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丽的街道（外一篇）

阿成

春阳融融，似乎把人都要融化掉了。便在路边坐了下来，享受一下阳光。阳光下的残雪已经融化了，漫着清凌凌的雪水。人非常放松。旁边的那位晒太阳的老哥并不看我，指着缓缓靠站的公共汽车说（似乎我们是老相识了），哈，虽说这人哪是坐在公交车里，可我还是感觉坐的是当年的摩电车。

我知道老哥那个年代的人都称有轨电车为摩电车。

老哥说，当年5路摩电车的终点就在十六道街的头上。我就在那儿下车。

我问，老哥，当时你住在……

老哥说，道里呀。四十年前坐摩电车的人不多，车一到站，人就四散了。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

老哥说，现在呀从道里到这儿，坐出租车要掏20块钱，往返将近50块。我多数还是坐公交过来。说完，老哥便沉默了。

我掏出了烟卷问，吸烟吗？

老哥说，哦，谢了。

我们一边吸烟一边看暖阳下的街景。融化了的雪水在阳光下迸发出无数个闪烁的小精灵，炫得可真漂亮。

老哥说，年岁大喽，下了车，得先在路边选个阳光好的地儿坐一会儿，喘口气儿，我今年六十多岁啦。

我说，多晒晒太阳好。

老哥像个诗人似的说，还是春天的阳光有人情味儿呀，舒服。

老哥一边抽烟，一边痴痴地看着眼前的风景。

老哥说，早年哪，我和梅就在这儿下车。挨着摩电车调度室那儿有一家小商店，瞧，就在街口那儿。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条横街是靖宇大街，对过儿是靖宇电影院。

老哥说，奇怪吧？我和梅从来没在那里看过电影，而且连想都没想过。真是一件让人想不明白的事。

而今这家电影院已经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了。岁月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水蜜桃似的日子削得只剩下一个硬硬的核儿了。

老哥说，梅的家在5路摩电车相反的方向，下了车之后要往回走。那是个老式的大院子。大门洞的风硬啊，得顶着风进。院里都是那种老旧的平房。梅的家在大门洞东侧的第一户，围着一个很小的栅栏院。四十年前我第一次去她家，很不自在。梅的父亲是一个脾气不好的老头儿，八成是喝酒喝得太多，他的面颊总是在控制不住的痉挛。

我问，家怎么样？

老哥说，梅的家很小，进去之后，迎面是一个小火炕，火炕上坐着一个老太太，一边抽烟一边阴沉地看着我。对，她是梅的母亲。

我说，梅是老哥当年的女友吗？

老哥说，我第二次去她家，是梅的母亲去乡下省亲去了，家里没人。梅住在外屋的吊铺上。我在吊铺上发现了一本柳公权的字帖，梅见我喜欢就送给了我。直到今天我还在练哪。嘿嘿。

我说，梅喜爱书法吗？

老哥说，梅的邻居都清楚我是梅的男朋友，但他们却对梅的母亲说了我的坏话。我至今也想不出，那个当木匠的邻居为啥对我印象不好。

我说，也许你太优秀了。

老哥乐了。说，我每次都把梅送到大门洞那儿，如果时间早，我们就在附近再转一转。当年这里的人并不多，横街竖街的全是平房。做饭的时候家家房顶上的烟囱冒着烟。在另一条街上有一家中学，梅就是在那儿念的中学，然后考上了中专。我们经常转悠到夕阳落下的时候才分手。

我问，后来呢？

老哥说，梅从中专毕业以后就分配到西北去了。她走的时候，我去梅的家为她送行。梅的母亲坐在火炕上，老太太一边抽着纸烟一边幸灾乐祸地说，这下走喽，永远也回不来喽——

我说，怎么这么说话？

老哥说，梅去火车站坐的也是摩电车。她父亲站在摩电车下面，我看到风吹乱了老头儿雪白的头发。他的面部肌肉抽得更厉害了。这一幕让人心痛啊……

我小心地问，你和梅没成是吧？

老哥长叹了一声。

半晌，老哥哥说，就好像是一夜的工夫，这儿的房子全被拆了，盖了一栋栋的新楼。但我知道梅的家就在这几栋楼之间。我一边寻找，一边希望能看到梅的兄弟和梅的父母，甚至能看到那个说我坏话的木匠邻居……

我说，您常过来吗？

老哥说，我们分手之后，梅回来探亲时我们见过一面，此后就没音信了。我每次到这里来，先是在附近慢慢地走一走，四处看看。早年的那个小商店还在的时候，我就去那家商店里逛一逛，也不买啥东西，只是看一看，希望在这里能遇见熟悉梅的人，得到一点儿信息。

我点点头。

老哥说，下雪时候天最冷了，一定要穿得厚一些。

我说，可不。

这时候，我想起了陆游的那首诗：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我看了看手表说，老哥，你再坐一会儿，我先走了。

老哥说，是吧，我也得去转一转了。

我们分手后，蓦然回首，我看到老哥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茫然地走着。兀然间一种莫大的感动从天而降，瞬间让这条街道变得那样的瑰丽无比。

雨中的我和乞丐

秋雨滂沱。已是晚上八点，我匆匆往回赶。那是一条僻静的街道，两旁的楼多为西式旧楼。有的人家熄着灯，有的灯开着，透过急促而降的雨幕可以看到有人站在窗前往外看着——有男人站在黑暗的窗户前，吸着烟，是一张半红半白的脸。与本文无关的行人有的打着伞，有的穿着雨衣，像我一样行色匆匆。整个城市像一只夜间行驶在波涛中的船。

我终于遇到一个可以避雨的老式门洞。我穿着一件过时了的玄色风衣，戴一顶烟色的礼帽。俨然一个外国人，一个辛苦的侦探。这座曾经是半殖民地的城市，城里的建筑、人，都很洋气。雨下得很大，门洞前的路已经变成了一条河，正湍急地向前流着。很显然，下水道已经被雨水灌满了——我站在“河岸”上，也像站在船舱口。我想起了在威尼斯上船时的情景，那天的雨也不小，浪很大，汹涌扑岸。港口泊着的船正在颠簸……

裹着霹雳的闪电是紫色和钢蓝色的，极刺眼。在此情景下面，人很渺小，城市也很可怜。大雨像一个愤怒的悍妇，疯狂地清洗着这城市的污垢和庸俗。门洞里还有一个乞丐，他已不再年轻，正坐在他的行李卷儿上，长长的头发扮着一张憔悴的脸，眼睛有点儿漏神，像一个落魄的摇滚歌手。他也在看门洞外的大雨和奔涌而去的“河”。

“河面”上偶尔会有车辆驶过，溅起的水帘如同鸟之两翼，像快艇一样驶过去了。我感觉有点儿冷，掏出烟卷儿，掐出一支，点燃后吸了起来。纤细轻曼的烟雾飘出门洞，在雨中挣扎着。我在想，如果有来生我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职业呢？还是写作吗？我心中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想，那样的生活真是糟透了。雨中的我想当一名巴士司机。我曾经做过这样的工作，至今还令我怀念：将乘客送到他们要下车的地方，然后各走各的。作为一名巴士司机，即便是雨天也不会歇工，反而觉得在雨天里开车更有趣。我想，或者，去车间去当一名工人，过去我曾经干过，和工友们在一起上下班，中午围在一起吃盒饭，冲着路过的女工吹口哨。我不想当什么车间主任，哪怕是小组长也不想干。我父亲在旧时代就是一个小官儿，那时候他还很年轻，踌躇满志，解放后干过科长，副厂长。他哆哆嗦嗦的一生让我清醒地意识到，必须远离这样的职业，离当官的人越远越好。那个圈子里没有友谊，没有情分，只有利益，你受不了他或她用计谋的眼神打量着你的样子。我只想当一名普通的、自由的工人，工人才能体会到什么是纯粹的生活。可很多人像我一样已经背叛生活多年了。

瞬间，一道锋利的闪电将我和那个乞丐变成了两尊雕像。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是啊，我并不想当作家。不少作家在一起谈论的不是生活，不是爱好。即便有“爱好”，那也不过是一种脆弱的自我救赎。而工人们聊的却是有滋有味的生活。也许，我更想当一名地质勘查队员，背着行囊，去寻找什么矿我完全不知道，但只要是走，只要和同伴们住在荒山野岭的帐篷里，那种感觉就让我沉醉。

雨帘已经将门洞口封住了。隔着这层厚厚的雨帘，我在凝视着面前的那条湍急的“河”，以及“河对岸”一幢幢在闪电下战栗着的楼房。

乞丐说，先生，给我一支烟吧。我掏出烟递给他一支，并哈腰用打火机替他点着。他说，谢谢。

门洞外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雨水流到门洞里来了。我在余光中看到，那个叼着烟卷儿的乞丐正在用一根小木棍把流进门洞的雨水疏通开。他一边“工作”还一边哼着小曲儿。是啊，每个人的选择是不同的。或者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或许是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太梦幻了，才有了他的今天。我想。未来是诱人的，但更多的人把握不了未来，如同门洞前的这条“河”，裹挟着你一直朝前走。当你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是啊，我们在另一条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了。

雨水已经流到我的脚下了，这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