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乡异俗(两题)

2016-12-10 06:41
江苏地方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籽实油坊榨油

◎ 缪 克

沙乡异俗(两题)

◎ 缪 克

比起周边的悠久遥远来说,沙上是靠在长江边上的新垦地。

长江从沙上旁边流过。沙上人说长江是条龙,从岸上下来撩着它是撩着龙须——那是活水。水活了土地,也活了附着于土地的一切。

农家铁锅浴

沙上到处是水,有了水,沙上人特别喜欢洗涮。洗衣被,洗家具,洗农产,洗自己的身体。夏天到来时,农家如何洗澡的呢?

男人好办,田作农活又苦又累做完了,走在大河边,也有在自家水栈边,“唿隆”一声下了河,清波中游水,舒心恣意地洗濯,也作休息。有兴趣的沿着河岸沉到水下摸到洞中掏蟹钳鳗。这叫洗冷浴。这个风习影响到下一代,村里男小孩从半桩高就泡在河里,沙上人皮肤光滑有弹性,与多吃鱼鲜有关,更与好游水脱不了干系。河中洗冷浴不是男子的专利,也有泼辣女子入河,不过那要在夜晚无人打扰时在自家后河沿水栈连衣入河,待洗得酣了,方解除衣服,舒心一刻。

村中一般的女子、老人、小孩,夏天洗热水,称为热水浴。

热水浴用大铁锅烧。铁锅一般砌在农家后屋,那里堆杂物,也有养猪的,只是最边上一堵土砖到顶,隔出一个带门的半小间,中间安上大铁锅,用农家烧不完的杂柴烧火,待锅里微微升起水蒸气时,就可以入锅洗浴了。乡村铁锅浴自是方便,与一家一户的劳作切合。乡村人也是谦让的,让别人先洗,洗多了,大不了再重新烧一锅水。

铁锅浴一般自己烧自己洗,但也有邻居家无铁锅不便的,也找来洗洗,有的不好意思不出力,有时还会搬个草捆助火的。一般人洗温水浴,也有的喜洗烫水浴,说泡在热水中烫得痛快,“煞瘾”。说这话的人在洗浴出来后,舒适而陶醉,看看他身体,全身红得像煮熟的龙虾。

过了夏天,就更显得铁锅浴的重要,要到节日才隆重地洗一下。而最重要的节日就是过年,人人要洗浴过年。河里结了厚冰,自然不能钻进冰里洗冷浴,这个时候就显出铁锅浴的优越了。大家排着队到人家洗,气氛热烈。也有特别等到最后去洗,那时浴锅里的水洗得发黑,身体有病的,或做产妇的还一定要等到这时才洗,说是洗了不伤身,去病。有点匪夷所思,却谁都见怪不怪。

最有特点的是嫁女时洗澡,这时有至亲守候着,准备一应新衣用竹匾放着,待洗好后,穿着新衣出去时,不忘在洗过的浴水里撒一把麦芒,那意思是这锅浴水是专享的,别人不能染指的。

沙上一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小镇也很少有“混堂”(澡堂)。到后来虽然家家有了浴霸、热水器,更不到公众的浴堂了。这或许是铁锅浴的延续或变种。

沙上这种自洗浴的文化习惯很难改变,管中窥天,或许从这一小点能见出旧日老沙的风俗文化。

河边的油坊

过去,沙上的乡村油坊总在大地上香着,它在河畔的油香随水流弥散四周。

油坊往往在河边的一个独园里,靠水是用水方便,打油的籽实用水洗净后炒熟又要用水蒸,这不是主要的。说是榨油时发出动地撼天的声音,要避开村子里人家,农家人喜欢安静不喜欢沉重的夯声打扰。最主要的,村里人说油坊怕着火,油与火相遇,所谓烈火烹油,这时却是灾难。一江水旁边流过,沙上人还是小心得紧,这也是沙上人的品性。因此,油坊园里也住人,但与榨油的地方隔着。

乡村油坊里说得着的是一架或两架木榨油床。这里的榨床不是别地方用整棵大树挖成榨槽,沙上地土浅薄,难觅这样大树,只好用多至几十年的粗木巨干如榉树的,让木匠解料打造成卧式榨床,也有立式的,它结实得像一头黑牛卧着,好使。

榨油要籽实。沙上有的是各种籽实,那是地土适种油菜,春天时大片大片像金子一样擦出来的黄,不到一个月就有黑沙一样的菜籽。黄豆是沙上从围垦时就引种的农作物,到八月盛大阳光下连笳一阵阵地动山摇的鞭场,它就珠圆玉润地待家中酿油了。后来又想到用棉籽剥壳榨油,多了种本地油类,这里是产棉区,一到夏天村子似乎潋滟在墨绿的棉浪上。黄豆啊,菜籽啊,还有棉籽,榨得香飘四季。有时花生一榨顶风香十里,只是花生这里产得不多,它的异香调节着沙上人鼻子嗅觉,只有主家高兴了才去外地收购花生来榨。

亮汪汪的油好吃,榨油却不省事。要在牛、驴碾台上把一粒粒籽碾得或扁或碎,所以这里的油坊是合着磨坊的,有的反由磨坊带着,如大人带着小孩。待打油的籽实碾好后,上篜笼蒸,蒸后倒在竹油箍里,上下覆上油扇踩实,上榨。

榨油是一出乡村大戏。演出的人是五大三粗、膂力了得的乡村汉子,又称打油师傅。打油师傅将油箍放进榨槽,油箍前后用挡板夹住。榨油师傅在夹板中间加上由大到小砧塞。坊里整天蒸籽或炒籽,气温高,挥石槌击打砧塞发力发热,打油师傅浑身除裆部小系裙围住,不再着衣服,一身铜色精腱肌肉画出雄性的蛮霸。随着高高举起实沉的石锤,精赤的胸膛根根肋骨毕现,饱满而有力。他挥动榔头,如机器的火花爆发使曲柄不断弯曲伸直、弯曲伸直,发出“咳!哼!哼”的沉闷吼喊,它锤锤着实,不用借力,不会落空,声音入耳,动人心魄。挥锤人连连挥着锤子,油从油箍里渗出,汩汩地流进储油罐,那生命之声却在屋宇中奔突飞扬,那是生命火花的爆发,也是生命的宣泄和张扬。

听着打油人的独喉吼喊,觉得它应是古代二言诗、三言诗、四言诗之前古人的独言诗,是诗歌最早的起源。虽是只哼一个音或一个字,它却是变化无穷的,传动着真切的生命律动。这与后来沙上一字劳动号子一脉相承:担轻(如干爽稻草)是欢快绵长的轻唱,驮重(如豆饼、挑泥)是有节律地哼喊,不轻不重时会叫得婉转而流畅,全是诗或诗性的。

哼与吼之间就流汗,流汗不能没有异味。打油师傅只要一放下榔头就是一个亮闪闪的身子,却一点闻不到汗臭。只要榔头开打,就大汗涌流,为什么没有汗臭呢,看到他们的手上缠着汗巾或架子上白纱布,就会恍然大悟。他放下榔头后巾纱就派了用场,把汗吸得干干净净后,他到河边清水搓几把,用挤干的纱巾把汗水吸去,他就这样变得一身爽净,歇一会接着再干。他一直在流汗,身体内的污滓随汗流出,其实是更干净了,比起来反倒是人们一身糟污,什么也没有擦洗,他决不让人们到油榨边去,怕污染了油,他们这样成全油的芳香。

他们出那样多的汗,甚至不用小便。到不打油时,又猛灌一气茶水,霎时有了水意,那是水贯全身。像夏天的南瓜藤子,浇足水看得到茎枝中的水脉脉地流,他们浑身通透着,劳动反让身体保养得更好呢。

这样动地震天的劳动,在沙上山歌却唱得十分阴柔:“一棵青菜四叶黄,朝见露水夜见霜。开了黄花结黑籽,打出油来好梳妆。”充满雄性气场的辛苦的劳动过程舍弃了,剩下一个目的,为了女人的美丽,当然也为了生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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