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易 苏学恕
郭沫若与佐藤富子的跨国情缘
文/木易 苏学恕
1916年的郭沫若,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留日学生,对异性的神秘感,使他的头脑里充满了浪漫思想。6月,郭沫若的同学陈某进东京一高读书后,得了肺病,在东京养病,先在杏云堂医院,后转到圣路加医院。
当时,郭沫若在冈山六高还没毕业,正放暑假,他专门坐车到东京来看望陈某。他见陈某总不见好,自己没事,就每天不离医院,对陈某精心照料。他的精神却被负责这个病人的看护妇(护士)佐藤富子看在了眼里。她对这个青年的友爱精神也相当赞赏、支持,对陈某的病也深表同情。两人在对陈某的共同照看中渐渐产生了友谊,有时经常一起躺在楼道中守着病房。
佐藤富子出身于日本仙台藩士族(旧时武士的子孙),父亲是个牧师。她的祖先五六百年前就和中国有过来往。她的祖父和父亲都到过中国。她的家中珍藏着中国古书。她本人也相当喜欢中国。她在仙台美国人办的教会学堂——女校毕业后,立志将一生献给慈善事业。她不顾父母的反对,来到京桥区的圣路加病院当看护妇,想学习产科。
陈某在圣路加医院总不见好,郭沫若劝他去养生院医治。陈转院的时候已不能起床,转到养生院后不久就死了。
陈死后,有张x光片还放在圣路加,郭沫若处理后事时去圣路加索取。佐藤富子为他找了半天,但没有找到。她流着泪,答应片子弄到后就给他寄去。
通过这次接触,郭沫若对佐藤富子一往情深。他给她取了个心爱的名字“安娜”,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唤着。郭爱她的倩影、多情,两人越来越眷恋,每周三四封信。后来,他在给田汉的信(1920.2.15)中坦白说:“寿昌兄!我实不瞒你说,我最初见了我安娜的时候,我觉得她眉目之间,有种不可思议的洁光——可是现在已经消失了——令我肃然生敬”。
过一礼拜,安娜把片子寄给了郭沫若,并寄来一封英文的长信来安慰郭沫若。
郭沫若在上面的那封信中还吐露了接到这封信后的内心感受,他说:“我当时真感受着一种Bitterish的Swee——tness(苦涩的甜蜜)呀!我以为上帝可怜我,见我死了一个契己的良朋,便又送一位贤淑的腻友来,补我的缺陷。我俩从那时起,便时常通信,便相与认作兄妹”。
从8月到12月,他们保持了越来越密切的通信联系。
当时郭沫若想,安娜既然矢志于献身事业,只当个护士,未免不能做出更大的贡献,便劝她辞去职务,进女医学校学习。日本政府规定此种学校每年三月招考,安娜准备的时间不多了,12月放寒假时,郭沫若又去了东京一次,劝她辞去职务,到冈山和自己住在一起,既有生活保障,又能从事准备。郭沫若说:“我把我一人的官契(留学官费——引注)来作两人使用”。
1916年12月,郭沫若接安娜来冈山同居。他原以为两人可以按妇女解放、平等的原则和平同居,自由相处,互相会尊重理智,谨慎从事,谁知:
“咳,寿昌兄:我终竟太把我柔弱的灵魂过于自信了!我们同居不久,我的灵魂竟一败涂地!我的安娜竟被我破坏了!”安娜知道郭是结了婚的人,而郭也因为结了婚而认为同居不会伤害安娜。
在此期间,郭沫若曾送安娜去东京市立女人医学校读书。不久,安娜就因怀孕辍学。
当时,留学生正闹学潮,提倡凡与日本人结成夫妇的都要离婚,一时形成风气。郭沫若经受住了考验,他自己说没有“杀妻休将”的本领和勇气。那时候,他的学友郁达夫和成仿吾等还笑话过他对安娜的痴情呢!
1917年,安娜生了个男孩,取名和生。郭沫若的父母才稍微原谅他这种背伦的行为。而安娜的父母却不同意这门婚事,宣布不承认这样的一个女儿,以后“不许登门”。
两人艰难地顶住了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力,在困苦中唱出了一曲爱的颂歌。
他在《我的作诗的经过》一文中承认:“把我从这疯狂的一次救转了的,或者怕要算是我和安娜的恋爱吧?……因为在民国五年的夏秋之交有和她的恋爱发生,我的作诗的欲望才认真地发生了出来”。爱情呼唤诗,诗促进爱情。
有了孩子后,两人只靠郭沫若的一点官费生活,相当艰苦,况且又失去了家庭的支持,难度可想而知。
社会需要年轻的人闯最难的关,而年轻人恰好最缺乏后劲和条件。他们只能靠爱,同龄人的爱支撑着克服困难的意志。
1920年的时候,爱好戏剧的田汉还准备以郭沫若、安娜为模特儿写恋爱剧。郭沫若给安娜看田汉的信,安娜笑个没完。
田汉曾问郭沫若:“结婚之后,恋爱能保持么?”
郭说:“结婚是恋爱之丧礼。能永不结婚,常保Pure love(纯情的爱)底心境,最是理想的。结了婚彼此总不自由。……有了生育更不自由”。
他是结合自己的体会去说的实话。
1918年8月初,郭沫若升入九州帝大医科。他带着安娜和儿子和生从冈山迁到福冈,住在学校后面千代松原内一个仓库楼上。这间屋子面积一丈见方,人立起来可以抵着顶板,房租一月6元。
有一次,成仿吾来后建议他们,和一位盲人陈老先生同住,只要安娜侍候一下他老人家,每月可收点钱,免交房租。安娜听了,大喜过望得流泪。
“到处随缘是我家,一篇秋水一杯茶。朔风欲打玻璃破,吹得炉燃亦可嘉”。
郭沫若唯一的一件哗叽学生装放在破藤筐里被老鼠咬了几个洞,他非常惋惜。安娜安慰他说:“没有法子!待我今晚把它补补,想来还可以穿得,到明年做件新外套吧!”
安娜节衣缩食,包揽了全部家务,让丈夫安心学习。不过,不久,陈老先生治完病回国了,这间新居的租期也满了。
除夕夜,他们迁到了临海一个只有六七户人家的渔村——网屋町。
转眼已到1922年,郭沫若在九州帝大医科毕业了,安娜希望他找个固定的职业,如行医,而郭这时已和郁达夫、成仿吾等创立创造社,一心舍医从文。就推说:“回国再说”。
安娜为生活的无着担心,他们已有了三个孩子,再没有固定的收入怎么行啊!她对郭说:“在目前的情况下,也不能不迁就些”。可是,见他整天呆了似地想着别的,安娜也就没有强迫。
郭沫若把打算去上海办同人杂志的消息告诉安娜后,安娜也只好先支持他。郭沫若曾说过这样的话:“她的性格比我强,只要她起了决心,便没有甚么游移,在我动摇着的时候,反是她来鼓励着我执行了既定的计划”。临走,安娜给他煮了红豆饭,烧了一条铜盆鱼。她要送他到箱崎车站,他怕孩子醒了,没让她去。不过,他还是没有马上走。他看着柔弱的爱妻似乎又有些迟疑。最后,他想起了需要迁居的事儿。安娜安慰他说:“我在村上有很多熟人,你回国之后还有官费可领,你就甭担心了。只希望你回国努力,有了固定职业时,我们便回去跟着你”。
1922年3月底,郭沫若回上海。1923年4月2日,安娜带着三个孩子也来上海,和成仿吾等同住哈同路民厚南里泰东图书局编辑所的旧楼里。不久,安娜就对上海失望了,觉得还不如回日本好,孩子们有成长、教育的问题,而在上海无固定收入,这些都谈不上。她曾劝丈夫开业行医,但没有说明。她很要强,决心回国重学产科,然后来沪开业。为了减轻郭沫若的负担,她把3个孩子也带走了。
郭沫若觉得怪对不起她的,不得不由衷地敬佩她:“祝福你,圣母玛丽亚!永远感谢你哟,我最亲爱的妻!”
不久,郭沫若也重返日本。两人又过了一段安贫乐道的生活。1924 年11月16日,他又回到上海。
1927年11月初,在血雨腥风的大革命后,他又从香港秘密回到上海,重和家人团聚。他们住在窦乐安路(今多伦路)一栋弄堂房里,周围大多是日本侨民,便于隐藏。
郭沫若受到蒋介石的通缉后,中共安排他去日本。临行前,他染上斑疹、伤寒,几乎丧命,结果留下了耳聋的后遗症。他住院期间,安娜也得了慢性肾炎,脸浮肿。她硬撑着身子每天去医院看望他两次,从早上陪到中午,又从午后陪到深夜,为他操尽了心。为了让他更适于休养,她把家里打扫干净,小心翼翼地把郭沫若接回来休养。凭着妻子的柔情和护士的细心,她挽救了他的生命。只有这时,他才深切感到:安娜是“我永远的唯一的爱人!”
1928年2月1日,他翻译的德国诗人歌德的诗剧《浮士德》第一部问世,安娜买来“寿司”请成仿吾和孩子们吃,郭沫若抽出一本《浮士德》,提起钢笔在扉页上写了一行题词:
“Anna:此书费了十年的光阴才译成了,这是我们十年来生活的纪念。”
接着,他又在第二页里用德语写了一行字:“献给我永远的恋人安娜。”
1928年2月27日,他们回到日本千叶县定居。这次,他是左派要人、政治犯。日本政府因涉嫌把他关了好几天。安娜托人斡旋,才救了他。回到家,他无声地把她搂到怀里。两人久久依偎着,不说一句话。
为了安全,他们又一次搬家。剩下的就是他研究写作,她打工挣钱。两人过着贫贱夫妻的生活。
每到郭沫若有新书出版,举家庆贺;每逢有宪兵前来捣乱,都被安娜机智地支走。
后来,他们又定居在千叶县,房子有五六间,还有花园。
1932年,由郭沫若亲自接生,安娜又生下一个儿子:志鸿。从此,夫妻情深,相依为命。到此为止,他们已经有了5个子女。
不过,情深归情深,郭沫若浪漫难改。“九·一八”事变后,他当时已40多岁了,在一个偶然机会认识了天津《大公报》驻东京女记者于立忱,两人很快热恋起来,两人的共同语言似乎比郭和安娜之间多,风言风语很快也传到了安娜耳朵里。
1937年底,郭沫若在有关人士的安排下准备回国担当抗日重任,他把这个意思在回国前透露给安娜。安娜说:“走是可以的,不过,不能象从前那样的胡闹才是。你的性格不定,最是担心。只要你是认真地在做人,就有点麻烦,我也只好忍受了”。
这话说得委婉而明确,郭沫若当然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他对自己的生性浪漫惭愧不已。眼前这个女人是多么善良、体贴啊!他决心“不接近一切的逸乐纷华,甘受戒僧的清规”。
临走的那天晚上,郭沫若坐对妻子,夜深不寐。安娜也醒着,正坐灯下阅读,没有注意他的不安。他掀帐吻了吻她的额头,她也没有抬头。由于他没有告诉她具体的离日日期,她并没有察觉。他穿着家常和服,飘着袖子,踏着木屐,悄然出门,一再回头,心中无限眷恋。
回国后的郭沫若直到1938年初才接到安娜的一封信,得知了她们的境况。日本人称安娜是日本“野狗”,关压、毒打她,逼她让孩子入日本籍,受到安娜的拒绝。她声明:“我是‘野狗’,我就热爱中国!”
然而,不久,经过很短的频繁接触,郭沫若和于立忱(当时已逝)的妹妹于立群公开同居了。安娜又怎知道这些?郭沫若一直将这事瞒着安娜。
抗日战争胜利后,与郭沫若断了音信的安娜从夏衍编的香港《华商报副刊·茶亭》上看到了郭沫若写的回忆录《洪波曲》(连载3个多月),她心中多么感谢丈夫在这里提供的信息(尽管在郭看来可能是一个疏忽)啊!她很快打点行装,带着长子和生、女儿淑子从日本坐船经台湾来香港,在一个平常的时刻,突然走进了郭当时安置在林道街的家。
郭沫若愕然了,脸红了,尴尬了。于立群也不知所措。善良的安娜满腔怒火,她证实了自己的预料。她太了解郭沫若了!可她是背着家里的除名嫁给郭沫若的。她的心在颤抖。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郭沫若、于立群和同样5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孩子。她能说什么呢?
她在郭家理所当然地、怒目而视地住了几天。接着,人们看到,冯乃超代表党组织要安娜做出牺牲。安娜是基督徒,她学着耶酥的榜样承担了这种巨大的痛苦。经党组织安排,她带着孩子定居在新解放区的大连市。在那儿她一直住到老,有时也回日本。
1974年秋天,中国正进入“文革”的第八个年头。刚从日本回国的安娜知道郭沫若身体不好,住院多时,特意带女儿淑子去看望他。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不仅相信了基督的话,还洞察了两性的秘密,原谅了郭沫若。
见到郭沫若的时候,安娜拿着许多在日本故居照的照片给郭沫若看,告诉他哪些地方还保持原样,哪些地方改造了,他亲自栽的树怎样了。郭沫若看得兴致勃勃,一下子恍如还在30多年前。临别,安娜和女儿淑子按照日本的方式,双手放膝盖上,向他行了告别礼。
郭沫若躺着,他无法还这最后一礼,只能用深情的目光送别。20年的贫贱夫妻啊!郭沫若的目光仿佛包含了他所要表示的那复杂的一切。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相见。
摘编自改革出版社出版《走向政坛的文化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