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鼓

2009-07-23 08:42张保良
芳草·文学杂志 2009年4期
关键词:宝儿赵先生大鼓

作者简介:张保良,男,一九四八年出生,湖北省英山县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黄冈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曾任职于中共英山县委统战部。七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长江文艺》、《芳草》、《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故事等二百多万字,作品入选《中国武侠微型小说选》、《中国推理侦探微型小说选》。出版短篇小说集《远香》、《那么正经干什么》,民间故事集《民间故事一百篇》。多篇作品在省、市级获奖,一九九一年获湖北省自学成才奖。

八姑听到稻场上“叮叮叮,叮咚叮咚,叮叮咚”的鼓响声,她就将洗锅过后还未掏尽的一点水,用擦碗的抹布使劲往灶后一刷,正好不偏不歪地刷了他男人一脸。八姑的男人不气也不恼,他一抹脸上的水嬉笑道:“算了算了,你走吧,书场上都叫场子了,你再不走,恐怕锅也保不住了。灶台上的碗筷我来帮你收拾。”八姑的男人声音还冇静下来,八姑就向男人斜了一个迷眼神儿说:“你这样疼爱我,听完了书后我到床上再谢你!”

八姑左手拉着六岁的儿子宝儿,大步流星地朝隔壁二槐家的稻场上赶。刚走到二槐家的稻场边,宝儿“唉哟唉哟”地直叫唤,八姑看宝儿时,才晓得自己为听说书走得急,将宝儿的耳朵当成宝儿的手拉住了。拉得久了拉得急了,痛得宝儿龇牙咧嘴叫唤起来。这时,八姑的男人拿个长条凳跑拢身说:“你呀,你呀,我见你出门没拿凳子,给你送来了。我再回家把鸡埘关了,把猪喂了就来。”

打鼓说书的桌子放在二槐家大门口,大门外两边的墙上,各插着一大根松明子,烧得正旺,加上天上的月光,稻场上就彤亮彤亮的。

今天是二槐的媳妇生儿子喝满月酒。二槐是八姑的小叔子,二槐媳妇生的是头胎,又是儿子,当然是喝喜酒。中午喝喜酒,下午就请来了说大鼓书的先生,夜晚就开传说书。说书的先生姓赵,名字叫喜贵。喜贵的名字正合他说大鼓书的行当,既喜庆又吉利。其实赵喜贵原先叫赵反清,赵反清的名字还是他老子在他还冇出生时就取好了的,意思很明了,清朝垮台了,人民走向共和,反清的名字有些纪念意义。可是,赵反清的老子在他十多岁就死了。赵反清的母亲就改嫁到一个名叫陈广才的说书先生家中。所以,赵反清读了几年私塾后,就跟继父学说书。学会说书后,他觉得反清这个名字有些刺耳,他就将名字改了。这晚的鼓书马上就要开场了,赵先生正左手握云板,右手拿着鼓槌,桌子的右边沿一个六寸高的小木架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小鼓。小鼓在松明和月光的映照下,十分引人注目。赵先生将眼往场上的人群中一扫,一瞪,然后一定眼神儿,就“叮叮咚,叮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地敲起开场的鼓板了。直把满场的老少爷们、奶奶、婶婶、小媳妇、小姑娘们眼神儿勾了去,都伸长着脑袋,张大着嘴巴,如醉如痴地等待着赵先生开口说书。

赵先生满脸微笑,双手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将眼往场中一定念道:“鼓是天上来,板是仙人裁,鼓板敲三下,宾朋四方来呀……”这悠长的拖腔似行云流水,把听书人的心尖尖都唱得酥酥然了。过后,赵先生又将鼓板慢敲,开口便唱:“雄鸡高唱东方亮,中国有了共产党,几经革命得胜利,人民翻身得解放。红旗插进大山里,山乡儿女喜气扬,农民兄弟再莫怕,莫怕地主吃人狼。农民兄弟再莫怕,反革命分子不敢狂,农民兄弟再莫怕,撑腰的自有共产党,工人农民是兄弟,党是父来国是娘,有父有娘来做主,何惧敌人再猖狂,打倒土豪分田地,幸福日子万年长……”赵先生的这句幸福日子万年长的词儿一落音,鼓板一压,听说书的乡亲们都“哗哗”地拍起了巴掌,乡亲们的眼睛晶亮起来,场上笑声不断,好一派其乐无穷兴头。然后,赵先生缓慢地敲了一节轻柔的鼓板道:“列位父老乡亲,一节宣传段子唱罢,我是言归正传。列位父老乡亲,三皇五帝到如今,天下奇文轶事不少,今天不说狐妖鬼怪,且听我说长篇大传《杨家将演义》……”赵先生的一招一式,真是眼到、手到、心到,直把老少乡亲们听得呆了。当说到杨令公夜观星象,心向大好河山,宋主遣使者招杨令公归宋时,赵先生“咚咚咚”敲了三下书鼓,振振有词道:“杨令公如何接待大宋来使,杨令公可愿归顺大宋王朝?列位,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咚咚叮咚,叮叮咚!”赵先生突然刹住了鼓板,说唱至半场中间就休息了。场上的人们“唉哟”一声叹息,仍心急火燎地等待下半场的后事如何。

赵先生刚一放下鼓板,二槐喜滋滋地掇了一菜碗挂面出来,放到桌上说:“赵先生,请慢用。”赵先生笑笑道了一句谢,就开始吃面。赵先生晓得,唱戏唱得主人高兴了就给戏班子送邀台,送邀台既有送银元的,也有送鸡鸭鱼肉的。说大鼓书的艺人,半场休息时主人要给说书先生送来润喉汤,其实不是汤,是一碗挂面,外加两个荷包蛋。开说喜事书场时,叫送喜汤。喜汤与润喉汤就不一样了,挂面里不但有荷包蛋,还有肉或鸡胯子。有的大气人家还封有红纸包。赵先生今夜吃的喜汤的挂面里既有肉,还有鸡胯子。

八姑返回书场时,赵先生的面已经吃光了。八姑问:“赵先生,你才唱的那幸福生活,是个么幸福样儿?”赵先生愣了一下,望着八姑一笑说:“听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说,从今往后哇,伢儿们有书读,乡亲们有田种,有衣穿,有饭吃,还要学文化,人们快活着哩!”

八姑喜得一拍巴掌,连说:“那真好,那真好!”听书的乡亲们都啧啧着,书场上嘻嘻哈哈地漾起了笑声。

八姑听鼓书散场进屋时,她男人大槐摸黑坐在灶台后面。大槐听见八姑进屋的响动,就划火柴点燃了梓油灯说:“热水在锅里,你娘儿俩洗洗吧!我在等哩。”八姑一笑问:“你怎么不去听说书?”大槐说:“我喂猪,又煮明后天的猪食,还打了几双草鞋呢。再说,赵先生嗓门儿洪亮,我在屋里也听得清楚,今夜的书不是说到杨继业出战狼牙谷嘛!”

八姑对大槐说:“你个死鬼,真的边做事儿,边把大传都听清听明白了哩。”大槐向八姑做了个讨好的鬼相道:“你要晓得,你爱听说书,我也爱听说书哩。”

八姑不好意思地向大槐笑了一下。她拿瓢在掏热水往洗脚盆里倒的时候,口中竟不停地“潘仁美贼也,潘仁美贼也”学赵先生道白。谁也没想到八姑爱听说书的痴劲痴到了脱了鞋竟忘记了脱袜子,等一双脚捅进水盆里时,才明白自己又犯了痴。大槐见她痴成这样,嗔道:“该死的赵先生,你鼓板一敲,把我堂客都撩疯了。来!宝儿,我帮你洗脚。”

大槐泼了洗脚水,回房睡觉。大槐刚一脱衣上床,八姑就问:“大槐,你看见冇,赵先生把鼓放在桌上的右角边,他为么事不将鼓放在桌子中间打鼓说书呢?”大槐咝了一下嘴说:“噫!也是的,我倒没留心哩。我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好在赵先生明日中时在我屋吃派饭,你问问他?”大槐说完,就侧过身来要往八姑身上翻,八姑拦住大槐小声说:“宝儿还冇困着,等会儿再快活。”大槐“嗯”一声就不动了。

乡间请说大鼓书的先生,有喜事家的主人请几天,这几天说大鼓书的先生就在那家吃住。一般情况下,说书的先生会选择适当的书目开说,时间不长也不会短。但是,多数时间是办喜事的户主只请一夜或两夜地开个头,后来接传的是湾邻们每户一天轮流转。选择说鼓书的场地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场地选在一家,吃饭每户一天,第二种情况是在哪家吃住,场地就选在哪一家。二槐请赵喜贵来翻身湾说书,他的本意是包一部长篇大传《杨家将演义》,不管需要多少个夜晚,他一家全包,湾邻们只管来听就是了。但是,大槐却不肯。大槐的意思是,二槐是他的亲兄弟,既然二槐家生了儿子,也是我做伯父家的喜事,大槐就与二槐商量,兄弟俩每户一夜一夜地轮流转。大槐二槐兄弟是和顺人家,八姑和弟媳妇也和和睦睦的,都表示同意。所以,第二天赵先生就在大槐家吃住了。

赵先生头天夜晚说书说得夜深了,早晨就起得迟。太阳升到两树高的时候,赵先生才起床。他在二槐家吃了早饭,就拿着线装本的大传《杨家将演义》一人踱到翻身湾东边的杨树垅垅顶的竹林里,往草地上一坐,就看起书来。因为夜晚说唱,每天的上午必须看书,看了以后,将大传中的人物、地名、年代、故事和风土人情等都记牢,把几个主要人物的身份及个性都分析一下,到了夜晚说唱时,就好进入角色。

杨树垅的竹林里很静,赵先生一边很认真地看书,一边哼着大鼓的曲调,很惬意的样子。当他看到八贤王与杨六郎设计斩奸臣潘仁美时,赵先生在草地上一蹦而起,高声唱道:“暗地有蝇污白壁,明廷无象铸黄金。”他还“咚咚叮咚”地用嘴巴敲了一阵激昂有力的鼓,做了一个昂首怒目的亮相。

忽然,从林荫小道上蹦蹦跳跳来一个胖乎乎的小脸,原来是宝儿,站在赵先生的跟前,童声稚气地说:“赵叔,我父我娘说叫你到我屋去吃饭!”赵先生这才回过神来,他抱起宝儿出了竹林,拐过林荫小道,走一段田埂就到大槐家。

赵先生一进门,见桌上的饭菜已摆好了。桌上摆的有青椒炒苦瓜,焖冬瓜,青苋菜,小河鱼,韭菜煎蛋饼和黄花菜蛋汤,赵先生见桌上是九菜加一汤,碗里添的是红芋油盐糯米饭,他就知道这刚解放不久的乡村里,用这些饭菜招待的客人是很盛情的。赵先生对大槐和八姑躬身笑道:“大槐兄弟,你太客气了。多谢了。”

大槐用手指着八姑说:“是宝儿娘贤惠,你别客套,先坐下吃饭吧!”大槐将赵先生拉到客席上坐下,大槐是主人,就自己到进门的上方坐着,八姑拉着宝儿坐到进门的下方。可是,宝儿却扭着屁股摇着头不愿意,他说:“我要坐赵叔那儿。”赵先生笑着将宝儿的凳子移到他那一方,坐了就吃饭。快吃完的时候,八姑问赵先生:“赵先生,你昨夜说书,为么事不将鼓放在桌子中间,而放在桌子的右角边打鼓说书呢?”

赵先生听八姑这么问他,他就将碗里的饭扒完了,一抹嘴说:“这是我们说大鼓书艺人中的规矩,也是鼓书艺人跑江湖中的一种礼节。我们每到一地开场说书的第一夜,必须将鼓板放在桌子的右角边。因为桌子的右角边是客席,桌子的正上方和中间是主席,走江湖的人,也包含说大鼓书的艺人,每到一地只能是客坐,而不能占主席。所以,头场的鼓板只能放在桌子的右角边。如果不用桌子而用鼓架,那么,鼓架也只能放在书场或戏台的偏右,而不能一开始就放在场地和戏台的正中。”

八姑和大槐同时“啊”一声,八姑就起身给赵先生倒了一碗茶说:“古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做哪一行都有规矩哩。”

赵先生接过茶喝了一口又说:“你知道我们叫场子敲的鼓音和板音是什么意思吗?”八姑和大槐都摇头,宝儿也眨着一双小眼儿望着赵先生,赵先生还是一脸的笑说:“我们开场的鼓板可不是随便敲的,叫场子的鼓板点子都是首先连敲三下云板,‘叮叮叮,再是‘叮咚、叮咚、叮叮咚,这样开头的意思是‘请请请,请坐,请坐,请请坐!叫场子的鼓板敲完过后,我们艺人再双手抱拳向满场的听众环视拱手,这招式有两层意思。”赵先生又喝茶了,八姑却急不可耐地问:“有哪两层意思?是么意思?”

赵先生拍了拍宝儿的头说:“一是恐怕听众席上有本行当的艺人或艺人的亲戚,是向他们行拜见礼,二是向听众施礼,表示感谢听众对鼓书艺人的尊重捧场。”

八姑拉过宝儿说:“嗨,赵先生,我们这些扒土种田的人,哪晓得你们说大鼓书的先生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哩!”

赵先生点头笑了。

赵先生在翻身湾说唱了一个半月的书。眼看这夜是最后一场了。收场时,宝儿拉着赵先生的手说:“先生,你明儿个就走了,今夜到我屋去!”

八姑帮赵先生提着鼓板袋子跟在宝儿和赵先生的后面。进屋坐定,八姑问赵先生:“听说,你的继父陈老先生是个了不得的人哩?”赵先生听见八姑问他的继父时,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叹了一口气说:“提起我的继父,他死得好惨啊。”赵先生的声音很凄然,他向八姑和大槐道出了他心中的隐痛。原来赵先生的继父陈老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夕配合解放军在四邻八乡打鼓说书做宣传,宣传农民要当家做主,鼓动乡亲们打土豪分田地闹翻身,使当地的恶霸地主们对陈老先生恨之入骨。在一个墨黑的阴森之夜,狠毒的恶霸周万担偷偷反锁了陈老先生的家门,在陈老先生的柴房里放了一把大火,把陈老先生住的茅草屋烧了个精光。在火光里,陈老先生危急中打破窗户,拼命地将赵先生从窗户塞了出来,并将他的说唱行头,鼓板袋子从窗户中丢了出来,当陈老先生和赵先生的母亲从窗户向外钻时,不料火猛屋塌,两位老人葬身火海了……

八姑听到这里,抹了一把眼泪向赵先生直摆手道:“莫说,莫说,唉,好可怜啊……你的陈老先生也像杨家大传里的忠臣一样,了不得,了不得呀!”

赵先生听八姑这么说,脸上显现欢愉和微笑。

早饭后,赵先生就到二槐家道了谢,又转身到大槐家。赵先生刚一进大槐家的门,门外就三三两两地来了不少乡亲,这家送来几升糯米,那家掇来几斤黄豆,陈家送几斤麦子,李家就送来几斤芝麻,有的还送来鸡蛋和大米。大槐家的桌子上堆成了小山,桌下的地上,也堆了大坨小坨的东西。赵先生见了,他抱着双拳,向乡亲们躬身作揖道谢。

这时,二槐怀中抱着一只大黄公鸡兴冲冲地跑进屋来,将黄公鸡往赵先生怀中一塞说:“赵先生,要你劳神费力气说了一个多月的大鼓书,你也晓得,刚解放日子过得都不宽裕,我们大伙儿也没有钱给你,乡亲们只能送些东西你,就算作先生的辛苦演唱费吧!真对不住先生了,切莫见笑!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小意思,先生一定收下!”

赵先生推辞不过,接过公鸡说:“雄鸡高唱喜临门,喜添贵子耀门庭,但看门前花千树,枝繁叶茂万年春。”赵先生的赞颂刚一落声,乡亲们都拍手叫好。一阵嬉闹过后,大家都相继散去,都各忙各的活儿去了。屋里只剩下大槐、八姑、二槐、赵先生和宝儿。

大槐和二槐正在把乡亲们送来的东西往四只箩筐里装,他们准备帮赵先生送回家去。

宝儿却拉着赵先生的手细声细气地说:“先生,我也跟,跟,跟你学说大鼓书。”

赵先生一笑,就将宝儿抱起来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再学好不好?”宝儿却双手抱着赵先生的脖子说:“不嘛,不嘛,我就要学呗!”赵先生对宝儿的小脸亲了一口又说:“看起来说大鼓书是一件不是很难的职业,其实要想将大鼓书说好,说得中扬(即走红)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不读很多的书,不懂很多的知识,想把大鼓书说好是不行的哟!宝儿,你太小,等你长大了,读了很多书再学。”

宝儿却怎么也不肯,在赵先生怀里又哭又闹,看起来他非得要学说大鼓书不可。

八姑见宝儿不依不饶的样子,就将宝儿从赵先生怀中抱过来。但是,宝儿还是哭闹,非要学说大鼓书不可。赵先生见了,心中甚是高兴,赵先生激动得眼圈儿都红了。他把宝儿又从八姑的怀中接过抱住,对宝儿的小脸亲了又亲说:“好吧!我收下你这个小徒弟。但是,你今后一定要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我就不收你这个徒弟。”宝儿直点头,在赵先生怀中嘻嘻地笑起来。

八姑忙说:“先生,既然你收了我的宝儿为你的徒弟,那你今天就别走了,我要办拜师酒呢。”

赵先生对八姑挤了一下眼儿说:“徒弟我是收了,拜师酒这时就不要办了,等宝儿读了很多书后,我再到你家来喝拜师酒,你说行不,宝儿?”赵先生把脸挨着宝儿的小脸蛋,宝儿到底是小孩子,马上笑嘻嘻地答应:“要得,要得,要得。”

赵先生将宝儿交给八姑,从怀中的衣袋里摸出一支笔和一张纸,坐到桌上开始写什么。赵先生将写好的纸叠好,交给八姑说:“让宝儿有闲空的时候先按我写的鼓点子用嘴巴学着敲打,一定要将我写的这几句话先记住。”八姑笑着接住说:“多谢先生!”

回家,八姑忙将赵先生写的纸打开,看来在扫盲班上学的文化这时真正派上用场了。上面写的是:“叮叮叮,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鼓是天上来,板是仙人裁,鼓听党安排,板随人民裁,鼓板敲三下,朋友坐拢来。”

天渐渐地黑下来,八姑在灶台上炒菜,她一边炒菜,一边将锅铲往锅盖上敲,她念一遍“叮叮叮,叮咚,叮咚,叮叮咚”的鼓板点子,宝儿站在灶边拍着小手跟八姑学着念,母子二人学得很认真。

这时,大槐扛着一担空箩筐回来了。

吃夜饭的时候,大槐对八姑说:“赵先生忙哩,我和二槐送他进屋的时候,家里有三人坐着等他回去,请他去说书哩。赵先生陪我们吃了中饭,就随向龙湾陈大叔一道走了,请他去开新书大传《烈火金刚》,一开场就得两个月的时光哩。”

八姑听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说:“唉,也够赵先生忙的,在我们翻身湾说了一个半月的大鼓书,来请他的人就有好几十个哩。”大槐点点头说:“可不是吗,他家的媳妇都跟着他受苦呢!”

夜里,宝儿睡着了,八姑溜到床的那一头,抱住大槐说:“今夜你就做回杨文广,我就做一回燕飞云,我俩好好狂野一回。”大槐当然高兴,就与八姑狂野一回了。完事后,大槐说:“你这个媳妇的记性真好,你跟我干这事儿都把杨文广与燕飞云的恩爱扯到一起去了。”

八姑挽着大槐的脖子笑起来。八姑将头往大槐的腋下一钻问:“大槐,赵先生开场时说的‘鼓是天上来,板是仙人裁,是什么意思?肯定这词儿里包含着很多东西呢!”大槐翻个身,将八姑搂在怀中答道:“我从幼小时听说大鼓书起,很多先生说这句词儿,我也不晓得其中的奥妙,我想,这肯定是他们行当里的话。”八姑“嗯”一声,用手拍打着大槐的屁股,口中不停地念“叮叮叮,叮咚,叮咚,叮叮咚……鼓是天上来,板是仙人裁,鼓听党安排,板随人民裁,鼓板敲三下,朋友坐拢来呀……咚咚,叮咚,叮叮咚……”

“叮叮叮,叮咚,叮咚,叮叮咚……”宝儿在床的那一头也打起嘴巴鼓儿来了,吓得八姑一把松开了大槐,小声道:“宝儿醒了,宝儿醒了。”八姑忙钻到宝儿的那一头去了。

宝儿一下子抱住了八姑,宝儿问:“娘,你到父的那一头去做么事?”八姑不假思索地向宝儿撒了一个大谎说:“我在教你父打鼓说书呢!”宝儿不依不饶地纠缠八姑:“娘,你也要教我。”

八姑拉着宝儿的手,在自己的肚皮上敲起鼓板点子来。

春来暑往,春种秋收,转眼十几年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十几年中,赵先生每年总被翻身湾的乡亲们请来说几次大鼓书,少则一夜或两夜的,多则说上一个月或两个月长篇大传。

这天,八姑天刚蒙蒙亮就起了床,在鸡埘里抓了两只大鸡婆就剁了,烧了锅开水,将鸡一泡就扯鸡毛。待大槐起床揉着眼儿出门时,八姑在屋外已将两只鸡的毛也扯光了,膛也剖开了,肚内也弄得干干净净的了。大槐见了,直埋怨八姑说:“你呀,你呀,现在是什么年代啊,人饿得连粥都吃不上,你还将家里仅有的三只鸡杀了两只,看今年过年时哪来的肉吃啊!”

八姑将两只盘得光亮亮的鸡提得高高的,放在大槐的眼前晃了几晃说:“不就是两只鸡吗?你说,人能有几个五十岁呀!你明儿个满四十九岁,把明天一过就是五十岁的人了。常言道,人到七十古来稀,你能活两个五十岁呀,人做寿,男做进,女做出,把你明天五十大寿做好了,过年有没有肉吃,到时候再说。那时候,公社里总会发点肉票我们吧!”

大槐听八姑这么说,望着八姑憨笑道:“那就随你做主吧,只怕你明天要赶忙哩。”八姑横一眼大槐笑道:“我忙算么事,为你忙我愿意。但是,你明天的五十大寿要办得热闹一些,你今天去把赵先生请来,今夜和明夜要他开个好书,为你庆贺庆贺。”

大槐进屋拿了一把挖锄,喜颠颠地出门说:“赵先生昨天午后已托人带来口信,他说今天傍晚到我家来说书,为我庆贺五十寿辰,今天我去挖梯地鱼鳞坑了。”

八姑把两只盘好的鸡放在手中掂了掂,见大槐走到屋前的稻场边,八姑记起一件要紧的事,她忙喊住大槐,说:“早些年赵先生就答应收宝儿做徒弟,这十多年来,我们两家来往得也亲密,不然的话,你明儿个五十大寿,他怎么特地来说书?别人家请都不好请他呢。再说,这几年我们乡间里把大跃进一搞,人民公社的大食堂一吃,集体也是个空牌子,各家各户连粥都吃不饱了,加上这两年的旱灾,不少的农家里吃糠,有的人家还吃观音土(很细腻的一种黏土)呢!你看赵先生,还是东家请西家接的,别人家吃上顿没下餐的,他家一年四季填肚子的东西还是有的。去年和今年春上,他还叫人送过几回东西给我们家哩,你说,这说大鼓书的行当,虽然是卖艺的人,但总比我们这些盘泥巴的人家强吧?”八姑把话说到这里,望着大槐。大槐咧嘴笑道:“你这个婆娘,跟男人说话怎么拐弯抹角了,直接地说出来,不就是叫宝儿正儿八经地拜赵先生为师吗?要得!要得!拜就拜呗。”

八姑指了指大槐的脸说:“我看你是脱了裤子放屁极轻巧的,拜先生就得规规矩矩地拜,拜先生时煮喜汤的面条都没有呢!”

大槐朝八姑苦笑:“不管怎么样,没有面条你去想法子,宝儿拜先生的事你做主,我听你的!”

宝儿洗完了脸,拿个小凳子到灶后挨八姑坐下,宝儿一坐,倒把八姑弄得哈哈大笑,八姑抚着宝儿的肩说:“看看,你坐着比娘还高半个头哩,长成个大男子汉了。”八姑把宝儿的背拍了一下,又拉着宝儿的手:“宝儿,你小时候吵着要跟赵先生学说大鼓书,现在你初中也毕了业,你是翻身湾文化最多的人。我看你平时拿着水瓢当鼓敲,学着说书时还像个先生的样儿,但是,未拜先生,未入他那个行当的道,你么能登场说书?又有哪个来请你?明儿个你父做五十大寿,也借此喜庆的日子,你也拜赵先生,行不?”

宝儿听了,一蹦跳一拍手:“好,我拜赵先生为师,我要登场说书。”

赵先生没有食言,十七的傍晚,赵先生就到大槐家吃了夜饭,晚上赵先生就开始说书,说的书名是《金钱记》。

四月十八的早晨,是大槐五十大寿的早晨。这天天气很好,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朵,天晴得干干净净的。八姑在林中的鸟儿开始歌唱的时候,就把大槐、宝儿叫起床来,连说大鼓书说得很夜深的赵先生也被八姑叫起来了。

八姑把赵先生拉到堂屋正中的桌子上方坐着。宝儿向赵先生磕三个响头,然后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下方。赵先生受了宝儿拜先生的大礼后,拉着宝儿的手说:“宝儿,在说大鼓书的行当里讲究辈分,字辈顺序是‘吕曲春常在,雅从俗中来,含笑谈国是,泪洒为民哀,志礼忠诚信,喜怒忧乐怀,鼓响惊天地,板敲云雾开……按字辈排,我是礼字辈,你就是忠字辈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学生,我就是你真正的先生了。”

宝儿又向赵先生深深鞠躬道:“要先生劳神费力了。”

八姑把大槐拉过来,一齐向赵先生鞠躬,八姑说:“师傅是师父,是终身之父,先生是老师,宝儿学艺就拜托先生了。”八姑说到心诚处,也往赵先生面前一跪。八姑的这一跪倒把赵先生吓了一跳,忙躬身双手扶起八姑说:“别太客气了,我受当不起啊!”

大槐把赵先生请到上方坐下,让宝儿坐在下方,大槐将桌上的红纸包塞进赵先生的上衣袋里说:“这是宝儿拜先生的见面礼,望先生千万莫见笑,我们是小户穷家的,太寒酸先生了。”赵先生却怎么也不肯收,大槐和八姑却不依,推来推去的闹个不休。还是八姑灵机一动,马上冷下脸皮儿说:“赵先生,你要是再不领受我们的情意,你就是看不起我这穷户人家,不是诚心收宝儿做你的徒弟的。”赵先生这下子倒有些为难了,迟疑了一下说:“好好好,我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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