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达
私房落实政策亲历记
高 达
1980年,高事恒夫妇及孙子高扬于已归还部分私房的楼房前合影
私房,无需任何法律手续,被房管所没收了。这类怪事,我曾经遭遇。故撰写此文,把真实的历史记录下来,希望那事件不再重演。
解放前,父亲高事恒为上海一家私营外贸公司业主。解放后,他任历届民建中央委员和民建上海市委委员,属有一定名望的民主人士。“文革”运动前我家独居近中山公园的一处二层楼的连排新式里弄私房。家中两间房间存放着父母多年收藏的各类书籍。全家安居乐业。1966年春夏,“文革”风暴骤起,我们经历过家抄书毁人斗后,有自称“无产阶级”的人开始抢占我家原来的独门独户中的两间房子。房管所也有人动脑筋,打着没收“不法资本家”财产的旗号,将其他房间分别分派给另外两家“住房困难”户。
当时十六岁的我在自己的家里,开始领教什么是“专政”了。有一次,我正在用厕所时,抢占私房人家的仅十多岁的儿子就擂门大叫:“资产阶级不要慢吞吞!”我一点不明白,连不谙世事的少年竟也会出口伤人,这到底是什么世道!但由于父亲被打倒,也就失去话语权,没了社会地位,只得忍气吞声。有时我放在公用厨房里的大饼,一转身就不翼而飞,我也不敢吭声。几户人家在同一幢楼里共用一个大电表,户名仍是我家的。因此我家每个月分摊一次的电费收钱,竟会遭到蛮不讲理的邻居训斥:“你们资产阶级就是老想要钞票。”我也不敢还嘴。更有甚者,竟把公用卫生间的浴缸当作私家鸭舍,弄得其臭无比。不讲“居德”且不说,更无视卫生防疫部门三令五申严禁在市区私养家禽的规定。
“文革”中期,我获悉有一份铅印宣传资料,上面有“毛主席批示:照发”等大字样,刊有关于“北京市北郊木材厂认真落实党对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各项政策”等,是1969年5月8日济南市革命委员会政治部政宣组下发的学习材料。文中重申对民族资产阶级采取“团结、批评、教育”的政策,指出遵照毛主席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批、改阶段,要认真注意政策”的教导,在清理阶级队伍工作中,要坚决贯彻执行毛主席对民族资产阶级的各项政策,包括区别两类不同性质矛盾的政策和“给出路”的政策。但由于在批判“阶级斗争熄灭论”和“剥削有功论”等多年灌输后,很少有干部敢面对并做落实政策的事。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周恩来总理主持中央工作,政治气候出现转机。而后,为沪上高级民主人士落实政策,归还私房。我父亲属于落实政策的对象。地区房管所为此安排房源,要让这三家占房户搬出去。于是我家私房的归还就开始了漫长的折腾过程。
占据二楼的第一户较为爽快,所辖房管所只增加了一些住房面积,就搬走了。退还了所占据的房间。
第二家占房户是二楼的四口之家,他们向地区房管所提出搬迁条件是要为两个正在读小学的儿子分别安排好今后的结婚用房,加上父母住房,一共要三套房。这在当时上海大多数居民蜗居的情况下,实为“狮子大开口”,但房管所管理员对此却奈何不得。
第三家,女主人是本里弄的居委干部。这在当时可是个有点小特权的角色。她有负责安排病退青年去菜场当营业员等特权,因此到菜场买菜,就可以开后门了。如果她家搬出本里弄,就意味着此特权失效。于是乎,她就索性提出:“私房还给资产阶级,就是搞资本主义复辟。”她家坚决不肯搬,这又弄得房管员无法与她交流,更谈不上通过协商让其搬走。落实政策,也就没法实现。
因为私房落实政策的文件里,没有制约性的条款。占房户不照文件办,一时拿他们也没办法。折腾了几个月,我家只增加了二楼的那间房,算是享受到国家的政策了。1981年十一届六中全会召开后,党中央彻底否定“文革”,并有更全面的政策出台。但是要具体落实,还是有很大的阻力。
之后,上海市政建设和市民住宅建设迎来了新发展,市委规定凡是新建职工住房的单位与系统,需要拿出新建房百分之十五的房源,用作解决私房被占户的政策落实。采取这样的行之有效的政策,终于看到了我家私房落实的曙光。
不久,我获悉入住我家第二家户主的工作单位将进行职工福利分房,就马上去寻访其厂厂长。厂长一听,声称没有听说过这类上级规定,更不能把单位职工房源用于私房落实政策。于是我只能“上访”,但是我拿不出对方拒绝私房落实政策的任何证据。不过,当我第二次去找张厂长时,发觉该厂门卫设有外人进厂要填写双联会客单,上有进厂日期、钟点和事由,其最后一栏,需厂内接见人签名。这给我收集证据提供了机会。每次进厂,我填写双联会客单,在“事由”一栏里,明确填进“落实私房政策”。每星期我会去找张厂长两次,一番有原则而客气的谈话后,我请他按规定在会客单上签名。
当我有积攒到九张有厂长签名的会客单后,就去上访该厂归属的上海某公司。我写的上访书面报告上贴有三份厂长签名的会客单。看得出该公司领导阅后颇为为难,推说不了解此事,也拒绝查阅有关文件。于是我上访该公司归属的上海市某局,呈交的报告上也附有三份上海某厂的会客单。好在该局党委办公室主任知道有这个规定,也知道不执行的后果。他答应一星期内把有关文件转送下达到上海该公司。两星期后,我到这家公司询问,公司领导却“贵人多忘事”,忘记向下转达文件,表示一定找该厂长谈话。两星期后,我再次找厂长,这时他的口气大变,还有声有色地向我述说,他是怎么努力否定原来的分房方案,挪出房子分给占居我家私房的困难职工,好像他才是真心实意帮助解决问题的人。不管了,只要退还我家私房就可。
也就在这之前,占居我家的第二户住户家的孩子,溜入我家行窃,正当他打开锁着的抽屉,准备拿钱时,被我逮个正着,人赃俱获。这事让他家再也无颜呆下去。于是厂里分房下来,他家终于搬走了。这时只剩下 “最牛钉子户”。我再接再厉,向上属公司、局反映。之后,全国政治空气对落实私房政策越来越有利,第三家占房户见大势所趋,也搬走了。这样我家在经历了将近十年后,到1985年,总算恢复了安居乐业的正常生活,惜父亲没等到这一天。
我家私房落实政策历程虽然漫长曲折,但还算幸运。母亲经常对我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对别人的不是之处,要宽宏大量。人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有些错误观念和行为,算不了什么。”因此,今天我与这些占房户路上相遇,还会点头微笑,用眼神致意。毕竟,他们曾经是我家多年的“房客”。
家里的上海私房按照政策得以解决,我对党的政策心存感激。可惜房子全部归还之时,父亲已长眠于另一个世界了。
(作者为上海中国旅行社导游)
责任编辑 张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