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君:做一个自觉的人

2016-12-10 03:36徐颢陈萧军
中国社会保障 2016年6期

文/本刊记者 徐颢 图/陈萧军

李大君:做一个自觉的人

文/本刊记者 徐颢 图/陈萧军

编者按:

李大君是全国首批专业的社会工作师,长期扎根底层。他够现实,从加入环保NGO,到成立北京行在人间文化发展中心,他在根植底层中汲取向上的动力;他够理想化,为了不被现实束缚,实现更大的抱负,他选择自由前行。他在“蝴蝶飞过沧海”的历练中“痛并向上着”,让我们看到一名社会工作师在自我定位和日益成熟过程中的蜕变及内向反思。

“160块”的生命结缘社会工作

“我生于上世纪80年代计划生育时期,当年父亲以160块钱的代价请求计划生育工作队‘刀下留人’,我才得以来到这个世界。在家族的长辈们看来,我的出生成本要高于其他人。”从一出生,一个普通农家男孩儿所应承担的责任,在李大君身上表现得更加突出:传宗接代、光宗耀祖、养老送终。实现这种责任与期望的重要方式则是升学进城,“一次,有位长辈问我长大后想干什么,当时饿着肚子的我流着鼻涕回答‘能吃饱就行’,立即招来了‘没出息’的斥责!”最终,李大君走出了村子,但家里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姐姐退学打工、家里负债累累,“我不知道这样值不值,但是家里人却认为我的生命增值了。”

由于家庭困窘,在高考填报志愿时,李大君选择了全国重点大学中学费最低的云南大学,报考法学和新闻专业,“这是两个可以伸张正义的专业”。但最终他被调剂到一个闻所未闻的专业——社会工作。

“社会工作是一门实践的科学,与法学和新闻学不同,它特别强调社会底层工作。”开始专业学习之后,很快李大君便爱上了这个专业。大学期间,他积极关注工人下岗、流浪儿童救助、环境保护、农村发展、收容遣送制度等社会焦点问题,有一次为了调研收容遣送制度,还被当作“三无”人员被扭送到了昆明黄土坡收容遣送站。

毕业时,适逢社会工作专业教育大发展的时期,全班一半的同学进入高校教书,对李大君来说,他需要抉择的是,在城市从事流浪儿童救助,还是去偏远的农村从事农村发展工作。最后,他选择了去农村。

农村,对于李大君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却又触碰不到的场景。外出求学之后,每年春节他回到老家,总感觉那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庄一年比一年衰败,如同鲁迅

先生在《故乡》中所描述的那样——“远近坐落着几处荒凉的村庄,横着几棵萧瑟的树木,一根碎枝在败落的屋檐上当风抖着。”痛苦与感伤随之而来:“村里的基础设施没有任何改善,数千亩田地因长期施用农药化肥而年年减产,浇灌田地的机井要打到地下100米才有水,村民种植的蔬菜自己都不敢吃,癌症发病率越来越高。大人们晚饭过后不再聚到胡同口聊着家长里短,而是忙着在胡同口吆喝‘三缺一’打麻将;孩子们不再在自然中嬉戏,林下放牧、田间捉蚂蚱、背着篾筐打猪草的童年生活已经远离他们,取而代之的是日本动画片、电子游戏和逢春狂舞的沙尘暴……农村越来越丧失自我,如同一棵无根的野草在风中飘摇”。主动去贫困农村,为和自己父母一样的农民、像家乡一样的村庄做些事情,这对于李大君来说,更类似一种“补偿和移情”。

拉市海,使命开始的地方

2003年9月,李大君毕业,进入云南本土的一家民间环保组织——“云南大众流域”,来到丽江的彝族山区,入驻拉市海。

拉市海的环境危机源于丽江旅游和城市化发展对水的需求。上世纪90年代,为了供应丽江古城的景观用水,丽江政府在丽江古城上游十多公里的拉市海筑坝蓄水。水坝改变了拉市海原有的湿地环境,筑坝蓄水征占了拉市海周边的大片农田,失去农田的农民加大了对渔业资源的捕捞,导致拉市海渔业资源匮乏。上游的彝族山区,也受到天然林禁伐和退耕还林的影响,生存陷入困境。

李大君的团队初来乍到,既不受政府委托,也非开发商身份,不为赚钱,项目的合法性让村民怀疑。李大君费尽口舌解释,村民“恍然大悟”——“哦,你们是毛主席时代的下乡知青!”

在拉市海十多年的流域变迁中,李大君看到这样一部“情景剧”:政府、开发商、环保NGO、科学家纷纷以“流域保护代言人”的角色登场,唯独整个流域开发中数量最为庞大、利益关系最为密切、承担生态保护成本的原住民却处于集体“失语”状态。“不是农民没有能力参与社区资源管理,而是我们的决策者、科学家认为他们没有能力参与资源管理,他们被排除在决策之外。”李大君认为,是权力的失衡使其无法得到真正的公平。

拉市海项目所要做的正是整合底层民众的碎片化表达,通过组织化的力量来争取自己的表达机会。

“首先从进入社区开始。‘平等’的前提是你如何扎根于这个社区,在获得这个社区的初步认同与尊重后,NGO所强调的一些理念,如‘同行’就可以在社区中付诸实施了。”

李大君跟随乡亲们一起去田地里干活儿,种小麦、挖山药、砍柴、背松茸,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简单而温馨。

拉市海有个山村叫洋芋场,全村82人,识字的没几个,几乎所有的妇女都不会说普通话。村民们希望办一个夜校学习文化。可是,没有电怎么办?“我们可以围着火塘学啊。”妇女们跃跃欲试。

2004年春,李大君抬着一块黑板,爬了19公里山路来到洋芋场村。当晚,十几位妇女围着火塘,在李大君的指点下,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为了让她们尽快和汉语产生贴近感,李大君教她们唱《同一首歌》,可是歌词对彝族妇女们来说有点难。从晚上8点学到半夜12点,妇女们还没有学会。她们有点难为情,觉得对不住这位小老师。

两个月后,李大君再次来到山上,村民们用热烈的“打跳”(一种围着火塘跳的集体舞蹈)来欢迎他,妇女们整齐地唱起了他教的那首歌……原来,这两个月里,妇女们打柴、放牛都哼这首歌。李大君的眼睛湿润了,他不知道怎样形容那奇迹,“专业知识告诉我,NGO要生存于使命之处。然而,又有多少人是在为使命而活,更多的人是在为感情而活。支撑我在拉市海继续待下去的最大动力,不是我带着村民种了多少树,提高了多少收入,而是村民对我的情感。”

孤独,刻骨铭心

实际上,在李大君来到拉市海之前,云南大众流域已经度过了与基层政府的两年蜜月期,当它对拉市海流域治理问题由最开始的福利性扶贫走向村民自组织与社区倡导的时候,双方矛盾开始凸显,项目在第3个年头陷入停滞。“你去拉市海就是重新盘活项目。”这是流域办主任在李大君临出发前交给他的硬性任务。

谈何容易?“虽说当初开展拉市海流域管理项目时,县政府是支持的,但是当我找到主管副县长时,他却说乡里自有难处,态度很让我失望。我试图增强与政府的沟通,想通过上一级政府的支持来为项目铺路,也寄希望于社区农民作为沟通的桥梁,但终归没有发生作用。”在拉市海3年,有长达两年半的时间项目只有李大君一个工作人员。他习惯并爱上了在田野中行走,用双脚行踏过的乡间小路与山路长达7000余公里,相当于从云南丽江到河北老家往返的路程。

同时,让他习惯的,还有孤独——长期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产生了很多奇妙的感受和行为:

“我会对着墙板说话,墙板以它那厚重的躯体和永不言说的沉默来回应和安慰我,我所能听到的回应只是我的回声,它告诉我,要放轻松,放轻松;失眠的时候,我会对着夜空说话,每晚躺在木板床上,透过镂空的窗户,数着那高圆深邃的夜空中数不完的星星,隐约

觉得胸中有一朵花儿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郁闷的时候,我会对着狗说话,不过始终无法实现人与狗的良好互动,因为它们要么一言不发,流着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骨头,要么朝我狂吠不止,表现得比我更焦躁……”

大山里,到处都是李大君形只影单的影像:在山上,没有厕所,每次“如厕”都有一群忠实的“粉丝”——放养的家猪跟随;一个阴雨连绵的国庆节,他爬19公里的山路去项目区最远的一个村寨,又冷又饿昏倒在一棵大树底下,之后被一只猪用嘴巴拱醒;为了能够得到免费的树苗,需要骑单车爬40多公里的山路,没有工具硬是用手把树苗一棵棵拔出来,被扎得满手是血,返回的路上因坡度过陡从单车上“飞”出去,重重摔倒并昏厥在山路上……无数个夜里,仰望苍穹,李大君内心大声追问“方向在哪里?”

拉市海3年的岁月造就了李大君黝黑的皮肤和比同龄人更沧桑的面容,同时,压力、紧张与生活不规律使他患上了严重的植物性神经紊乱与胃溃疡,精神与身体上的疾病经常联合起来折磨他。

在他用孤独和信念坚持的时间里,项目却收效甚微,所幸,云南大众流域在压力下没有垮掉,拉市乡政府对项目的态度也悄然发生转变,2005年7月,云南大众流域与拉市海重新回到了谈判桌。李大君想起一位年轻志愿者对他说的话,“你要坚持,这是在写历史,熬过这个冬天,一切都会好的。”果然,过了那个冬天,一切真的变好了!就在此时李大君提出了辞职。

发自建筑业农民工的报告

2006年9月,李大君去了北京大学·香港理工大学中国社会工作研究中心负责农民工社会工作项目。2009年,他和伙伴们注册成立了北京行在人间文化发展中心,将目光投向进城务工群体中“劳动权益最难保障、生活条件最为艰苦、文化生活最为匮乏”的建筑农民工。

他干脆把家安在了北五环外的打工者聚集区。跟人合租一个小院,算上厕所一共5间房。屋子10平方米,只能放下一张床,不见阳光,冬天烧蜂窝煤取暖,每月租金200块。“作为一名社会工作者,我觉得这样更接地气,对社会更有敏感度。”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跟进了百余起工伤案例:参与工地施工各方的交涉;陪同受伤工人仲裁劳动关系、申报工伤以及索赔的全过程,夜宿过工地、露宿过街头、到过工伤工友的家乡进行调研和寻求支持、也曾为了见上老板一面整夜坚守;先后十余次往返十万里地进行异地维权,更遭遇过涉事工地的雇黑报复。他坚信,只有来自第一线的经历和调研,深入了解建筑业劳资关系与用工制度所存在的问题,才能形成一份客观真实且论述严谨的调研报告,这关系到6000万建筑业农民工起码的生命安全。

2012年12月5日,第四届建筑工人关爱日。北京行在人间文化发展中心发布了由李大君撰写的题为《无约束的资本,伤不起的工人》的建筑业农民工职业安全与职业保护调研报告,公布了5年来掌握的案例和数据,呼吁相关部门改革建筑业用工制度,提高执法力度。报告引起了全国政协委员李蓝的关注,成为2013年“两会”提案。

2015年8月1日,李大君手握一张站票,踏上了北京开往郑州的火车。有个群体他经常接触,但总无暇顾及,那就是中国超过一亿的以留守儿童和流动儿童为主要生源的职校学生,“以建筑业农民工为代表的第一代农民工已经慢慢老去,职校毕业生将成为中国未来第二代、第三代农民工的主体。中国要走向制造强国,必须要实现职业教育的全面发展。”

他将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正如林夕在《蝴蝶》中所写的那样: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一名专业社工自觉选择的路,不问前程,没有终点。

Dialogue对话

记者:在你看来,一个社会工作者应具备哪些品质?

李大君:一个好的启蒙者和行动参与者。具体来讲,社会工作者应该集反思者、参与者、同行者、使能者和解放者五种角色为一身。反思者,通过对民众的对话启蒙和底层实践,能够对社会转型中出现的结构性问题作出独立的思考和判断。参与者,在参与社会活动的过程中,能够增强自身对社会问题的认知度和切身感知度,并形成理性的思考。同行者,就是与弱势群体一起,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共同行动。使能者,使能不是单向的,而是一个相互使能的过程,在生产关系再造与共造的过程中,我们是有着共同成长的集体动力的。解放者,我们不但把推动弱势群体从转型危机中解放出来,同时也进一步发展了底层民众参与协商民主的解放实践。

记者:总结你做社会工作的最大感受?如果可以选择,你还走这条路吗?

李大君:有故事、有回味、有奔头。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走这条路。我不是生来就有理想的,但是我是一个容易被现实刺痛就会行动的人。

记者:这些年会有遗憾么?

李大君:我最大的遗憾是总觉得很多事情需要去做,但做不过来。之后我会重点培养社工专业的学生,让他们毕业之后能够积极介入到一些社会议题中来,落地深耕,与底层同行,成为这个大变革时代的社会推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