重重退到一边。后来我姐坦言,是悬挂道场上方我娘遗像吓着了她。转圈让姐无以躲避,眼睛不由自主瞄向上方,娘活过来似的冷酷神情威压我姐不寒而栗,双腿一软,颤抖着昏迷过去。
这一天,娘没顾上附身我姐,她过年似的忙不迭吃供祭,收纸钱,以便地下日子不再忍饥挨饿。
作法完结的第二天傍晚,娘借助姐虚弱身体上来了一回。姐扑在厅堂八仙桌前,双手平放,额头抵着手臂不停地打哈欠,如同被睡意缠绕的初醒者。我爹在门外箍桶,听到姐哈欠连天,就手上挥舞一把篾片,连滚带爬跑进来,低着头气喘吁吁地问:“孩子娘,昨天给你作法供祭吃了,钱都拿了吗?”
姐听到爹的话,猛抬头,田螺大眼睛露出阴鸷寒光,闪电般劈向我爹。我爹唬得倒退一步,一脸巴结,垂手恭立,手上长篾片拖地沙沙响。
姐蓦地跳起,手一戳,戳近我爹额头。斥道:依球短命鬼你闹什么名堂,招引一群小鬼跟我抢吃抢钱。尖厉声音和风快语速,不夹带半点姐的嘶哑与温吞,全然是我娘的了。
爹眼里露怯,脸上肌肉绷得皱纹扭曲变形,哆嗦着说:“孩子娘,我怎看得清你们阴间光景。”
姐头发凌乱,指着我爹冷言道:“要不要我带你去看?”
“好啊,你带我走,我懒得活了,”爹梗起脖子,喉结上下滑动,说:“你狠心扔下我,把孩子丢给我,你说孩子有多闹心,嫚丽嫁给明天不好好过日子,又嫁一个老公,结果被送去劳改,丑事让我抬不起头做人……”
娘的嘴巴一扁,哭出声,边哭边数落我爹不是人,光顾着自己享受,丢下孩子不管,害了孩子,误了子孙。娘边哭边诉,哭诉到后头,绕回作法遭遇,说:一群小鬼野鬼听到响动,跑来抢吃抢钱,还好我前头吃饱了,钱前头拿到了一些,后头全让小鬼野鬼抢走。
我爹说:“我不是鬼,没法帮你看住。”
娘说:“你看什么?什么都看不住,就算你做鬼也看不住。”
爹说:“下回过年过节我多烧一些,够你用。”
娘说:“再多也不够,你不知道,我这儿无主小鬼野鬼比蚂蚁多,路又黑,家里做场面招我来,虽说有蜡烛照着,路还是模糊,我跌了一跤,膝盖碰破,这会还痛哪。”娘说着,摸着姐僵硬膝盖,好像是我姐在阴间跌倒磕破膝盖。娘这会儿不哭了,就像在世时与我爹拉呱的口吻。
爹说:“真真难为你了。”
娘说:“没事,就是磕疼了,过两天就好了。”
爹说:“我帮你搓一搓。”
说着,爹低下身子,手伸向姐直直的膝盖。
姐的膝盖平移一躲,躲开爹的手。娘说:“你搞错了,这不是我的膝盖,我的膝盖你摸不到……对了,依球,我没找到你爹你娘,你爹你娘合葬庵山,离我这儿好几里路,我找不到,好孤单,等你来做伴。”
爹脸面霎时纸白,嗫嚅着说:“我没那么快,嫚丽婚姻出了麻烦,我都不知道怎么做。”
娘冷冷地说:“嫚丽不能离开明天,她生是明天家的人,死是明天家的鬼。”
儿大不由人,我管不住,你来管,爹叹气。
娘说:“我要是没走,要你管?你管坏了他们,我在,嫚丽敢?”
爹说:“不是敢不敢,嫂丽回不去了,明天在嫂丽坐牢半年后上吊死了。”
姐缺氧似的拼命喘气,打哈欠,双手重力拍打八仙桌砰砰响,拍了好一阵,惊动邻居小孩、老人过来瞧热闹。
爹跑门外轰他们:“去去去,凑什么热闹。”
孩子们一哄而散,青梅嫂走得慢,被膝盖僵直蹦出来的姐叫住:“你不是青梅嫂吗,好久没看到了。”
青梅嫂听到我娘声音。嗷——叫了一声。踉跄两步,猛然转身,差点儿没跌倒。她拍着胸口喘匀,吃惊地说:“你是依球婶婆吧!”
娘说:“是,我在下面好冷。”
我爹辈分大,我娘的辈分跟着大。青梅嫂与我娘同龄,管我娘叫婶婆。他们曾经走得很近,娘死后隔远了,现在,声音近在眼前。她俩嘘寒问暖搭了好一阵体己话,直说得两人泪水滂沱。
我娘说:“时辰到,我得走了,迟了回不了家。”
青梅嫂说:“走好啊,依球婶婆。”青梅嫂拿袖子擦了两把泪水,低着头抑郁地走远。
姐全身电击似的好一阵打抖,这是附身魂灵脱离我姐肉身的节奏。末了,浑身一激灵,姐醒过来,看到爹,三不知地问:“我刚才干什么了?”
爹说:“你娘借你身体找我说话。”
说着,爹扔了篾片,去劈柴。
7
姐似乎不能适应一个人独处,又不往人多的地方凑。人多嘴杂,害怕哪张嘴不设门栓讲过头话伤到自己,监狱、明天和城里,都是她反应敏感的词。
姐害怕孤单,只能找我。
姐从监狱出来后,我找回旧伙伴,天天跟他们野在外,姐一天几趟跑出来找我回家。姐在监狱里的时候大嫂管我,大嫂放羊,我成天不着家,她不来烦我,当我不存在,有时吃饭忘了喊我,姐在家绝不会漏掉我一餐饭。
姐找我回家,我玩得正开心,弄得我烦,不理茬。姐有耐心,压抑声音一个劲儿喊小宝,回家去。
我怏怏不乐到了家,闷闷地说:“姐,有事?”姐想半天,说:“没有事!”
她好像没事,又好像忘了事,老是一副痴痴呆呆,恍恍惚惚的傻样。那天晌午我抱回一坨田泥,拍在前院捏泥偶,冷不丁一阵咯嗒咯嗒紧叫,一只母鸡下完蛋邀功求赏。母鸡把蛋下在楼梯间铺了稻草的鸡笼。我双手泥湿赶脚进门捡蛋,刚从鸡屁股屙出的蛋烫贴温润,握手里像握一团日头。姐赶头先我一步捡起鸡蛋,径直从后门出去。我蹊跷姐不进厨房,碗橱上有专门搁鸡蛋的篮子。
姐去了一阵踅回,看到我在前院玩泥巴,喘匀一口气,说:“你刚才去哪了?”
“没去哪儿,都在这儿啊!”我抬头,看到姐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刚才明明在前院捏泥巴,她出去找了一圈,手上握着新鲜生鸡蛋。后来我历事多了,恍然明白那时姐内心搁着一只拔凉拔凉的鸡蛋,隔着一层壳的营养,她指望不到。明天已经死了,人死恩怨一笔勾销,包括恼人的离婚手续都免于办理,可是姐还是很不开心。
那个后来我知道叫新添的城里姐夫,姓谢。他在我姐住院的时候,由隔壁床阿婆引荐去了几趟医院陪我姐,殷勤之至。听说谢姐夫个子不高,佝偻着背,是机械厂工人。长年弓腰站机床前作业,哪能不驼背。但驼背的姐夫也比明天来得有品位有价值,谢姐夫娶不上城里姑娘不是因为驼背,是家里太逼仄,七八口人住着三间低矮老厝屋。谢姐夫在家排行老二,老大已经成家,住在丈母娘家里。谢姐夫三十来岁找不到妻子,姐出院,姐夫直接接她回家里,三间房七八口人,姐和姐夫怎么同居,我想不出来。姐被抓进去后,姐夫去过几趟监狱,送钱送衣服,送了一年多,姐夫说好出狱那天接她,到了最后三个月,姐夫忽然没了影子,没了音信。出狱那天,姐独步回娘家。
我能够知道姐与姐夫谢新添来往的信息不比这些多多少,都是姐后来点点滴滴说到的。这些信息中的细节,姐也念叨过几回。姐说你姐夫是个好人,知道我嫁过人,抗婚装病住了院。隔壁床阿婆话篓子,话说多了,喉咙长疙瘩住院,医生说不能说话,她私下里叨叨不停,声音嘶哑,我能听到她喉咙嘶嘶啦啦响动。我说阿婆,不能说话,医生说的。阿婆塞我苹果,生怕我通风报信似的封我的嘴讨好我。我想不让她说话会憋死,再说她又不是我娘我婆婆。后来我与好心阿婆无话不谈,阿婆同情我无人探病的乡下妹子,她几个儿女接她出院那天,阿婆把剩下的水果、奶粉送给我,俯首笑嘻嘻咬耳朵:“妹子,我帮你介绍一门好亲事,你等着。”
果然,第二天晚上,阿婆领着谢新添来探病,谢新添带来一兜水果。他跟我非亲非故,以探病的名义行相亲看人目的,显然,谢新添很满意,第二天上午他早早来了,送早饭。我没人送饭,吃饭都在医院病人食堂,你们狗娘养的怕沾我晦气败坏名声,疏远我,只有你姐夫殷勤,周末两天腻在病房,上班时间天天晚上来。爹来续交住院费,见过谢新添。爹不作声,默默回了工地。与谢新添认识了一些日子,谢新添说你没病在医院里耗着会耗出病,跟我回家吧!我想想,无处可去,无家可归,随他去。姐说你姐夫谢新添从阿婆嘴里听到我是处女——姐说处女的时候满脸通红,我看到了姐的羞涩,尽管我那时并不知道啥叫处女,直觉它很重要,不然姐干嘛脸红。
姐,姐夫那么好,怎说不来接你?我还没见过他哪。我巴望见到姐夫,证实姐夫对她好,姐的话不虚,也好解脱姐的孤独。我还有一个更隐秘心思,谢新添来了,会给我做小舅子钱,这钱是我应得的,也是我急需的。我看中班上同学皮儿一套《三国演义》小人书,皮儿不让看,想用小人书和我做一笔生意,以五折卖给我。我有意,小人书七成新,五折划算,但没钱,姐的老公谢新添要是上门来,这钱就解决了。姐跟谢新添瞒着我们正正经经办了一场结婚酒席,谢新添三亲六戚,七大姑八大姨全到场。村人在姐被判入监那阵子议论过一阵子。他们说姐穿红戴绿跟城里男的拜天地拜公婆办婚宴,还说我爹知情,是我爹瞒着明天和村人私自做主把女儿许配给那个城里男人,城里男人不知道他女儿已嫁人,做了冤大头,明天吃了大亏,依球这家子人贼胆大,不是人。
姐坐监狱还了明天的债,与明天的事一笔勾销。姐回来,明天家人没找她麻烦,人死如灯灭,一切已成灰,姐与明天的冤孽恩怨当然一了百了,从中可见明天家人的明理。村人也明理,姐出狱后,议论渐渐消下去,消下去的议论似乎转移了方向。
但姐夫谢新添好像特别不明理,姐回来三个来月,谢新添愣是没露脸,连根毛发没见着,甭说给我钱。姐起初念叨了几回你姐夫长你姐夫短的,念叨得我眼前铺满金灿灿钱币。后来,渐渐地,姐似乎忘了谢新添,只字不提姐夫,但神情日渐郁悒,日渐孤单,眉头骨棱棱像卧蚕,眼窝深陷,如同两眼汪着死水的深井。我心疼姐,但白搭,因为我不是谢新添,帮不了姐的忙。姐夫不来,姐自己可以回去,爹催了她多次,说你们明媒正娶,回他家名正言顺。姐无动于衷。嫂子嘴贱,闹情绪老拿我姐说事儿,骂骂咧咧,好像姐吃她的穿她的。其实姐不欠她,姐帮家里里里外外拾掇,嫂子难道看不到?嫂子容不下姐,逼姐回夫家的用意昭然若揭。终于,姐跟大嫂大吵了一架,摔了几只碗。我放学回来撞见姐背着半尼龙袋东西悻悻走出前院门。我喊姐,她不理茬,生气说不出话的样子,噔噔噔一阵风出了院门,像一只急于逃离的猴子。
我望着姐消失的门洞,眼里汪一泡泪水。
8
几个月后,黄梅雨天消停的周末,我爹带我去城里找我姐。
爹推出永久脚踏车,脚踏车跟了爹几年,座垫黑皮龟裂,露出白色棉纱,横梁、后座垫染上了一层锈迹。爹两脚撑地跨住脚踏车,让我爬上后座垫岔开两腿坐稳。脚踏车起步前,我揽住爹粗圆腰身,爹曾经硬实,现在肌肉软塌塌没了弹性,上身不胜重负似的驼着,驼背上方一片花白短发一根根竖着,像霜打的稻茬。爹摁响铃,铃声笃笃笃,早没了叮铃铃脆爽响亮,跟人一样老掉牙说话漏风。这些年,娘死姐坐牢,姐又遭谢新添遗弃,爹受的打击就像风蚀泥墙,松动得摇摇欲坠。
爹带我一路进城,由城南到城北,在城北郊一个叫北岳的村庄,几排房子后头一条巷子,一座砖雕老门楼前,爹卸下我,叫我进去。我怯生生跨进门,姐斜刺里走出廊房,好像知道我来。
爹没有进门,不吭一声骑走脚踏车。
姐住的廊房,黑得人影绰绰,透进老式雕花木格窗光影,只照见窗下斑驳桌面,迎门墙上挂着一个木制神龛,映现三点闪烁火光,屋里飘散着檀香味。
尾仔,认到我吗?姐田螺大的眼睛幽暗中透射猫眼样蓝盈盈光亮,我汗毛一耸,全身毛孔灌进寒气。我听到娘的声音和语调,娘死前一直叫我尾仔。尾仔特称家里一代孩子的老幺。我紧张搭不出话来,尽管在家里已经听过娘借身还魂的声音。
姐大声说:“尾仔,白养你了,你娘都不认识。”
我娘生前疼我,我与兄姐口角,娘都偏我。但也不是一味地宠,比如我玩泥巴弄脏院子,不小心打破了米缸……娘都一一惩罚,柔韧竹枝抽在腿上,想起来还隐隐作痛。面对娘附身的姐,我越想越怕,倒吸凉气,倒退三步,后脚跟磕在门槛,失重仰身倒在了门外,后脑扑地闷响,几乎昏死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听到耳边我姐声音,我徐徐睁开眼,手摁住肿痛后脑勺,哇哇放声委屈地大哭。
姐说:“没事吧,我看到你脸面朝天躺在门外。”
我说:“娘吓我摔到门外。”
姐说:“讲鬼话,娘死几年了。”
我说:“你你……你是……娘。我手指着姐。”
我和姐站在门口,光影下,姐眼里蓝光消隐了。我敢打赌,姐在监狱里练就了一双猫眼,要蓝要黑,随光线变幻。
姐说:“你指什么?娘害惨我了,我恨娘。姐咬牙说。”
我忽然哭出声,说:“我要娘,娘最疼我。”
姐横了我一眼,说:“你要娘就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姐是我唯一依靠。我急忙改口:“姐,我也不喜欢娘。”
姐一把揽住我,头顶滴落热乎乎的东西,滴答滴答,像雷雨的前奏。
9
“熳丽,找你问个事。”灰黑脸面骨棱棱皮包骨的四十来岁女人从街对面飘过来,飘飞的蓝布衫和黑宽裤子,几乎把她带上天。
我眼睛拽住她身影降落姐面前,分明一个骷髅。
“什么事?”我姐笑吟吟。
骷髅凑近我姐,贴耳欲言又止地瞅着姐怀里的我,好像姐搂着一颗大炮弹。
姐说:“没事,我弟,他还不懂事,你尽管说。”
姐松开我,轻轻搡了我一把。
我识趣地跨出几步,不敢走远,光影朦胧的屋里,神龛、点燃的香和门外日头都一样没安全感。
“我想问问法天,他是不是还记仇。”
“你上回问过了,他说做鬼不放过你们一家。”
骷髅想了想,忽然抽泣起来,边哭边说:“我造什么孽啊,女儿依蓉发高烧,我想问问法天是不是他害的,一报还一报,我老公律天被判坐牢二十年,他还缠着我们不放,有没有天理良心?”
姐说:“他命没了,当时你老公怎么那么冲动,你不劝劝他,还煽风点火。”
骷髅边哭边辩白:“我真不知道他要杀人,亲兄弟,短命鬼舍得下手。”
后来我问姐,她老公怎么杀弟。
姐骂了一句脏话,说都是这个女人挑拨离间。律天有四个兄弟,律天老大,法天老幺,法天上头三个哥哥没念书,到他上学年龄,家里日子好转,法天念完高中没考上大学,报名当了三年兵复员回村,村小缺老师,特别缺法天这样高学历转业军人,请他代课。法天脸面英俊,身材高挑儿,是个美男子,父母偏心,不让他插手农活儿。法天呢,特懂事,下了课一准儿上山跟父兄们干农活儿,农活儿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他的出众,有重人品的家长托媒婆上门说亲,他们不嫌弃法天家五间厝屋九口人的窘迫,法天父母委婉谢绝媒婆好意,法天同样也不答应。理由一样,法天二哥三哥还没对象,彻头彻尾光棍两条,法天先有对象,等于向世人宣布上头两个哥哥永世娶不上老婆打一辈子光棍。法天父母回媒婆,你回去问问姑娘家父母愿不愿许配给我家老二。
媒婆当即替姑娘父母回绝,人家看中你家老幺,你们不想想,就冲你家没厝屋,一般姑娘怎愿意嫁到你家,还不是法天是个穿过军装的知识分子。前年秋后,割完稻谷,挖回马铃薯,一年丰收人仓后,骷髅怂恿老公闹分家,理由是父母护老幺,老幺赚钱自己花,在家里吃白食,一家劳力养他,我们小家子出的劳力最多。律天听老婆的,闹分家得逞,吵吵闹闹中律天夫妇带着女儿住到单间祖屋里单门独灶过日子。骷髅计较分家时少分了一张晒谷席子,唆使老公去争吵,结果被父母和大弟二弟臭骂一顿。法天做和事佬儿。最终,律天气不过,操一根粗大门闩,凌晨摸到住着父母、弟弟一家的厝屋门前,正巧遇见出来排了便的法天要推门进屋。律天悄无声息走到法天背后,挥棍冲法天后脑勺猛敲一棍,法天当即倒地死去……律天被抓去判刑,骷髅悔恨交加,差点儿精神失常,圆润身躯小半年瘦成骷髅。
律天蹲监狱,骷髅独自拉扯抚养女儿,可怜刚上一年级的女儿被爹敲死幺叔击伤心灵,她听到街谈巷议,舆论核心同情幺叔,英俊有才的幺叔前途被恶狠狠敲断了,谴责律天虎毒兽心,辱骂律天老婆是心如蛇蝎的害人精。女儿不堪忍受,辍学回家,与骷髅斗嘴斗狠,势不两立。骷髅无处诉苦,憋心里苦不堪言。法天夜里满脸是血找来,岔开手掐她脖子几乎窒息断气。法天索她的命,她每每吓醒,身子浸泡冰凉冷汗里战栗不已。骷髅异常疲惫,唯一途径找通灵师招魂附身,向法天赔罪请求宽恕,解脱内心枷锁。先时她找了几回几里外西岳村章天师,章天师獐头鼠目,鬼气重重,是个通灵很深的资深通灵师,灵验得如同生者与死者对话。四乡八里找章天师的排成队,可章天师一天只做十个,骷髅排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总算挨到她,好险,她排在第十个。
章天师披头散发,点了三根香,闭目屈指问魂灵生前肉身姓名、出生年月日时辰和阴宅方向。章天师阴森森声音,像从墓穴里传出来,骷髅打了几个寒噤。章天师嘴唇翕动念念有词,一会儿,他猛拍一把桌子,双臂支桌,低着头,双肩像蜜蜂翅膀不停颤动,颤了二三十下,章天师身子一震,兀然抬头,眼睛猛一睁,说:“上不来!”
众人愕然,你看我,我看你,眼睛交换意见。骷髅脸面灰暗,悄悄退出去,上不来的魂灵,要么生前与招魂者有仇,要么死者魂灵如烟飘散,永世不在,转世比缥缈还虚空。显然,他们眼神交换的答案是前者。骷髅连续请了三次,法天魂灵愣是不上来。第四次她捐了一笔钱,请章天师作法,骷髅跪拜不起,烧了一堆纸钱,法天鬼魂作天作地上来了,不由分说啐她一口痰,怒骂骷髅恶妇,伤夫害人。骷髅惊得趴倒地上,一袋烟工夫,鬼魂匆匆下去,章天师醒过来,掐人中,灌凉水弄醒骷髅。结果是,章天师矢口再不接骷髅单子。骷髅回去后病了几天,断了念头,直至听说对街住着一个叫嫚丽的通灵师,她的念头瞬间复苏,第一时间找到嫚丽姐租房里,求姐焚香招法天阴魂上来,没承想姐一招即来,感动骷髅差点儿没当即哭晕。魂灵的态度好了许多。大概法天是有文化素养的,生前当过兵,做过老师,岂能混同贩夫走卒魂灵?他甚至在退下去时叫了一声嫂子。
骷髅上瘾,过几天找一回我姐,当然每回都给钱。得给钱,鬼魂附身是很累的活儿,姐说。七月半鬼节快到了,骷髅今天来问法天这回要些什么。
姐说:“姓名生辰八字,阴宅朝向。”
骷髅利落报出。
姐说:“稍等,马上就好。”
姐从香案上抽出三根香,靠近烛火引燃。香的末梢燃起一豆火光,姐腾出手轻轻一扇,火光斜斜一蹿,灭了。姐双手合十握住香,对着烛光里隐约的神龛闭目念念有词。她的嘴唇在动,像水中喁喁翕动的鱼嘴,却听不见鱼的声音。点完香,姐坐到香案下的桌前,骷髅见势,一个箭步坐到姐对面,赤热眼睛铆定我姐冷漠表情。姐昏昏欲睡,良久,还是昏昏欲睡。
骷髅伶仃细腿和麻杆样瘦长手臂不安地挪来挪去,俨如久候爽约的亲人,焦虑、失望、怨怼和去意彷徨兼而有之。
我担心姐的状态,喊一声姐。
姐无动于衷,如同一尊木偶。
骷髅说,你别吵。
良久,骷髅长叹两声,霍地站起来。她脸上糊了一层灰蒙蒙的纸。这当口,姐头不动,双肩晃动,哈欠一个接一个,像要睡死过去。骷髅见状,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一丝光亮,倏地坐回凳子。
姐颤动不止的身子忽然一定,啪啪,猛拍两掌桌子,展臂伸懒腰。姐手臂斜着伸展,尔后,双双弯到背后,双手一勾,身子向上挺起,像一只直立的螳螂。
骷髅触景生情,眼睛惊恐地睁大,哇地掩住嘴巴,眼泪哗哗漫流,泪水沿手指攀爬、渗透,就像清泉穿行乱石般恣肆。事后,她对姐证实,法天上来的姿势太真。我见过他睡醒的样子,斜斜伸出两臂,转到背后合拢,身子拉直伸懒腰。
骷髅的意思姐听了高兴,说明她通灵的本事彻底有效。我记得姐头一次毫无征兆通灵后,解脱鬼魂附身的姐知道自己居然行走在阴阳两界,惶恐不安,大发几天烦躁无名火。眼下,姐的处境不佳,明天吊死后唾沫星子淹她,大嫂不待见她,谢姐夫久久不露面,她躲避城郊,只能靠做通灵师赚碗饭吃。她的通灵境界决定了安身立命的保障。
爹顾不上姐了,因了姐,爹身败名裂,心力交瘁,经济能人滋润日子每况愈下,工程半死不活,疲于奔命。姐的牵累,爹头发提早花白,面如枣核般纠结、沧桑。他把我丢给姐,是让我陪姐打发孤独,还是别的想法。反正,于我,家里受不了大嫂数落,甚至辱骂,陪着亲爱的姐,收获几分亲情暖意,也落得自由清净,姐不赶我,我愿待下去。唯一不安的是屋里阴森森,鬼气重重,尤其夜黑惊恐难熬,很多鬼魂在灯光背后,墙角旮旯,乃至床铺四周兀然冒出,有吐着血淋淋尺长舌头,有只见身子不见头的,有缺胳膊断腿的,有鼓着篮球大肚子的……他们膝盖不弯,直立跳跃行走,每每吓我瞳孔大开,大气不敢喘,一头扎进姐的怀里壮胆。
姐知道我怕啥,她说地下鬼魂很多,你想啊,几千年死的人有多少,是地上活人几十倍几万倍不止,我们每天行走,每时每刻都会撞到鬼,只是你没感觉。姐说鬼魂大都善良,不害人,除非是少女鬼,冤死鬼。冤有头债有主,冤死鬼只找仇人报仇,不害无辜,就算仇人死了,他们在地下还得打斗。少女鬼都是那些未嫁人死去的姑娘,总想找阴婚对象,搞死阳气不足倒霉的未婚童男,弄去结阴婚……我姐讲的少女鬼事在我大脑发酵,我夜里特害怕旮旯头腾地跳出个美少女,拉我结阴婚,非搂住姐才能睡着觉。至于姐身上阴气是不是很重,我不敢想,就像我不敢想日里那个法天说的话。
“法天”说,“嫂子,我后脑勺很疼,特别地疼,大哥用家里哪根棍子敲?”姐双手抱住后脑勺,用法天喘气的口吻说话。
姐紧锁的眉,皱结的脸,一副痛不欲生表情,我看了心揪,不知道是我姐头疼,还是被敲中后脑勺的法天头疼,我偏向后者,但又不确定。不然,姐脸面揪成一团腌菜,又与我何干,那是法天借我姐的脸与他嫂子见面。他嫂子骷髅喑哑说:“好像是旧厝门闩,你哥太混了。去坐牢活该。”
“哥坐不坐牢不是我决定的,是国家决定的,法天说,哥本来不用敲死我,不就是一张晒谷席子吗?不是因为穷,爹会舍得给你们,你们非要争,特别是嫂子你,骂大哥没用,谁都知道大哥怕你,你怂恿大哥,大哥一急,趁我不备一棍子敲下来,我还想考大学,考上大学为国家做事,哥一棍子把我敲没了。”法天说,“嫂子,我头疼得要命,真想再死一回,死到没感觉。”
骷髅抱住膝盖,脸抵在膝盖上,泪水默默地流。她喑哑着说,法天,我真没叫律天敲你,我只想要晒谷席子,我们缺,又买不起,就想争……骷髅声音从膝盖那儿发出,闷闷的。
“法天”长叹一声。房间里立马布满悲切,我心里酸楚,感觉死亡无处不在,人世间潜伏无数不确定的死亡变数,亲兄敲死亲弟,这种事活生生上演,亲情既薄又脆,一捅即破。
“法天”说:“嫂子,我先下去了,我疼得要命。”姐抱紧后脑勺,疯狂拧眉头。我确定是法天在痛,不是姐痛,释然了。
骷髅说:“法天你在下面需要什么,尽管说,嫂子对不起你。”骷髅抬起模糊泪眼,望着我姐,像虔诚信士望着菩萨。
“法天”说:“嫂子,我活世上的时候没钱花,来到阴间也穷叮当响,你七月半烧祭,给我多烧些钱。”
骷髅冲动地屁股抬离凳子,大声说法天,不用等到七月半,我现在就给你烧。
骷髅说着,只见姐一激灵,浑身一阵痛苦痉挛,又一激灵,猛地睁开眼——招魂全程她眼睛都闭着。姐醒过来就问骷髅,法天说些啥。
骷髅一五一十说了。
姐说,与上回差不多,好像没说啥。
骷髅说记不清了,好像是。
骷髅向我姐买了一打涂金抹银纸钱——我姐备有纸钱,方便上门招魂对话的人——在龛前烧成灰。屋里顿时烟雾腾腾,姐咳,我也咳。骷髅咳出一嘟噜响声,像肺痨病人那样喘气如牛。
10
我在姐租借北岳的屋里待了三天。姐的生意不温不火,生意一般在下午,午睡过后,屋外一棵高大泡桐树,空气中弥漫着泡桐清鲜甜味。三个下午来了五个人,头一个就是老公杀弟的骷髅,我以为骷髅还会来,但三天里只来过那一次。
我很好奇,人死了,活人干吗找死人通话,就想听听他们在地下生活,抑或了结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当然不全是,如骷髅,好像出于忏悔,担心小叔子法天不放过她家人,请求宽恕。但骷髅没说过宽恕的话语,宽恕的话写在她哀哀戚戚眼神里。
第三天下午,一个中年女性的诉求叫我哭笑不得。中年女性是个胖妇,大饼圆脸,粗手粗脚,腰围大得如同套了游泳圈,愣是崩开衣服的最后两粒纽扣,露出雪白肚皮。她表情淡定,问询死者魂灵时脸上无喜无忧。死者是她老公,多年前死于一场意外,什么意外她没告诉我姐。鬼魂上来时胖妇单刀直入,叫她老公说出存钱的地方。胖妇料定他有一笔款放在什么地方。胖妇说家里掘地三尺没找着。她老公上来听完她头一句,骂她老虔婆。胖妇不理睬他骂人,一个劲追问他钱放在哪儿。老公嘿嘿两声,说你休想。说完,他急急退下去,胖妇拦都拦不住,跳起来扭住我姐衣领,高喊你别走。我姐忽然哈一声睁大眼睛醒过来。姐领子被揪住后,胖妇的手顶着姐的喉咙,姐眼里隐现恐惧,脸憋得通红,呼吸急促。
我见势不妙,跳过去冲着胖妇吼:“你放开我姐!”
胖妇回过神,神经质地松开我姐。胖妇挺着汗渍油亮的宽阔脸面,一个劲地赔不是。她说我气不过,老公是个走南闯北弹棉匠,一年回不了两趟家,平时挣的钱存人一本存折,回来交给我,鬼东西挺能挣钱。胖妇喘口气说,这是早些年的事,后来,他钱不往回拿了,问他要,他说现在人都到店里买现成棉被了,还有谁费周折弹棉被?棉被之外,还有太空被、踏花被、羽绒被……多得数不过来。反正挣不到钱,没落到讨饭就好了。鬼信呢,死东西就是不往回拿存折,他一死,存折存哪儿他还是不说,扔下两个孩子咋养啊!说着,胖妇张开大嘴嗷地一声痛哭,上气不接下气。姐忙不迭拍她后背劝慰她,生怕她一口气接不上。
胖妇哭了一阵,声音哭哑了,袖子一抹脸面,汗水、鼻涕、眼泪一把撸下来,糊满袖子。她讪讪地往外走,屋里黑了一下,那一下她消失在门外。
我说:“姐,胖女人好像没给钱。”
姐说:“算了,这种女人不跟她较真儿。”
姐做通灵师没有定额收费,纯由对方随缘,这样,姐的收入极不稳定,大体入不敷出。胖妇走后不久,我爹来接我,晚霞灼烧天边红彤彤像涂了一层颜色。爹掏出一卷钱塞给姐,被姐推回去,也不喊爹,似乎爹是仇人。
我坐上脚踏车后架,扭头望着倚门而立的姐,姐身上笼罩了一层阴晦的云团。
11
姐失踪是我爹说的。
我爹说他去北岳老地方找姐,租屋已易主,租给一个铁匠,屋子改成铁匠铺。
一个猴子样瘦小男孩打赤膊坐在炉前呼噜呼噜拉风箱,腰粗膀圆赤膊中年铁匠钳着一块烧红的铁件在铁砧子上使劲锤。我爹说他没想到那屋子也可以那么明朗。
姐失踪,我爹没有忧伤,像讲述一个于姐于已无关的事。他帮姐做的够多了。姐进监狱,爹在村里撇清了与姐诸多负面牵连,大有断绝父女关系的正义感,可我知道,爹私下里一直想关照姐,除了他从不探姐的监。姐装病,嫁给城里男人,爹都暗暗默许。这些,都是姐点点滴滴告诉我的。姐说,我敢打赌,没有娘横加干预,爹死心塌地听娘的,爹不会逼我嫁给明天,但我不知为什么,还是恨爹。
姐失踪,爹没找过姐,好像姐又去了监狱。但是,爹的反常,我看出了一些。爹从工地回来,闲不住的爹爱搬一张凳子坐在后院倒腾些什么,最不济拿出几捆捆扎钢筋的铁丝,剪成一截截筷子长铁丝绞绕一团,爹耐心一根根剥离出来,捋直了,扎成整齐的一束束。这个慢工细活儿往往耗去爹一个下午光景,可自打姐失踪后,爹坐在凳子上,手头不忙活儿,只管瞪着眼睛发呆。
大嫂说:“爹,我大舅的小儿子过几天结婚。”
爹眼睛耷拉下来,一副凝神谛听大地深处响声的专注,压根儿没听见大嫂声音。大嫂重复了一遍,爹还是没听到的样子。大嫂通报这个,是要爹拿钱,爹管着家里的钱,爹不回应,大嫂气哼哼躲进屋里。以前不是这样,以前爹很在意大嫂,大嫂说什么,他应承什么。娘走后,大嫂当家,爹指望大嫂箍紧一个家庭。大嫂的表现越来越差劲,姐沦落到租厝屋做通灵师,若不是大嫂不待见姐,姐不会一走了之,迈出了这一步。有第一步,才有姐的第二步失踪,爹当然怨怪大嫂。
后来我知道,姐在北岳租屋里认了一个干娘,干娘家在百里外依山面海的渔村。渔村随风送来海腥味,海腥味里闻得出无数断魂咸湿气味,出海打鱼遇上肆虐风浪席卷造成樯倾楫摧,渔民葬身海底,宽阔大海别无选择成了他们不归路上的坟茔,他们的魂灵永失家园,飘忽不定,如乌云堆满海空低处呜呜悲鸣。他们亲属恭立海边望穿海平面不见归人帆影,村后山遍布的乱坟有几多空冢只有天知道。所以,渔村道场总是绵密,通灵师生意兴隆出奇。姐的失踪,是被干娘招去渔村,干娘对姐北岳租屋里生意清淡愤愤不平。
干娘最初是姐的客户,干娘的两任老公先后遭遇台风随船殒身大海,落下克夫命恶名,谁都不敢再娶她,干娘也无心再嫁,拉扯和前后两任老公生的儿女,四处寻通灵师找前夫魂灵对话,澄清他们死于非命是天老爷不长眼,非她命硬所克。她四处找了好些通灵师,好不容易与第二任老公搭上话,撇清一半罪过。而结发老公的魂灵,她叩遍四乡八里通灵师无人找得上来,偶然听说姐很灵,循迹找来。
姐进入通灵状态后,上来的果然是干娘结发老公,他叫出干娘名字,描述自己长相,腰粗膀圆,黑壮结实,脸上长满坑坑洼洼麻子。干娘喜极而泣,差点儿晕死过去。她与姐素昧平生,却知根知底,不是老公本人说不周全。后来干娘又来了几次,每回不空手,梭子蟹、带鱼、鳗鱼、鱼丸,或一串或一兜地拎来,半哄半抢愣是认下姐做干女儿,急不可耐带她回渔村,顶礼膜拜似的供着,让姐通灵找来前后任老公讲述他们遇风浪葬身海底遭遇,而非被自己克死。村里那些有家人死于讨海的闻风找上门,一传十,十传百,姐在渔村几乎像一尊神灵被众人神奇地供着,迷信着。干娘家三间瓦房则成了众人信奉、朝觐的庙宇庵堂——这处住着连续克死两任老公的凶宅,好些日子阴森森无人踏足,此刻却因姐的灵验门庭若市,灰旧瓦棱透入的光格外明艳夺目。
姐通灵时大脑中枢被魂灵占用,失去理性与判断,干娘充当经纪人乐滋滋替她接待访客收定例费用,自己却分文不取,就连通灵应收取的场租和住宿费用她只字不提。
姐说:“这个不行,你得收下。”她把抽出的钱币强力塞给干娘,推搡干娘步步后退。干娘吼道:“你什么意思?我们是母女关系,讲什么客气?”
姐的到来,干娘干瘪、苍灰枣核脸晕染些许红润,像长开的佛手瓜少了些许褶皱而显得容光焕发。她视姐通灵为荣耀,以至于到她家寻我姐通灵和瞧热闹的乡亲四邻,踏入门槛时都能捧上一杯干娘笑吟吟递来的热腾腾冰糖水。但是,我姐迅速憔悴下去,两眼呆滞,阴气沉沉,木讷寡言,与干娘的对话也阴晦不明,恍若隔着阴阳两界。
姐看到干娘提回一条亮闪闪大带鱼,问干娘花了几块冥币。干娘勾着鱼绳的手一颤,心里掠过烟雾似的不悦。讪讪说花去一张五块钱,她在五块钱上加了重音。干娘不识字,说不出阳间通行钱币叫人民币,但对冥币的敏感让干娘心里阴影拂之不去。几天后,姐与干娘一家围桌吃饭,桌上掏掉螺肉的螺壳一枚一枚堆垒,姐一时恍惚,说这堆坟墓是讨海遇难人的空坟,干娘呕地吐出一滩带酸水的螺肉。螺肉在腥臭汤水里虫样蠕动。姐居然无辜地关切干娘非常反应,问她是不是受凉感冒了。
姐鬼话连篇的一系列晦气反应,干娘没法接受,她从荣耀的巅峰跌入失望的低谷,从屋里闻出了一股烂虾味的鬼气,继续留姐在家里,指不定哪一天家人遭致致命祸殃。
她说嫚丽,干娘想去城里住几天。
姐的意识清醒了,答应了干娘的请求,带干娘于当天傍晚在城郊南岳村租了里外两间老厝屋。干娘与姐睡在里间一张床,到了半夜,干娘醒来,身边空荡荡,黑乎麻湫摸一把身边,姐不在床上,外屋透进的灯光和隐约说话声。干娘讶异姐与谁说话,但却不是姐的声音。干娘悄悄下了床,摸到外屋,案前坐的姐晃着脑袋,操一口浊重男音说着什么。干娘没见识过姐不招自来的通灵术,一时吓住,待她明白这与鬼魂召之即来没啥区别时,好奇心迫使她支棱起耳朵听个究竟。
……干你娘的,花了六百块定亲钱,一千块彩礼钱,两千二百五十三块办酒钱娶的老婆没睡过一下,依球全家死光光,死得像玻璃一样光……
浊重含糊话语干娘一字不落听进去,顿觉蹊跷,谁如此不讲道理地强势附身骂娘,说:你是谁?
姐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是明天,被老婆逼死的窝囊男人。”
干娘说:“什么明天?”
姐说:“明天就是昨天的今天,我上有前天、昨天、今天三个哥哥……”
干娘哑然失笑打断姐的话。干娘说:“明天是谁?”
姐说:“别问我是谁,我告诉你,我是嫚丽老公,名义上的老公,我没操到老婆,老婆让城里人操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不甘愿啊!”说着,姐像伤透心的男人样野野地号啕大哭,哭完,说:“我要带走我老婆嫂丽,阳间睡不上她,带到阴间里睡她,做真正夫妻。”
干娘忽然脸色变黄,跌足喊道:“不敢,嫂丽是个好女人,她一时糊涂抛弃你,你既然死了,在下面慢慢等,总会等到嫚丽去见你,与你阳间做不成夫妻,阴间破镜重圆,好好做一回夫妻,转世了还做夫妻。”
“不行,我带她走。”姐说。姐拧眉扯腮,吊起的大眼珠沉底像一副悬铃,神情怪异,令干娘颤抖。干娘失声惊呼,嫂丽,你怎么啦!
姐嘴一撇,撞翻凳子撒腿往外跑,跑动时膝盖是直的,像青蛙样蹦跶着。背后干娘喊站住,边喊边追,追出门外,看到姐在昏暗路灯下如同脱缰马驹蹦过一排桉树,干娘呼哧呼哧追赶,喊着:“拦……拦住……她。”
此时夜半,路上空无一人。
干娘追出巷口,望见月光下姐的黑影往东面飞快蹦出数百米,膝盖一软,干娘跪倒在地,头昏眼花蜡黄脸面大汗涔涔。她眼里的姐像被龙卷风卷走似的渐渐蹦远。远处,内河一角水面像上苍遗弃的一片碎玻璃,泛着灰白光亮。
干娘忽然听到远处喊:救命,有人跳河了。
夜半呼声特别刺耳,干娘脑袋一歪,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