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德均
赵先生是我的高中老师,虽然他只教过我一年书。那年我17岁。
记得刚刚恢复高考,我却落榜了。听说新地街上有位远近闻名的老夫子,书教得好极了,父亲便带着我步行了30里路,前往他府上拜访,想跟他补习一年功课,结果他不在家。过了几天,在学校那间狭小的图书馆兼教务处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他。我觉得他并非想象中的老态,而是一副还算年轻的样子:穿一件整洁的白衬衫,头发梳得很齐整,一顺向右,眯起的眼睛微笑着。然而生性胆怯的我,加之落榜后的低沉情绪,竟女孩儿般的往父亲背后躲。他便伸过手来,牵我过去,抚摸我的脑袋,拍拍我的肩,只道一个好字,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笑。笑声中,我便成了他的学生。
也许是从未有过寄宿生活的经历吧,晚自习时我常常趴在课桌上就睡着了。赵先生见了,便走过来和我一同讨论习题。他每天早上又特地赶到我宿舍里唤醒我。就这样三四十天过去了,我终于学会了自已照料自己,适应了那种远离双亲、只身在外的生活。
我是插班补习的,自以为低人一等。开始的时候,总是低着头走路、埋着头看书,不敢多说一句话。于是,赵先生就有意无意地多给我一些回答提问的机会,使我很快融入班级。就因为赵先生的偏心,同窗们以为我是他的亲戚,对我都有点肃然起敬了。赵先生却不这么认为,说是每个学生都是他的亲戚,就如同做父母的有时给体弱的孩子多加点可口的饭菜一样。然而,我至今还这么想:赵先生对于那时的我,无疑是雪中送炭了。
赵先生上大学时,学的是中文,教的却是地理和历史。令我更佩服的是他教书总不带课本,而讲授时却又如小桥流水、拂面春风。赵先生还写得一手好字,清秀典雅又不失骨力。于是我说,您的腹胸里一定藏有不少的书。先生听了,眯起眼睛笑,希望我也要在自己的胸中藏上看不见的书。我点点头,暗自下了决心。
在跟赵先生读书的日子里,除了头一天与父亲一道去过他那简陋而整洁的家,就再没去第二次。我很少见到口碑甚佳的师母,只是偶然的一次,师母匆匆赶到学校找先生,当时他正在课堂上,只到门外耳语了几句,便很抱歉地向我们招呼了一声,急急地随师母走了。事后我们才得知,那是他的小女儿患.了急性阑尾炎需要住院动手术。为这事,他一再对我们表示歉意,说是误了课:也一再对师母表示敬意,说是辛苦了她。我和同学们听了,都感动不已。
一年后,我上了大学。又过了几年,我走上了与赵先生同样的路,而且有一段时光还在同一所学校教书。我发现,赵先生渐渐地老了,是一位真正的老夫子了,那齐整的头发稀疏了,也花白了,眼睛依旧是眯眯在笑。前些时候,赵先生退休了,在欢送会上,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感谢他教会了我许多许多。他连连摇头:不,不,你我虽师生一场,却也是互相取长补短的同事嘛。如今我老了,然而从你的身上,我看到自己年轻的时候!望着赵先生確已老态了的脸,我动情地说:老师,您其实不老,您在学生的心目中,永远是一位学识渊博、和蔼可亲、诲人不倦的年轻先生!他听了,又眯起眼睛笑了。
是的,赵先生在我的心目中,在所有他的学生心目中,永远年轻!