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明福
国学大师张岱年:做普通人治大学问
文/吴明福
国学大师张岱年先生已经去世12年。在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领域,张岱年与冯友兰、梁漱溟、熊十力、胡适,都属于大师级的学者。他们或学贯中西,或学贯古今,对中外哲学和文化,都有深透的研究。我有幸聆听过梁漱溟先生的讲座,更有幸单独采访过张岱年先生,对他深厚的学养、独到的见解和治学做人的精神,深深感佩,至今难忘。
记得20多年前,我在担任《工人日报》评论理论部负责人期间,为办好报纸的理论版,经常要与学者们交往,并参加各类学术活动。那时,参加最多的学术活动,就是经济理论研讨会,与许多经济学界的老前辈和知名经济学家都保持了很好的关系。这些经济学者在20世纪90年代初,对推进中国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做出了理论上不同的贡献。可以说,这是一个主张市场经济理论的经济学家群体。因为与他们保持了密切的交往,因此,我还参与筹备了于光远先生发起组织的中国市场经济论坛,并作为核心组成员,参与组织有关市场经济论坛的研讨活动。1994年,中央党校特级教授王珏先生发起组织中国市场经济研究会,我作为第一批理事参与其中,并担任了国有企业专委会的副主任。与经济学家的交往,令我受益最大的,莫过于渐渐熟悉了市场经济的主张和理论。这对我从事报纸理论宣传工作,助益甚大。
不过,在担任《工人日报》理论部负责人期间,真正对我的道德人格产生巨大影响的,还是我所接触的著名哲学家张岱年。1993年年初,我受命创办了《工人日报》的学术理论版“世纪潮”,为了经营好这块专版,我专门去拜访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著名哲学家张岱年,请老先生为我们的学术理论版“世纪潮”题写刊名,并对岱年先生进行了有关中国文化传承与发展问题的专访。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23年前拜访张岱年老先生的情景。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我赶到位于中关园的北京大学宿舍区,在一片红砖砌就的居民楼群中,找到了张先生居住的楼门。令我颇感诧异的是,张岱年先生是蜚声中外的著名哲学家、德高望重的国学大师,而且当年已经84岁高龄,怎么居然如我辈那样,也居住在这样普通的居民楼里,而且是没有电梯的二层。
当我满怀狐疑敲开二层的一个房门,一位穿着普通蓝布中山装的清癯瘦高的老者,就立在门前,这位老者的鬓发花白,额头宽阔,戴着一副大眼镜儿,与一般的耄耋老翁全无区别,只是从先生那仁厚的目光中,判断出,这一定就是那位颇具仁者风范的张教授。
果不其然,站在我眼前的仁厚老者,就是张岱年先生。因为事先我已经与张老先生电话预约了采访时间,所以,张先生一见到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后生,就谦和地邀请我进入他的家门。
这是一套普通的三居室,狭窄的过道中光线有些暗淡。一位老太太正在厨房那边打理家务。张先生引我穿过过道,来到南侧的一个房间,这是张先生的书房兼会客室。这间书房面积不大,有十几平方米,紧邻南窗是一张写字台,靠东墙是一对儿显然是上世纪70年代打造的简易沙发,书房中间摆放着一张折叠圆桌,圆桌边放置着折叠椅。除此之外,在张先生的书房中,就剩下了书柜和高高地摞在地上的一摞摞书籍和期刊。
张岱年先生邀请我坐在圆桌边,他之后也在圆桌边落坐。这时,刚才在厨房忙活的那位老太太,为我端来了一杯茶水,这位老太太就是张先生的夫人冯让兰——著名哲学家冯友兰的堂妹。
在不大的书房里,我的采访工作开始了。一进入关于中国文化的话题,张先生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老先生84岁高龄,谈起中国文化,谈起中西文化比较,谈起中国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在一个多小时的采访过程中,张先生未参考任何资料,使我万分惊异于老先生深厚的学术功底和超强的记忆能力。过去曾经听说过,钱钟书先生几乎全凭记忆写出大部头的《管锥篇》,令我们这些后生晚辈佩服得不得了。而眼前的84岁高龄的张岱年先生,谈论中国文化,解析品评出口成章,旁征博引精准无误,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也是全凭记忆而不参考任何资料,令我万分钦敬。这才是大学者,这才是满腹经纶的大学问家,这才是具有真才实学的真正的学术大师。
张先生不仅具有超强的记忆力和深厚的学术功底,更重要的,是老先生对中国文化传承与发展的见解,颇具见地,那就是对于传统文化,要在综合基础上进行创新。这个观点,是岱年先生于20世纪30、40年代就已经提出的见解。对于中国文化的发展,学界存在着三种基本观点,一种观点是“全盘西化论”,以胡适、陈序经为代表人物;一种观点是“儒学复兴论”,代表人物首推梁漱溟。第三种观点,就是张岱年先生提出的“综合创新论”。“全盘西化论”,自今观之,显然过于极端和偏狭;“儒学复兴论”,则趋于保守。综合创新才是中国文化现代化的理性选择。所谓综合创新,就是指继承和弘扬中国固有文化的精华和优良传统,在此基础上融合中西,完成中国文化在现代的创造性转化和更生。坐在岱年先生不大的书房里,沐着窗外透进来的温暖的阳光,听先生循循讲述,娓娓说道,追溯往圣,对比中西,阐发义理,如沐春风,如品香茗……我的采访记录几乎原样照搬,即成宏文。
离开岱年先生的家时,老先生将我送到门口外,挥手而别。不几日,即收到岱年先生寄来的刊头题词“世纪潮”,于是,《工人日报》理论版“世纪潮”上,就长久地留下了张岱年先生清秀隽永的墨痕。这也为《工人日报》的理论版增添了文化的气息。
张岱年先生学贯古今,是当代著名的大学者,他的家世同样非同一般。先生的胞兄张松年,又名张申府,是中共早期著名人物“三张”中的一位,“三张”即张国焘、张太雷、张申府,他们在早期中共历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张申府还是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并力荐赴法勤工俭学回国的周恩来到黄埔军校政治部担任主任。张申府后来致力于哲学研究,成为著名哲学家。张申府的原配夫人刘清扬,也就是张岱年的嫂子,亦是中共早期著名的女党员。张岱年的夫人冯让兰,是著名哲学家冯友兰的堂妹。可以说,张家一门才俊,在中国现代史上,特别是在中国现代哲学研究领域,留下了浓重的痕迹。说来也不奇怪,张岱年的家乡是河北献县,距离汉代儒学大师董仲舒的老家景县,也就是百十华里路程,哲学的传承,在冥冥之中跨越了两千年。只不过,董仲舒当年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对汉代终止学术界百家争鸣的活跃局面,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有学霸之嫌,而张岱年则理性地提出中国文化“综合创新论”,其胸怀和文化视域要远远超出前辈。
采访张岱年先生,对我的道德人格产生了巨大影响。张岱年身为巨擘大师,却能够看淡奢华,怀揣一颗平常的心。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张岱年在哲学界就声名鹊起,长期以来作为著名哲学家而闻名于世,中年亦曾遭遇坎坷,而当老境来临,依旧过着平常百姓的生活。真正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越荣辱笑看沧桑,那是一种做人的最高境界,这种境界源自于中国文化基本精神,那就是“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那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尤其是在现代市场经济条件下,追名逐利、物欲横流成为社会的一种乱象,作为国学大师的老先生,却能够甘居斗室,安之若素,潜心于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的研究,这对我们这些后生晚辈,是一种现身说法式的精神洗礼,告诉我们应当如何修身做人、如何增进心智抵御诱惑、如何敬业乐群圆满人生。
我有幸在20世纪80年代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那时岱年先生已年过古稀,不再给本科生授课,故此没有聆听过先生讲课。但大学毕业时,岱年先生曾经为我们1985级学生题字留言,老先生是借用了庄子的一句话送给我们,那就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个中深义,作为莘莘学子的我们,心领神会。不过,张岱年老师的音容笑貌,我们怎么可能淡忘?张岱年老师的治学态度、精神境界和人格风范,更是会永久地影响着我们,影响着我们的人生,滋养着我们的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