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益/文 谢春彦/图
关于老师和书的回忆
——笑谈之十四
陈四益/文 谢春彦/图
不少人问我:你藏书多少?
答曰:不多,也不藏。
不“多”,因为要买的那些书,大抵都是常常要用的。为了一本常常要用的书去跑图书馆,时间、精力,都不合算。可书到用时方恨少,因为不断有了新的兴趣或新的关注点,原来那些书又不够用了,于是再买。这样,几十年哩哩啦啦地买下来,也渐渐成了个“包袱”,但又舍不得丢,因为不知何时不定又会用上。于是,也就任其堆放在那里。不过,一生能读几许书?任你兴趣再广,个人所有也不过九牛一毛,哪里算得上“多”。
不“藏”,是因为书只是为了用,如果不用,弄那些书当摆设,或当秘宝,有何意趣?
这些年,收藏成了“理财”的手段,书籍亦然。电视里说收藏的节目,一开口就是这值多少钱,那值多少钱。我觉得好笑,但也由他。有钱人喜欢玩儿,随他。我的想法是,书只要有用、可靠便好。什么时候刻的,现在存世还有几部,值多少钱,对我并不重要。那些稀有、珍贵的刻本,应当由国家去保存,让研究需要者人人得而用之,才是物尽其用。放在私家手中,大多最终还是糟蹋了。试看那些世代相传的藏书楼,而今还余几处?不是被不爱书的子孙三文不值两文地卖掉了,就是毁于天灾、兵燹、盗匪、革命。
抗日战争时期,我还小。后来听长辈闲谈,知道兵荒马乱之际,古董珍玩,宋椠明刊,不知毁弃了多少,留得一条性命便是大幸。1949年以后,土改、镇反、三反五反,直到“文革”,抄没、破四旧、又不知毁弃了多少。
吉安,古庐陵也,人文荟萃之地。经历了无数劫,到“文革”之世,抄家送往废品回收站的线装书仍能堆积如山。那时我在复旦大学任教。一位吉安籍的学生从朋友处得知废品站有大批书籍要焚弃,说可以论斤给价,便起意赶去,看看是否可以捡回一些有用的书。不料“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赶到之日,坑灰已冷,只有摇头叹息。
《书啊书》谢春彦作
到了“文革”结束,有事去苏州,记得“文革”前人民路一带,旧书店甚多,我也曾在那里买过《带经堂诗话》一类便宜的旧籍,可前几年因囊中羞涩,早已三文不值两文送到旧书回收站,给孩子换奶粉了。于是又想再去转转,不料个体书店早已无存,剩下一家官营古籍书店,里面大抵都是新书,仅有的一些不起眼的旧籍,价钱也都吓人,不是我这月薪几十元者所能购买。于是,从此断了买所谓“古本”的念头。
若说要用,现代刊印的“洋装”旧籍,许多都是经过学者校勘、注释的,较之古本更觉方便。若是真有一部珍本在手,既不敢随便翻检,也不敢躺卧闲览,更不敢在书上夹批加注,何等不自在。所以,书,是喜欢买的,旧籍也是要看的,但不藏,也“藏”不起。大抵只是拣有资质的出版社印行的、或经信得过的专家点校、注释的买下。就这样,有些买得早的,从刊印时算,也已有几十年乃至上百年了。
书要有用——这种对书的态度,是从我的老师那里学来的。我大学老师的家中,书都很多。那是他们做学问毕生所聚,自然非常珍爱。但如果这些珍爱的书籍对人有用,他们又绝不吝惜,总是慷慨借览。
赵景深先生是中国戏曲研究大家。他极注意搜罗资料。有关中国戏曲、小说的资料,大自专著,细至报纸副刊上的短文,只要有价值,无不细心搜集。他家住在上海淮海路、重庆路附近一处三层民居。从一楼到三楼,每层都有放书的地方。旁人很难弄清先生书籍摆放的次序,但他要拿什么书或剪报资料却 “手到擒来”。
书籍资料是赵景深先生研究工作不可或缺的工具,但若问他借阅,无不倾囊相借。记得读大学时,因为赵先生讲文学史讲到了《金瓶梅》,但图书馆都不出借,于是便问赵先生有没有此书,是否可以借阅。赵先生问我已否结婚?这倒弄得我颇为羞涩,那时年方十九,女友尚无,更不知读《金》与婚否有何关系,只好讪讪地走开了。不想过了几天遇到赵先生时,他把一部世界书局印行的洁本《金瓶梅》递到我手中,并说,这书删去了一些,但对了解《金瓶梅》的价值并无影响。后来,做毕业论文,也是从赵先生那里借阅了许多图书馆所无或不出借的材料。
赵先生慷慨借阅,但又十分爱惜书籍资料,因为那些辛苦积聚的材料都是他做研究所要用到的。每次借阅,他都在借阅册上亲自登记,待还书时,又手自消除,绝不假手他人。有一次,我从他那里借了几本参考书,因为没有带书包,他怕散落,特意找了一张《新民晚报》,把书包好交给我。用毕奉还时,我把包中的书一本一本当面点清后,赵先生忽然问:“那张《新民晚报》呢?”我一愣,因为我以为那张报纸只是随手拿来包书的,用过即弃,就像家里若要包什么东西,父母就会叫:“寻张申报纸来。”上海旧时《申报》销行最畅,所以不管什么报纸都叫“申报纸”,到这时虽然已没有《申报》了,但上海人还是习惯叫旧报纸为“申报纸”。只好实告赵先生,那张包书的报纸我没留下。赵先生没有责备,只是轻声说:“我每个月的报纸都是自己装订。那天给你包书的,是这个月还没装订的报纸。不过,没关系,丢了就丢了吧。”听他这么说,我真是很感抱歉。此后向赵先生借书,都不再忘带书包了。“文革”中我去了湖南,分别七八年后,还曾向赵先生借过书,承他费心专门到邮局给我寄来,令我十分感激。
刘大杰先生也是我的老师,但在校时,他因身体缘故并未为我们上课,只听过他一次讲座。“文革”中,因为我已留校任教,他被“勒令”到校参加学习,同我编在一个组,有了多一些的接触。后来在我经历了一番批判、审查、干校再教育后,决定告辞高校、去湖南时,向他辞行。他检出一部《引玉集》为赠,并告诉我这部书是鲁迅送给他的,因为知道我爱读鲁迅,故转赠给我。此事令我十分感动。因为《引玉集》是1934年由鲁迅出资刊印的,都是苏联版画艺术家的作品。书后说明:“一九三四年三月,三闲书屋据作者手拓原本,用珂罗版翻造三百部,内五十部为纪念本,不发卖。二百五十部为流通本,每部实价一元五角整。上海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内山书店代售。”施高塔路即今之山阴路,鲁迅旧居在此路上。内山书店就在山阴路和北四川路交会处。
《引玉集》一共只印了三百部,数量有限。书为鲁迅所赠,当为纪念本,更是难得。大杰先生因我爱读鲁迅,慨然相赠,着实令我感动。我想,这也是因为先生以为书是为了用,将书赠与爱书之人,更有意义的缘故吧。这书印行到今天,已经八十多年了。书前扉页钤有大杰先生印章。
俗言:“宝马赠烈士,红粉赠佳人。”那么书呢?书赠用书人。
《那书白送他了》谢春彦作
鲍正鹄先生是我大学时代的老师,曾为我们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但他更多的时间是在法国、俄罗斯、埃及等国讲学。上个世纪60年代初,强调文科教材建设时,他被调到教育部文科教材办公室,主持文科教材编著工作,后来又担任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主管业务的副馆长,一直在北京工作。所以,同他更多的接触,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我调到北京工作之后。那时,他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任科研组织局局长。
鲍先生中外兼通,学识广博,学术兴趣又极广泛,往往同他谈起一个问题,他便能将这个问题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说得一清二楚。我的工作虽已远离学术研究,但每同他一次交谈,都会引起我关注某一问题的兴趣。这也是我从事新闻工作后,始终保持着对学术问题的关注与兴趣的原因。
我那时业余写些短文。起初是《绘图新百喻》,是一些用浅近文言写的寓言,虽是借古人躯壳,却是为启今人思索,每则都有丁聪先生作图,起先在《新观察》《方法》及一些报纸刊载,后来固定在《读书》杂志刊登。这些文字鲍先生是看到的,也常常给予奖掖。后来他看到我在写《唐诗别解》,也还是借唐诗说些现在想说的话,并不是正襟危坐地做学问。一次,去鲍先生处看望,他忽然拿出一部线装《宋本唐人小集》赠我。这是清代江标以影宋本校刊的。江标是维新派人物,曾任湖南学政,与陈宝箴、黄遵宪、谭嗣同等同倡新学。这套《唐人小集》,都以宋本影刻。譬如初唐四杰的《王勃集》是以南宋书棚本影刻,《杨炯集》是以宋睦亲坊本影刻,《骆宾王集》是以南宋陈道人家本影刻,《卢照邻集》则只题江氏影宋。虽然都是影刻,但集五十家唐人宋刻诗集,也十分难得了。我想,鲍先生是希望他赠送的这部《唐人小集》能拓宽我 “唐诗别解”的选材范围吧。
后来的事情越来越让我感到,鲍先生一直关注我的写作。他的赠书大都与此有关。那时我写过一篇文章,从《桃花扇》中柳敬亭说《论语·子罕》,说到贾凫西木皮道人鼓词中《大师挚适齐全章》,又说到《镜花缘》中紫芝说《论语》,大意是说,用说书的办法说经,古已有之,但大多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不过借讲经来吐胸中块垒。无论说书的和听书的,都不会把这当作对经书的正解。由此说到当今电视里盛行的说书式解经,听者大可津津有味,学者却不可将此当作学术的方向来提倡。大概为了提示我,先生又检出一册沔阳卢氏慎始基斋据旧抄本精校付印的《击筑余音》赠我,并说,如木皮道人鼓词一类的,还有这《击筑余音》,你可以看看。
沔阳,即今湖北仙桃。卢氏兄弟——卢靖和卢弼——是藏书家,也是学问家。卢靖在任直隶提学使时,对天津图书馆的创立多有贡献,也是南开的资助者;卢弼的《三国志集解》,至今仍是研究三国时期历史的必备资料。慎始基斋刊印的书多为湖北先贤的著作。《击筑余音》的作者熊开元,也是湖北嘉鱼人,生于明末,眼看着大明王朝就这样亡在了一帮只图私利、贪财好色、花天酒地的君主谋臣手里,熊开元彻底绝望了。他写下了这套《击筑余音》,说一声“呸呸呸,俺老先生摆手摇头、再不来和你们胡厮闹”,就此出家去做和尚了。
中国的历史上,这样的兴衰败亡,不知有过多少轮回。每一次都令人失望。但是,在失望之后,仍找不到一条出路。有时以为可以振作一新,走出轮回,结果最终又是轮回再现,人们赖以支撑的精神支柱也因此断裂,崩塌,陷于绝望,这才是中国真正可悲之处。木皮道人鼓词和《击筑余音》都是这种绝望的见证。鲍先生的赠书,令我对先前写的说经与说书,有了进一步的思索,因此才有了关于《击筑余音》的短文。
鲍先生聚书甚富,但到晚年,散书、赠书似为常事。他聚书是为了学术研究或学术兴趣,而散书则同样是为了学术研究和学术兴趣。如果一本书对于学生辈有用,便慨然赠之,从不论这书值多少钱。书,只有物尽其用才是价值所在。但是,当他赠出之后,如果长时间不见那人的成绩,则慨然叹曰:“那书,算是白送他了。”但下次遇有后辈研究可用的书籍,依旧一部部送出。在他,聚书犹如聚财,但所聚是精神财富或学术财富。聚财而不能财尽其用,是为财奴。聚书而不能书尽其用,是为书奴。在今日把购书当作理财、投资手段,不是为了用,而是等待升值、赚钱的时代,鲍正鹄先生这样的爱书人,只怕难觅了。
买书,是为了用,或是阅读欣赏,或是求知研究。我想,书的用途其大端就是如此。有些书,读过一遍就再也不会有重读的兴趣,借来翻翻也就够了,像电视里那些肥皂剧似的,无非打发空闲的时光。有些属于经典或工具,无论文学的还是学术的,不时会有重读或使用的需求,那么若非囊中羞涩,不妨购置一部。还有一些,虽非自己研究范围,但未尝不能增广见闻、开阔思路,可收触类旁通之效。可各随其好选购,譬如三联书店出版的“新知文库”,其中许多便对我有很大吸引力。这大抵是读书、爱书、用书人通常的眼光。
有人喜欢买大部头的丛书,一放一个书柜,几架图书,整整齐齐,洁净无尘,甚是壮观。每见到这样气派的排场,心中总是起疑,如此整齐排放的书,真是为了读吗?何况若非大款、大官,谁有那样大的书房?这是为了摆样子、壮观瞻者的派头。如是经常用书之人,哪能摆放这般整齐!我的许多朋友都是爱书之人,但室中案头,大抵凌乱无章。所谓“言无风趣官多贵,案有诗书家必贫”,并非虚语。
有把买书当作投资的人,讲究的是宋椠元刊。现在那样的古本越来越少,不得已而取其下,明刻、清版,也已价值不菲,不是一般人所能问津。玩这些花样的虽有书痴,但不少是如玩古董,希望靠它增值,其眼光是商贾的眼光。从用书的角度,并无价值。
真正从学术上研究版本文献的学者,到多半是把钱花出去而不求回报的。取之于社会,回归于社会。我的老师王欣夫先生是文献、版本学家。从他手中经过的各种善本、珍本乃至抄本,不知多少。这从他《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中著录的一千多种罕见刊本、抄本、稿本及其成书、流传经过,可见一斑。但他聚书的目的全在使用,可惜“文革”初起,先生逝世,正值大破“四旧”之时。藏书不准存放在原住所,逼令“处理”,后经多方转圜,才有半数以上得以先生名义捐赠于复旦大学图书馆,余皆散佚。
对于爱书之人,真正的宋元旧刊,大多无力问津,其实也大可不必倾囊购置。我手头就有几部宋版书——当然不是原版,而是今世影印的。譬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据上海图书馆藏宋刻本影印的《韵语阳秋》,线装两册,板框尺寸悉准原书,连书上“太上皇帝之宝”“乾隆御览之宝”等朱红藏书印鉴也赫然在上。定价只有11元,我买之时,古籍书店在处理,还有折扣。宋本的《三谢诗》一册,也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据涵芬楼珂罗版影印的,定价更只2元7角。若论使用,这些再造的善本,丝毫不差,且不必诚惶诚恐,生怕有损。我想,这也是用书人的眼光——既要便于使用,又要价格适宜。
关于书的那些事儿,我想,无非就是怎么看待书,怎么购买书,怎么使用书。至于如何投资,如何增值,这恐怕就不是读书人、用书人所关心的事了。
(作者为新华社高级编辑、《瞭望》周刊原副总编辑)
责任编辑 沈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